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播的女聲優雅地盤旋在空氣中,再再地提醒著陸曉生,登機時間就快結束了,來送機的富四海,在登機的廣播聲又響起時,有些不安地看著身旁始終動也不動地看著遠處玻璃門的老板。
「曉生……」
早就預料到很可能會有這種結局的陸曉生,在把時間拖至底限後,也知道他在等的那個人,看樣子,是不會來了。
他彎身拎起行李,「我先回日本了,個展結束那天,我就不回來看了。」
「嗯。」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富四海,替他頗為不甘地開口,「曉生,難道你就這麼……」他還以為他倆在山上住蚌幾天,他們就可以順順利利地結束一段沒有下文已久的初戀,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和當年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不斷在心底說服自己必須接受事實的陸曉生,此刻心底所想的,並不是該再怎麼糾纏詠童,而是在他準備離開的這個時候,詠童她在想什麼、做些什麼,眼眶里是否又再次泛著淚。
「她有選擇的權利,不是嗎?」是走是留,愛或不愛,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這都是她的選擇。
在他的聲音里,有著一絲落寞,三分憔悴,剩下的,是在失望過後深深的寂寞,這令富四海不禁皺緊了眉心。
「那你……」
「等這邊的事情辦好了你就回來,我在富良野等你。」秋天時,他還得和幾個日本的同業一塊到歐洲參展,都來這待了這麼久了,手邊的工作不回去趕趕不行。
「你先回去也好。」負責幫他排滿行程的富四海,也知道再拖下去並不是辦法。
陸曉生再次站直身子看向遠處一眼,原本靜盛在他眼中的失望,逐漸沉澱至他的心底,他強迫自己轉過身,試著像當年一般,割舍掉那抹令他總是離不開的身影,再次離開這片有著她的土地。
「我走了。」
在他拎著簡便的行李準備入關時,富四海追上前一手按住他。
「你有沒有話要我轉告她?」就這樣讓他走了,回到日本後,他又要想她個幾年?
陸曉生看著他那雙很不能接受這種結局的眼眸,半晌,微微一哂,以指輕敲他的腦袋一記。
「幫我把東西交給她就是了。」
登機時間結束,過了一會,停在埠里的飛機緩緩開向跑道,在愈來愈刺耳的聲音中,坐在飛機里的陸曉生,恍惚地看著窗外跑道上的一成串引導著飛機的光點。
飛機起飛了,載著他愈飛愈遠,就像從前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微涼的風中愈離愈遠,最終消失在天際。
現在的他,已經離她很遠了。
綿綿春雨灑向大地,雨中的詠童輕挪開手中的傘,仰望著蓄滿晶淚的雲端,遠遠目送著那班她終究沒有去搭的班機。
也許只是因為她已經不再年輕。
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可以為愛不惜付出一切的小女孩,她無法再冒險地去經歷另一段沒有把握的歷程,現在的她,也沒有十七歲時的熱情與無畏的心情,她有她必須考量的人與事,她也已經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生活圈,在這片沒有他的天空下,她有著在她放棄等待後全新的人生。
她還有一段正等著她的婚姻。
「這里看不到的。」一道輕快的女聲在她的身旁響起,另一柄雨傘輕觸著她的。
被未婚夫送來婚紗店門口後,就一直站在店門前看著天空發呆的詠童,側首看著準備打烊下班回家的設計師。
她邊說邊關掉店門的燈,「既然-沒打算進去,那我就關門了。」在外面站了一個小時也不進來……看來這樁生意真的很難做。
詠童並沒有阻止她的動作,雖然說,婚事已經迫在眉梢,特地上山把她給載回來的未婚夫,也急著要她趕快把婚禮前的瑣事辦妥,可是現在的她,就是渾身懶洋洋的提不起勁,像是掉了什麼在山上忘了撿回來似的。
「-家的忠狗全都告訴我了。」特地打電話跟某人弟弟溝通過的設計師,在打點好店門後,轉過身對她嘆了口氣,「我原本以為-的生意我是做不成了,沒想到-居然還在這。」
听她老弟說得好像很浪漫似的,可是實際再去想想,放棄手邊擁有的一切?其實,「一切」這個字眼,也滿可怕的。她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不過如果她是詠童的話,她可能也沒有勇氣去搭那班飛機。
詠童想了想,自嘲地問︰「我不是個浪漫的人,對不對?」
設計師擺擺手,「至少-還能在這里站上一個小時,換作我就不行了。」都一把年紀了,再傷春悲秋好像顯得太矯情了,對她來說,肚子能不能吃得飽比較重要,至于浪漫,那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她想,她只是忘了做選擇而已。
與其在選擇後了又後悔,這一次,她不再選擇,就只是想順其自然的看著事情發生、結束……但又或許,其實不選擇就已經是一種選擇。
「-手里的那個,不去看看?」設計師好奇地指指她手中她可能已經拿到忘掉的請貼。
詠童低首看著那張陸曉生交給她的個展請帖,也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在這時再去緬懷,或是去看看他如今的現實生活是如何,她總覺得自己如果再接近他一點,她可能就又會再迷失自己一回,可是若不去看,她又將不知道,這些年來,她的等待成全了他什麼。
身旁的設計師,不知是何時離開的,當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經照著帖子上頭藝廊的地址坐車過去,當迎面而來的冷氣拂去她一身的雨濕時,她仰首看著會場中一盞盞各色的彩燈,與燈下那一座座斑斕晶瑩的琉璃。
參觀的人群在她的身邊來來去去,過了許久後,她終于挪動腳步,前去一探陸曉生費盡心力打造的完美,與他這些年來的內心世界。
穿竄過她眼中的,或許繁華、或許絢爛,也有的就只是一夜苦思後的所得,在經過他親手鑄造雕塑出後,另一片她尚未踫觸過的天地靜呈在她的面前,就在這時,會場中,唯一一個沒有標示價格的作品,一朵以琉璃鑄成的紅色花朵,不經意地入侵她的眼簾。
穿過人群,那朵罌粟,就這麼佇立在角落里凝視著她,鮮妍的花瓣在燈光下紅艷地盛綻,透視著她心中最不願憶起的脆弱。
在走向它的在那一瞬間,在她記憶中,所有曾與陸曉生一塊擁有的過去霎時復活,一幕幕在她眼前重現,她像是被外頭的雨絲淋醒般,終于明白在她心底,那個她始終都不願透視的事實。
不管走了多遠,或是過了多久,只要她的心還留在原地,還是留在心房陷落在愛情里的那一年,她就哪都不能走,只能像是守信南歸的雁鳥,哪怕路遙千里,在冬日來臨前,她還是得振翅飛回溫暖的南方。
那一夜,綿綿細雨籠罩住了整座台北城,就像十七歲離別的夏夜。
同樣的這夜,春末的富良野,夜晚的天際,澄淨得像是經過雨絲洗過,天空的星子明亮如舊。
舟車勞頓過後,返回繼父舊宅的陸曉生,坐在廊上看著這片在他年少那一段日子里,總是在他最需要撫慰時陪伴在他身旁的花田。
「爸。」
「嗯?」坐在他身旁的繼父,邊應邊替他倒了杯啤酒。
「我遲到了嗎?」要是如詠童所說的,早一點回去找她的話,這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他為什麼當年要那麼堅持把所有的債務全都還完,並在有點事業後才去找她?
看著那張自責的臉龐,繼父伸手輕拍著他的肩。
「你只是個負責任的孩子。
「可是我也讓她等了太久。」他的語氣中難掩自責。
繼父將冰涼的酒杯放至他的掌生異,「只要你曾付出全心全意,就算無法永遠,那仍會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難道就只能是回憶而已?
靜看著星空下幽暗得看不清的花囚,此時此刻,在他眼前奔跑跳躍著的,全是當年穿著制服的那個少年與少女,他想,這種向往一份純真愛情的情懷,或許會一直跟著他,盡避它看似並不存在,但他知道,時光帶不走它,也不會消散。
「為什麼每個人都忘不了初戀?」將已微微苦澀的啤酒大口咽下喉後,陸曉生覺得屬于自己的那份苦澀,似乎也沉澱至他的心底。
繼父沉吟了一會,將掌心輕拍在他的頭際。
「或許是因為,它總是那麼不完美。」
直到清晨,纏綿的春雨雨勢總算稍歇。
大清早就坐在客廳里邊抽煙邊喝咖啡的賀氏父子,兩人無神的雙眼下,皆掛了一層黑眼圈,眼看婚期將近,堆積如山的婚禮雜事,此刻卻遭他們拋在身後置之不理。
說實在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沒有人有心情再去管什麼婚禮大事,目前他們只想知道,樓上的那對母女,究竟是談得怎麼樣了。
睡了一夜後,清早醒來就一直枕靠在母親膝上的詠童,凝視著窗外經過一夜雨後又是晴的好天氣。
「媽,-都不問我嗎?」
「問什麼?」郭蘊眉輕撫著她烏黑的長發。
問她以後會不會後悔、願不願意承認她很膽小,還有她是不是一個拿得起卻放不下的人……
冰蘊眉拍著她的臉蛋問︰「-知道為什麼媽媽都不問-關于陸曉生的事嗎?」
「為什麼?」
「自從-當年不顧一切偷了護照從倫敦飛回台灣時,我就決定,無論以後你們倆的結局是好是壞,我都不過問。」郭蘊眉偏著頭遙想當年,然後對著她笑笑,「因為-長大了,懂得也多了,-不需要有人在-耳邊對-說什麼是對或錯,因為不管在別人眼中看來是對還是錯,最終也只有-才能下結論。」
詠童不禁垂下眼眸,「可是萬一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呢?」
「-會不會怕後悔?」郭蘊眉將她拉起坐正,認真地瞧著她愁緒寫滿睫眉的臉。
「當然會。」
「那就盡量不要選錯路啊。」生性樂觀的她,對任何事的想法都很簡單。
「可是——」
「問-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郭蘊眉抬起一手打斷她,「-現在想的人是誰?」
此話一入耳中後,在詠童的心底,立即浮現出那一抹最是想念的身影,她張大了眼眸,動彈不得地困坐在原地。
冰蘊眉看了她的反應後,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就是因為答案很簡單,所以媽媽才不過問。」果然有血緣,跟那對父子檔一樣都是想太多。
一葉障目,沒想到在撇開了那麼多的想太多之後,原來煩惱根本就不是煩惱,在回想起那抹身影時,在她心底升起的,並不是懊悔相遇的心情,而是種感激的心情,因為有些人就算是耗盡了一生,也沒辦法尋找到那一份單純的愛,而她,卻在那麼年少時就已擁有……
「姊,-的禮物。」賀詠正敲了房門兩下後,一臉緊張地探頭進來。
「誰送的?」她呆愣愣地看著被放在她腿上的小木箱。
「曉生哥哥托人送來的。」臉部表情很僵硬的他,像是痛下了什麼決心般,兩手用力地拍拍她的肩後,接著就急急忙忙地走下樓。
伴放在腿上的精致小木箱,沉甸甸的,中間的部分還用色彩美麗的和紙包裝起來,郭蘊眉在她遲遲不看他送了什麼時,按捺不住懊奇地在她身邊催促。
「不拆開來看看嗎?」
深深吸了口氣後,鼓起勇氣的詠童,小心地拆開和紙,一打開箱蓋,她登時呆住了。
靜躺在碎紙中的琉璃,像顆剛掉下來的眼淚,而在這顆晶瑩的淚珠中,封藏著一朵遭人采摘下來的白色罌粟。
一張小信簽置在其中,詠童顫抖的指尖,緩緩滑過上頭熟悉的字跡。
★原本,我是想在這封信里寫上百年好合這四個字的,但我做不到,因此,我將這朵遺忘封起來學-等待。
這一次,換我來等-,十年、十三年、一輩子,我都等。★
小木箱猛然遭人塞進懷里,郭蘊眉無百地看著自家女兒,一骨碌地自地上站起,直奔向浴室忙著梳洗,她想了想,將木箱蓋好收起,轉身打開女兒的櫥櫃,拉出個旅行箱後,在里頭放進了幾件衣服。
當趕時間的詠童打開房門沖至樓下時,站在樓下客廳的郭蘊眉一手拿著她的護照放至她手上,另一手則順便幫她披了件外套。
柏之謙則是含淚地拎著行李走至家門外,幫她把行李放進後車箱。
另一張看起來有點陌生,又不覺得很眼熟的笑臉,則是在她踏出家門時,親自替她奉上一張更改過日期的機票,與一紙寫滿詳細地址電話的字條。
「姊,快點,我們要趕飛機!」將車開來停在家門前的賀詠正,邊打開了車門邊催促。
突然感到每個人的默契都跟她好到家的詠童,怔怔地看著從不曾這麼同心協力過的人們,不知該說什麼的她,還在猶豫著該怎麼開口時,賀之謙將她輕輕往前一推。
「去吧。」
她邊跑向車門邊向身後揮手,「我到了北海道後就打電話回家!」
當房車開出小巷後,郭蘊眉這才想起家門口還杵了個特地來這轉交物口叩外,還附贈機票的陌生人。
「對了,我們還不知道你是哪位?」她有些納悶地看著他。
「我?」富四海先是掏出懷里的名片,後來想了想,又把它收回去,「我是他們高中隔壁班的同學。」
「姓陸的,我老姊就交給你了!」听見熟悉的男音後,賀詠正劈頭就對另一頭的男人低吼。
正開車準備前往工作室的陸曉生,錯愕地看了手中的手機一眼,不太確定地問。
「阿正?」他怎會打到這里來?
「你要是敢對不起她,我和我家老爸一定會坐飛機過去扁你!」也不管他有沒有做好準備,先說先贏的賀詠正又是拉大了嗓。
他挑高朗眉,「阿正,你在說什麼?」
「她一早就去北海道找你了!她逃婚了,逃婚你知不知道?」
緊急煞車聲霎時穿越過海洋,忠實地透過話機抵達賀詠正的耳里。
「唔哇!」耳膜飽受虐待的他趕忙拿遠一點。
「她坐哪一家航空公司的飛機?降落在哪個機場?幾點抵達?」陸曉生心急如焚的問號,在他還來不及適應時,一成串地朝他倒過來。
「她去你家了……」賀詠正才張大嘴想說清楚,卻發現電話那端的人突然沒了聲音,「喂喂?喂喂喂?」怎麼又一個不把電話听完就采取行動的沖動派?
當話機里傳來車子再次啟動且狂櫬的聲音後,賀詠正抓著話機朝他人叫。
「我不管!這次你一定要負起責任來!」
將手機扔至駕駛座一旁的陸曉生,將方向盤急急打轉後,腳用力踩下油門,窗外的景物飛快地倒退,疾速奔馳中,他從來不曾覺得心房是如此輕盈,雀躍緊張的心情,就像是當年他在騎著單車追上了公車後,在詠童剛走下車門時對她告白的那瞬間。
久違的釋放感纏繞在他的胸臆,在這一刻,他仿佛看到當年圍困著牆困牢不再存在,他終于從遺憾的豐欄里定出來,踏進陽光下重獲新生,興奮得坐不住的他,忍不住再加快了車速,窗外晴朗的天際,像正在等待著他。
窗外刺眼的陽光照射在機翼上。
靠坐在窗邊的詠童,眼楮往下看,下方的海洋像面藍色的鏡子,北海道看起來像是一座正等待她前去的島嶼,在飛機飛入了廣闊的內陸後,機身緩緩下降,耳邊傳來的不適感,提醒著她即將抵達另一個陌生的國度,在飛機降落前,她緊緊交握著十指,用力深吸了口氣。
空氣中聞不到半點雨絲的氣味,濃郁得化不開的花香,順著拂過山丘的涼風飛掠過大地,一畦又一畦各色的花田,就順著坡度種植在觸目可及的小山丘上,被出租車放在一大片花田之前的詠童,再次低首確認了手中的地址後,提著行李走向山丘上的一間民宅。
走過了沿途栽種著燻衣草的小徑,爬上了小山丘後,一朵朵迎風招展的罌粟花映入她的眼簾,各色的回憶離開了陸曉生所鑄的琉璃來到了她的身邊,她不禁停下腳步,駐足看著這滿山的思念。
一名正在巡視花田的老人在遠處看見她後,徐步向她走來,不會說日文的她,還在想該怎麼和他溝通,這時老人走向她的腳步卻愈走愈慢,一臉遲疑地步至她的面前。
怕說英語他會听不懂,詠童才想拿出紙筆寫上陸曉生的名字時,臉上表情像是恍然大悟的老人,不待她開口,他既驚訝又興奮地抬起一手要她等等,連忙跑回房子里去,過了一會,當他再次在她面前站定時,在他那只有著歲月風霜的掌心上,靜盛著一張護貝過的黑白學生照。
那是她。
那是十七歲時的她,那張陸曉生小心保存著的照片,此時就這麼在藍天下看著另一個長大的自己。
不受控制的淚水一下子就涌了上來,她顫抖地接過那張照片,老人在她的淚水掉下來前,抬起一指指向她,且用腔調濃重的口音問。
「詠童?」
被淚水模糊了視線的她,合起掌心握住小小的照片,不住地向他頷首,老人笑了笑,在看了她身後一眼後,輕拍著她的肩膀,示意她看向後頭。
視線穿越過一整片罌粟花田的詠童,熱淚盈眶地看著就站在花田另一頭的陸曉生,她遲疑地轉過身,在听見他的大聲呼喚後,拔腿奔向他。
「詠童!」
當奔跑的兩道身影在罌粟花田中相遇時,陸曉生高高抱起她,她的長發,在藍色的天空下,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