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照六年春奉迎皇後大婚當日,皇城內處處搭起了飄揚的綢緞彩架,自上林延壽門至未央宮長長的走道上,鋪上了新織的紅毯,沿途夾道置放了四百對鳳紋燈座,里頭燃燒的龍鳳喜燭,將夜空照耀得一片紅融輝煌。
燦燦燃燒了一夜的鳳紋燈座,在天明後,由宮人高舉滅燈罩一一掩熄,此時,東方的天際染上了層層朝霞,遠處靜臥的巒山叢嶺,披罩著淺色金光,再朝逃言一看,天際也漸漸地自淡粉轉為淺藍.當朝曦的第一道光芒自山頭那端射向天際時,即將入宮的皇後在宮女的攙扶下,身著黃色鳳紋錦服,背披五彩繡帔,頭戴金鳳盤繞冠,珠翠盈滿發後垂髻,手執金玉如意,款款自儀鳳院登上鳳輦。
十六人所抬之鳳輦行至上林延壽門,在即將進入未央宮前殿時,皇後由宮女攙扶下輦,徐徐步行上階來到殿前,經由禮部尚書迎至未央宮宮門前拜見皇帝,之後,再由禮部尚書捧讀玉冊,鴻儒正卿贊禮引導皇後跪伏听命,讀完策後玉冊,緊接著,一旁的文華殿大學士捧來皇後寶璽,武英殿大學士則是捧上皇後璽綬,交由未央宮總監跪接,轉授給宮眷佩在皇後身上,皇後再向皇帝跪伏謝恩。
伴亮壯麗的龍笙鳳鼓緩緩奏響,階下眾臣叩送皇帝離席,隨後眾臣起身,皇後旋身面對未央宮前滿朝文武群臣,再緩慢地坐上鳳椅,右捧皇後寶璽,左執金玉如意。
遠處階下的群臣在皇後入座後,準備就位行禮奉後大禮.屏息以待的靜默中,在天鑼驟響、法號齊鳴那一刻來臨時,整齊拂披衣袂的聲響倏地傳來,當下,成百上千的朝臣,伏地朝皇後以叩首大禮跪拜。
「皇後娘娘千歲千千歲!」
響徹雲霄的呼賀聲,直上九天青霄,同時,也驚飛了未央宮旁滿林飛鳥.亂不成行的飛鳥,紛紛振翅橫越過湛藍的天際,淒冷清風迎面徐來,微微拂動了皇後頂上金彩鳳冠的珍玉懸珠。
繃緊了身子站在未央宮上接受群臣朝見的皇後,在一片刺目的朝陽中,在宮階下見著了身為宰相的父親,與那些原本和她血親相連的宗族群臣,她竭力隱忍下雙臂的抖顫,強行壓抑著心中龐大的惶恐和不安,將手中沉甸甸的禮器握得更穩,並努力挺直背脊,仰起螓首,迎向迷炫得教人幾乎睜不開眼的燦日。
這一年,皇後鳳舞,芳華十三,入主未央宮.縴縴蘭指,握住了藍釉瓷筆,龍涎香的氣味,淡淡地在雪白絲絹上飄沁四散。
執筆的鳳舞,漫不經心地寫下一行娟秀的墨跡.浮雲若夢,浮生如斯,人生,如露。
彬許人生即是如此,但,下筆的她,生來就與天底下的女子不同。
她乃金枝玉葉、御授天命,高高位居六宮正統,貴為一國之母,宮中的一切,即是她一生將統御主宰的所有。但,這只是外表上看來,事實上,世事並非是僅次于聖上的她所能掌握的,至少,她的命運就不能由她。
在這座廣大清寂的未央宮中,這些年來,她只是個備受聖上冷落的皇後。
其實宮中人盡皆知,美其名為一國之母的她,充其量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皇後,後宮的實權,全都在以一雙縴縴玉手,就能掌握聖上那顆心的靈妃手中,而她,不過是因宗族顯赫,世代均在朝為相,故由太後親擇策立的後妃而已。
因年少、因無子,也因與她年歲相差了十歲毫無夫妻情分的聖上,在大婚後即投入西宮溫柔多情的靈妃懷抱,不臨幸于未央宮,使得她的後位初立不久便岌岌可危,但她卻因主動奉養太後,故而能在太後庇護的羽翼下,避開宮中三千粉黛的明爭暗斗,也勉強保住了後位。
甭燈映壁,探房風冷。這寫照,深刻真切地詳述了她入主未央宮後四年來的生活。
入宮這些年來,她不時想起未進宮前的自由與歡樂,在這座層疊如迷宮的紅牆綠瓦外,那朗朗無邊的天際下,她不過是個不解世事、花樣年華的女孩,她只是個……跟在娘親與姊妹的身邊學習女紅,或伴在爹爹的身邊讀書習字的官家女居邙已。
每至春日來臨,皚皚大地冰霜褪去,替換上一襲女敕綠的翠服,她與府內眾家姊妹及女婢們,在青青河畔的楊柳樹下,迎風爭放彩色紙鳶,或是春末時在院中采摘花兒趕制香枕,每當秋日來臨,她總愛身著鵝黃色的衣裳,在金黃色葉片紛紛飛落的銀杏樹下,旋身翩翩起舞……
那些短暫卻繽紛的日子,是她身處在深宮盡處里最大的惦念,也是她十七年歲月里最珍貴的回憶,只可惜,往事走得太遠,她無力去追回,也容不得她步出宮門去將它尋回,她只能噤聲閉口,在宮中努力學習婦德,並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做個他們都希望見到母儀天下的尊貴皇後。
無人知道,在她恭謹得宜的笑容下,掩了多少淚,又藏了多少心事。
她多麼渴望,卸下雲鬢上的十二金簪、額前的翹首鳳珠,褪下這一身繁瑣沉重的鳳服,讓無時無刻不都緊繃的身子能獲得片刻的舒坦;抑或是像其它同齡少女一般,日日恣意地歡笑暢樂,而不是只能當個必須時時刻刻皆注意行止的賢淑皇後。
只是奢望終究是奢望,在這座未央宮里,唯有一日接一日的白畫,一夜接一夜的深宵,歲歲年年無情地吞噬著她的花樣年華.在宮中住久後,她一點一滴地察覺,她心中所寄藏的渴望漸漸淡了,以往,她所懷有的夢想與希望,正逐漸如塵如霧般地消逝,更令她覺得可悲的是,現下她最大的心願,僅僅只是希望當她百年之後,她能夠逃離這座深宮回到故里,葬在故鄉那棵心愛的銀杏樹下。
端坐在書案前,就著所剩不多的回憶,懸筆在絲絹上行書的鳳舞,正欲將往日相思托寄筆下訴,好將記憶中歡樂的片段書至絹上時,她的筆勢忽地一頓.「雲容。」她朝一旁隨侍的宮女輕喚。
「娘娘。」貼身宮女雲容隨即靠上前恭謹地彎身請示。
鳳舞仰首望向一派熱鬧的外頭,「殿外何事如此嘈雜?」鮮有人至的未央宮,今日怎會一反往日靜寂?
「回娘娘,是寶林殿所請的高人入宮了。」早就派人去問過一回的雲容,立即如實呈報。
「寶林殿?」她蹙了蹙黛眉,「太後請了什麼高人入宮?」難道長年禮佛的太後又想辦什麼法會了?
「娘娘,您不知道嗎?」陪侍在另一旁的蘭台神秘地朝她眨著眼。
「知道些什麼?」
「有人說……」蘭台刻意拉長了音調,雙眼還滴溜溜地四下張望了一番,「太後所居的寶林殿鬧鬼。」
鳳舞想也不想就駁斥,「無稽。」
「但太後近來夜不安寢,宮人們都說得繪聲繪影。」見她不信,雲容忙不迭地加入說服的行列。
「太後無恙吧?」只在乎太後安危的鳳舞,急急站起身,有些責怪地睨向她們,「怎麼發生了這事都不告訴我?」
雲容立即靠上前想扶她,「娘娘,您要上哪?」
「擺駕寶林殿,我要去見太後。」鳳舞挪開欲扶她的手,自個兒提起裙-疾步朝書齋外走去,在午後的燦日下,搖曳的裙-卷起一層層疊浪般的刺目流金。
「參見母後──」來到寶林殿的鳳舞,大禮尚未行完,就已被一臉興匆匆的太後扶起。
「別多禮了。」滿面喜色的太後直拉著她來到殿門前,「-來得正好,快來看看!」
隨著太後仰望的面龐,不明所以的鳳舞隨之看去,高大的朱色殿門上,經畫匠的巧手彩繪修潤過後,兩尊栩栩如生的武將矗立其上,左邊門扇上,一人身著斑斕戰甲,面容威嚴,姿態神武地手執金色戰戟,另一邊門扇上,一襲黑色戰袍的男子,神情則是顯得優閑自適,兩手並無神兵或利器,只是探出一掌,輕撫著坐立在他身旁巨大的金眼白虎。
她遲疑地啟口,「母後,這是……」
「門神。」笑吟吟的太後見她滿臉不解,愛憐地拉過她在她耳邊說著。
「門神?」原來門神是生得這個模樣啊。但既是守衛之神,怎麼上頭那名黑服男子,模樣看起來悠哉自在,一點也不似另一尊門神該有的威武懾眾?
太後邊伸出手邊向她解釋,「左方的這位,名喚神荼,右邊的這位,名喚郁壘。」
「母後。」鳳舞轉過身,恭恭敬敬地探問︰「您特意請人將他們繪在門上,是為了什麼?」
原本面帶喜色的太後,經她一問後,霎時刷白了臉。
太後有些懼怕地瞥看四下一眼,再拉過她,在她耳邊小聲地問︰「鳳舞,-信不信鬼神之說?」
「信。」她點點頭,繼而蹙眉,「但,宮中真有不潔嗎?」在宮中住那麼久了,她從沒听過什麼來自于陰間的風吹草動,倒是後宮那些妃子,私底下為了想將她拉下皇後寶座,故而作法作祟的情事她可听過不少。
「我懷疑,宮中作祟……」太後的音調里隱約摻了些顫抖,捉住她臂膀的指尖也更加使勁了。「近來,我常夜不安寢,總在夢中見到血光淋灕,更常夢見當年那些與我爭寵的嬪妃,-想,會不會是……」當年她為了登上六宮之首,不知用了多少見不得光的手段,說不定,近來宮中鬼影幢幢、鬼聲淒厲,就是當年那些被她斗垮,或是被她逼得走投無路而自盡的妃子,準備來向她索命。
深知後宮陰暗面的鳳舞,水眸盈盈一轉,立即換上了一抹令她安心的笑容。
「母後多慮了。」鳳舞拍拍她的手安慰,「既是繪上了門神,不妨就視為咱們只是為後宮圖個平安心靜,也算是為眾人祈佑康泰,這與先帝那些早逝的嬪妃無關,當然,更與德孝才儀兼備的母後無關.」
凝望著她那具有穩定人心的笑意,半晌,太後臉上似雨過天青般地再次露出了喜色。
「-呀,就是這張嘴巧。」她伸手輕擰鳳舞的鼻梢,「怪不得我會這麼疼。」當初挑這個媳婦還真是挑對了,不但願主動陪在她的左右服侍她的起居,最令人感到歡喜的,就是這個媳婦的貼心,以及她的知情善意。
鳳舞勾起她的臂膀,撒嬌地側首靠在她的肩上。
「這也是母後教得好呀。」離鄉背井、疏離了所有親人友朋後,這些年來,她早把太後當成自己的母親,以及最親近的人之一了。
「來,-習畫多年,畫藝一流,就由-來說說.」太後滿意地仰首看向門面,「畫匠們將這兩尊門神畫得好不好?」
「兩位門神五官身形,無一不鉅細靡遺,畫功一筆不苟,色澤畫彩皆鮮艷動人,氣韻神態更是傳神,傳神得……」同樣也仰首看去的鳳舞,說著說著,在看向郁壘時頓了頓,「就似真人一般。」
「我也這麼認為。」也覺得他們活靈活現得就像快走出門中的太後,邊說邊朝她點頭.但,只照實說了一半的鳳舞,實際上所認為的,卻不只是那樣而已。
在她眼中,那名著黑袍的男子,非但神態、形貌皆似真若實,在他那張俊逸的面龐上,一雙炯炯燦亮的黑眸,更似正由上往下地凝看著她,他看得是那般專注,彷佛會灼燙人的熾熱目光,全都集中聚匯至她的身上來,這令她渾身泛過一顫。
怔然相望的鳳舞,驚訝與不解過後,一股暖融融的熱意,在她的心底蔓燒了起來。
他,在看她?
雖然與一旁的神荼相比,這個名喚郁壘的門神,神態輕佻狀似不拘,卻仍是掩藏不了他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威武挺立,她望著那綹垂落在他頰畔的黑發,甚想伸出手……
「鳳舞。」不知所以然的太後輕輕推了推她。
「是。」她立即回神,站直了身子甩去心底那份異樣的熱感,以及她不該有的思潮。
愛屋及烏的太後兀自盤算,「依我看,不如這麼辦吧,我也命人在-殿內繪上他們保-平安如何?」
「但憑母後懿旨。」兩眼在不知不覺中又被門上男子擄去,她心不在焉地應著。
太後深深吁了口氣,「但願,繪上他們後,往後宮中就再也無波無瀾。」
靶覺那名男子的視線,再次準確地對上她的眸子,沒來由的心慌,令鳳舞忙垂下螓首。
真能無波無瀾嗎?為何她會覺得,在她胸口里的那座小小心湖,就將掀起滔天巨浪了?這是預感,抑或錯覺?
不怎麼敢再直視門上門神的鳳舞,僵持了許久,終究是掩不住心底的那份好奇,當她再次抬起螓首,與門上男子四目相接之時,她彷佛看見了,一臉笑意的他,正不著痕跡地朝她眨了眨眼,使得雙頰驀地泛起紅雲的她,趕忙別過臉,再也不敢直視他臉上那份愜意的朗笑。
他不過是個畫中人,不過,只是個畫匠巧筆所繪的門神,因此方才她所見的那些……只是錯覺吧?
忐忑的心跳中,她忽然發現,她很想這般說服自己。
☆☆☆雲籠月,風吹檐上馬懸鐵.落燈花,滿桌彩畫墨未濃。
夜里一陣幽風,巧巧吹掀起書齋兩旁的透色紗簾,靜夜伏案作畫的鳳舞,在初夏夜里的涼風拂上她的面頰時,微微抬起了頭,偏首看向寂靜的書齋.佇立在座燈兩旁,陪伴她的守宮人都已站立著合眼入睡了,就連隨侍在側的貼身宮女雲容與蘭台,也正有一下沒一下地點頭打著盹,室內靜謐無聲,唯有偶爾傳來宮燈燃燒的聲響,幽幽地點綴著幽夜。
張目探看四下如常後,鳳舞再次低下頭,正欲為畫中所繪的白虎以金筆上色繪目,不意間,在她面前絲織的透明木蘭屏風,忽有一道白影閃逝而過,她隨即止住筆勢,兩眼緊盯著前方,不久,一道矯若游龍的黑影,也跟在白影之後流劃過木蘭屏風.那是什麼?
鳳舞不確定地眨了眨眼,而後,自認行得直坐得正的她,心中非但不恐懼,反而滿心好奇地自案中起身,小心地沒驚擾已熟睡的宮女們,踩著輕巧的步伐繞過木蘭屏風,但未走至書齋門前,她倏地停下腳步,詫愕地仰首望向日前由太後命人繪上門神的大門.門神……少了一尊?
近在眼前的兩扇門扉,一扇,神情端肅嚴正的神荼仍在原處,但另一扇,讓她總覺得視線如影隨行,使得她不得不以木蘭屏風隔開目光的郁壘,此刻卻是不知所蹤。
他自門扇上出走了?或者,他真如太後所說,降世到宮中捉鬼去了?盯著空蕩蕩門扉的鳳舞,不知該怎麼對自己解釋地胡亂猜測著。
遭西風吹揚得翩翩翻飛的紗簾,忽地靜止,大地在此時沒預兆的靜默,察覺有異的鳳舞回過身,遇上了一對幽不可測的黑目。
方在他處完成捉鬼任務的郁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書齋內,帶笑地看著被他突然出現嚇著的她,顛顛倒倒地退了幾步,在她欲撞上一旁的燈座時,他身形一閃,來到她的面前飛快地攬住她的腰肢。
忘了換息的鳳舞,怔愕地瞪看了眼前人許久,待她清醒過來,正想張口呼叫時,郁壘朝她伸出一指,將修長的手指擱放在她的唇邊,示意她噤聲。
唇上的熱意令她一愕,到口的話語,不知不覺地又溜回她的月復間.郁壘傾身靠向她,低沉得令人背脊都忍不住引發一陣戰栗的嗓音,悄悄地劃過她的耳畔。
「別說出去。」他輕聲叮嚀,隨後放開了她,偏首往旁一看,就見原本消失不在門上的白虎,已自外頭跑來,一骨碌地躍回門扉里.兩頰紅熱的鳳舞,雙手緊抱著自己退離他數步,怔看他噙著一抹笑,姿態優雅地步回門上,再次化成了一尊繪像。
親眼目睹這一切後,鳳舞一手按在胸口上,企圖穩定狂亂的心跳,經過反復吸氣吐息,她仍是不確定所見的一切是幻是真,但方才唇上的熱意,是那麼地真實,不容得否認.她抬首看向方才曾與她有短暫接觸過的郁壘,雙眼在接觸到他那若有深意的眸光時,這一回,她沒有移開視線。
她明白,心中所遭受到的,不只是驚擾而已,某種暗藏在心底深處的東西,正似窗外枝頭的飛葉,正躍躍欲迎風而動。
幾案上的檀木燻香,輕煙在爐內裊裊升騰,暖暖的氛圍泛過一室,香氣迷人芳霏,也令人迷惘淪陷。
☆☆☆「雲容。」執筆作畫的鳳舞突地停下了筆,「-可知那兩位門神的來歷?」
「不知道。」正在為她磨墨調色的雲容搖了搖首。
也跟在一旁隨侍的蘭台卻得意地漾開了笑,「我知道。」
「說來听听。」心緒躁亂的鳳舞將筆擱在筆架上,神情疲憊地朝後靠坐進椅里.「傳說,神荼和郁壘原本是黃帝手下的大將,常在度朔山章桃樹下檢閱百鬼,對于無理害人的惡鬼,就用草繩把它捆起給白虎吃掉。」歪著頭邊想邊說的蘭台,說到後來興奮地伸出指,「當黃帝得道成仙後,手下的兩名大將听說也入了神界,日後人們將就他們視為捉鬼神差,一同繪在門上,以保家宅平安!」
但鳳舞听了,臉上卻無半分心安或是喜色。
「娘娘,您怎麼了?」注意到她不對勁的雲容,擔憂地望向她。
她擺擺手,「沒什麼.」
「您近來面色憔悴,是不是夜里沒睡好?」蘭台也發覺她的氣色不像往常般紅潤,倒像是累了數日未睡的模樣。
「我沒事。」她不想解釋,揚手斥下她們,「都去睡吧,今晚別服侍我了。」
她們面有難色,「但……」她又要一人待在書齋里不睡?她這樣已好幾日了,再這樣下去她若累倒了該怎麼辦?
鳳舞美目一揚,不容置疑地看向她們,「退下吧。」
「是……」也只能遵從懿旨的她們,只好向她行禮退到書齋外,如常地站在門外守著,以防她不時之需。
門扉一合,深深坐在椅里的鳳舞隨即閉上了眼,不想再透過木蘭屏風,再次見到那名始終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牢犯的門神。
可是,即使是隔開了他、即使是閉上了眼,她仍舊能夠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她也無法不去注意門上的他,無法……回避他無時無刻不都跟隨著她的目光。
縝日徹夜都被人瞅看著的感覺是很不快的,為了那尊門神,她刻意少來書齋,但沒料到懼鬼的太後,將未央宮的門扉都繪上了門神,因此即使她將自己關在寢殿內,也被繪在寢殿門上的郁壘那道淡淡的視線跟隨著,同時他也將她的一舉一動都悉數瞧進眼底。
她是很想將那夜所見之事-諸腦後,就當作什麼都沒見到,也從沒發生過那回事,好讓她的生活作息能夠一如往常,而不是被那位門神弄得失序大亂,但,每回只要望著他,他那看似頑皮又挑誘的眼神,又總會令她想起,他曾親昵地攬抱著她的腰肢。
就連聖上也不曾那麼對她做過呢,她出神地輕撫著自己的唇瓣。
寂寂長夜,就在她漫天的綺想中緩慢流逝,本想將上回那幅白虎圖畫完的她,連日來的疲憊使她不敵睡意,一手執筆、一手托著面頰的她,不知不覺地在案上打起盹來。
一雙大掌及時捧住她掉至書案的臉龐。
被兩頰暖意驚醒的鳳舞張開眼,觸目所及的,正是令她近來日日心神不寧的元凶。
「怕我嗎?」將她扶正後,見她眼中閃爍著訝異,但卻不躲不閃,站在書案前的郁壘朝她挑了挑眉。
「怕。」她淡淡應著,「但已經怕過了。」該見識的,不該見識的,那日她都已經開過眼界了,接下來,就只是適應的問題.一徑看著她的郁壘,听完她的話後,忽地整個人橫過書案,伸出一手將她頭上妝綴的發飾拿掉擱在案上,他數了數,不多不少,十二根金簪。
「你……」鳳舞錯愕地睜大了眼,沒料到他會突然做出這等舉動。
他微側著頭,一手輕撫下頷,「日日看-頭上頂著這麼多玩意,我一直在想……」
原本滿月復悶氣和疑惑的鳳舞,因他那副看似困惑的神情,不禁忘了先前她對他所懷的怨懟。
「想什麼?」因他沉聲久久不語,她忍不住懊奇。
郁壘動作輕柔地撫向她的玉頸,淡淡問上一句。
「不酸嗎?」案上擺放的那些玩意,全數加起來不知重達幾兩,虧她有那等好工夫日夜頂著它們。
因他那副認真請教的模樣,鳳舞忍不住莞爾地笑開來。
「很酸.」她煞有介事地頷首,並瞥了瞥他,「你試過就知道。」
「-笑了。」他的目光變得溫柔,「見-這麼久,這是頭一回見-笑。」
笑意驟止在她的面容上,恍然憶起自己身分的她,目光隨即冷卻了下來。
她微微往下一看,視線停留在還停留在她頸間的大掌上。
「你-矩了。」自她為後之後,天底下膽敢踫觸她的男人,他可是第一個。
「是嗎?」郁壘不以為然地挑揚著劍眉,「我犯了什麼規矩?你們人間訂的?」就連神界也沒什麼仙條神規能束縛他了,來到人間,又有何人能限制他什麼?
她不慌不忙地拉開他執著不放的大掌,然後斂眉正色地抬首看向他,「我已為人妻,我的夫君,可是當今聖上。」
躍動似星芒的光影在郁壘的眼中流動著,半晌,他緩緩俯,一點一點地朝她靠近,她深吸了口氣,直覺地想往後撤以隔開他們之間的距離,但他卻一掌固定在她發後,輕柔徐緩地將她拉來面前。
「你們的聖上,與我……」他一字字地輕吐,「無關.」
灼熱的氣息吹拂在她的面容上,吹亂了她耳邊滑落的發絲,也吹動了隱隱發出聲響的心弦,鳳舞力持鎮定,冷眸迎上了他燦亮的黑瞳。
她輕輕淡問,狀似不動如山,「你這是在輕薄我?」
「事實很明顯不是嗎?」他放肆地笑了笑,持放在她發後的大掌挪移至方才的頸間,再緩緩游蕩至她粉漾漾的頰上。
頰上的撫觸似有若無,像清風,也像幽夜中滑過葉片的涼露,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著直直盯住她不放的他。
「既然知道我在輕薄-……」郁壘更是將他那張俊逸非凡的臉龐靠向她,兩人之間不過咫尺之距。「-怎不逃?」
她也迷惘了。
為何不逃?因為知道他是個無害的門神,所以不逃?不,這個理由不足以說服她,那……又是為了什麼?連她也無法對自己這一時的寬容放縱,做出任何解釋。
雖然明知在這一刻她不該分心,但她就是無法不去聯想,這男人與聖上的不同之處。回想起已有許久沒有擺駕至未央宮的聖上,寬臉細目的,沒有他生得這般俊俏惑人,總是不看向她的聖上,不似他會正視著她的眼眸,聖上更不會將指尖置放在她的臉龐或是身軀之上……
聖上,心底根本就無她。
下頷忽遭人以指抬起,鳳舞拉回思緒,注意到他輕鎖著劍眉,微微-細了眼。
「-在想著誰?」
「我的夫君。」她索性直言,挑釁地迎上他與他抗衡。
絲絲疼痛自下頷處傳來,她吃痛地斂起黛眉,但更快的,撫平她眉心的指尖已來到她的眉畔。
適時的柔情,再次壓下了她那份油然而生的反抗感,反反復覆遭他撥弄的鳳舞,再也無法安然于座,她朝後一仰,起身離了座,無聲地凝視著雙目炯炯的他。
遠處的門扉突地傳來些微的聲響,郁壘回首看了看,察覺門上的同伴正極度不悅地怒瞪向他,他唇邊揚起一笑,抬手彈了彈指對神荼所處的門扉施了法後,再朝門外一抬手,讓站在案後的鳳舞看得詫異無言。
「他的眼楮……」她訥訥低語,看著原本張目以對的神荼,就在他的一彈指後,不情不願地閉上了眼。
「先讓他睡一會。」郁壘狀似優閑地回過頭來,「還有,我順道讓守在外頭的那些也都睡一會。」
她一怔,不解的水眸再次流連至他的身上。那些?他指的是她的宮女與宮人們?他到底想做什麼?
「-在畫什麼?」他像個沒事的人般,繞過書案來到她的身旁,低首看向鋪放在案上的繪絹。
想站離他遠一點的鳳舞,猶來不及走開,他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探手將她拉至身旁,並擅自取來彩筆,沾了沾金色彩料後,強迫性地讓她執筆,而他的大掌則是覆在其上。
「你……」困窘又懊惱的鳳舞,怎麼也甩月兌不掉他牢握的大掌。
「來,看仔細。」郁壘在她的耳畔低低哄誘著,握著她的手,將筆尖探向畫中白虎的雙眼,為-點楮開光。
筆尖方起,墨猶未干,遭點楮的白虎像是有了生命般,突地在畫中動了起來,她倒抽一口涼氣直往後退,早已有所準備的郁壘,則是敞開了胸懷穩穩接抱住她。
氣息未定的鳳舞,無法自眼前的景象中挪開目光。畫中的白虎,在伸展了四肢後,抬首望了望她,緊接著便躍出畫外,四腳輕盈地落地,而-在一落地後,原處在門扉上的白虎立即消失。近在眼前的白虎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再三地瞧了瞧她後,便一骨碌地撲至她的身上。
驚叫還懸在口中,還來不及害怕的鳳舞,腰際馬上被郁壘一攬,郁壘不疾不徐地抬起一掌拍落白虎,再瞥瞪-一眼,受挫落地的白虎,不一會兒,忽地一改前態,像只貓兒般地開始磨蹭起她。
先是受到驚嚇,而後情況又立即急轉下,心情大起大落的鳳舞,喘息不定地微微瞥向身後正對她微笑的郁壘,她一手指向纏著她不放的白虎。
「-……」
郁壘松開擁抱她的雙臂,走至書案邊看著正對她撒嬌的白虎,饒富意味的笑意出現在臉龐上,「看樣子,-似乎滿喜歡-的。」
「好癢……」正被舌忝洗著掌心的鳳舞,被這只拚命想討好她的白虎給逗出了笑臉。
似若芙蓉的笑意,令郁壘一怔,幽幽火種,在他心中隱密地燃燒起來,難以自禁。
「明明就是個花樣少女,為何要刻意裝作那般老成穩重?為何日日都要強迫自己偽裝成另一個不像-的人?」他斥開白虎,來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蛋,「看,-笑起來多美。」
溫柔堅毅的面龐靜映在她的眼中,鼓噪得刺耳的心音,她怎麼也按捺不住,但,她還是听見自己不由自主的啟口。
「我乃六宮之主,一國之後。」她可以忘情恣意,卻不能忘記她的身分。
他搖首,「不。」
「不?」
「-只是個凡人,只是個女人。」催眠般的十指在她頰上來回輕撫,像是午夜細吻。「-該常笑的,這種無雙的笑靨,-不該,也不能私藏。」
心湖,不是余波蕩漾,而是劇烈震蕩,她幾乎為之神奪.鳳舞屏著氣息,別過臊紅的嬌容,「勾引人間之人,是神仙該有的作為嗎?」她不禁開始懷疑,天上的神仙們,都像他一樣有張足以迷惑人的巧嘴了。
「我是個不務正業的神仙。」鍥而不舍的指尖將她勾回,他笑笑地低子低語.不甘受冷落的白虎,張口咬扯著郁壘的衣袍,提醒著-的存在。
郁壘眼眸閃了閃,拉著鳳舞一同看向-,「給-起個名吧。」
「什麼?」再次被他的意外給怔住的鳳舞,不確定的看著說話總是沒個規矩方圓的他。
他很大方,「我看-似乎很喜歡-,就把-贈給-吧。」
「真的……」她有些遲疑,「要把-贈給我?」這頭白虎不是他帶著收伏百鬼的座下神獸嗎?他就這麼輕易的把-贈給她?
「嗯。」他的聲音听來像是寵溺。
看著他再認真不過的眼眸,她拖長了音調問︰「-……是雄是雌?」
「和我一樣。」曖昧的氣息流竄在她的耳畔。
「就叫-……」容顏如野火燎原似的鳳舞,別過螓首看向窗外,在天際的殘月旁,見著了一顆明亮的星子,「就叫-伴月吧。」
「-呢?」他似乎沒注意到她起了什麼名,低魅的耳語又竄進她的耳底,「-叫什麼名?」
罷然發現自己完全偎靠在他懷中的鳳舞,因他的嗓音而渾身泛過一陣異樣時,連忙退離開他的懷抱,他沒有阻攔,只是彎低了魁偉的身軀,像是在側耳聆听白虎對他的低語,就在他們怪異的舉止過後,他覆而揚起頭,神色飛揚地睨向她。
「鳳舞是嗎?」
她難掩訝愕,「你……」他怎會知道?宮中之人從不敢直喚她的閨名,只除了……啊,那日太後曾在他的面前說過一回。
「鳳舞,鳳舞……」郁壘像是品味般,反復地在嘴邊喃喃吟念著。「鳳舞……」
聆听著自己的名在他口中反復被喃頌著,不知所措的鳳舞垂下了螓首,不知該怎麼去阻止他那如法如咒般的輕吟。
「我是郁壘,專司守護-……」他一手扶起她的臉龐,拉長了音調,說得分明就是刻意指向她,「宮中的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