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藏了些什麼.默默觀察著郁壘的鳳舞,在出發往西尋找記川的這些日子來,她發現,他們愈是往西行,郁壘也就愈沉默,直到抵達西邊的關門前,以為郁壘會停在邊關這座小城,是為了打點他們出了大漠後的糧食,但在進了城後,他卻只是待在客棧里,並沒有出門采買的打算,並時常呆坐在房里……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直至這夜夜深雪靜,凜烈的霜雪和刺骨的北風都沉睡了,他才在燃燒得盛燦的火盆前抬起頭來,替同樣沒睡的她細心添加了御寒的衣物後,拉著她來到廂房的門扉前。
「我們要做什麼?」陪他在門前等待了許久,但他卻沒什麼動靜,鳳舞終于禁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他深吸一口氣,「先陪我到個老地方去。」
「誰的?」
「-的,也是我的。」他牽起她的手,與她一同跨進門扉里.僅只一門之隔,霜雪繽飛的寒夜,出現在她兩腳抵地的那一刻,冷風迎面襲來,自溫暖室內突來到此地的她,不適地抖了抖雙肩,雙手將身上的衣物更拉緊了些。
然而就在她將自己打點妥帖後,抬首在幽暗的夜色里望去,她發現他們處在一座小丘的坡邊,在丘頂,有棵葉落盡淨的銀杏老樹,它那盛滿了厚重冰雪的枝椏,在風中顫顫搖動。
一陣更冷的寒意,不受控地自她的心底幽幽竄起,冷得她忍不住顫抖起來,腳下的步伐每朝前走一步,而更大的恐懼,則拉扯著她往後退一步,一進一退間,她的嬌容變得無比蒼白。
「鳳舞?」一徑看著丘頂上方那棵銀杏樹的郁壘,在回過頭來時嚇了一跳。
小臉上淚水成行的鳳舞,抖索著身子,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得他好不忍。
「怎麼了?」他忙將渾身冰冷的她拉過來,「是哪疼或哪不舒服嗎?」
「不知道……」她以袖拭著淚,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忽然如此含悲欲淚.「眼淚就這樣不听使喚掉下來了……」
郁壘的眼眸掩上了一層黯然,他思索了許久,總算是逼自己破釜沉舟。
他的聲音幾乎被吹散在風雪里,「當年,我將-葬在這.」
忙著拭淚的鳳舞赫然抬首,怔怔地看著他在黑暗中看不清的臉龐。
「千年來,我常來這看。」他邊說邊走上丘頂,來到樹下的一座小墳前彎下腰,伸手撫去堆積在碑上的厚雪。
遭到猛烈撼動的心弦,在鳳舞心中造成極大的驟響,裊裊余音,令怔愕的她幾乎听不清他方才所說的話。
先是抗拒、不信,但郁壘臉上的傷心是那麼分明,令她無處可躲可逃,令她只能措手不及地接受事實,她不停抖索著身子,踩著艱辛的步伐,一步步走上前,愈是往前,慌亂無章的心音愈是壯大,就在她認為她再也無法負荷時,她看見了樹下那座小小的墳。
模糊的光彩蒙去了她的視線。
翠綠的枝葉,在燦燦的陽光下招展著,一名扎著望仙髻的女孩,合著長長的眼睫躺在樹下酣然入夢。
逼葉葉落翩翩,穿上黃綢裙的小小少女,正在如雪的落葉間,快樂地旋舞漾出銀鈴似的笑音。
葉落秋盡,落了一地的黃葉間,神色傷悲憔悴的郁壘,正蹲跪在一座碑前,撫碑喃喃地在對它說些什麼.更多片段的光景流曳過她的眼前,但太快、太急,她捉不住,耳邊陣陣繁嘯的音律刺耳得讓她忍不住想掩住耳,阻止那份龐大的心痛來襲.「千年前,我是-所住之地的門神,我──」站在碑前的郁壘沉沉地開口,語未竟,她已一骨碌地撲至他的身後。
「別說了!」她緊緊將他摟住,想摟住這看來是如此傷心的背影,想摟住他一直藏著不說出口的心痛。
「-不是很想知道往事?」他轉過身,捧起她窩在懷中不肯抬起的小臉。
鳳舞凝望著他,對他點了點頭,又忙不迭地搖首。
現在的她,不想知道此刻他們兩人之外的一切往事,她不願去想象,他有多麼緬懷當年他是如何與她相愛,她更不願去想象,當年,他是帶著何種心情將她埋葬。
他的指尖輕撫過她的額際,「來到這里後,有沒有記起些什麼?」
有,但她不想說.在她所看見的那些光景里,她不知那是不是她殘存的回憶,在那一片片流逝得太快的光景中,有繁華綺麗的宮樓殿宇,有月光下相擁的戀景,有他,也有她,還有他們兩人在燭火下相依相偎的景況,可是那一幅幅看來像是快樂的畫面,卻讓她忍不住覺得鼻酸,尤其在後來流光片影里的那座墓碑出現後,她更是閉上眼不忍去看。
她央求地搖著他的手臂,「我們離開這里好不好?」
郁壘低首瞧了她逃避的模樣一會,「好,咱們再到另一個地方。」
這一回,沒有門扇可提供信道,于是郁壘讓她騎坐在伴月的身上,在枯樹上伸指輕點,為他們開了一道門,進去後,數之不盡的種種風景,在他們面前攤展了開來。
在這條往西的路上,他們走過嗚咽山、嘆息河、汲淚坡,走過奈何峰的此峰與彼峰,愈是往西,景色也就愈改觀,原本漫天的風雪褪去了,替換上的,是一眼無法望盡的黃沙大漠。
他們兩人誰都沒有開口,一路上,唯有風沙寂寥為伴,滾滾黃沙在眼前的風勢中一再翻騰著。再走了一陣,雪盡濃雲散去,月兒破雲而出,月色皎好清映如水,在明媚的月光下,她在大漠中發現了條在月下閃閃發光的大河,此河河面雖廣,但河水甚少,河底玉石般潔白的大石因此暴露了出來。
一路上載著她逐雲跨嶺,疾速奔馳的伴月腳步停了下來,緩緩停在大河河畔。
「這是……」在郁壘將她扶下時,她不解地指著眼前正在淺淺吟唱著清亮川歌的河川。
「記川。」他拂去她面上的風沙,轉首看向月下如鏡的河水,「同時,它也是忘川。」
鳳舞呆立在原地,所有細細在心中勾紡的那些疑惑,此刻如同一匹已織好的綢,攤放在她的眼前,讓她看清了她之前一直藏放在心底,怎麼也理不清的問題.「你……分明能很快地帶我來這,但你卻不這麼做,反而拉著我四處游走?」原本就知他有神法的她,不懂他為何要帶著她一個城鎮走過一個城鎮,而在今晚見識過他的神法後,她不得不懷疑他先前那麼做的原因。
「因為……」他側過首,光影陰暗了他半片面龐。「我不想太快來到這里.」
「為什麼?」
炯炯的雙目直視著她,「會刻意拖那麼久,是因我想知道,就算沒有前世的記憶,-會不會再次愛上我。」
沒來由的怒火,在鳳舞的眼中幽然焚起。
他,在試她?
他在試生前死後的她對他的愛夠不夠堅貞,他在試就算她沒了那些回憶,現今的她是否還能如昔地愛上他?
但他怎可以對她抱著懷疑的心態?這些日子來,她的一言一行,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她又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若不是因為是他,她又怎會與他走在一道、住在一檐、共有更多親昵的舉措?他也未免對他自己以及對她太沒信心了。
她忿忿地問︰「找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嗎?」
「找是找到了,但,我不能確定。」目前的他,實在是無法確定她究竟是愛上他所說的一切,純粹因他是她生前的戀人而接受他,抑或是因為他是她在人間唯一能仰賴的人,故而不對他設防。
他只是個神,不似凡人能斤斤計較地將每件事物都分得清清楚楚,他這初對人類敞開胸懷放手去愛的神,分不清依賴和愛情之間的界限在哪,更因此而感到害怕。他怕,他只是她目前能仰賴依附的浮木,是她認為可攜手為伴的對象,而不是他想望中那濃情交織的愛侶,他更害怕的是,當她找到了記川,並將它喝下時,她又將如何面對他。
因此他一直拖,也一直找。拖延他倆的時間,好看它能否織就出一段不下于舊戀的新戀情。在這段時間內,他不斷找著的是,探測她的心是否還似千年前一樣,安靜地棲身在他的身邊。
見她悶不吭聲,郁壘指著身後發出誘人波光的河面。
「如何,要喝嗎?」
到底該不該喝?這問題她在見著那棵銀杏樹後,她早有了答案。
鳳舞踩著小小的步伐走向他,每往前一步,他便益發緊張一分,直至她再也受不了他臉上那既憂心又傷心的神情,她索性快步沖向他,一把勾下他的頸子,給他一記讓他吃驚的響吻。
纏著他不放的紅唇輕咬著他的下唇,在他吃痛地想往後撤時,她更奮力攀住他頎長的身子,拉低他用力吻上他的眼眉,用力吻去他的不安,和他的懷疑。
「怎麼了?」終于被放開而能喘息片刻的郁壘,無法了解地看著她兀自悶憤的小臉。
「我不喝了!」她撲進他的懷里把他擁得死緊.「不喝了!」
他的驚訝遠比她想象中的大,「為什麼?」
「如果我的過去讓你那麼傷心,那我就不要想起它,我不要你傷心。」她悶悶地在他胸前說著,「為了你,我可以當個沒有過去的女人,為了你,我可以一無所有的重新開始,你比那些我不知道的過去更重要!」
被她擁著的郁壘,听了她的話後,感覺她像大漠里的風沙,正用情意緩緩地侵蝕著他,一點一滴將他掩覆在這片她所造成的流沙里.喉際的哽咽,令他出聲有些困難,「-擔心的是我?」
「我只有你啊,不擔心你,擔心誰?」她在他胸前捶了一拳,怪他的不解風情。「你就一定要我把它說出來才算數是不?」
「只有我?」喜悅充滿腦際的郁壘,不太確定地問。
憊問?再捶他一記。
他切切地捧起她的臉龐,與她眼眉相對,「真的?」
不打算讓他繼續質疑下去的鳳舞,以最直接的行動來證明她的心意,而行動的方式就是……猛力拉下他的頭,把他吻得天旋地轉……喔,這招還是自他身上學來的。
但這記由她主控的長吻,很快就走了樣,被他綿密的柔情取代後,它變得輕拈慢挑,在這之中,所存著的不是或是其它,而是她的一片真心。
被他拖著而始終無法抽身離開這記吻的鳳舞,在他總算是稍稍饜足後,氣喘吁吁地瞪著他。
「這樣……夠不夠證明?」要是他還要再來一回的話,姑娘她可不行了。
「夠了。」郁壘俯將她摟緊,不讓她看見他眼底浮動的淚光。「很夠了……」
☆☆☆傲然獨立的寒梅,展瓣綻放的那一瞬間,隆冬深沉的步伐,在天地間乍響了起來,仔細側耳聆听,一層又一層埋覆林木樹梢間的飛雪,因積雪過多,在林間的某處重重落下。
手中拎著數枝方采來的紅梅,郁壘印在雪地上的步子輕淺似無,跟在他身旁的伴月,身子的顏色已與雪色融成一色,若不是-那對金色的眸子,還真教人看不出山林雪地里有-的存在。
自大漠西處來到這座渺無人煙的山林,算算也有月余了,目前他是打算在隆冬過後,再到他處尋覓將來他與鳳舞共有的新居所,因此今年冬季,他們倆得在這座深山里暫時過著山野生活。
返家的腳步驀地止住,兩眼直視前方的郁壘沒有回首,只是低聲在嘴邊哼了哼。
「真有耐性。」那個自他們去尋記川起,就一路跟在他們後頭的申屠令,竟到現在還在跟,沒想到上次在山魈那里讓伴月咬了他一回,他居然還學不乖。
苞在他身旁的伴月也發覺申屠令的存在了,-仰首望了望郁壘。
他低聲吩咐,「打發掉他。」以他的神力而言,是無法徹底除去那只道行高深的魔,但若只是想將申屠令逐走,倒也還綽綽有余.眨眼瞬間,腳邊的伴月已然不在,原地只留下淺淡的四個印子。
放任伴月去狩獵後,郁壘拿起手中的紅梅嗅了嗅,清淡疏雅的香氣隨即在他的鼻梢蔓開來,他抬首遠望,在林間深處,有座規模不小的宅子。
此時在生了火,四下暖氣通融的宅子里,位在書房的鳳舞,正兩手環著胸,瞪看著一幅幅掛在牆上,全部只存背景,但主題卻空白的畫作。
她再低看向案上那幅剛畫好,筆墨還未干的黃鶯圖,而後,她嘆了口氣。
拜托拜托,這回墨跡可千萬要在郁壘回來前干透,不然她要是來不及收畫,而他老兄卻回來了……
「怎麼不把眼添上?」突然出現在書房里的郁壘,邊看著發呆的她邊伸手取來案上的筆.「等等……」心底的請求都還沒說完的鳳舞,忙不迭地想阻止他再次為畫中的黃鶯點上雙眼。
但這回,她的動作還是慢了點.「-想說什麼?」已經為她代勞,將畫中黃鶯雙眼點上的郁壘,偏著頭看向一臉無奈的她。
經郁壘「神」來一筆輕點後,原本棲停在畫中枝椏上的美麗黃鶯,隨即有了生命,在畫中振了振雙翅,輕巧地飛出畫中往房里沒關緊的窗扇飛出去。
「我想說……」目送黃鶯遠逸後,鳳舞邊搖頭邊嘆氣,「再這樣下去,我的畫會永遠賣不出去的。」每次被他這麼多個兩筆後,她辛苦了大半天所畫的東西,就統統只剩下點綴的背景,要是他這個多事的習慣不改……她還是認命畫山水畫好了。
「-還是想下山賣畫?」郁壘不是滋味地問。
「嗯。」畫就是繪來讓人欣賞的,而且所賣的錢,也能讓他們多出一小筆的收入。
一想到那些見過她的畫,就馬上端來大把銀子苦苦求她再多畫一些的人們,郁壘愈想愈反感,而更令他厭惡的是,那些自喻為評鑒家,身上卻都是銅臭味的老翁們,每回去找她買畫,個個都用垂涎的眼神看著她便罷了,修養差一截的,甚至還明目張膽的想佔她便宜。
他煩躁地揮揮手,臉上明明白白寫明了,他根本就不贊成她再下山去-頭露臉。
「有我在,咱們餓不死的。」身為神仙,要圖個溫飽還不容易?就算他不使用神法,光是他擁有的一身醫術,只要隨意找座城鎮落腳開間醫館,也夠他們一輩子吃喝不盡了。
「我知道你沒什麼辦不到的事,但……」不知他到底在別扭些什麼的鳳舞,挫折地坐在一旁溫暖的炕上。
「但?」他先是將手邊的紅梅插在書案上的瓶里,邊問邊月兌下沾了雪的外衣來到她身邊。
她仰起小臉,「我不想當個無用之人。」
她不知生前她是以何為生的,但在她來到人間的這些日子來,她已習慣了自立為生的生活方式,現下突然要她去依靠一個人,雖說沒什麼不好,但,她就是覺得日子空閑得好可怕。
也月兌鞋上榻的郁壘,坐至她的身旁盯審著她沮喪的小臉許久,他忽地執起她的柔荑。
「咱們成親吧。」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成親?」怎麼說著說著,他就突然轉到那麼遠去了?
他微微側首,帶笑地睨著她。
「不想嗎?」成親後,她若是不想隱居,他可開間醫館,並在館內弄個房供她賣畫,如此一來,夫唱婦隨,他更可名正言順的嚇阻那些對她別有居心的男人。
鳳舞撇撇小嘴,「可以考慮一會嗎?」
「不行。」他嘴邊的笑意更壞了,握住她的大掌也隨即收緊,將她給拖至懷里.「那還問我?」跌進他懷中的她,半真半假地對他板著臉。
他附在她耳畔低語,並啄她一記,「只是讓-掙扎一下罷了。」
她怕癢地縮著肩,但食髓知味的他,吻勢非但沒有中斷的跡象,反而還移師至她的頸間,半啃半咬起她來。
「你不是說采完梅後就要下山去買點柴火嗎?」她連忙推著他,「趁天未黑前快去,順道幫我買點彩料和繪紙回來。」
他慢吞吞地自她胸前抬起頭,一手勾著她的衣領,「這是不是代表-願意嫁我?」
「你快出門去啦!」阻止整件衣衫都被他拉下的鳳舞,紅著小臉推他下榻。
在她唇上再撈到一個小吻後,郁壘這才滿意地下榻穿鞋,拿來避雪的外衣後,朝她點點頭.「別忘了我的提議.」他可是不接受拒絕的。
「知道了,去吧。」她也下了榻,送他送至外頭的門口。
在他走後,再也掩飾不了臉上飛揚的笑意,以及心頭滿溢的那份幸福感,她伸手掩上大門,像只歡愉的鳥兒般,腳步輕快地踱回書房,再次在書案上取來新的繪紙,打算畫對戲水鴛鴦。
但她才描了個大略的草圖,家宅門前的銅環遭人輕叩了兩下。
鳳舞狐疑地揚起眉。算算時間,出門不久的郁壘應當才走不遠而已,而且郁壘素來都是隨時隨地出現,不怎麼用大門的,但若來者不是郁壘,會是誰?誰會在這種天候下來到深山里?
懊奇心的驅使下,她走出書房來到大門前,將門扉開了道細縫.一張蒼老和善的笑臉在縫中出現.「姑娘,買面鏡子吧?」身披著厚雪的賣鏡鏡販,背著一個木箱站在門前,並怕她關上門地伸出一腳卡在門縫里.為什麼……在這種大雪日里,會有人到深山野嶺來賣鏡?
滿月復狐疑的鳳舞,在無法合上大門之際,頗為不願地敞開門讓他進屋避雪。他一進宅內,馬上將所背的木箱放下,打開箱子取出一面又一面制工瑰麗的銅鏡.「-瞧瞧,這全都是匠工獨具、造形獨一無二的美鏡.」
「你……」鳳舞的注意力不在那些銅鏡上,而是在這個看來完全陌生,但又有點熟識的老者身上。
「嗯?」他揚起白花花的長眉,陪笑地捧著鏡子。
她試著投石問路,「你……該不會是上回那個算命的吧?」他就算是想換個模樣來騙她,怎麼不順道把眉上那顆醒目的痣一塊變去?
老者當下笑臉一收,蒼老的聲音也不再,站直了原本微微駝著的背脊,兩手-著腰瞪向她。
他氣結地問︰「這樣-都看得出來?」為什麼騙其它人都無往不利,獨獨這個女人總是不上當呢?
「跟著我!你到底是想做什麼?」鳳舞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幾步。
「找樂子。」換回真面目的申屠令,大剌剌地朝她漾著笑。
她柳眉高挑,「什麼樂子?」
「喜怒哀樂那方面的樂子。」在這女人身上,有太多能吸引他前來的愛恨嗔痴,若是能吃上她一頓,再把她月復中不知是誰贈的佛心舍利取出吃下,相信他定能相當饜足的。
發覺他的眼神愈變愈可怕,並開始朝她一步步逼近,這時,門外一道金光引去了她的目光,在安下心之余,也讓她亮出勝利的笑容。
她朝他身後正準備把他吃下月復的伴月吩咐,「伴月,你若覺得他不懷好意,那就吃了他吧,我不介意的。」
「什麼?」一徑想著該怎麼吃掉她的申屠令,萬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已經來到他的後頭.伴月不給他回頭的機會,四腳猛然一躍,張大了口便將他整顆人頭給牢牢噬咬在口里.但下一刻,伴月又忙不迭地將整個身軀化為顆顆細沙的申屠令,自口中給吐出來,不放棄地看了四下一會兒,隨即又追出外頭.「果然不是人……」看呆的鳳舞,喃喃對地上散了一地的細沙說著。
反射著外頭雪色光影的銅鏡,將道道燦目的白光映在她的臉上,她不適地-著眼,蹲子收拾起申屠令擱在地上來不及帶走的銅鏡.當她的指尖觸及最後一面未收的花鳥鏡時,異樣的感覺,自她的指尖傳來,她捧起銅鏡,發覺鏡面甚是模糊,她隨意以袖拭了拭,在原本不明的鏡中,卻清晰地出現了一幕幕畫面。
那是座富麗堂皇的宮廷大殿,在殿上高處的鸞座上,有個面孔模糊,頭簪著唯有皇後才能簪的十二金簪的女子,正坐在殿上低首看著朝她跪拜的眾人。
鳳舞忍不住把臉更湊近鏡面,想將鏡中女子的容顏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就在她靠近後,那位女子隨即在近距離下出現在銅鏡中,讓鳳舞清清楚楚地與她打了個照面。
是她。
是她自己。
望著面孔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女子,鳳舞怔捧著銅鏡,才想反手將鏡面蓋下時,更快地,鏡中出現了另一幕景況,讓她忘了手邊的動作。
方才那個打扮如皇後的自己,鈿落發散,委躺在雪白的地板上,一道緊束著她頸間的白綾,正被兩邊的兵衛用力拉絞著。手捧銅鏡的鳳舞,心跳失了序,恐懼地撫上自己的頸間,感覺無法喘息的自己彷佛也正遭受著那莫大的苦痛,卻又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鏡中的自己,活活遭他們絞死。
當被絞死的皇後,合上了雙目,頰邊的涼淚滴落在地板上時,鳳舞手中的銅鏡當啷墜地,深沉悶重的余音,徘徊在空氣中不肯散去。
☆☆☆下山買完東西返回宅里的郁壘,在進到屋里轉身合上大門後,發覺屋內異樣的漆黑。
他霎時緊張起來,以為鳳舞是在大雪天里出門去了,抑或是在他不在時出了什麼意外。
「鳳舞?」急忙四下找尋他的郁壘,在找至她房內時,听見了自角落傳來的微弱應答聲。
「我在這.」
听見她的聲音後,緩緩放心中大石的郁壘,深深吁了口氣。
「怎麼不點燈?」他邊走邊問,注意到她連火盆都沒生起火,他連忙掏出懷中的火折子,將擺放在屋內的火盆點燃,再順道將桌上的燭火給點上。
瑟縮地坐在屋角的鳳舞,在初初燃起因而搖蔽不定的焰影下,凝視著朝她走來的他。
她一開口,便成功地讓他止住腳步。
「我生前是個皇後?」
今日,她總算明白,為何她老是以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口氣對人說話,總是不許有外人輕易踫觸她,或是對她所說出的命令說個不字,因為素來就只有他人為她彎腰听命,從無人敢拒絕她。
初來人間時,她曾懷疑過自己是否待過這座人間,只因她所見著的一切,全都是市井小民平凡瑣碎的生活,而這些,全都是身處在皇家宮苑里沒機會見識過的,她的吃食、衣著、與人相處之道,自然也是與尋常百姓格格不入。
然而她這個在死後,重返人間流落至民間的皇後,從沒想過,自己生前竟是落到以那樣殘酷的結局收場。
「今日誰來過了?」沉默了許久後,郁壘的目光集中在她擱放在地上的那只銅鏡上。
她輕輕搖首,「我不知他是誰,但伴月已經將他打發走了。」
走至她身畔看了那制工華麗無人能及的銅鏡,郁壘隨即知道伴月今日的狩獵失敗了。那只以玩弄他人為樂的魔……下回再見到他時,非找個佛界的人除掉他不可,以免他老是四處興風作浪。
「你不問我嗎?」聲音听來甚是低落的鳳舞,怔然地看著他鎮定平靜的臉龐,他看來,似乎早已經對今日所發生的一切有所準備。
「-想起以前的一切了?」將蹲坐在屋角的她抱起後,郁壘將她放在椅上,並找來一件厚衣披在她冷透的身上。
「不,想不起來。」像是極為疲憊般,她一手支靠在桌上撫著額,「我只是在鏡中看見。」
至今她仍是什麼也沒憶起來,但她,卻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看見,只是,沒有想起卻看見,令她覺得像在看另一個人的故事,感覺是那麼地不真實,也那般讓她想要抗拒這份淒苦的事實。
那時,在銅鏡里見著了自己生前的死亡景況後,過了很久很久,既驚且懼的她,抖著手再次拾起銅鏡,在鏡中把她生前的一切都看清楚,把那些與她性命連接著的人們,也都放在心底翻攬一回,而後,用淚水為那些前塵往事洗過一回。
這份淚,不是為她,而是為了鏡中那些與她生前緊密相牽的人,倘若,鏡中一切均是真,那麼,她則是……是……
「也好,遲早都得告訴。」郁壘在她身旁坐下,拉來她冷冰的小手,用溫暖的掌心將它包覆著,「想問我什麼,就問吧。」
她看向被擺放在角落里的銅鏡,想起在鏡中所見流著淚與生前的她道別的那些人。
「那些因我而死的宮女與太監呢?」雖然她不懂為什麼,但為何聖上要殺的不只是她一人,就連她身邊的人都要斬草除盡,那些人,他們何其無辜?
「他們轉世了。」
「真的「」鳳舞急切地轉首看向他,「不是故意安我的心?」
「我不對-撒謊.」自她的神情看來,郁壘明白,她似乎對自己懷有相當大的自責。
「我的父兄們呢?」相信當年她會進宮,應當就是他們所安排的,生前她似乎是相當掛念著她的父兄,可惜的是,銅鏡並沒有讓她看見在她死後的事,更不會出聲為她解疑。
「鳳氏一族自-死後,再也沒出現在朝中。」感覺她的手心都溫暖起來了,他放開她,彎下腰拾起火鉗,在盆中調整著炭火。
「太後……」鏡中的她是這麼喚著那個女人的,就不知那個女人後來究竟是如何了。
郁壘沒有抬首,「-死後不久,靈妃就除掉她了。」為免對她懷有蒂芥的太後,將會在未央宮內處處與她作對,因此方登上皇後大寶的靈妃,首先斗爭肅清的對象,就是太後。
她蹙著眉,「靈妃?」
「當年與-爭寵的妃子。」他淡聲地解釋著,刻意望火盆不讓她看見,他眼底那深沉的恨意。「同時也是嫁罪于-使-枉死,因而登上皇後寶座的女人。」
溫暖的房里很安靜,偶爾傳來火盆里炭火燃燒的微弱聲響,靜靜聆听著這一切的鳳舞,腦際很空洞。她不知道,她該不該對那個害她至死,也害了那麼多人的女人懷著仇恨,她甚至對那個女人一點感覺也沒有。
但郁壘卻與她不同。
「我殺了她。」他抬起頭,冷著聲,眼中的恨意是她從未見過的。「將她拖至-的墓前,殺了她。」
在迎向他銳利的黑眸時,她深深屏住了氣息,沒料到他的恨意竟是如此深切,然而她知道,在他恨意的背後,隱藏的是更多無處可泄的傷心,她知道,他是為了誰而這麼做。
她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神界知道這事嗎?」他是個神,萬一神界知道他犯下殺人一罪……
「那夜,只有嘲風獸見著了我行凶,但嘲風獸並未將這一切告知神界。但我相信,神界對這事早就知情,只是,他們打算對我睜只眼閉只眼。」也許是上頭知道,若是不讓他尋仇以泄失愛的痛苦,他將會在神界或是人間興風作浪,而本身具有無比功績的他,原本在神界就無神敢動他,更何況有神荼在他們面前為他說項,因此,這千年來從無任何神-前來追究他的罪責。
听了他的自白後,鳳舞不忍地垂下目光,微微的疼,在她的心底蔓延開來。
他一眼就將她看穿,「-認為那些人的死與貶,以及我的所作所為,均是-的錯?」
她自責地問︰「不是嗎?」非若因她,怎會有這麼多人牽連進來?她甚至還害了郁壘。
「不是。」郁壘坐正身子,清晰明確地告訴她,「是我的錯.」
「你的?」
「我不該離開-回神界,不該任-被拖下皇後之位枉死。」他每說一句,就更責怪自己一分。「-若不死,-就不會把一切責任都推在-身上,-若不死,-就不會為他們傷心難過.」
「郁壘……」她不斷搖首,甚想上前掩住他的唇不讓他再說下去。
「千年來,我一直都很後悔當時我為何要離開。」他緊緊交握著十指,用力得指節都因此而泛白了。「因此,錯在我,不是。」
鳳舞站起身,不發一言地用力將他擁進懷里,阻止他再自責地多說任何一句。
以往,她總是不明白他眼底為何會時而流泄著傷心,她找不到他傷懷的由來,也無從去探究。但現在她知情了,也終于明白他在她身邊,為何會既痛苦又快樂,一想到他的歡喜悲傷全都是為了她,她就為他心疼不已,更舍不得他因她而在愛恨之中,翻騰輾轉得走不出來。
「後悔遇上了我嗎?」靠在她的胸前,他凝視著桌上燦燦生輝的燭火。
「你呢?」她則是望著遠處,極力不讓眶中的淚水落下來。「等了我千年,你悔嗎?」
「不悔。」他稍稍推開她,仰首看著她明媚的容顏,「天上人間,我只要。只要有-,就夠了。」
她的淚,再也盛載不住,悄悄滴落在他的面頰上。
為他的痴心,也為慶幸自己在陰間流浪了千年,歸來人間後,仍是有個一如千年前愛著她的神-在等著她,以往,她一直想要記起過去,卻不知道,她在無形中早已擁有那麼多,她只是沒去看,沒去留心在她身邊的人而已。
他凝望著她的淚眼許久,而後,執起她的手,在上頭印下一吻。
「知道了過去後,還願與我成親嗎?」在她知道了那麼多之後,她會不會動搖,會不會生悔?她還會用相同的目光看著他嗎?
鳳舞將他臉上的那份沒把握,全都捕捉進眼底,半晌,她推開他,徑自褪下他披在她身上的外衣,再月兌上的外衫,不發一言地走至床榻邊月兌鞋上榻,然後將僅剩的衣物全都褪去。
怔坐在原地的郁壘,張大了眼看著她每一個動作,直至他在她的小臉上,瞧見了開始泛起的紅雲,他總算是會意過來。
起身將熟睡在她房門邊的伴月趕出去,鎖好門後,他走向她,途中在經過花桌時,順道吹熄了燃燒得美好明亮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