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勢雖止,滂沱的大雨籠罩了整片迷海,雨幕猶如密不可穿的水簾,在海浪里浮啊沉沉了一夜後,一陣冰冷的海水撲面,飛簾虛弱地掀開了眼皮,意識恍惚地看著海面上惡劣的海象,渾身疼痛的她低首看了看自己,漂浮至這處礁岩的她,遭銳利的礁石割得遍體鱗傷,她勉強攀住一處礁岩,可在浸了一夜海水後,宛如冰封的四肢,令她無法使出一分氣力,也不想再對這片困住了她所有人生的迷海再掙扎些什麼。
停留在她面上的海水,帶來了熟悉的海潮氣味,但很快即遭大雨沖去,意識模糊中,她想起了當年那個陽光刺眼的夏日,海風徐徐,燦爛的驕陽將波光瀲灩的迷海,映照成一片刺目的碎金……
都靈島上,一頂黃金小轎由六人高高抬起,沿著島上彎曲的石道,將她自家中一路給抬進了神宮里,方滿七歲的她,坐在轎上揮開了紗簾回頭拚命的喊,但沒有留她的雙親,只是站在家門前虔誠地雙手合十,低首恭送著被選為神女的女兒被送入神宮。
雙親的臉龐,遭人放下的紗簾模糊了,那日後,她再也沒見過他們一面。
拍打在礁岩上的海水,水勢益漸升高,漫蓋住了她的口鼻,她咳了咳,費力地仰起臉龐離開水面,此時記憶中的雙親漸漸遠離,取而代之的是堂皇富麗的神宮內,一個個伏跪在她面前的祭司,與那個坐在她身旁年歲已大的上一任風神……
一顆由皮革縫制,上頭染了色的皮球,不小心被踢入神宮里,一路滾進了總是隔絕著她與眾人的紗簾後,她彎身拾起,走出紗簾外想還給那些在院外玩得興起的宮女,當興高采烈的她們尋球尋進了宮中,乍見球在何人手中後,霎時她們恐慌地左右四看,驚惶得連球也不要了,像逃難似地趕緊逃離她的面前。
眼中盛著失望的她,默然退回簾後,手中所握的皮球,最終還是沒有送回她們的手中。
她的淚,靜靜滴落在皮球上。
她只是很寂寞,想找個朋友,很想能夠加入他們其中,而不是被遠遠孤立在一方,但這些話,她始終沒機會對任何人說過。他們不知,她要的不是他們對風神的崇敬,也不是艷羨的目光,她要的是感情,只是一些溫熱的感情,親情、友情、人情、同情,不管是哪一種的都好,只要是情,這樣就好,可她卻身處在一個最不能被給予的環境里。
她就像子夜海面上的月亮,為了想親近海洋一點,盡力將一身的光華投映在海面上,可雖看似近在咫尺,實際上卻仍是遙不可及。
每個人心中都有座島嶼,他人的島嶼皆群聚在一塊,但她的孤島,卻是遠在海之涯,永遠都在渴望著一絲人間的溫暖。
他人難道看不出,金玉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是一顆空虛的心?而人就是這樣,愈是空虛,便愈想填補,可愈填補,便愈覺得益加空虛得可怕,然而這就是她的人生,也是他人要她接受的命運。
埃潮聲規律地在宮外響起,隨著時間一日日過去,都靈島的老島主死去,新任的島主繼任,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女孩。在那日陽光美好的午後,不顧眾祭司的攔阻,掀起了她的紗簾走進簾後,微笑地朝她伸出手邀她走出簾後,一雙,名喚友誼的手,僅僅只是這樣,她便由衷地感謝眾神,賜給了她一段他們都擁有了太多,對她來說卻是珍貴下已的友誼。
每日在火紅的夕陽懸于海角的那一端時,她會在觀瀾的默許下,與上一任的神女婆婆一同在殿外的崖上散步,並依著婆婆的心願,扶著婆婆站在崖上最高處遠望海皇沉睡的方向,在婆婆那張等待了一輩子的臉龐上,她心疼地看見了蒼老,和年華遭錯過的心酸,後來,當她只身一人獨站在山崖上,看著海面上光彩亮眼的夕霞,在夕日墜落于海之涯後皆歸于黑暗,她總算明白了婆婆在死前,噙著淚對她所說的那句話。
一生都遭他人誤。
終婆婆一生,都在等待著海皇,其它海皇的新娘們亦是,可看著大批被選為神女後補同時也是新娘的她們,一日日地在等待中老去,卻仍舊執著不改地日日眺望著這片薄情的海洋,她雖有怨,更有不甘,但她並沒有說出口,她亦不知這般的等待將持續到何時,或許當她如同婆婆般地老去時,在她身後,將會有一個小小的新娘,怯生生地拉著她的衣角,就如同當年的她一樣,也天真地問著海皇究竟身在何處。
三個月前,帝國派兵欲襲海道,繼承了上一任風神的法力,練法練盡了所有青春的她,二話不說地登上祭台布法喚風保護海道,夜以繼日臨海呼風,毫無怨言,即使明知這樣下去她恐將因耗盡神力而亡,她仍是努力保護著在這片迷海之上的島嶼。可當大長老理直氣壯地說出,為海道而亡是種榮耀那類的話語時,她想起了婆婆那張在晚霞下顯得懊悔的臉龐,同時在她心中,最後一叢微弱的渴望火花,也隨之熄滅了。
將人生一直關鎖在神殿中的她,忽地恍惚起來,她甚至懷疑起放眼所及的一切,她再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些什麼,或許再那樣等待下去,到了盡頭將是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空白。她更不知嘔心瀝血所捍衛著的,究竟是海皇還是海道,或者,就只是他人故意以榮耀為名加諸在她身上,實際上卻是一柄自私的劍?
他人的自私,在出了口後就成了她的光榮,她從來都不要什麼榮耀的,也不要被高高奉在神殿里,但為何在她全然無悔的付出後,得到的竟是讓人如此心寒?冬日海上再冷的風雪,也不過如此。
所有累積的疲憊當下一涌而上,她再無力布法吹起眾人所要的狂風,低首看著殿上的眾人,她只覺得四周的景物都在打轉,美侖美奐的宮殿,在她眼中突然成了一座眾人細心用金子打造的牢籠,所有的人都是站在籠外圍觀的陌路人,在那其中,她雖看見了觀瀾那張一如以往憂心的臉龐,但她卻必須舍下觀瀾,因她不想再糾纏其中,她要離開,她要離開這片迷海上一座座令人心死的島嶼,這看似眼花撩亂的夢,和這場永無止境的等待。
倘若人的一生,只能做一個選擇的話,她的選擇是離開,她要離開這些自私的島嶼,和她身後孤獨的重量。
雨師所布的雨水無絲毫的停歇,漫高的海水泛過了飛簾的臉龐,靠著礁石的她力竭地松開手,任由海水將她淹沒,沉入海中的她,睜眼看著水面離她愈來愈遠,烏黑的發絲漂過她的眼前,褐色的海草夾雜在其中,如同海底伸長了手的水妖,將她的四肢縛住,再隨著波浪漸漸地將她往下拉,但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雙探進海里的大掌,同時亦看見了一線光芒。
一鼓作氣將她半個身子提出水面的男子,一手拎著她的衣領,一手在她背後重重拍打著,似要她嘔出喝入過多的海水,整張面龐被濕淋發絲貼住的她,看不清他的臉,在他強大的手勁下,她像是要掏盡心肺似的咳出喉間的海水。
在她虛弱地喘著氣時,他擱放在她背後的手繞至她的面前撥開她的發,一見她半睜半閉的海藍色眼眸,他立即攏緊了劍眉,仔細瞧了她身上被海水打濕的服飾一會,像猛然了解了什麼似地,抬手撥開她額際的發,露出她額際間被烙印下的神印。
遭那陣海嘯所漫起的巨浪困在自己島上的破浪,在看清了所救的女人是何人後,他-細了厲眸。
「-是神女?」
「不再是了……」半清醒的飛簾看著他的臉龐,也在下一刻認出他並非神子。
當飛簾閉上眼力竭地再次沉入海里時,猶豫了好一會的破浪,這才將她給拉離海中,抱起她走向他在島上岩洞里所築的簡居。
必到洞內後,破浪轉首看向外頭宛如在倒水般不斷落下的大雨,而海面上在那陣鋪天蓋地的海嘯過後,海濤仍是強烈地余波蕩漾,並因這雨勢而使得海水逐漸漫高,他不禁有些擔心在海嘯過後,接下來岸上即將因雨發生海水倒灌,使得他一時之間恐將回不了別業。
森冷的寒意,自洞外漫了進來,在他的吐息間形成了陣陣的白霧,提醒著他冬日已至,月兌上被雨打濕的衣裳換上一套干淨的衣裳後,破浪在偌大的岩洞內生了火,蹲在火堆旁烤火的他,在渾身都已溫暖起來後,這才懶懶回頭看向身後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
體力盡失,身子又遭海邊的礁石割傷了處處,無法抵御冷意的飛簾,此時就連發抖的力氣也沒有,亦無力蜷縮起身子留住逐漸散失的體溫,她合著眼,安靜地仰躺在洞內冰冷的石面上,微弱的氣息在安靜的洞內完全听不見,若是不細看,恐也看不見她的胸口仍有起伏。
走至她身畔蹲下的破浪,仔細地確認她額上的神印,即是神女的印記後,他毫不遲疑地揚起一掌,打算在此殺了她以除她這名大患,可就在掌心落下之際,他又硬生生停住了掌勢,因理智雖告訴他,殺了她就等于殺了海道的屏障,可他心中卻同時有著一道聲音在告訴他,如此殺了個手無寸鐵又負傷無法還擊的女人,這未免也太……
筆帝浩瀚的面孔,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他頓時將心一狠,再次揚起掌,就在這時,飛簾張開了眼,而不設防的他,只覺自己瞬間跌入了一片蔚藍的汪洋之中。
映入他眼中的,是雙藍色的眼眸,海道的神子幾乎都是這種藍眼,只是她瞳中的色彩不是他以往見過的那種海藍,而是一種純粹得近乎無瑕的湛藍。
幾乎要令人窒息的感迫感,在他俯著偉岸的身子壓向她時沉重地逼來,飛簾恍惚地覺得,一股與刀刃相似的銳氣,正自他身上散發出來,其利度,更甚那些割傷她的礁石,但她沒有逃避,正正地直視著他那雙黑黝深不可測的眸子,在見著他眼底完全不掩藏的殺意後,她虛弱地扯出一朵微笑。
竟然……希望他下手?
揚掌的破浪,惱怒地看著這個不以自己生死為忤,反倒還噙著一朵笑,像是很鼓勵他這麼做的女人,在那一刻,洞內的空氣似乎凝結在他倆之間,身無任何抵抗力更無防備的她,就只是以微笑與他對峙著,冷眼看著那抹不似演戲或刻意的笑,他微-著黑眸,故意在她眼前撒開置于她頂上的大掌。
想死?
她愈是想死,他就愈不成全她,他可沒那麼好心。
在她又把眼合上後,破浪彎身將她撈抱起,把她放在鋪了毛毯的火堆旁,然後自一旁金剛特意替他運來的斗櫃里,翻出幾件他的衣裳,坐回她的身畔後,無言地替已失溫昏迷的她月兌去一身的濕衣,在為她穿好衣裳時,他的眼眸停留在那逐漸被她身上傷處血水染濕的白杉上。
他將她拉來靠在身上,月兌去染紅的白衫,開始檢視著她的身子與四肢,這才發覺她除了遭礁石割傷的外傷,還有很嚴重的內傷,只是他雖看得出她的傷勢很重,卻不知這是何種內傷,他一掌扣住她的腕脈,赫然發現,自小就習武的他,竟不曾見過任何一種比她更紊亂的脈息,在她的這具縴弱小巧的身子里,似有著一座強大無比的風暴,正在她體內肆虐著,她無力抵抗,而他也無法拯救。
查不出任何原因,又想不出任何管用的法子,破浪一手橫過她的胸前,讓她靠在手臂上頭後,一掌按向她冰冷的背部,試著以渾厚的內力逐定她體內的寒意。
不知過了多久,額上沁著汗珠的破浪,察覺到掌心下的體溫似上升了些許,但她的脈息依舊大亂無改善半分,知道自己救不了她的破浪,轉首看向遠處的洞口,開始盤算著該不該冒險在這時帶她回別業去找應天。
「不要走……」昏迷的飛簾喃喃地囈語。
他怔了怔,將她翻轉過身子,讓她平躺在毛毯上,再取來另一張厚重的毯子蓋在她身上。
「是誰都好,留在我身邊不要走……」臉龐上帶著痛苦,緊合著眼睫的飛簾,將自己蜷縮在毛毯里哀哀切切地低喃。
借著火光,破浪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許久後,他放棄了外頭的海濤,月兌去了身上的衣裳掀開毛毯躺至她的身旁。一把將她拉過讓她靠在他的胸膛上,隱約地,他感覺她冷冷的雙手將他環住抱緊,而她的淚,在洞內一片靜謐中,緩緩滑過他的胸膛。
那夜自風停後,傾盆的大雨即沒有間斷過。
沒人知道風神是因何故而停止了風勢,但在那晚海嘯如山而至,轟聲隆隆地徹底摧毀海灣與沿岸後,無論是玉珩或是玉瑯,或是等著以逸待勞的破浪,都因此損失慘重。
近在岸邊的六器之軍,原本僅剩一半的船艦皆進了海月復,全軍軍員亦成了海嘯下的波臣,而破浪一艘艘藏匿停泊在迷海岸灣洞穴里的戰船,亦因海嘯損毀殆盡,短期內,無論是六器或是破浪,都無法進攻海道,海道再次保住了他們所要的平靜。
但岸上仍活著的人,卻因此而無法平靜。
無視于我軍的損失,盡彼著煩惱另一人的金剛與力士,在破浪遲遲未歸時不禁開始擔心,該不會留在迷海小島上練武的破浪也沒逃過那陣翻天覆地的海嘯吧?偏偏因海嘯的緣故,現下他們手中無半艘可用的船只,好讓他們出海去尋找破浪,只能一天天地待在別業里為破浪的生死煎熬著。
數日過後,雨勢減弱,海象亦平穩了許多,當完整無缺的破浪手中抱著個女人回來時,早等得望眼欲穿的金剛與力士,霎時所有的心憂與焦急全都忘了,他倆只是呆呆地看著破浪旁若無人般地抱著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直走向巫女應天的房間,無視于所有人眼中的訝異,且一聲解釋也不給。
在應天的房中坐了許久後,診查完飛簾傷勢的應天,恭謹地站在他的面前。
「說。」坐在椅中的破浪,一手撐著下頷,雙目直視著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人兒,目光未曾調離半分,也未曾降臨在應天的身上。
「她不是普通的神子。」一直焦心等待著他回來的應天,萬沒想到他這回出海竟帶回個神子,且還帶給了她一個大麻煩。
「我知道,我問的是她身上的傷。」他陰沉地瞥她一眼,開始有些不耐。
不敢直視他的應天趕忙低首再應,「都只是些外傷,她並無王爺所說的內傷。」
「那她是怎麼回事?」這幾日來她未曾蘇醒過,無論他試了任何方法,她體內大亂的脈息依舊亂得他無絲毫頭緒,他再怎麼對她灌食、喂藥,或是試圖以內力平撫她體內總是一下子就涌上的寒意,都告無效,那雙海藍色的眸子,自那日合上後就不再看他一眼。
她輕聲解開他的疑惑,「王爺,她是風神,可能是一下子過度耗用了她的法力。」一看飛簾的情況,再起想前幾日海上掀起的海嘯,她立即對飛簾發生了何事有了八成的把握。
「過度?」弧度優美的劍眉朝上揚了揚。
「她定是在短時間內將所有的法力全部釋出,片點不留,所以才會……」見他似乎有些興致了,為滿足他疑惑的應天,忙把握機會向他滔滔不絕。
然而破浪的心思並不在她的話里,他一手撐著下頷,回想起那夜在小島上所見的那陣襲向陸地的海嘯,與過後海面上風勢不再起的異狀,而後,他深邃的黑瞳定止在飛簾的身上。
他曾問過她,她是神女?她說,不再是了……
不再是風神了?她與海道之間發生了何事,竟讓她放棄多年來所守護的海道?她又為何會在那種節骨眼上出現在迷海里,她這風神,不是被那些海道神子尊貴地奉在神宮內的嗎?而那夜她芳容上不畏一死的神情,又是怎麼回事?
反復思量,得到的迷惑卻像織娘紡成的一團亂網,令他愈想愈是糾結深陷,也就愈拆解不開,他飛快地將眼掃向猶自顧自說個不停的應天,冷聲地中斷她的長篇大論。
「她可會死?」
應天回首看了看面無血色的飛簾,照她來看,這個風神應是處于沉睡狀態,耗盡法力後,整副身子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倘若她是一點一滴慢慢耗盡法力那還好辦,但她偏以最激烈的方式釋出法力,如此一來,就算她不油盡燈枯,她也要遭自己的法力所傷。
「難說。」她誠實地說出她的看法。
「-救得了她嗎?」他靠坐回椅內,修長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著桌面。
救個海道的神女?為他這怪異的要求,應天不禁蹙起了秀眉。
「回答。」敲打的動作倏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挾帶著恫喝意味的低沉命令。
「能,但我需王爺相勸。」雖然沒把握,但仍願為他完成命令的應天硬著頭皮接下。
「我該怎麼做?」不-唆的破浪隨即站起身,來到床畔看著依舊昏迷不醒的飛簾。
「王爺……我可否問個問題?」站在他身旁的應天,遲疑地拖長了音調,「她是海道的神女,王爺為何要救她?」站在帝國的立場上,海道的風神一旦落入他們的手中,應是除之後快,這些年來他也一直想殺了這個老與他在海道作對的風神,可怎麼風神一落入他的手中,他卻一反以往的堅持,反倒要救這個頭號大敵?
破浪沉默地欣賞著底下這張數日來,每日近躺在他身側讓他側首望之的容顏。
此時在燈燭紅融的光暈下,她的面容像幅褪了色的彩畫,淡淡淨淨,濃密的眼睫執著地覆蓋住她的眼,不讓他再一窺那雙湛藍得令他一眼就難忘的眼瞳,而她那時的笑、痛苦不堪的模樣,以及那一行溫暖地流過他赤果胸坎上的淚,他皆不明其由來,在她以沉睡封閉了對外的一切後,他覺得自己像個找不到迷鎖之鑰的人。
他想知道她是為何自一個執意與他為敵的人,變成了一名似放棄生死與所擁有的一切的人,夜夜听著她的囈語,他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他想知道那雙湛藍的眼眸里藏了什麼秘密,他更想知道,那顆淚,是為誰或為何而流。
在他已親手將她救起後,她沒資格帶著他心底的謎團遠赴黃泉,而不給他一個答案。
「我好奇。」許久之後,他淡淡地開口。
「好奇?」兩眼一直徘徊在他身上的應天,雖是納悶著他的回答,但更引起她注意的是,他在看她時那種從沒在他臉上見過的神情。
「若-問完了就坑詔手。」再次恢復冷峻的破浪,不耐地向她催促。
只能將所有納悶都咽回月復里的應天,朝他頷首後,月兌去了鞋坐在床上將飛簾扶起,壓著她的腿讓她盤坐著,而後應天示意破浪坐至她的身後,以兩掌置于她的背上提供她所需的內力,隨後應天坐至飛簾的身旁,閉上眼雙手結印,開始朝她施咒。
喃喃的誦咒聲,綿綿不絕地回繞在斗室里,日夜不斷,接下來的數日,破浪離開了飛簾的身後,冷眼站在床畔看著在應天的咒術下,與生死搏斗的飛簾,自毫無反應,漸漸開始皺眉有了反應,她那原本動也不動的四肢,也逐漸有了動作。
當第四日來臨時,猛然自床上坐起的飛簾,閉著眼,一口鮮血直噴在床欄的白色紗簾上,再重重地倒下,應天看了她一眼,繼續加重了咒語,渾身滾燙的飛簾,像個深陷在噩夢里的人,揮揚著手臂伸手四處亂抓,似想握住任何一個可以憑恃或依靠的東西,破浪在看了她許久後,坐在床畔朝她伸出一掌,她立即緊緊握住。
生死徘徊間,費力張開眼的飛簾,看見了一張男人的臉龐,就著逆亮的光影,她試著想捕捉住那張似曾相識臉龐上的每一寸輪廓,但排山倒海而來的睡意擄獲了她,再次將她拖回漆幽不見一絲光明的深淵中。
冬日的暖陽穿過窗欞照亮了斗室,一束東日光映在飛簾的臉龐上,她不適地眨了眨眼,張眼所見,即是東升旭日的耀眼金黃,漸漸適應了光線後,她這才發現,那輪旭日是透過牢房的小天窗與她相見。
腦中一片混亂,宛如離魂乍合,許多混亂的記憶在腦海里飛快地流竄,她乏力地側過首,發覺自己已不在天色陰霾的海上,而是在一間小牢房內,但在這里,卻又有著溫暖舒適的床鋪,和生活所需的一切,在牆角,還置了幾盆炭火生暖,就在床畔的小桌上,有只小藥爐,和一碗似喝了一半的湯藥。
她到底是被囚了還是被救了?
彬許兩者皆是。勉強坐起的她,低首看著雙手手腕上的手銬。
腦海中片段片段的記憶,在她神智稍微清醒了些時,開始組織起來,她記得礁岩畔的海草,和那雙探進水里將她拉上岸的大掌,她記得似有一處洞穴,和一具溫暖她的胸膛,以及噴滿鮮血的白紗旁有個端坐閉眼,似在誦念著什麼的女人,然後是無止無境的噩夢,在那夢中,有個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她只記得輪廓,卻看不清他的臉,她想,無論那人是誰,他都救了她也囚住了她。
輕輕一動,手銬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張握著雙掌,感覺她的神力正在恢復中。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本她還以為,以那種方式使用神力後,她就可以成為普通的神子了,沒想到,這份神所賜予的恩澤,竟還是如影隨形地跟隨著她。
若是死了,或許就真能擺月兌這份恩澤了……
她反復地想起那夜神宮里所發生的事,她不知那時的她是否真的想死,還是單純的想離開,現在想來,那時的她,只覺得自己被背叛了,被那些她不遺余力保護的人出賣了,在他們眼中,她並不是個人,只是個盛載著海皇恩澤的容器,保護海道是她的使命,守候海皇是她的命運……
埃道、海皇……怎麼他們眼中都沒有飛簾?
在那些神子心中,她在哪?
「殿下。」
思緒被打斷的飛簾,抬首看向那扇小天窗,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窗欄之外,他費力地蹲下彎著身子,透過牢窗朝下看著她。
「殿下,您沒事吧?」職責是守護風神的漢青,自那夜她縱海後,也與觀瀾他們一塊下海去找她,在他人都已認定她可能葬身大海時,唯獨他不肯放棄地繼續尋找,打探了她的消息好一陣子後,最後他才在這找到她。
「我在哪?」飛簾直視著他身上換穿的人子衣裳。
「您在紫荊王的別業里。」偷溜敵陣的漢青,壓低了嗓音告訴她,還不時回頭看著四下。
她訝異地張大了眼眸,「紫荊王?」那個多年來誓要拿下她首級的人?
「好象是他救了您。」漢青也不清楚來龍去脈,只是在外頭听到消息,紫荊王在海嘯過後的數日,自海上帶回了個女人,就因時間點上的巧合,所以他才冒險前來一試。
飛簾怔靠在牆上,沒想到那張一直出現在她夢里的臉龐,與那雙將她自海中撈起的大掌,它們的主人竟會是多年來一直威脅著海道之人,她不解地撫著額,一時之間腦中有些混亂。
為什麼要救她?若真是紫荊王,那他應當在發現她時,就該殺了她的,她不懂他把她自海里救起,又大費周章將她帶來這療傷是為了什麼。
昂青的聲音再次自她的頂上傳來,「請殿下稍候片刻,我這就救您出來。」
「不必。」拉回心神的她,回絕得飛快。
「殿下?」正準備找出地牢入口的他,動作頓了頓。
她清清楚楚地道︰「我已自逐于海道。」那夜她說出口的話,她沒有半點要將它收回的意思,更不會因任何人而更改她的決心。
他忙要她想仔細,「留在這的話,殿下不怕遭紫荊王所殺?」那個紫荊王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听迷陀域的人們說,每個被紫荊王帶去審訊之人,皆是直著進去橫著出來的。
她輕搖螓首,「真要殺我,他就不需救我了。」她想那男人還不至于做這等浪費時間之事。
「殿下若不回海道,長老們將不會原諒殿下的,殿下也知,神女若私離海道,將會成為長老們眼中海道的叛徒。」以為她不知利害關系,漢青心急地再向她解釋,「況且紫荊王是海道之敵,若長老們知道殿下在這……」
一抹無奈的笑意躍上她的唇角。
「叛徒?」不能為之所用,就是叛徒?她甚至什麼都沒做,更無投效帝國之意,難道就只離開也不允許?
「殿下,請您——」
「無所謂。」她一臉木然地截斷他的話。「我與海道已無瓜葛,此生也不會再回海道。」
低首俯看著牢內暗影中那張心意已決的臉龐,漢青顫顫地問。
「殿下……真要背叛海道?」
飛簾仰首看向他那副恐懼的模樣,她很想告訴他,或許在他告訴她叛徒這字眼之前,她仍舊會是忠于海道的神女,永不會對海道有二心,現下的她不過只是離開罷了,但就在她知道了長老們的想法之後,她才明白,其實離不離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長老們的眼中她只能有一個選擇。
永不能離開海道。
一陣打心底升起的寒意,鯨吞蠶食般地,一口口吞噬掉她多年來所祈求的溫暖,在她的心頭灰燼上覆上一層永生再敲打不入的寒冰,在這極度心寒的片刻,她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什麼是可以放不下的。
若是耗盡了法力和自逐于海道,仍不能使她離開那些島嶼,那麼,就由她親自斬斷這一切吧。
「我只是個神女,不是什麼忠臣。」
「殿下?」漢青不解地看著她冷若冰霜的模樣。
「我已經把我的命給過海道了。」她一字字地說著,「去告訴那些長老,我的離開與背叛無關,我只是個厭倦等待,也不再相信神話的人,別再擅自替我安排我一生的車軌,也不要再拿著大義大理壓著我,強迫我為海道做任何事,我不過是想找回我的人生,今後,我將只為自己而活。」
「殿下……」渾然不知她竟會作出如此決定的漢青,忙想要她回心轉意。
她偏過芳頰,「你走吧,別再來找我。」
「殿——」猶不肯離開的漢青,在欲勸勸她時,赫然听見身後大批的腳步聲,知道已遭人發現的他,回首再瞧了背對著他的飛簾一眼,不得不迫于形勢先行離開。
倚在牢門外的破浪,在那名男子遭金剛逐走時,半靠在牢門外懶懶地問。
「敘完舊了?」
沒發現他存在的飛簾,轉首看向他,在見著他的那瞬間,夢中那張模糊的輪廓頓時與眼前的男子合而為一,吻合得她一眼就將他認出,她仔細地看著他清朗俊俏的面容。
「帝國紫荊王。」他朝旁彈彈指,候在他身後的力士立即上前為他打開牢鎖。
在他步入牢內後,力士隨即退下,飛簾無言地看著這個無視于她防備目光的男人,徑自闖入她的領域,坐在她身畔一手勾起她的下頷,以慵懶閑適的目光,徐徐地打量著她。
指尖透過來的溫度,和他一身所散放的氣息,隱隱約約地喚醒了片點她所遺忘的記億,她記得他似乎也曾這麼靠近過她,那銳利如刀的眼眸她沒有忘,而他這一身逼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威勢她也沒忘。
「-是海道的叛徒?」比她想象中還要更低沉了點的嗓音,在近距離內听來,令她的手臂浮上一陣不快的寒顫。
「你們愛怎麼說都成。」她不悅地別開臉,有些討厭有人靠她這麼近說話,但那根修長的食指很快又貼上來,命她調回目光面對他。
「那日,-尋死?」破浪邊問邊盯審著她暴露在他眼中的所有反應。
「我沒有。」湛藍色的眼眸對上了他的,語帶命令地道︰「拿開你的手。」
難得遭個女人命令的他,饒有興味地揚高一雙劍眉,他勾起一抹笑,偏首看著她眼眉間掩不住的高傲。
「救-的人是我,不道謝?」
她出乎他意料地爽快,「謝謝。」
自她面上離開的手指,緩緩滑至她肩上散落的發絲,並勾來一綹發握在掌心里。
「為何-要背叛海道?」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不怕-將與海道為敵?」
她瞥他一眼,但很快即移開視線,「那是我的後果,我自會承擔,不勞你操心。」
握在他掌心里的長發倏遭一扯,被扯至他面前的飛簾避無可避地迎上他的臉龐,他微微-細了充滿陰鷙的黑瞳,先前的慵懶之姿霎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森冷。
「-沒回答我。」過于溫熱的氣息飛撲在她的面上。
「這是我的私事,我不必告訴你。」飛簾將黛眉一斂,想退後拉開兩人過近的距離,與他無所不在的氣息,但絲毫不憐香惜玉的他卻緊扯著她不放,閃爍的黑眸昭示著他想知道答案的決心。
自小即被高奉在神宮里,養尊處優外更不曾看過何人臉色的飛簾,並不欣賞他這等強迫她的作法,說句老實話,在神宮里,也從沒人能命令她做些什麼。
緊揪著她的發,將她一寸寸拉近自己,破浪定眼看著那雙許久未見的眸子里,所盛滿的抗拒與厭惡,他慢條斯理地握住那綹發將它往他的身後拉,逼得受痛的飛簾不得不親昵地靠至他的身上,與他的身子貼合,她臉蛋驀然一紅,顧不得疼地揚起被銬住的雙手,按在他的胸前想阻止他的靠近,在他仍是不肯放開時,她瞥眼看向那柄佩掛在他腰際的短刀,飛快地抽刀出鞘後,在他下意識地退開時,毫不猶豫地揚刀割斷那綹淪陷的發。
烏黑的發絲緩緩散落在兩人之間,為她的舉動,破浪微揚起唇角,在她以刀尖對準他時,他出手如閃電地一揚掌,轉眼間那柄短刀即飛離她的眼前,插釘在牢欄外的石牆上。
「-真有神力?」像是懶得再逗她般,他往後坐了一點,兩手撐在身後打量著她。
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麼的飛簾,看了他許久,懷疑地問。
「你不信神?」在已見識過她的能耐那麼多年後,他還問這種問題?
「不信。」她所謂的法力,就像是應天所擁有的巫法般,都是藉由求道或是修煉而來,他不信這世上有神。
「那又何須裝上這個?」她冷哼一聲,低首看著雙腕上的手銬。
「只是應景。」他似笑非笑地應著,目不轉楮地瞧著她面上的各種表情變化。
應景?他以為這玩意真能鎖住她嗎?她環顧了四下一眼,並不想告訴他,別說是這種普通的小牢房,就算是今日他將她關在銅牆鐵壁中,只要她想走,任誰也關不住她。
將她看夠了後,破浪忽地俯身至她面前,一骨碌地逼她靠在牆上。
「一個小小的海道,值得-付出生命去捍衛嗎?」與他作對多年,他最想問她的就是這句話,「躲在迷海上守著一個也不知能不能成真的神話,你們才能安心嗎?」
「你想說什麼?」不明他心情起伏的飛簾,靠在牆上深喘了口氣後,有些慍惱地蹙緊了眉心。
他冷冷一笑,以指彈了彈她額上的烙印,「我在說,我看不起你們海道的神子。」
這話……好象也有人說過。
她想起來了,那夜觀瀾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
就在她努力回想著那夜觀瀾所說的全文時,破浪看著她有些迷惘的表情,頓時在心中有了計較。
他只手轉過她的臉龐,「海道的神子吃的、用的是來自哪,-知道嗎?」看樣子,這個被奉在神宮里的風神,除了保護海道外,其它之事,恐怕什麼也不知。
對于自己的無知,飛簾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很納悶他話里那股掩不住的唾棄語調。
他直接替她解惑,「那皆來自于你們的海盜先祖,百年前在海上為盜,四處燒殺擄掠人子,橫奪而來的大筆財富。」
埃盜?
她有些愕然,直覺地想要否認,但藍色的眸子在他輕視的臉龐上,卻找不著半分欺騙的跡象,相反的,她看見了掩不住的憤怒。
「你們是海上的強盜,更是海上的蠹蟲,百年前百年後皆然,依舊自私自利得只會強取不肯付出。」掌管東域多年,他最看不過眼海道的就是這點。「要吃,就得耕種、就得為這片大地付出心力,光靠神話能吃得飽嗎?既生在人間,就別說你們不願付出,不然,有本事你們就別食人間煙火!」
才剛醒來,還未將離開海道的種種心事整理好,就得在這情況下接受另一個她未知的過往與現實,腦際有些暈眩的飛簾,似是不想再抵抗什麼般地往身後的牆上一靠,半晌,她淡淡地開口。
「去說給海道的神子們听。」
破浪攏緊了兩眉,不滿地看她又再次合上了雙眼,以隔絕外界的紛擾。
她倦累的低喃,「我已經離開那些貪婪的島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