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
晶瑩如簾的水波,自瓢中潑出後,在陽光下形成一道續紛多彩的虹光,水聲潑刺潑刺的韻調,像串悅耳的音符,在空氣中輕快地跳躍著。
駐守王母後花園的守花仙郎澤雨,一手執著彩玉制成的玉調瓢,正專心的為後花園中唯一的一株梅樹辛勤澆水潤澤。
雪花般的花朵,似是冬雪盤據了整株梅樹,枝核間,那沁心悠然的清香,徐徐徘徊在他的鼻梢,讓澤雨忍不住閉上眼深深吸嗅,再一次地感覺芳香的分子悄然潛入他的肺腑,舒然擴展至他身子的每一寸,再蔓延至四肢百骸,緩緩地松弛了他的身心。
睜開眼,仰首細看著花瓣間點點灑落如水的日光,在日光間,他看見了花朵是那麼地恣意盛綻,瓣辦似是白綢的花瓣,婷婷的在風中輕輕晃動,令他的唇邊不禁泛起一抹笑意。
「多喝點,長得快些。」他一手撫著樹身,又將清澈如露的雨水仔細的澆灌其上。
傾泄如雨的水幕中,一雙潔白的柔芙自樹身中探出,輕撥開水簾,轉眼間,發髻上水珠滴個不停的梅花花靈歲寒,在澤雨正澆灌得很專心時,自隱身的梅樹中走出,並拎著一身被淋濕的白素衣裳,踩著忿忿的步伐走向他,再也無法隱身在梅樹之中,繼續當個默不作聲的梅花花靈。
澤雨笑意滿面地看著這個每回一見到他,就鐵定擺著這種晚娘臉色給他看的仙友。
「你出來啦。」難得今日陽光這麼好,她是該出來曬曬太陽了。
「又是你……」歲寒滿腔怒火地撥開臉上猶帶著水珠的發絲,用力瞪著這個每日都把她給澆得滿臉都是水的多事守花仙郎,並且再也忍不住她滿月復的委屈和滔天的怒火,以及心底那份想向他狂吼的沖動。
都因這位名喚作澤雨的守花仙郎,現在天界里,每位仙人都不再叫她梅花花靈,他們都叫她……妖花。
對,就是妖花。
自從他出現之後,她的世界就變了顏色。她已不再是人人愛憐、雪中顧盼自雄的優雅花靈,她現在是整個天界里最受注目的妖花,也是所有仙人們眼中最不合群、也最愛現的一株梅。
她會贏得妖花此等封號,全都只因這個搞不清楚狀況又天生太過雞婆的守花仙郎,日日夜夜的為她澆水滋潤灌溉,而他太過盡責與勤勞的後果,就是導致她不分春夏秋冬季季都綻放,害她不但在其他的花靈面前顏面盡失,而專司花謝、常常在嘴巴上掛著「開到荼席花事了」的荼蘼童子,更是一天到晚的跑來向她抱怨,說她不合時宜的綻放,以及到了荼蕭時節還不凋零的異象,讓他不但有失職之過,還讓他花謝之仙的招牌掛不住,就連向來疼愛她的王母娘娘,最近也頻頻以關愛的眼神看著她,對她那異常盛綻的情形頗有不解之怨。
最最嚴重的是,托這位澤雨仙郎的福,她從一株嬌巧可人的寒梅,變成了一株高大參天的巨型梅樹,壯碩的身形,成了王母後花園睥睨群雌且仰之彌高、望之彌堅,無花靈能出其右的唯一異花。
天曉得,這真的不是她的錯……
她也希望像其他的花靈一樣,依照時序地蘇醒,在眾人的期待中舒展花瓣,徐徐進發清新的幽香,在細雪微風中搖曳生姿。但她到底是何德何能,所以才這麼受這位守花仙郎澤雨大爺的青睞,三不五時就得接受他過度泛濫的愛心,老是被他用水給淋得一頭一臉的?
「你今天的心情好像特糟……」澤雨邊觀察她的表情,邊識相的悄悄往後撤退。
「為什麼……」歲寒不客氣地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為什麼又澆水?」她再也不要忍了,她決心要讓這些年來囤積在她月復內已經快要爆發的怒火,在今天有個完整的交代。
「多澆點水,你也好快些長大。」相較于她的滿面怒意,澤雨卻是笑得一臉陽光燦爛。
「我長得夠巨大了……」放眼天界,還有哪個花靈能長得比她還魁梧的?
「多澆點水,才能讓你早點開花,也才能讓你展現你的風情。」他卻還有著邏輯不通的理由,堅泱的認為唯有多澆水勤施肥灌溉,才能讓他日日都欣賞到她盛綻時絕美的姿彩。
歲寒的眉心不停地抽搐,「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季節?」
澤雨援援黌,轉首四顧了周遭百花盛綻、草木茁壯的情景,再側耳傾听樹梢間夏蟬唧唧的蟬韻一會,而後含笑地朝她頷首表示知情。
「夏季,現在是夏季!」歲寒忍不住扯開了嗓朝他大吼,「在這個暑熱當頭的炎夏里,你要我開什麼花?」這個花師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四季?懂不懂什麼叫臘梅?這個不曾搞對狀況的門外漢,他是怎麼被分配到守花郎這差事的?
「有差嗎?」他笑若春風地任她吼,一點也不認為開花還得分什麼時節。
「差得可遠了,」她忍不住拉近他朝他忿忿地警告,「听著,不準你在我身上再澆一滴水,我不需要你來雞婆!」
即使佳人的花容月貌此刻看來有些可怕,但他還是認為他所做的事再正確不過。
澤雨一臉的理直氣壯,「可是我看你的樣子好像很渴。」
在歲寒美麗嬌俏的臉蛋上,忍不住又開始呈現青筋直跳的狀態。
「很——渴?」她都已經濕得像只落水狗了,他到底要澆到什麼程度才甘心?
澤兩慎重地朝她頷首,並專注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兩手擦著殲腰,氣火得像要爆炸的花靈姑娘,看她即使在此等盛怒的情況下,她那張勻麗的小臉依舊是蒼白如雪,而她的身軀依舊是柔弱無骨,仿佛只消風兒一吹,她便會隨風搖曳散落的模樣……
擔任守花仙郎這份職務這麼久以來,他不只見過的花兒多了,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這些與他朝夕相處的花靈們。與其他的花靈相較之下,她不但看來太過弱不禁風,同時也實在是太過單調和無彩,而讓他更在意的,就是她這個花靈所開出的花朵。
在他的印象和評價里,花兒就該是五彩繽紛的,但她的花兒不似其他的花靈一般,色彩艷麗得足以撩動人心,她的花兒就和她的人一般,朵朵都似雪一般的潔白無瑕別無他色,找不到一絲萬種風情的美感,放眼望去,就屬她的花色最是清冷孤寂,倘若以他這專職的守花仙郎的標準來看,很顯然的……她不及格。
身為這花園的守花郎,他有責任幫她一把,也許只要幫她多多滋補一點,或許如此一來,她就能像其他花靈一般,綻放出多彩妖嬈又能讓他覺得賞心悅目的花姿,並讓她除了在冬季綻放外,也能一塊加入這萬花嬉春、南風迎舞、秋月飄香的季節。
歲寒的表情變得很張牙舞爪,「我這里都要變成水鄉澤國了,我還會渴?」她沒被他的水患淹死就已經是奇跡一樁了!
「會,你當然會。」澤雨一手抬起她小巧的下頷,淡淡地說出他的觀察心得。「你瞧,你的臉蛋是白色的、肌膚也是白色的、你所幻化的這株梅開出來的花朵也是白色的。白、白、白,除了白還是白,你白得太不健康了,該多喝點水增加色彩。」
「誰說多喝水就能夠增加色彩的?」這是他從哪听來的歪理?
「我。」他含笑地拍拍她的肩頭,「你該相信我的專業能力的。」
面對這個腦筋不會拐彎、裝不進常識、已經說過千百次卻還是執拗不通的守花神,歲寒簡直快抓狂了。
「我不渴、我不渴,我不是妖花!」她再也不要被人指指點點,也不要讓人在背地里恥笑,她只想安分守己的當個花靈而已,難道這樣的要求也太多了嗎?
「你當然不是妖花。」澤雨笑眯眯地點頭,開始灌起她的迷湯來。「你忘了?你是花靈里最有氣質的梅花姑娘。」
經他一提醒,歲寒趕緊伸手抹了抹臉龐,試圖讓肚內的滔天怒火鎮定下來,強迫自己變回她平日在人前溫婉賢淑的模樣。
都因這個雞婆仙郎,她差點就忘了她是個在天界里大名鼎鼎、很有氣質的花靈,她必須維持她的形象,萬萬不能因為這種小事而抓狂,進而毀了她千百年來辛苦經營的成果。
但在澤雨的眼中,他看到的是一個明明樣子像是快氣壞,偏偏又極力忍著不要發作還要裝端莊的花靈。
這讓他百思不解地抵著發,對這個變臉變得相當神速的花靈甚感疑惑。他靈動地轉轉黝黑的眼瞳,直覺地判定她一定是缺乏水澤的滋潤,火氣太大,所以才造成她面部的表情不正常……
嗯,該多澆點水降降火。
就當他才這麼想著時,他的雙手就自作主張地動了起來,不自覺地將手中玉斕瓢再舀起一瓢清澈的雨水,再度朝她的小臉潑去。
「這樣好多了。」他滿意地瞅著她由雪白轉成通紅的臉蛋,還不忘對像是落湯雞的她下評語。
「叫澤雨的……」歲寒霎時忘卻了所有的理智,火冒三丈地怒吼,「咱們的梁子結大了!」
澤雨淡淡地向她提醒,「氣質,別忘了你該有的氣質。」經由這些年的相處下來,他太了解這個女人了,這個女人什麼都不愛,就是最愛面子。
「一株巨型梅樹還能有什麼氣質?」她干脆全都豁出去了。「都因你,我成了眾仙眼中的妖花、天界的異類!」
他唇邊帶著一抹不以為然的笑,「你很在意別人怎麼想?」
「所有人都在暗地里笑我這冷冬之梅,為了在王母面前爭寵,居然可以不顧羞恥到就連夏季也盛綻的程度,我千百年來的所有聲譽都毀在你的手上,你說我在不在意?」現在她的名聲已經臭得不能再臭了,再讓他破壞下去,她干脆就不要在這個天界混了。
「死愛面子。」他又不屑地聳聳肩,而且還一副滿不恥的模樣。「面子是能吃還是能增加你修行的道行?或者天規里有必須愛面子這一條的規矩?何必去在乎那些?」
歲寒看了他那表情就火大,「倘若咱們倆易地而處,我就不信你會不在乎!」要是他今日也落得像她這般淒慘下場,看他還笑不笑得出來。
澤雨卻懶懶地扔下一句.「我不在乎。」
「啊?」她楞楞地回不過神來。
「為自己而活不好嗎?」他百般無聊地聳聳肩,「何必去管什麼上頭訂的時令節序、別人心底怎麼想?如果當個仙人都要這麼痛苦,那何不下凡去做人算了?說不定做人還會自在些。」
「什麼?」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藐視天規,而且又什麼都不在乎的仙郎。
然而澤雨偏偏就是天界里的另一個異類,壓根就沒打算遵行上頭訂下來的任何規矩,更不想活得那麼受束縛、那麼不自在。
他笑拍著她的臉頰,「只要你想,只要你願意,你根本就不須在寒冬之中做個信守花期的寒梅,總是孤零零的在雪中孤芳自賞,而在其他花靈熱烈慶祝的時節里,又黯然地躲在一角自艾自憐。」
歲寒意听他的道理意覺得歪。「天地自有它的規則,信守花期有什麼不對?」
「不對。」他搖搖食指,「美麗自己、受人寵愛是不要理由更不需要規則的,而墨守成規的下場就是虧待了自己,你實在是不該當個不知變通的老古板。」
她狐疑地蹺高了黛眉,「受人寵愛?」她不是一直都只有被虐待的份嗎?
「我希望,在我面前,你永遠都是這麼美麗的姿態,所以我才要讓你得到我最好的照顧。」只要她一日在他的監管下,他就不允許她總是躲在雪地里孤獨地展現她的美,他要她的美,時時刻刻都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萬分拜托地請求,「我只想當個默默無言的小小報靈,不想再成為他人茶余飯後的笑話,拜托你,把你的好意留給別人消受,從今以後,你能有多遠就離我多遠行不行?」
「不行。」他很遺憾地朝她搖首。「你的身心健康,是我這守花仙郎的責任。」說了這麼多,她還是顧忌著那些無聊的規矩和名聲,他覺得她的思想太需要改造一番。
「我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听進去?」歲寒沒空搭理他的廢話,只希望在今日和他談過後,他別再一個勁地來招惹她。
「沒有。」他直接忽略掉她的威脅恫喝,一手揚高手中的玉斕瓢,滿臉擔心她的健康狀況的模樣。「不過你今天的火氣似乎大了些,要不要再來點雨水消消火?」
「我……」猶不及反駁,清清洌洌的雨水馬上遞至她的唇邊,不顧她反對地滲入她的口齒之間。
「來。」澤雨一手按著她的縴頸,邊灌她水喝還頻頻在她耳邊勸誘著,「多喝點,脾氣好一點。」
「咕、咕嗜……」被灌了一肚子水的歲寒,只能在他的強迫下發出微弱的抗議。
在喝完整整一瓢的雨水後,即使再有火氣的歲寒,也都被他的水給澆熄了,只能雙手捧著被灌得再也喝不下的月復部,兩眼無神地看著這個天生就少一根筋的守花仙郎。
「你放心。」他在唇邊揚起一抹愉快的笑容,細細的在她耳邊保證,「往後我會好好愛護你的,你的世界,很快就會變得美麗多彩。」
「救命哪……」
人間
逢絳棠一骨碌地自床上躍起,氣喘吁吁的撫按著起伏不定的胸口,仿佛還停留在夢境里尚未走出來,白皙的小臉上寫滿了驚悸,顆顆冷汗自她的兩頰緩緩落下。
她頻喘著氣,「好可怕的噩夢……」
天哪,這次的噩夢顯得好真實,那些年年在她夢里泛濫成災的雨水,此刻仿佛像是倒映在她腦海里似的,又再一次地將她包圍。
晶澈渾圓的水珠,在陽光下績紛閃耀的色澤,還依然在她的眼前徘徊著不去,讓她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冷冰的雨水潑灑在她身上時的感覺,以及充斥在她唇齒間的清洌雨水味。
為什麼她的夢里老是這麼多水?是她命中犯水嗎?所以就連睡個覺也不得安穩?
已經很習慣她從噩夢中驚醒的逢戀殊,站在床榻旁整理著自己衣裳,邊聆听著她的喘息,邊無奈地搖搖頭。
她頭也不回地問︰「又夢到有人向你澆水了?」也不知怎麼的,她這個姐姐老是和水那麼有緣,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一日不是從水做的噩夢里醒過來的。
「這次是直接被灌水。」絳棠一手杵按著額際,兩眼無神地回想著夢境,「那個男人居然灌了我整整一瓢的水……」
若是沒及時走出夢境,她敢打賭,她一定會被那些水灌到肚脹撐死。
太過分了,就算是常夢到同一個夢境那倒也罷了,可是這些年下來,她夢里的情境是愈來愈過火,那個她老是看不清長相的男人,不但每天在夢中把她澆水澆得濕淋淋的,這回她還在夢里被灌得像只喝水喝得過飽的青蛙,讓她一大早醒來就覺得好想吐。
戀殊回頭看了看她蒼白的小臉一會,然後倒了杯剛沖好的熱茶,試探性地將它遞至她的面前,看她的臉色果然如預料中的急速變得更加青白慘淡。
「姐姐,你的懼水癥會不會因此而變得更嚴重?」她要是再多作幾次這類的夢,只怕往後她連水也不敢喝了。
「拿遠一點。」絳棠忙不迭地掩著小嘴,努力阻止自己不要吐出來。「我才剛在夢里喝完一瓢,現在我看了就覺得好惡心……」
戀殊同情地嘆口氣,轉過身將已招疊好的衣裳,動作利落地裝進布包里。
絳棠不解地看著地的動作,「你在做什麼?」
「收拾行李準備搬家。」她的語調悶悶的。「你也該起來收拾你的東西了。」
「搬家?」繹棠的睡意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被迫大清早就得思考起這讓她想了就頭大的事。
「表舅今早通知我,叫我們今天就離開這里。」戀殊委屈地坐在床邊,嘟著小嘴宣布她們又要被人踢出家門了。
「怎麼突然叫我們離開?」絳棠隨意綰了綰發,起身坐在她的身旁仔細的問她。
「還不都是那個一天到晚嫌我們浪費他們米糧的表舅嗎?」戀殊愈想愈有氣,「那個女人也不知是從哪個親戚那邊听來的,說什麼你在金陵城有個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夫,所以她就決定招我們掃地出門,叫我們改去投靠他們。」
她微微挑高了黛眉,「我有未婚夫?」怎麼她從來沒听過有這回事?
「姐姐,你說這下怎麼辦?」戀殊憂愁地握著她的手,實在是很不想又這樣再次住進一個不認識的親戚家里。
「先等等。」絳棠抬起一手先要她緩一緩,「我的那個未婚夫是誰?」
戀殊緊蹙著眉用力回想,「好像是表舅他的表妹的表姨的表佷子,還是表什麼的……」
絳棠嘆了口氣,兩手緊按著她的雙肩,「請簡稱表哥。」
「好吧,反正就是個遠房的表哥。」
「表舅已經通知他們了嗎?」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絳棠並不感到驚慌,只是撫著小巧的下頷思考著。
「通知了。」戀殊為她覺得悲慘,「你未來的婆婆還叫你快點起程到金陵,好讓她看看未來的兒媳長得什麼樣。」
「瞧你,干嘛繃著一張臉?」絳棠好笑地輕捏她的臉頰,「你不是已經搬家搬得很習慣了嗎?」
她吸吸鼻子,「可是這次是你要嫁人,往後就剩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絳棠氣定神閑地輕笑,「你用不著擔心,我會把你帶過去當嫁妝,不會讓你一個人在外頭流浪的。」
「表舅他們也真是的。」戀殊抹了抹臉龐,更是為她抱不平,「也不想想你這名滿江南的織錦娘,這些年來所織的錦為他們帶來了多少財富?一旦嫌飽了荷包,他們就急著想把我們踢出去,而這次更過份了,居然還打算嫁了你以圖一勞永逸的打發咱們姐妹倆。」
她嬌美的臉蛋上也添了點無奈,「人性就是如此,沒什麼好怨的。」
「我可沒有你的氣度。你想想,自從爹娘死了後,咱們被幾個收留我們的親戚踢出家門過?」這些親戚個個都是勢利鬼,看她們姐妹無依無靠,就想盡法子把她們請來家里安頓,然後在利用完她們後就馬上翻臉不認人。
「二十多個吧,我沒仔細的算過。」她淡淡地應著,一臉不是很在乎的表情。
「為什麼每次被人趕的時候,你都一副很有自知之明的樣子,不但順著他們的心意不讓他們為難,還看起來被他們趕得心甘情願?」戀殊實在是難以理解。
「那是因為我可不想為了這些綠豆眼的勢利親戚弄壞了我的名聲。」絳棠朝她挑挑眉,唇邊漾著細笑。「他們要趕便罷,想利用我生財也成,我只要我的名聲可以留給人探听就行了。」愈是苦難,她就愈是堅強,而這樣一來,她也就愈讓人心憐和嘉許,在人前的名聲也就更好听了。
「你干嘛老是顧忌著你的顏面?」她沒好氣地瞪著這個特愛做表面功夫的女人。
「古往今來的聖賢們都是這麼做的,我們該向聖人們看齊。」絳棠笑拍著地的頭頂,下榻穿好了鞋襪,也開始打包起行李來。
戀殊跟在她的後頭對她曉以大義,「你實際一點行不行?就算你在人前做人再怎麼成功,可是老是這樣被人趕來趕去也不是辦法啊,光靠個面子又不能過活。」
「別跟我計較這種小事了,反正咱們下一個家已經有著落了,先找到我們的下一個家在哪里要緊。」她懶懶地揮著手,不但沒把戀殊的話听進去,反而還開始在心底設想著到了下一個新家後,她該怎麼做好表面功夫博人歡心。
「姐姐。」戀殊扳過她的身子,慎重地看著她的眼眸,「你真的願意嫁給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
她輕聳香肩,「我只求咱們能有一頓溫飽,至于要嫁誰,那倒不要緊。」
「倘若你要嫁的是只癩蛤蟆呢?」說到這個她總會擔心了吧?哪個姑娘家會不在意自己要嫁的人長得是什麼德行?
絳棠巧笑倩兮地輕點她的鼻尖,「那麼我一定是那只癩蛤蟆身旁,受人稱贊且又惋惜不已的美麗逃陟。」
「老實告訴我。」戀殊簡直快被她打敗了,「面子重要還是幸福重要?」
她眨眨眼,「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戀殊無力地垂下肩頭,「你這愛面子的女人……」她就知道這個女人除了會織錦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在人前扮賢淑。
「對了,我的未婚夫叫什麼名字?」說了老半天,她還不知道她要嫁的那個人是誰。
「聶青翼。」戀殊無奈到極點地奉上未來姐夫的大名。
陣陣寒意突地自絳棠的背脊竄過,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一股熟悉的感覺,紛紛涌上她的心梢。
為什麼一听到這個名字.她就下意識的聯想起那個夢境來?就像是一腳又踏進了那個夢境般的感覺,綿綿密密地充斥了她的腦海,她還有一種喝水喝過多而欲嘔的沖動,令她不但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心跳也格外地劇烈,而且覺得非常不安?
「怎麼了?」戀殊關心的盯著她略微蒼白的芳容。
她掩著小嘴,「我突然很想吐……」
戀殊皺著眉,「這名字會讓你覺得惡心?」她不是只有听到跟水有關的東西才會想吐嗎?怎麼連個人名也會引起她的反感?
「嗯。」她鄭重地頷首,「非常惡心。」
「兒子,你娘的盆栽快溺死了。」
望著獨子聶青翼站在院里澆花的背影,心痛復心憐的染意遲掩著老臉,對那些被她兒子照顧得奄奄一息的盆栽們,忍不住再掬一把同情淚。
手中還拿著水瓢澆水澆個不停的聶青翼,在听見娘親一如往常的嗚咽哀嘆後,不情不願地微微停止了手邊的動作,回過頭看著這個又想來阻礙他澆水的人。
染意遲搖頭再搖頭,「咱們院里的盆栽就剩那麼幾盆沒被你給澆死,求求你就高抬貴手,不要再散播你那過多的愛心好嗎?」要是連這幾盆宮中欽賜的盆栽也被他給澆死,那麼他在風藻宮里當官的爹回來時,一定不會饒了她。
每日清晨的這個時分,滿腦子就只有為花澆水這件正事大業的聶青翼,依舊專注地為擺在地上的盆栽澆水,在澆完捅中最後一瓢水後,他才瀕洋洋地回過身,習以為常地說出他一貫的理由︰
「它們看起來很渴。」天方破曉的時刻,正是花草樹木吸收天地靈氣的最佳時分,他得趕在這個時間好好照顧它們。
「渴?」她無力地瞪大眼,一手指向天際,「麻煩你抬頭看看,天上那個正落下來的東西是什麼?」
陣陣寒意襲來,白茫茫的天際間,淒清颯冷的北風將紛紛降下的雪花吹舞得恣意飄揚,細細密密地掩蓋了大地,好似將這銀妝的雪色世界鋪上了細白綿密的厚重毯子,將冬季深藏在那如絮飄下的雪光銀花里。
「雪。」聶青翼抬首看了看,繼而兩眼懷疑地瞟向她,「老娘,你的眼楮出問題了?」雪下得這麼大,她卻看不出來?
「有問題的是你!」染意遲忍不住掐緊他的頸項,「你到底是哪根筋出了岔子?大雪天的,你在澆什麼花?」
她這個兒子真的有毛病,從小到大愛玩水戲潮她都隨他去了,可是他這愛澆花的舉動不但二十六年加一日的不改,而且他還相當不挑季節、不撿天候,時間到了就準時地來院子里報到,根本就無視于他所澆下的泉水,因為天候過于寒冷又在盆栽上結凍上一層冰。每日每日下來,那些盆栽所累積的冰霜已是厚厚一層,就跟他石頭做的腦袋一樣,任什麼也敲打不入。
聶青翼撥開她的手,慢條斯理的為自己說起冠冕堂皇的借口。
「一日不澆澆花、灑灑水,我就覺得雙手犯癢,而且連帶的會使我癢得渾身難受不對勁。」若是清晨少做了這個動作,他不但會覺得一整日都不安心,他的手還會獲得難以控制,為了讓他有著美好的一天,他非得做這個動作不可。
「造孽啊!」染意遲不勝敵吁地聲聲長嘆。「為了止你的癢,那些花兒死得多無辜……」她沒事生出這個植物殺手做什麼?他們家有再多的盆栽也都會因他而死于非命。
「沒別的事的話,我去別院澆水了。」聶青翼視若無睹地掏掏耳朵,拎起一旁的水桶,打算再去府中的另一個庭院,也對那些盆栽展現他的關懷。
她一把扯住他的腳步,「等等,我有事要通知你。」
「什麼事?」他愛理不理地回過頭來,不認為有什麼事能夠比他正要做的事還重要。
「你明日午時要去城門那邊的逢仙樓接個人。」染意遲按著他的肩頭,臉上帶著絲絲笑意向他交代,「記住,那個人對你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親自把她接回來。」
「對我非常重要?」聶青翼狐疑地揚高了劍眉,「我要去接誰?」怎麼老娘今天的笑容看來就是一副陰謀樣?
「就是你表姨的表妹的表舅的表外甥女……」她頓了頓,拼命想著正確的名稱,「嗯,不對,又好像應該是你表舅媽的那個什麼……」
一表三千里的遠房親戚!
聶青冀翻了翻白眼,一掌沉重地按在她肩上,「請簡稱表妹。」
「嗯,也就是你的表妹。」她點點頭,馬上從善如流地改口。
「然後呢?」只是一個遠房親戚要來這而已,他倒看不出這對他有什麼重要性。
她笑得亂不懷好意的。「然後就是她。」
「什麼然後就是她?」聶青翼意看她的笑容愈覺得毛骨悚然,感覺自己的預感正在成真中。
「她就是你的未婚妻,逢絳棠。」
「未婚妻?!」他復愣了半晌,隨即陰森地將十指扳得喀喀作響。「老娘,你私下幫我定的?」
「嘿,別說為娘的老糊涂作風不開明。」染意遲在他翻臉前趕忙撇清關系。「我可從沒有趁著你年幼無知的日報幫你定過親,你的這個未婚妻,是你自個兒指來的。」
他訝異地張大嘴,「我?」他哪可能做過這麼沒大腦的事?
她搖頭晃腦地幫他回溯起事情的真相,「當年你那個表妹的娘曾來咱們府里作過客,那時正好適逢她妊娠,而你大約是三四歲的年紀吧,見那個姨娘的肚子圓滾滾的,就和鄰家的孩子一塊瞎起哄,說什麼非得玩玩指月復為婚這游戲,你愛玩的結果,就是為自己指來個未婚妻。」
聶青翼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的表情許久,在發現她的臉上找不出一絲說謊的跡象後,他忍不住低下頭恨恨的瞪著自己的手指,直怪自己當初干嘛雞婆的指來一個未婚妻。
他只挫折了一會,馬上就遷怒地把箭靶指到她的身上。
「當時你怎麼不阻止我?」
「我試過了。」染意遲無奈地攤攤兩掌,「但你的騾子個性比你老娘還頑固,不但非指不可,還說長大了也非肚中的女圭女圭莫娶,所以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你自作孽了。」
聶青冀不當一回事地聳著肩,「就算我曾做過那種蠢事好了,兒戲般的婚事誰會當真?」沒憑沒據的,要他承認並接受這件婚事?
她滿面笑意地指著他的鼻尖,「你。」當年把這件婚事最是當真的人,就是他。
「我?」他怎麼可能會蠢到那種程度?
「哪,把這上頭寫的東西給我看清楚。」染意遲自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的紙絹,將它攤開拎至他的面前。
「這是什麼?」聶青翼緩緩傾身向前,楞楞地睜大眼,一個頭兩個大地看著上頭歪歪斜斜的筆跡,以及一旁用墨漬蓋的手掌印。
「當年你指婚時親手蓋下的鴛盟契。」她一字一句地向他介紹,並看他的頭上好似飛來了一片黑鴉鴉的烏雲。
他的眉頭頓時攢得緊緊的,「我那麼小就懂得把自己賣了?」果然是年幼無知啊,但就算當年他是吃飽太閑,他也不必做這種事來消遣自己呀。
「是啊,有時候我還真懷疑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笨兒子。」染意遲也是感慨得很。
此時聶青翼所有閑散的心情急速地轉為惡劣,整張俊容顯得凝重無比。本來,他還有點心情想把這件事當笑話來看,但這下人證物證俱在,想賴也賴不掉,更別說那個未婚妻已經上路來找他了……難道說,他什麼都不能做,就只能看著燙手山芋送到他的面前來?
開什麼玩笑?他當年或許是蠢,但他現在可不蠢。
「老娘。」聶青翼轉了轉眼珠,一改前態親熱萬分地搭著她的肩頭,「我看,不如咱們就把這張破紙撕了,然後把這件事當作沒發生過如何?」小時候做的事他才不認,他可不想讓自己的未來就栽在一張破紙上頭。
「現在想反悔來不及了。」染意遲將他的笑臉推得遠遠的。「你的未婚妻、我的兒媳婦,她明日就會來咱們這投靠她的未婚夫,你可別在這個節骨眼上頭說你不想娶她。」
聶青翼不甘心的掙扎著,「當真一點反悔的余地也沒有?」
「沒有。」她又潑他一盆冷水,聲音里隱隱透著警告,「往後我還想在親戚前面做人,所以別指望我會讓你毀婚,你娘丟不起這個老臉。」
他還是很不死心,「打個商量行不?」
染意遲兩手環著胸,再度對他搖頭打回票。
「自己造的孽就要自己擔。」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嘖嘖……
他嘆息連天地垂下頭,「當年我干嘛那麼雞婆……」
現在他終于深深體認到沒事找事做的下場是什麼了。
她淡淡冷哼,「不只是當年。你從小到大都很雞婆。」
在這座金陵城里,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他更多事雞婆的男人。
聶青翼無心去听她的奚落,頭痛無比地撫著額,憂心起自己現在進退不得的處境來。
也不知那個表得很遠的表妹長得是圓的還是扁的、脾氣是好的還是壞的,要是在見到她時不滿意,可以退貨嗎?還是他大可不必理會娘親的顏面,干脆把臉皮裝厚一點,告訴那位表妹純粹是誤會一場,來個抵死不認當年那件糊涂帳?
不過依他老娘超級愛面子的脾氣來看,他若是就這樣把事情一推四五六,想獨善自己落得一身輕的話,他娘會先把他痛扁一頓,然後再綁著他去逢仙樓接人,接著不理會他的任何抗議,直接架著他去拜堂成親……
他轉過頭仔細地盯審著她的表情,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目了然的濃厚警告意味後,在他心底的最後一線希望,也只能在她笑得過度開懷的笑容中悄然逝去。
「既然大錯都已經鑄成了,你就踫踫運氣吧。」染意遲在他的臉色忽青忽白時安慰地拍拍他的肩頭上說不定你會指來個如花似玉、又溫婉動人的美嬌娘。」
他懷疑地抬高了眼眉,「如果不是呢?」她怎麼知道他當年隔著肚皮指的新娘,會不會是個丑巴怪?
「還不簡單?」她毫不同情地睨他一眼,「那就剁了那害了你一輩子的手指。」要是他娶來的媳婦不合她的意,那她一定會把他修理得亮晶晶。
眼下唯一的可行之路,好像也只有照她說的踫踫運氣了。
「老娘。」聶青翼沉重地吐了口氣,正經八百的向她請教,「從小到大,我的運氣好不好?」
染意遲按著額際回想許久,最後向他點點頭,「是還不賴。」
他不甘不願地撇著嘴角,「好吧,我考慮看看。」
「甭考慮了。」她用力地拍著他的胸膛,「你那未婚妻明日就會進城,別忘了午時得去接她,不然你就把皮給我繃緊一點!」
聶青翼咬著牙,一手按著被她打得發麻的胸膛,在目送她得意洋洋的離去後,他忍不住抬首看向天際漫天落下的細雪,感覺它們片片飄落在他臉上所為他帶來的涼意和清醒,真切地思考起這件婚事來。
彬許他的運氣一直都不錯,不過,他向來都是不怎麼相信運氣這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