第四章
“怎么突然想到约我吃消夜?”陈琼华坐下来时,对着男人说了这么句话。
“她喝咖啡不加糖对吧?”她吃下一口鸡肉,才说:“或者正确来说,她是不敢喝甜的饮料,但只要是无糖的,她是可以接受的。”
这就是她喝黑咖啡的原因?“哪有女生不敢吃甜的?”沈暮熙难以置信。
“她只针对甜的饮料,其余的没影响,甜蛋糕、饼干她就吃。”
他微瞠长眸。“她口味这么奇特?”
陈琼华抬头看他,犹豫和为难的表情。
看出她的迟疑,沈暮熙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我看她可能真的不适合这个工作,因为将来要是有哪个主管请她吃饭喝饮料,她拒绝的话,那——”
“沈暮熙,别这样,让我拜托一次啦,把她留着,要不这顿我请?”
“你要我留她,总要有个合理的理由。”他无事地嚼着牛肉片。
“唉唷,这她的隐私……啊好啦好啦,你保证不说出去我才告诉你。”
“你不要勉强,我请人事课登招才广告就好。”他优雅地翻着肉片。
陈琼华瞪他。“奸诈,居然威胁!”随即垮下肩。“不过,我接受威胁。”
他不作回应,只是拿起啤酒杯,畅快喝着冰凉的啤酒,静待下文。
“她被她妈喂过毒药,加在饮料里。”她叹声道。
“什么?!”沈暮熙放下杯子,瞠大长眸。
“她大一下学期的事了。她妈为了钱,把那时已经被她赶出去的夏天骗回家,让她喝下加了杀虫剂的柳橙汁,她觉得味道奇怪,她妈骗她说可能是柳丁皮的苦味,结果她又喝了几口后,她妈才告诉她果汁里放了杀虫剂,她妈要她把钱拿出来才要送她去医院,还告诉夏天说杀虫剂稀释过了,症状不是那么快,会慢慢出现。她摆明了要吓夏天,还好那次夏天请室友陪她回家,她室友还带了男朋友。她那个室友也很精,在外面听到哭声,马上就叫男朋友从气窗爬进去屋里。”
“后来呢?”他没了方才故作无关紧要的样子。
“那个室友的男朋友其实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是拖着夏天往屋外跑。夏天一跑出屋外就吐了。她室友和男朋友送她去医院,还好因为是稀释过,而且就医得早,所以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她从那次后就不喝甜饮了。”
陈琼华忽然摇头笑了声。“说到她那个妈,真是世界第一奇葩,要吃不讨赚,只当伸手牌,成天做富婆梦,到处欠债,没钱就用女儿的身分资料去办借款,搞得三个女儿身上都背了债务。你说,夏天去自助餐吃饭,哪敢点什么菜!”
“她没有爸爸吗?”放任老婆那样欺负女儿?
“当然有。只是她爸是古意人,大概上辈子欠她妈的债,所以这辈子都被她妈妈牵着鼻子走。”陈琼华突然激动起来。“沈暮熙你知道吗?夏天三岁时,她二妹才一岁多,她妈妈就外遇跟男人跑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样自己又跑回来,夏天爸爸居然原谅她,后来才又生了老三和老四,老三女的,老四男的。”
沈暮熙皱了皱眉。老婆外遇抛家弃夫弃女,老公还原谅她?这是基于什么样的原由?是爱得深所以可以原谅,还是为了一个家庭的完整度因而退让?
“她爸只有小学毕业,她妈妈国中毕业,长得也比她爸爸高一点。听说年轻时候很漂亮,像小说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主角,可能因为这样,她自视甚高,很看不起她爸爸。她外遇那段期间,夏天被她爸爸带回埔里老家跟爷爷女乃女乃还有伯父伯母住,她有一段时间都是伯母在带她。她比较懂事后,她伯母才告诉她,说她妈妈会和她爸爸结婚是因为不小心有了她,不过她妈当然不承认自己未婚怀孕。”
“敢做不敢认?”他勾了下嘴角,轻视的意味。
“是呀,她妈妈就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再没钱再穷,都一定要打扮得光鲜亮丽,开着车出门,绝对不骑机车。听说二十年内共换了六部车。拜托!我爸那台老爷车开了二十二年耶,夏天她妈妈可以二十年换六台,还在传统市场开精品店,走高级价位路线,从这个乡镇的市场开到那个乡镇的市场,但不是因为生意好开分店喔,是每开一家就倒一家。夏天爸爸再会赚钱有个屁用!逛传统市场的太太和阿桑大部分都是抢便宜货,谁买精品啊!就算真要买,也会去逛百货公司嘛,她妈妈的脑袋装一堆符跟金纸,所以连这基本的想法都欠缺。”
“……什么符?”沈暮熙并不很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
“符咒啊!就林正英的电影里最常看到的那种天灵灵地灵灵的符咒。”陈琼华仿着电影情节比划了几下。“她妈妈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一个自称有通灵能力的太太,那个太太号称能力很强大,夜里都会到地狱和鬼打架,大概是教训不乖的鬼这类的。反正那种江湖术士的伎俩你应该也听过很多。夏天她妈妈相信那个太太的话,说烧特制的符咒和金纸就能招财,她妈妈就真的花了好几十万买了好几十箱的符咒和金纸回来,每个晚上就在屋外烧,然后不去工作。”
“不去工作,烧符咒和金纸就会有钱?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沈暮熙嗤了声。“用现金去买一堆废纸回来烧?有没有脑袋!”
“她觉得她自己是最有脑袋的人啊!他们家要是谁劝她,不是被骂被打,就是被赶出门。”陈琼华吃了口培根卷,突然压低嗓音:“除了夏天的弟弟没有被她妈妈赶过之外,她和爸爸还有两个妹妹都被赶出门过。夏天小时候更可怜,她妈外遇离家后不是又回来吗?说是回来但也常常跑得不见人影,把夏天一个人丢在外面四处玩,夏天就说她曾经被一个阿伯猥亵过。”
沈暮熙夹起虾子的手顿在半空中。“你说……”
“夏天自己也想不起来那个阿伯是谁,她只记得一个太阳很大的中午,她和她表哥在外面玩,两人后来回到表哥家,表哥好像要进屋去拿东西吧,就叫夏天在门口等他出来,然后有一个她常见到的阿伯就靠近她,先给夏天一根棒棒糖之后,就用手去模她,她那时候才几岁,根本不知道她很可能遭受到侵犯,傻傻地站在那里。她只觉得阿伯很奇怪,为什么要去模她,长大后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事。”陈琼华吁了口气。“还好她表哥后来有走出来,看到那个变态对夏天做那样的事就大声喊,那个变态才逃跑。庆幸她表哥救了她,不然真不知道再晚一点的话,夏天会被怎样对待。”
“她爸爸不知道她发生这种事吗?”他浓眉压低,声嗓锋冷。
“不知道。”陈琼华摇头,叹道:“她爸就是很传统的古意人,从早到晚就是工作,他的观念就是赚钱养家,家里的事就交给老婆处理。他人在外面工作,哪知道家里发生什么事。夏天自己也不敢讲,怕又被她妈妈打。她说她妈妈每次打她都打得全身伤,隔日到学校她都会被同学笑,老师也从来没问她身上的伤怎么来的。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家暴防治法什么113专线,孩子被打一定是孩子不乖,谁想得到她被家暴!”
他点点头,意会了什么。“……难怪感觉她很没自信。”习惯低着脸,说话细细软软的,怎么凶她她也不反抗,原来她自小就是逆来顺受。
“那也是因为她妈呀!夏天不管表现得多好,她妈都说那是她帮夏天求菩萨帮忙的,才不是夏天有能力。甚至连夏天考到驾照,她妈妈也说要不是她请菩萨加持,夏天根本考不过。不只这样,只要有人在她妈妈面前称赞夏天,她妈就开始数落夏天的不是,甚至还说她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会生出夏天那么丑的女儿。”陈琼华语声猛然拔高:“夏天丑吗?她妈怎么可以那样嫌女儿!而且还不准她打扮。她的衣服不是黑、灰就是咖啡色,才几岁的女孩子,弄得那么死气沉沉的!”
“那么她妈妈为什么愿意让她学音乐?我记得她履历上还是S大肄业。”
“是夏天爸爸让夏天学的。好像是她读小学时会去偷弹老师的风琴,老师觉得她会靠着听音把音弹出来,应该有这方面的天分,所以鼓励夏天去学琴。她爸也爱唱歌听音乐,所以有一阵子家里经济状况不错时,她爸就买了琴,送她去学琴。大概是她高中以后吧,因为她妈妈挥霍,家里欠了很多钱,她爸还四处借钱给夏天学琴、念音乐班。她妈没反对是因为她要夏天毕业后去教琴赚钱养家,她妈觉得教琴很好赚,把夏天当摇钱树!”她讲得很生气,一双筷子挥舞着。
沈暮熙在心里快速思考后,问:“大学没读完就是为了赚钱养家吧?”
“是啊。她妈掌控欲强,家人的身分资料和她爸的钱都放在她妈那里,然后她妈妈用她的资料去办卡出来预借现金,帐单赖着不缴,夏天怕信用破产,只能自己想办法赚钱还。而且她妈不让她念大学,当然不可能拿钱给她缴学费,她就自己打工赚钱,早上五点去早餐店,上到七点,然后赶去学校上课,晚上六点在面包店兼职,做到十一点。周休两天就兼一些钢琴家教。她那么辛苦工作,省吃俭用,想办法跟了一个互助会,她妈也吵着要跟,结果把会标走后就摆烂,剩下该缴的又丢给夏天。你看她妈妈多过分!摆明了就是要夏天帮她背债。”
喝了口可乐,陈琼华继续说:“夏天说,有一次她生日,晚上面包店下班后,几个同事说要帮她庆生,就在拉下门的面包店里吃蛋糕,所以拖了一点时间才回家。她一进家门,就被她妈拿着棍子打,骂她晚上不回家是去勾引男人,还叫她干脆双脚张开开躺着赚比较快,然后赶她走,叫她不能住家里。她一个妹妹在台南念书,弟弟在苗栗念书,还有一个妹妹身体不好,谁都帮不了她;她又不想让爸爸难做人,只能自己搬出去。她一个女孩子要付学费、房租水电,还有她妈妈庞大的债务,她刚搬出去时只敢吃白吐司,而且是去那种市场里的小面包店买,因为比较便宜。后来实在付不出学费,又被她妈骗喝毒药,事情闹得全校都知道,她受不了指指点点的目光,就只能休学呀。”
沈暮熙翻动碗里烤肉片的手一顿,突觉食欲全无。虽然从小到大他家境不过小康,不过双亲不曾给过他压力,也从未拿过他一毛钱;他成长的家庭很温暖,所以他很难想像被赶出家的夏天会有多伤痛和孤单。
“我觉得她妈精神应该有问题,哪有妈妈那样对女儿的!既然生了,不就该好好对待吗?像夏天本来以为她是在夏天出生,所以才叫夏天。后来她妈却告诉她,取名夏天是因为当初生下她时根本就打算不要她,让天去决定她的命运,是她爸硬留下她。你看这样的人还配当母亲吗?不只有夏天,听夏天说她被赶出门后,她妈不知道为什么原因突然跟她爸离婚,可是还住一起,而且她那两个妹妹后来也被她妈妈拿身分资料去贷款,听说身上也各背了好几十万的债务。可怜的三姊妹。说到她妹,一个叫夏雨一个叫夏雪,我看搞不好她妈当初帮她们取名字时,是希望一个被雨冲走,一个像雪一样化了,这样都不用养,那她干嘛生呀?!”
“她不是有个弟弟,夏雷?”
“夏雷?”陈琼华愣了几秒,恍然明白。“什么夏雷!人家她妈很宠唯一的儿子,名字当然不是随便的。我忘了叫什么,反正他弟的名字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