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該出來散步的。
靜望著黃泉那一張似人非人、妖異得緊的臉龐,藏冬無奈地搖搖頭,直在心底想著早知道就別上天問台這來了,沒想到散個步也會散出亂子來。
「你是山神?」打量了他許久後,黃泉對這個阻擋在他面前的男子,反感地皺起了眉心。
他感嘆地點點頭,「對。」
「殞星在那里頭?」黃泉轉首看向不遠處的宅子。
「對。」他邊說邊把沖動地想上前攔人的震玉,再一次地拉回自己的身後藏著。
逼泉冷瞥他一眼,「讓路。」
「不對,不能讓。」這回藏冬終于搖頭了,並且揚手朝後頭彈了彈指,就為那座宅子設了個不容外人入內的結界包圍起來。
望著那道屬于神類所造的結界,黃泉覺得這件原本是再簡單不過的差事,在轉眼間忽然變得棘手了。
「身為山神,你護一只鬼?」要與燕吹笛對上本就已經是件難事了,現下,要是不先撂倒這個神,那他更別想踫到殞星一根汗毛。
「我要護誰這與你有關嗎?」向來他就是什麼都撿的,他愛撿啥,天底下也沒人管得著他。
「是無關。」他深深地斂氣,渾身蓄勢待發。
藏冬愛笑不笑地問︰「小包妖,你認為你過得了我這一關?」算算他的年紀,也不過廿來歲,就這點歲數,也想與修習神法數千年的他相比?想以卵擊石嗎?
「我不是妖。」被稱被狐妖後,黃泉的臉色頓時陰騭得嚇人。
他撇撇嘴角,「好吧,人妖。」說他是妖的確是不太正確。
「我是人!」黃泉握緊了雙拳,憤憤地朝他大吼。
真難伺候……
藏冬模糊不清地在口中說著,「明明就是半人半妖還死不承認……」算了,懶得跟他在口舌上計較。
在動怒的黃泉想舉步上前時,藏冬慢條斯理地以一掌攔下他。
「喂,你不是獵妖為生的嗎?怎麼改為人賣命獵起鬼來了?」還是先解解他的疑問再動手好了。
逼泉惱怒地眯著眼,「你怎知道?」
他朝天翻了翻白眼,「你獵妖的大名跟軒轅岳獵鬼的大名,在道上是一樣響當當的,誰不曉得遇上了黃泉的妖,注定無法逃出生天?」這種道上眾生皆知的大八卦,他怎可能錯過?
知道自己沒什麼勝算的黃泉,並不想與他大動干戈。
他把話說在前頭,「我與那只鬼並沒有過節,會獵他,是因翟慶手中有我想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藏冬掏了掏耳朵,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樣。
「飛鳳鏡。」
「哈!」他忍不住大大爆笑出聲,仿佛對方開了個什麼天大的玩笑似的。
逼泉反感地問;「你笑什麼?」
「他有飛風鏡?」他邊挑高了眉邊自懷中掏出一只銅鏡,「那我這個是什麼?」啥時飛鳳鏡這玩意落到翟慶的手中了?他這個轉手飛鳳鏡的主人怎麼都不知道?
逼泉怔愣了一會,隨即飛快地奔向前,出手極快地想奪下他手的銅鏡,但藏冬卻一手摟著震玉,飄然若飛地往後躍飛了幾步。
「君子動口不動手。」土匪呀?連借都沒借就想用搶的?
「給我!」他不死心地再上前,準備就算是得大打出手,也要把東西給奪過來。
藏冬當下隨手把東西扔給他,「喏。」
「啊?」一時沒有心理準備的黃泉,反而在接到飛鳳鏡後呆愣在原地。
他很干脆,「你不是要嗎?那就給你呀。」那東西留在他身邊也沒啥用處,反正他又不愛照鏡子。
逼泉沒空去理會他捉模不定的性子,小心翼翼地反過銅鏡鏡身,雙手捧來面前看向鏡面時,卻在里頭沒看見他想見到的東西。
他的冷眼馬上掃向藏冬,「里頭的東西呢?」
「她逃了。」瞪他有什麼用?里頭的東西不在又不是他搞的鬼,是她自個兒要離開的。
「逃了?」黃泉的臉上霎時布滿了失望,「逃去哪?」
他覺得很好笑,「腳是長在她身上的,我怎知她會去哪?」
听了他的話後,失望如落葉,葉葉飄落滿了的黃泉的枯槁的心頭,一雙原本炯亮的眸子,也淡淡覆上了一層的心灰。
她又走了。
她總是不等他,每每,他就要找到她了,可她就總是先他一步地離開棲身的銅鏡,再次另覓新處,讓他每次所找到的,就只是空鏡一面,到底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再見她一面、再好好地讓她看他一眼?他是如此的思念她那秋水般的眼眸……
他困難地問︰「她……在走前有沒有對你說什麼?」
「有。」把他的表情全看在眼底的藏冬,收去臉上的笑意,正色以告。
逼泉忙不迭地抬起頭來,期盼又緊張萬分地看著他。
「她說……」藏冬拉長了音調,「她說,別再追著她了,她不會告訴你的。」
得到這個答案後,黃泉垂下頭來,默然無語地盯著手中的銅鏡,隨後不久,他一掌擊碎銅鏡,轉身掉頭離去。
「你要放過里頭的那只鬼?」藏冬的聲音追在他的身後問。
他沒有回首,「我只獵妖,不獵鬼。」
「又是一個講原則的家伙。」藏冬激賞地搔搔發,而後兩眼再往旁一瞄,「喂,你也講原則嗎?」
「軒轅岳……」也發現另一個在場者的震玉,心驚膽跳地發現那日傷殞星的人竟也找到這來了。
藏冬忙想讓她別插手,「沒事的,這里交給我來處理就好。」
「我是奉師命而來。」軒轅岳踩著穩健的步伐一步步朝他們走來,在走時,他的雙掌合十,額際因全身過度使勁而沁出了一層亮汗。
一種類似弓弦繃裂的聲音,倏地在空氣中響起,裊裊余韻在草原上緩緩回蕩。
「你非獵里頭的那只鬼不可?」眼看自己的結界已遭破壞的藏冬,嘆了口氣,然後開始準備挽起自己的袖子。
他不帶任何神情地疾走,「正是。」
震玉卻在此時用力推開藏冬,一骨碌地跳至他的面前,軒轅岳訝怔了一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來。
她伸長了兩臂阻擋,「不許你靠近一步。」
甚是明了軒轅岳為人的藏冬,這下終于有心情看好戲了。
「喂,你也獵人嗎?」傳聞軒轅岳除了獵鬼之外什麼都獵,就是不傷人,他可是立過重誓的。
軒轅岳神色復雜地瞧著看似固執的震玉,一時之間,前進與不前進皆不是。他沒忘了那日的記憶,那時,伏在殞星身上替他挨棍的,就是這個翟慶求之不得的女人。
「或許對你來說,殞星只是只鬼,在你們眼中他根本不算什麼,但對我來說,他卻是我的一切。」一步也不退讓的震玉,阻攔的兩臂依舊停留在空中,不願放下,也不放下讓他進屋去傷害殞星。
「你真不讓開?」為難的軒轅岳想試探一下虛實。
她淒惻地笑了,「那不如先殺了我吧。」
看著她酸楚的笑靨,軒轅岳不斷在心中掂量著,到底該不該照師尊的話去傷那只對鬼界來說微不足道的鬼囚,可是不遵師命的話,到時皇甫遲……
在震玉跳出來後就涼涼看戲的藏冬,心情很好地揚起一手在嘴邊小小地附贈上一句。
「軒轅小子,她也是很講原則的喔。」
軒轅岳的臉色霎時變了,他將目光迎向執意不肯退讓的震玉,再反復地想著自己的使命,過了很久後,天問台的草原上,傳來了他的陣陣低嘆。
僵持,仍在持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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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殞星伸出一手,以指承接住震玉眼眶旁沁出的淚珠,「你的眼淚可是很珍貴的。」
臨近黃昏時分,透過窗外植水蓮的水缸里的水影投射,日光映上了她的臉龐,淚水顆顆滴落下她面頰,那淚珠,看來是如此晶亮帶彩。
在他的指尖拂過她的眼簾後,跪在躺椅旁的震玉,兩手緊握住他的手不敢放開,閉上眼無聲地啜泣。
她的聲音顯得細細碎碎的,他不知道,這三日來,她有多麼的煎熬。先是有個與她僵持不下遲遲不走,到最後才終于死心離開的軒轅岳,後來燕吹笛在忙了一晚後,面色有如死人般地走出房門對她搖首,向她表示他已盡力,但就是不知能不能將因傷勢拖得太久的他救回來時,她只覺得她什麼都听不見、看不到,她的世界,又再一次地被毀滅了。
銘心刻骨的痛楚,時時刻刻侵襲著她,那感覺,就像是一只躲在她身後的惡鬼,一直伺機在她的身後,就將要上前來將她一口狠狠吞噬,在那隨時都可能將來臨的顫意中,她因此而站不住、坐不下,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握緊殞星的手,在他的身體顫抖時用全身的暖意去擁抱他,用她的吻去滋潤他干裂的唇,這段時間里,她什麼都無法去想。
直到藏冬因她而惻隱之心大動,努力去勸服燕吹笛再試試他的獨門絕技還魂術,殞星這才又有了一線生機。接下來的時間,只是一段又一段她記不清的空白,神懼鬼恐的害怕在她的心頭堆壘,遠比在失去親人時還令她難捱。
懊不容易再次等到燕吹笛步出房門,宣布解除金剛印之後,她才容許自己軟弱下來,飛奔至殞星的身旁,用她的淚水洗去她所有的恐慌。
「傻姑娘,我還在這呢,先別急著為我掉淚。」殞星拉開她的小手,掌心一如以往地貼上她柔女敕的臉龐,用掌心去感受她因他而生的溫存。
不克自持的震玉撲進他的懷里,「你沒走,你真的沒走……」
他帶笑地吻吻她的發,「有你在,我怎舍得走?」
「我們……」站在一旁的藏冬以肘撞撞身旁的燕吹笛,「是不是避一避比較好?」
辛辛苦苦把殞星一條命撈回來的燕吹笛,不滿地兩手環著胸,自鼻中用力噌出一口氣。
「哼。」就只會顧著親熱,居然都沒有一個人來感謝他這個救命大恩人。
藏冬賠著笑臉推著他往外走,「好啦好啦,這里留給他們小倆口啦。」
「等等。」震玉忽地回過頭來叫住他們。
「終于知道要感謝我的大恩大德了嗎?」燕吹笛得意洋洋地朝她努高了下頷,等著她接下來應宛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的謝言。
震玉的重點卻不在那里,她只是緊張地握住殞星的手,提出她最憂心的一點。
「殞星能留在陽間嗎?」百日就要到了,要是不能把殞星留在陽間,那他們要怎麼辦?
「噗!」藏冬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出來。
「唉。」泄氣的燕吹笛,只差沒吹胡子瞪眼。
藏冬拍拍他的肩,清了清嗓子要他大人要有大量一點。
「別這樣嘛,她也只是對那只鬼擔心過頭。」誰教他本來就長得一張沒人緣的臉?
「能不能?」還等著答案的震玉緊張地望著他。
「那要問他。」燕吹笛不甘不願地將下巴努向躺在椅上的殞星。
「問他?」
「問他的意願啊。」藏冬連忙在不太爽快的燕吹笛翻臉之前接過話,「他若是想留在人間也不是不成啦,只是……他恐怕會死得很難看喔。」
她擔憂地問︰「為什麼?」
「因為鬼後不會輕饒我。」有自知之明的殞星緩慢在椅上坐起,心底很清楚派出大批鬼差要拿他的鬼後,不可能輕易放過他這個讓她失去愛子之鬼。
震玉深深為他感到不平,「可是……」那並不是他的錯呀,更何況,暗響又不是死于他的手中。
「沒辦法,誰叫他辦事無功?」燕吹笛根本就懶得同情他,「做鬼就要懂得認命。」
「哪。」藏冬一坐上躺椅,一手搭著殞星的肩問,「你要留在陽間還是回去陰間?」
「我……」留在陰間不知會有什麼下場,但留在陽間,不只是得躲躲藏藏地過日,還得等著百日後魂飛魄散。
藏冬不想逼他太緊,用力拍拍他,「考慮一下吧。」
殞星只覺此刻他似被圍困于網中的鳥兒,欲掙月兌,卻不知在掙離了網後,他是否能夠再度帶傷飛翔?
他的人生已經結束了,他的過去,早就結束在生命停止的那一刻,他也沒有未來,他有的,就只有眼下留在世上的明天。可是他的明天,卻是如此短暫,所剩下的時間,短短不過數日,只有這些天,怎麼夠?他多麼想能擁有無數個明天,多麼想日日都能和今日一樣與震玉擁抱,或是,陪她到老。陪她到老……這四字,听來,像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幻,又像是晨間在日出後就會消逝的露珠,留不住,也得不到。
在他的猶豫中,震玉不語地凝視著他,感受到了她的視線,他偏過頭去,深深看進了她眼中的渴望。
「對了,你想不想听一個在鬼界傳揚的大消息?」在他們兩兩交視之時,藏冬出聲咳了咳,咧大了笑臉又想說說話來改善氣氛。
燕吹笛感興趣地瞥了他一眼,「你又打探到什麼了?」
藏冬朝他們伸出一指,「鬼後暗緲在知道愛子被殺後可能是瘋了吧,她立下了重誓。」
「誓言內容?」殞星緊鎖著眉心,對于接下來的話心中十分掛意。
「她說,陰界殿下遭人所殺橫死,此恨陰國不報誓不罷休。」藏冬的話簡直就像是平地的一聲響雷,「她還向陽間揚言,殺子一人,還子三千。」
震玉愣住了,「殺子一人,還子三千?」陰間的鬼,想屠殺陽間的人?就像那日她所見到的?
「她來真的?」燕吹笛則是撫著下巴,思索著這事情的嚴重性。
「真的。」藏冬愉快地伸了伸腰,很期待地將兩眼瞄向燕吹笛,「看來你的前師父和前師弟將會有得忙了。」
「少管閑事。」燕吹笛冷漠地擺出一張棺材臉,並把十指握得喀喀作響警告他。
他連忙舉高兩手,「是是。」
一徑沉默的殞星,在消化了這個大消息後,終于啟口,「換句話說,陰陽兩界就快掀起一場大戰了?」
「對啊。」藏冬理所當然地把頭點了點。
他內疚地垂下眼簾,「是我的錯……」若是他當時不辱所托救下暗響,那今日,人間也不會有這一場即將掀起的浩劫了。
「誰說是你的錯?」燕吹笛很不給面子,「別把你想得那麼偉大行不?」
藏冬頻頻頷首,「殺暗響的人又不是你,何況有皇甫遲和軒轅岳在,你就算能夠以一敵百,也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使命,這是天意。」
他意外地看著他們,「你們……」
「好了,廢話少說。」燕吹笛不耐煩地提醒他,「短期內,你最好是快點考慮清楚你的去留,考慮好了後,再來告訴我一聲。」
「嘿,你這麼大方?這不像你的風格喔。」藏冬笑得壞壞地步至燕吹笛的身旁,噯昧地以肘撞著他。
燕吹笛一拳扁上他討人厭的笑臉,「噦嗦。」
「殞星。」已然冷靜下來的震玉,轉首問著握有決定權的殞星,「你打算怎麼辦?」
「我……」他的聲音梗在喉際,遲遲發不出聲來。
現下該怎麼辦?
這里不是他該停留的地方,當初,他回來人間,本就不是為了重享人間歡樂或是再世為人,而是只為了一報宿仇,一旦當仇恨消失了,一切早就都不再具有意義。他也無法再以這個模樣停留在陽間,無處可去的他,無法停留在這世上也無法返回陰間,只因辦事無功的他,已是成了鬼簿上被通緝的一員。
他低首看了看震玉,無言地撫著她的臉龐。
選擇的時刻再度來到,只是這一次,他不知道,該怎麼選才會是無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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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況不是很好走,車輪走在崎嶇的山徑上,車輦顛跛得讓車內的人幾乎在輦內坐不住,車窗外,是一片碧波千里,掛在西天的垂陽,將草原照耀得一地閃爍如浪的金黃色波濤,就像是大漠千里沙源閃著金光。
翟慶一把揭下車簾,阻絕外頭會勾起他思鄉情緒的景色再次闖進他的眼簾,遏止心頭那份涌起的不快感。
在與黃泉失去了聯系,復而自打探的人口中得知殞星藏身天問台後,翟慶特地向聖上告病不上朝,利用時間緊急帶了法師和奴僕等趕來天問台,企圖讓困擾他的殞星消失在人世,並將震玉捉回府內納為已有。
搖搖蔽晃的車輦,在困難的山路上又行走了一會,直至一處較原平坦的地勢車勢才停頓下來。
「相爺。」府內總管在停車後恭敬地在外頭喚。
他打開車門,「找到他們了?」
「應當就是在這了。」在這座天問台台頂上的一片大草原中,就只有遠處山腳下有一座宅子,倘若沒料錯,他們很有可能就是棲身在那里。
「去把法師叫過來。」翟慶毫不考慮地指示。
「是。」
在那同時,遠處宅子里的燕吹笛忽地自厚厚的書冊中抬起了頭,匆匆離開了書房,來到客房外一腳直踢開客房的門扇。
「你有客人來了。」大咧咧踢開門站在門口的他,一點也不在乎他是否打擾里頭一對鴛鴦鳥的興致。
「客人?」正在為震玉梳發的殞星,手勢頓了頓,放下櫛梳後不解地站起身。
「對,客人。」燕吹笛伸出一指比比外頭,「出去應客,別讓他們來擾了我的地方。」他就知道收留他們絕不可能不會惹事。
「他們是誰?」雖然心底已經有譜了,但殞星還是想證實一下。
「翟慶。」翟慶身上那股當官的銅臭味,他這靈光的鼻子大老遠就可以聞到。
殞星深吸了一口氣,心湖水波蕩漾,宛如被投入一顆大石。
他沒想到,翟慶竟這般介意他,在派了黃泉之後,竟親自找他來了,為什翟慶要如此?翟慶究竟是想拿他怎麼辦?是想再殺他一回嗎?
燕吹笛邊說邊打了個呵欠,「你該去面對他了。」他決定,等這只鬼一出門後,他就要施法讓這里隱形,免得那些官差們來擾了他的午憩。
震玉隨意挽了挽發,走至殞星的身旁牽住他的手,仰起小臉看著他。
「我同你一塊去。」該面對翟慶的,不只是他一人。
「殞星。」就在他們兩攜手準備步房門,來到大門前準備踏出宅外時,站在門口目送的燕吹笛好心地附上一句,「不只是翟慶來了,還有很多東西也來了。」
敗多東西?
殞星怔愣了一下,隨後馬上知到他話意里指的東西是什麼。
他感謝地頷首,「多謝。」
燕吹笛他們兩人離開宅子後,在準備施法讓整座山頭起漫起山霧前,東張西望地以眼搜了宅子一會,但卻沒找到他想找的人。
「該在的時候卻不在。」他撇著嘴角,「那個臭老鬼……」八成又跑去哪看熱鬧了。
他隨後嘆了口氣,認份地閉眼合十,為自己的宅子施起法來。
一點預兆也沒有,頂上突地吹起了颯涼的山風,濃重的雲霧,似是就這麼平空頓地升起,轉眼間彌漫了整座天問台的山頭,不但連遠方的宅子都消失在帶著水氣的大霧里,就連近在咫尺的同伴,都因濃霧而幾乎看不清對方的身影。
「怎會突來這場大霧?」一陣惡寒忽地涌上心頭,渾身蓄勢待發的翟慶,在撲面而來的霧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相、相爺。」被請來的法師,眼見苗頭不對,顫顫地拉著翟慶的衣袖。
「怎麼了?」不過是一場山霧,他在抖什麼?
「咱們還是離開這里吧。」越想越覺不對勁的法師,深覺這場山霧會這麼平地驟起,恐將不是天然而是人為,而施法者,則是道行極高之人,除此之外……
「你在怕什麼?」看他不停地左張右望著,翟慶也感染了一身緊張之氣。
「我……」他戰栗地環顧著四周,試圖在濃霧中找出聲音的來源,「你……你沒听見那聲音嗎?」那些屬于鬼類的聲音,自他們登上草原後就一直沒停過。
「聲音?」他側耳傾听了一會,果然听見了幽微的聲響,他想了一會,隨即對身後的總管下令,「去把每個人都集中過來,別在霧中走散了!」
雲霧中,吶吶低吟、咆咆嘶吼聲交織穿繞,听來像在遠處,又似在近處,教人模不著頭緒又恐懼得抖顫不止,當霧中兩道一黑一白的影子靠近他們時,翟慶用力撥開濃濃重霧,試圖想看清來者到底何人。
殞星青慘嚇人的鬼面,在一下子涌來、一會兒退去的層層白霧中若隱若現,翟慶駭然之余,深深倒抽了口氣,那些翟慶手底下沒見過鬼面就如此近在眼前之人,則是被嚇得紛紛跌坐在地,抖索地抱著彼此不斷打顫,先前欲逮鬼捉人的氣勢,此刻全都被原上寒涼湮繞的鬼氣給沖散不留痕跡。
「有鬼……」被派來收鬼的法師,頭一個被嚇得倉惶失措、肝膽欲裂,坐在地上頻以兩腳蹬著泥地直往後退。
震玉縴細的嗓音在雲霧中輕輕響起,「你們走吧,我們要找的人不是你們。」
以為尚有另一只女鬼的眾人們,意奪神駭,當下魂飛魄散之余,逃離的速度,宛如逃竄的鳥獸。
「站住!」唯有翟慶站在原地大喊,「你們要上哪去?給我回來!」
必到人間後,自始至終都沒對翟慶說過話的殞星,首次對他開了口。
「為什麼要出賣我?」幽幽蕩蕩的問句,飄在雲霧里,像是陰魂所伸出來的手,一下子捉住了翟慶。
「你不也出賣了南陽王?」翟慶努力鎮定下來,理直氣壯地大聲吼回去,「你不也同我一樣是個叛徒?」
殞星無聲的步伐,在因他的話停頓了一會後,又續上前。
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個叛徒,因此這些年來,他竭力想贖罪,但這罪,豈是身處孤牢千年就償還得了的?為了這一身血債,他在陽間陰間付出過代價,也以命來償過,他不是沒有贖罪的,但在贖罪之外,他有責任救贖自己。
數不盡的歲月滄桑,一一在他眼前滑曳而過。曾經,復仇成了一種存留在人世的希望,使得太過深入、太過執著了,于是變得沉醉,但當他抽身離開仇恨後,他雖已不再有報仇的那份執著,但說在面對仇人時全無感覺,那也是假的。對于翟慶,他想過所有的報復手段,想過將他斷手去腳、家破人亡,但到頭來,現在他全都不想那麼做,他只想讓自己被仇恨束縛的心靈得到自由。
殞星來到他的面前與他面對面,「我並不想報什麼仇,我只要你答我一句話。」
「什麼話?」翟慶屏緊了氣息,一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
「你真有把我當成是你的至交過嗎?」
細微的疼痛,像針似的扎進翟慶的心坎里,而後痛感逐漸漫大。翟慶沉默了,感覺他的問話,像無數柄疾射而來的箭,密密插滿了他血肉模糊的心房。
他當然有把殞星當成是至交,就在他們的友情變質之前,只是,這個秘密他至死也不會說出口。
他記得,當年天朝派出的和親使臣威武將軍,曾在他的耳邊這麼問過他。
如果,有一把青雲之梯就擱架在你的面前,直通天際,只要攀上了去,權勢與佳人皆可得,而你,只需出賣你的至友,你會怎麼選?
你會怎麼選?
他的答案是,他會毫不考慮地攀上去!為了今日的一切,若能再有一次的選擇,他還是會再出賣朋友一次!
在殺了殞星之後,他曾經感到痛快,認為殺了殞星便可報復奪去了呼蘭芳心之恨,可是,不久過後,背叛友情的陰影像片驅不散的密雲籠罩著他,日日徘徊在他的心版上,每當午夜夢回時分,他發現,他所夢到的人不是呼蘭不是他人,而是殞星,而他最想念的人,也是曾經與他一塊舉杯邀明月、推心置月復的這位知已。
他因此而感到負疚,感到,那種背叛他人的深深苦楚,這份說不出口的痛苦窩藏在他的心頭那麼多年了,直到今日,還是令他無法直視殞星的雙眼。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怎麼想埋藏的秘密,也總會有人知曉,他總覺得身在天朝,朝中人人看著他的表情,臉上寫的全是賣友求榮的鄙視,他受不了那種感覺,每當一人知道他曾是個親弒好友的這個秘密,他就殺了那個人,可悠悠眾口,怎能全堵得住?于是,能堵一個是一個,至少別讓他們再來提醒他,他是個賣友求榮的叛徒,因為他不想負疚,他不想去承認他背叛了他的友情,繼而更進一步地出賣了國家。
「回答我。」
「沒有!」他飛快地否認,怎麼也不願意去承認。
殞星失望地看著他倔強的眼眸,在失落得不再抱有一絲希冀之余,他敏銳的雙耳听見鬼差追索的腳步再度靠近了,這讓他不禁懷疑,不只是在這又大又濃的雲霧,為什麼無論他在任何地方,鬼差總是能夠找到他?
越想越是起疑的他低首看著自己,胸口,佩戴著一塊顏色清澈澄明的玉佩,這塊玉,是他離開陰間時鬼後贈給他的,他拿起那塊玉湊至鼻尖前嗅了嗅,在那上頭,他嗅到了血的味道,頓時,他總算是恍然大悟。
原來鬼後給他配戴的這塊玉,並不是什麼讓他在陽間時鎮魂之玉,而是塊招鬼之玉,同時也是殺他的利器,鬼後根本就不想讓他留在陽間和回到陰間,她是想在事成之後就讓鬼差吃掉他,使他……魂飛魄散。
他連忙扯下了胸前的招鬼之玉,在想扔棄之時,他忽地瞥了眼前的翟慶一眼。
「殞星?」震玉不解地看他在翟慶舉劍刺向他前,飛快地點了翟慶的穴,並把那塊玉掛在翟慶的頸間。
「你不殺我?」翟慶站在原地緊閉著眼,在等待了半天後卻沒等到他的殺意,不禁納悶地張大了跟。
殞星直視著他胸前之玉,「沒有必要。」他不是陰羅殿里的判官,翟慶的罪,就讓他人來定好了,或許讓翟慶落到那些鬼差的手里,也算是一種扯平的手段吧。
「你呢?」以為他膽怯的翟慶,哼了哼口氣後,調首看向震玉,「你不是恨不能殺了我以祭你的親人嗎?」
她當然想,她恨不得這一日能夠早日到來。
震玉木然地看著他已是處于頹勢劣,卻仍然不改張狂的臉龐。在她的腦海里,竄過許許多多他所曾對她做過的事和所帶來的怨恨,但當殞星的冷度透過彼此緊握的掌心傳來時,她卻驀地雲破影開地看清了眼前這些上演的一幕幕愛恨恩怨。
倘若,她仍執著于要親自報仇雪恨,執意再讓仇恨蒙蔽了雙眼,那麼,當她殺了翟慶之後,她的心頭就會好受了點嗎?就像藏冬所說的,她的親人就會因此而復生嗎?不會的,以恨制恨,原本就是個下下策,原本就是兩方皆輸的奕局,她不會因此而得到,相反的,她只會因此而失去。想想殞星,他花了多大的工夫才把仇恨放下?花了多少的時間才讓自己走出過往的陰霾?她若是此時不與他一般,刻意對自己放水,放開仇恨饒自己一馬,那麼,失去了翟慶之恨後,她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一旦失去了追尋的目標後,她又將怎麼看待自己一身被染紅的血腥?她既提得起,也就放得下。
「不了。」震玉平靜地朝他搖首,「我不想和你一樣負疚廿年仍得不到平靜。」
「你們……」
「我的罪,我已經不再逃避也償過代價了。」在鬼差趕至之前,殞星牽起震玉的手轉身對立在原地的翟慶再看一眼,「現在,你的罪,要由你自己來面對。」
「怎麼面對?」因他的冷靜、因他的安詳,驟感不對的翟慶,冷汗不由自主地自兩際冒出。
雲霧忽地自四處散去,似乎,暗地里的鬼差都嗅到招鬼之玉的味道了,草叢沙沙的搖動聲響,顯示著有鬼差們正逐漸接近中。
翟慶終于發覺不對勁之處,「什麼東西來了?」
殞星並沒有回答,急急帶著震玉想離往這片草原,先至燕吹笛的宅中避禍。
蚌地陰風一起,刮落了草原中中方冒出的新葉,綠映滿地,抬首一看,只見遠在西天的夕照已只剩殘霞仍在山頭盡處掙扎,黑夜的夜麾,眼看就即將掩蓋大地。
冷意直自腳底竄上翟慶的背脊,風勢刮得逐漸變得猛烈,令他更加覺得毛骨悚然,嘶嘯的狂風中,好像那些被他害了的數千、上萬條死不暝目,不肯投胎轉世的陰魂都在大聲地呼恨喊冤,腳步聲越來越多、越來越近,渺渺綽綽的鬼影在草原中搖曳,仿佛都在訴說著……
找到了!找到了!
在人間徘徊那麼久,他們終于找到凶手了!
在數道鬼影出現在草原上時,恐懼壓縮緊窒在翟慶的喉際,他微弱地呼救。
「回來……別丟下我……」
殞星沒有回首,腳下步子一步也不敢稍停地在草原上飛躍著。
「殺了我!」他驚恐至極地放聲大叫,「回來殺了我!」
在听見翟慶的嘶吼聲時,身在殞星懷中的震玉忍不住抱緊了殞星的胸膛,感受到她的顫意,他用力回抱住她,在淒惻的風音中,一同離開他們的仇恨,永不再回首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