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說你是被扛回來的。」
罷初巡完迷陀域一回返回帝國的石中玉,在得知月前孔雀獨自找上了馬秋堂,並負傷回國後,方返京都的他,連家都還沒回,便緊張地先殺至孔雀的府上看看情況,可一進孔雀的府里,他這才發現,他又被誆了。
他眉心抽搐地看著那個懶洋洋躺在花園藤椅上,肩上傷勢還未復元,就在喝酒吃葡萄的同僚-
,虧他本以為這只臭鳥是缺了手還是斷了腳,沒想到竟還是好鳥一只。
「可能嗎?」孔雀將顆葡萄朝上一扔,然後再張大嘴準確地接住。
石中玉沒好氣地在他身旁坐下,悶到極點地也在嘴里塞了顆葡萄。
「我听你家的探子說,馬秋堂正努力地在練那勞什子冥斧,這下你高興了吧?」他邊說邊以腳踹著孔雀。
「當然高興。」孔雀笑得好不開心,「呵呵,往後我的日子肯定不會無聊了。」
「你還要等到日後?」是正常人,都會趕在馬秋堂練成神功之前阻止他吧?這家伙是在發哪門子的瘋,竟不趁早鏟了日後的心頭大患?
「總得讓果實成熟才行嘛。」孔雀朝他眨眨眼,說得一臉理所當然,「現下就摘的話,還嫌澀了點,因此我不急,我會乖乖的等他神功大成。」若是跟個半調子打,不但勝之不武,也著實太無趣了,尤其在見識過冥斧的威力後,他更加認為不必急于一時。
石中玉納悶地看著他那張興奮的臉龐,那樣子,仿佛是找著了什麼新奇的玩具似的,認識這只臭鳥這麼多年,他可從沒見過孔雀曾為啥事如此熱中過。
「喂,你這麼看得起馬秋堂?」自他就任西域將軍以來,他不是一直都很瞧不起地藏的神子嗎?
孔雀興致勃勃地搓著兩掌,「再給他點時間,他會有機會砍下我的人頭的。」那日馬秋堂那不成氣候的兩斧砍得多讓他心動啊,不知道當馬秋堂練得火候到家時,又會是何種威力?光是想想就讓他興奮得全身發抖。
石中玉瞪著他那張欠人扁的臉,「你這麼想讓他砍嗎?」
「怎麼可能?」孔雀好笑地睨他一眼,「我只是希望他能讓我的日子過得精采些罷了。」這年頭要找到個自尊心高,又潛力無窮的對手,就跟在大海中撈個金沙沒兩樣,難得能踫上一個,他怎麼能輕易放過?
石中玉一臉不快地扳過他的雙肩,認真地瞧著他那雙不正經的眼眸。
「老實告訴我,你的壞毛病是不是又犯了?」每次一遇到足以成為敵人的對手,他就是這副置自己安危于不顧的壞德行。
孔雀笑咪咪地一推四五六,「哎呀,別說得這麼難听,我哪會有什麼壞毛病?」
石中玉不得不提醒他,「馬秋堂是個要自尊的人。」一個十五歲就能復國的人,這可不是好惹的。
「那好,我更期待。」他非但不懼,反倒笑得更加開懷。
「總有天你的西域會被你給玩完……」石中玉翻了個白眼,不得不放棄左右他頑固的思想。
「那就得看馬秋堂有沒有那本事了。」
石中玉告饒地撫著額嘆了口氣,半晌,他瞄瞄好友一臉充滿期待的模樣,接著再告訴他一個足以破壞他好心情的消息。
「六器打算對馬秋堂采取行動了。」听握雨說,在孔雀窩在府里養傷的這陣子,六器將軍中的赤璋與白琥兩位將軍,已得知了馬秋堂得到冥斧這回事,在六位將軍齊聚于霞雷宮商議過後,赤璋與白琥將軍已獲得皇帝之諭,準備前往黃泉國,阻止馬秋堂真練得了什麼神功。
完全被瞞在鼓里的孔雀驀地自椅上跳起,面上驟換上一副怒容。
「什麼?」他的敵人都還沒成長到足以成為他的對手,六器就想來攪局?
石中玉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臭鳥,你可別公私不分。」他想助長敵人氣焰,可不代表赤璋與白琥也會同他一樣,對敵人懷有什麼期待之心。
「哼,在我的地盤上,我的敵人,我的游戲。」孔雀冷聲低哼,「說我公私不分?一點也沒錯!」
石中玉听了不禁一手掩著臉。完了,這下四域將軍真要跟六器將軍杠上了,要是被那些神子知道他們帝國的將軍們在鬧內哄,不知那些神子會如何作想?
「你若要在私底下動手腳是可以,但你千萬別做得太過火。」哀怨歸哀怨,但該勸的還是要勸。
孔雀已想好了對策,「我會有分寸的。」
「不要把全副心思都放在馬秋堂身上,別忘了你還有個段重樓。」石中玉不忘向他叮嚀,「探子說他去找女媧了。」
孔雀扁扁嘴,「我對他和女媧都不感興趣。」
「別太偏心,不然到時因輕敵而倒大楣的可是你。」準備回家吃飯的石中玉起身理了理衣衫,在走前自他手中搶走了顆葡萄。
「放心,我不會讓陛下有機會為我煩惱的。」他大大伸了個懶腰,「在擔心我前,先管好你的新地盤迷陀域吧,至于我的西域,我保證,我會好好把它放在掌心里玩的。」
懶得再多言的石中玉,朝天吹了聲口哨,一直徘徊在他們頂上的黑鷹,立即振翅飛下降落在他的臂膀上,準備隨他一道回家享用愛染和瀟灑為他們準備好的大餐。
留在花園中的孔雀,則是在吃完一盤的葡萄後,朝藏身在紫藤花下的男子彈彈指。
地都山陵的後頭,有片地勢較為平坦的空地,鮮女敕的夏草在天井灑落的日光下,以綠毯將地底遍鋪成一片綠原,原上盛開著朵朵潔白的小報。
自花詠傷勢情況較好後,她就每日被馬秋堂帶來這看他練斧。
教過他女媧耍她背下的心法與要訣後,馬秋堂適應了原本對他來說太過沉重的冥斧,前陣子他開始在學女媧自創的斧法,十三套斧法,他雖還未習全,不過以空地兩旁被他弄得坑坑洞洞,還被劈裂了無數處的山壁來看,他已漸漸學會拿捏使用冥斧的力道,並了解到冥斧所能釋放的神力。
她原以為他得學個三年五載的,可不知是因為他太心急,還是冥斧本身認定了他是新主,他上手得很快,且快得超出她的預期。
練完一套斧法的馬秋堂,在稍事休息停下來拭汗時,回首看了坐在遠處的花詠一眼,接著他二話不說地將冥斧扔給跟在他身後的幽泉跑向她,也不管拿不動冥斧的幽泉一往後跌坐在地。
「怎麼了?」見他急急忙忙-來,原本還在發呆的花詠不禁緊張地問。
他直盯著她的臉蛋,「-的氣色不好。」是不是讓她在外頭坐太久引起了她的不適?或者她根本就撐著病體,一直在忍著沒告訴他?
她模模臉頰,「是嗎?」這陣子她被那票煩死人的長老給補過頭,補到她只要一見到湯藥就想吐了,這還會氣色不好?他該不會又想把她拎去給那票長老再補她一陣吧?
「傷口還疼嗎?」馬秋堂不放心地將她上上下下瞧過一回。
「已結痂了……」她嘆了口氣,把不知已說過幾回的答案再重復一遍。
「-受的內傷呢?」孔雀有名的破空斬可不是浪得虛名,受過那一斬的人,就算不死于刀傷,也會死于那足以震碎全身筋骨的勁道,她那日是因有了冥斧才會走了好運。
報詠頭疼地撫著額,「每晚太醫都有照你的吩咐扎我個百來針治傷。」她發誓,那個每次都笑咪咪的說只扎個兩針,卻不守信用扎了她百來針的太醫,要是今晚再說謊騙她一回的話,她一定會跟那個愛騙人的太醫翻臉。
馬秋堂不語地看了她一會,隨後走去後頭跟幽泉商量了一陣,然後再走回她的身旁扶起她。
「走吧。」
遭挾持的她不得不跟他走,「上哪?」他不練了嗎?
「帶-去個地方。」他將她帶至遠處的坐騎旁,動作熟練地抱她上馬,再翻身坐至她的身後。
半靠在馬秋堂懷中的花詠,不解地看著策馬經過他們的幽泉,以比他們快了許多的速度不知先上哪了,而馬秋堂並不以為意,仍舊是體恤她的傷況,以慢得下來用跑的還可能比較快的馬速,載著她在後頭慢慢走。
不常在龐大的地都亂逛的她,在過了許久後,來到一處泛著刺鼻味道,還四處彌漫著熱氣的岩區,她好奇地看著這處從沒來過的地方,地上處處挖有淺池,池里源源不絕地冒出許多泉水。
「溫泉?」她拉著他的袖子問。
「嗯。」在走至里頭盡處後,他扶著她下馬,再帶著她朝洞里走。
先到一步的幽泉已等在那兒了,先趕回宮再趕來此處的他,一頭大汗地對馬秋堂點點頭後,累到不行地走出洞外,打算回宮去跟藥王抱怨一番。
「這是王家療傷的池子。」馬秋堂扶她站在池邊向她介紹。
報詠低首看著眼前乳白色的池水,再看向一旁的竹籃里已擺放好了她的衣裳,她的眼眸頓時顯得游移不定。
「你要我……」她不自在地拖長音調,再一手指指池子。
馬秋堂不但點頭,還催促著她,「試試吧,這泉水具有療效,它能助-早日好起來。」
「那你……」她懷疑地瞄著他動都沒動的兩腳。
「我?」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
「你要站在這監督嗎?」迂回無效,花詠干脆放棄跟這個自小在男人國里長大的男人暗示,單刀直入地挑明了跟他說。
這才明白她在介意什麼的馬秋堂,尷尬地僵著一張俊臉,匆匆向她說明。
「我在外頭等著,-別在里頭泡太久,會暈的。」
「謝謝。」她含笑地看著他一溜煙地閃出洞外。
褪去衣裳,以足探了探水面試過水溫後,花詠放心地踏入池子里,在水中坐下,任池水漫過她的肩頭後,她不禁舒適地深吁口氣,只是沒過多久,她開始感覺很不自在。
雖然隔著一座岩壁,卻隔不開馬秋堂似乎仍在她身畔的感覺,花詠愈想愈是往水里縮去,從不曾這麼清楚的感覺到他倆之間男女的分野。
近來的他,待她一如她初到百年後的世界一般的好,再也沒對她有過疾言厲色,或許是因為感恩,也可能是內疚所致,她總覺得藥王口中所說那個十歲前溫柔體恤人的馬秋堂,似乎在她眼前悄悄回來了。每當他練斧時,或他與她獨處時,他會暫時忘記他是個國王,且自小在男人圈長大的他,也一直沒在她面前注意到什麼是該、什麼又是不該,她已經數不清她的面頰遭他模過幾回,毫不避諱的他曾攬著她的肩、她的腰幾回,每每坐在馬背上靠在他的懷里,那只緊緊環抱住她腰際,小心讓她坐穩的大掌,總是拉著她將她靠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先前那段曾被他拉開來的距離,這陣子被他一下子拉近了,也由于拉得太近,她開始熟悉他的掌觸、他的體溫、他的心跳,她甚至已經熟悉他吹拂在她面上的氣息。
微燙的泉水漫過她紅通通的面頰,令她的心跳得疾快,就在她開始胡思亂想,並在水中吐著泡泡時,馬秋堂的聲音穿過洞口,在岩洞里回響。
「那日-為何要代我而哭?」
「……秘密。」她想了想,決定不告訴他。
在他一徑地保持沉默後,洞里只剩下水珠掉落在池子里的聲音,覺得眼下的氣氛既詭異又曖昧,好象不說些什麼就不能化解這份沉默的花詠,在有些暈眩之際,隨口捉了個話題。
「我一直很想問,當年三道為何會戰敗?」
洞外的馬秋堂遲疑了一會,才緩緩回答。
「因三道太低估人子,也因神子不懂得什麼叫自省。」
當年神子為何會戰敗,戰後一代代的老人們都不願提起,也沒有人願說當年的神子,曾對人子做過些什麼,才會導致人子團結一心地將他們給趕出中土,但就算他們不說,其實每個人都心底有數,他們都知道,是他們太對不起人子。
然而神子也是人,而人就是這樣,對于心虛或是不利己的事,大多封口不願再提,但卻會牢牢記住委屈與他人的虧欠,因此,他不相信百年前的神子無錯,就如同他不相信百年後的人子無錯。
他靠在壁上問︰「-失望嗎?」當年的她,一定以為兩界之戰,神子最終會戰勝吧?
她的聲音很像是嘆息,「不,我在百年前就是這麼認為,也大約料到那一戰神子必定會敗。」
「-該出來了。」覺得她的音聲太孱弱了些,馬秋堂不安地在外頭催促。
「好,你等會……」也覺得有點頭昏腦脹的她,這才慌忙起身,換過了干淨的衣裳後,不適地一手按著山壁慢慢踱出洞外。
看到她那副如煮熟的蝦子的模樣,等在外頭的馬秋堂馬上就對她板起臉,他伸手撫了撫她紅燙的臉,皺眉地扶她到一旁的石椅坐下,並拿出幽泉事先準備好的泉水給她。
清涼的泉水入喉,讓花詠舒適了不少,她捧著盛水的水碗,本想再裝一碗解渴,卻在未喝盡尚殘留了點泉水的水碗中,看見了他正專注地凝視著她。
這般看著她,馬秋堂想不起百年前的三道,和曾與她生活在一塊的女媧,對他來說,那些都是久遠前的故事,可眼下的她卻從故事中走來,並把她的故事帶進他的故事里。
意識到他徘徊不去的目光,低垂著頭的花詠,不知該不該再去盛一碗水,更不知該不該抬起頭。
「很難受嗎?」見她一直未動,馬秋堂將一旁的布巾交給她拭干濕發,不明白她干嘛一直低著頭。
她撫著額,蒙混地笑笑,「不礙事,只是有點暈。」
「都叫-別泡太——」他沒好氣,還沒數落完的話語,止定在他雙眼所看見的景色里。
沒拉緊的衣襟,露出一截白皙的頸項,他的雙眼緩緩往上游移,瞧見一綹濕發垂落在她的額前,凝聚在發梢上的水珠晶瑩剔透,一如她此時的側臉。
她的故事……
在那顆停留在她前額發梢的水珠滴下,落至她的唇瓣上時,馬秋堂伸出一指輕輕將它撫去,花詠愕然地看著他,他亦為此感到詫異,她的視線無意識地纏住他,他的,則忘了該如何離開。
溫泉的霧氣經地底的風兒一吹,陣陣蔓過了他倆之間,重霧迷鎖中,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臉龐,但在那陣霧氣飄散後,他卻在她臉上見著了比先前更瑰艷的紅澤,一陣措手不及的悸動,就在他毫無防備之下轟然襲上他的腦海,令他胸坎里的那顆心,急躍得有若擂鼓,並且覺得,眼前似朵芙蓉的她……
令人難以抗拒。
他很少將一個人放在心上想。
不去想,是因為在他的記憶中所擁有的快樂並不多,多數的記憶都像是大漠里蔽天的沙暴,灰黃成一片,令他不願再將它們想起困擾著他,所以除了國仇家恨外,他打小就一直將發生在他身邊令他感到不快的人與事,在事過境遷之後,將它當成一壇夜里喝過、天明即醒的酒,刻意-忘在腦後。
可近來那張清麗得猶如芰荷映水的臉龐,始終在他的腦海里徘徊不去。他不知是因他女人見得太少,或是那日在迷蒙的水氣里的容顏迷惑了他,他頭一回覺得花詠美,美得讓他無法忘懷那張線條弧度優美的側臉。
藥王一貫大剌剌的笑聲,與幽泉吃吃的笑聲,自花詠的房里一陣陣地傳來,在那一片笑聲中,佇足在廊上的他,听見了花詠如清鈴般悅耳的笑音,很少听她笑得那麼開心的他,雙足忍不住遭她吸引了去,款款停留在門畔看著被藥王他們逗笑的她。
這是他頭一回看她笑得那麼開心,也是頭一回讓他感覺到,她真正開始融入了百年後的生活,她不再只能孤獨地依偎著他,她正努力地建立起新的人際關系,雖然說……她的對象,全都是男人。
藥王無意間擺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此刻在他眼中看來,不知怎地,總令他覺得有些刺眼,而已經崇拜她到無可救藥程度的乾竺,那雙在敬佩中帶著迷戀的眼神,也讓他的心頭,有種沒來由的郁悶。
為此,他很迷惘。
他不善面對這樣的自己,亦不善面對看來截然不同的花詠,在他心中,她仿佛在一夜之間變了模樣,可其實他也明白,眼前的花詠仍是與往常一般,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在他的雙眼里,盡是昨是今非,他開始覺得,以往他沒注意到她的眼眸竟是這麼明亮,菱唇的線條是如此優美,當她的縴縴十指,輕撩過落在她頰畔的發絲時,他會有種想要屏住氣息的沖動,這來得太快的改變,讓毫無準備的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沉溺在她笑容里的眼眸,已經有很久沒有離開她的臉龐了,他無言地看著她歡喜的模樣,忽然有些明白,當年的女媧,為何選擇讓她留下,而不讓她跟著去送死。
若是他的話,他也定會要她好好的活著,再這般地笑著。
「你今日不是有事要忙嗎?」坐在地上听藥王說他小時候糗事的花詠,不經意瞧見了站在門畔的他後,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呆站在門外的模樣。
「我……」馬秋堂剛出聲,就發現自己的聲音低啞得很,他趕緊清了清嗓子,「我有事找。」
遭他打擾的眾人,不約而同地瞄了瞄一臉怪相的他,而後再將目光集中在藥王的身上。
「我懂、我懂。」藥王一徑地點頭再點頭,邊說邊拉著兩旁的礙事者們起身,「走走走,咱們別礙了他們的正事。」
幽泉一頭霧水,「正事?」她那個國寶能有什麼正事可做?
識大體的乾竺,二話不說地掩上他的問號,與藥王一同將他給拖出房去。
馬秋堂並沒笨得听不出藥王拐著彎在說他什麼,只是這一回,他不但沒法回嘴,反倒听得有些心虛。
「你找我有什麼事?」還坐在毯上的花詠,歪著頭,對他眨了眨迷惑的大眼。
「我想帶-去個地方。」他彎身將她扶起,還是一貫的不多做解釋。「走吧。」
已經很習慣被他拉著到處跑的花詠,也沒多問他又想帶她上哪,只是在他對她彎出手臂時,習慣成自然地伸出一手搭上,任他踩著緩慢的腳步帶她出宮。
在他們出宮上馬後,一票老早就埋伏在宮門口的男人,自宮柱後二探出頭,遠望著他們的背影。
藥王朝後頭彈彈指,「剛剛誰說要下注的?」說不定好事就快成了,只要他家表弟能夠再開竅些,並且能放機靈點。
「我。」興致勃勃的乾竺第一個舉手。
「還有我。」听完藥王所爆的內幕,已然了解狀況的幽泉,也上道地參一腳。
「我們也要!」另一票躲在其它宮柱後的宮人,不落人後地趕緊前往參賭。
身為莊家的藥王,不客氣地朝大票賭徒攤著兩掌要錢。
「底注兩錠黃金。」
「大人,你坑人啊?」一堆男人听了馬上向他抗議。
藥王將下巴一踐,「裝窮酸就別來攪和。」身為黃泉國的人沒錢?騙誰呀?要賭就把錢給他掏出來。
大伙心不甘情不願,「賭賭賭……兩錠就兩錠。」
坐在馬背上的花詠,在听完馬秋堂說明脈區究竟是在挖些什麼後,不得不對黃泉國的特產感到訝異。
「黃金?」她沒記錯的話,藥王說過,光是已開發的脈區那帶,少說就有十來座正在采礦的礦口。
「還有岩鹽。」馬秋堂再道出真正讓黃泉國在三道中致富的礦產。
她一手撫著額,總算有些明白了。
「你就是利用這些礦產蓋了個新的黃泉國?」難怪他可以在原本位于地面上的舊國毀于戰火,在十年後就在地底下另蓋一座新的地都,並在地底造出可通往三道各國國域,四通八達並可行車的地道。
「嗯。」
報詠听了不禁低首看看身上所穿的衣裳,並想起了那天藥王奉命捧來一大盒,里頭全是供她打扮用的珠寶簪飾。
她遲疑地問︰「黃泉國……很富裕嗎?」想當年女媧仍在世的時候,地藏所有的小柄加起來,都沒她目前所看到的黃泉國這麼有錢。
他點頭承認,「在三道中算是最富裕的。」黃泉國的主要收入來源,即是那些每日出發至三道與迷陀域進行買賣的商隊。
懊一陣子沒听她再開口,馬秋堂納悶地低下頭,立即撞上她那雙直勾勾盯著他瞧的水目。
「怎麼這麼看我?」他渾身不自在。
她眼中寫滿贊嘆,「我覺得你很了不起。」他不僅將國王的角色扮演得很好,更是個聰明的商人。
「……我只是盡我的職責罷了。」他偏過臉,不讓她看見微紼的臉龐。
「咱們要去哪?」她沒注意到他的異狀,在座下的馬兒顛簸了一下時,趕緊捉住他握韁的手臂。
「快到了。」他漫不經心地應著,覺得應是已經習慣她的觸踫的他,在這時,反而有股說不上來的不同感,她那總是停留在他身上的素手,像是她掌心里所紋繪的焰朵般,常在不經意中,烙上他的心扉。
愈是靠近馬秋堂所要去的地方,原本還有心同他閑聊的花詠也就愈沉默,她難以置信地瞧著這處藏身在地底的遺跡,一柱一殿,都與當年她所居住的女媧宮那麼相似,當馬秋堂將馬停在殿門處時,她不確定地看著他,而他在扶她下馬後,先帶著她在宮殿外頭繞了一圈,讓她看看宮殿外幾幢保留著的民居,等他們再次回到殿前時,喉際哽咽得疼痛的花詠停住了腳步。
「這是羅布陀的遺跡。」馬秋堂邊說邊領著她往里走。「當年我在興建地都時,趕在大漠的風沙將它們全都掩蓋前,命人拆了一部分帶回地底重建,以保留當年地藏的驕傲。」
隨著他走進殿里的花詠,顫動地一手撫著唇,看著她以為再也見不著的故鄉種種,就這麼靜靜沉睡在此處,在這兒,沒有淹沒時光的風沙,時間只是靜靜地停擺在此,就像她當年沒有離開過般,她所擁有的部分記憶都還在這兒,並在漫長的時光里等著她前來探看。
當她巡看的腳步停在四座石像前時,馬秋堂注意到她似乎紅了眼眶。
「她們是-的親人?」他仰首看著那四尊面目已有些模糊,不是很能認清楚模樣的女人石像。
報詠深吸口氣,伸手抹了抹臉後,拉著他上前一一向他介紹。
「這是我的大姊聖詠,這是二姊歌詠,三姊絮詠,而這是……」介紹到後來,她的聲音驟止,怎麼也說不出口。
「女媧?」馬秋堂光看也知道那個手中雕有冥斧的石像是誰。
「我……」花詠不安地握著十指,期期艾艾地開口,「我一直想向你道歉……」自從傷愈後,她就一直想為她將他當成女媧替身的事向他道歉,可總找不出個合適的機會。
知道她想說什麼的馬秋堂打斷她,「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畢竟,我也有錯。」
體貼的話語一進入她的耳底,藥王喝醉的模樣,也悄悄竄進花詠的腦海中。她不斷回想著,那時喝醉的藥王,為了當年溫柔善良的他有多麼心痛,而現下,她發現自己很能體會藥王當時的心情,也為此而充滿感激,她專注地凝望著他的臉龐,感覺心底因他像大雨將至般那麼溫暖潮濕。
「這里有沒有別人在?」她突然問。
他四下看了看,「沒有。」
下一刻,花詠一骨碌地沖進他的懷里,並伸出兩手抱緊他。
他低首看著她的舉動,「這似乎已成了-的習慣。」要是他們這副模樣遭人看見了,對她,或對他,可都不好,但她懂得要看場跋並顧及他的身分,每回都是在四下無人時才這麼做。
「是你說過我不介意就行的。」胸臆間溢滿感動的花詠,邊說邊將他抱得更緊。
「可這回-沒哭。」他輕聲提醒。
她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問︰「一定要哭才行嗎?」
他頓了一會,「不。」
在回答她這話時,他那自有主張的雙手,已悄悄環繞至她的背後將她更拉近自己,讓她似以往那般貼合著他的身軀,當那份熟悉的體溫再次將他包攏時,一陣暈眩感,在他的腦際扶搖直上,而他,很難將它擺月兌,也想不出任何該去拒絕的理由。
報詠在他的懷中抬首,「你今日有沒有公務要忙?」
「沒有。」他撥開落在她頰上的一綹發。
「那我們再多待一會好不好?」她懇求地問著,不想那麼快就離開這個讓她充滿回家感的地方。
馬秋堂抬手撫了撫她柔女敕的面頰,一腔因她紛飛的意緒,緩緩沉澱在她那雙渴望的眼瞳申,他輕柔地將她按回懷中,如她所願地繼續擁著她。
「就待到-想回去時再說吧。」
天宮雁蕩山
逃家逃到迷陀域,悠悠哉哉玩了數個月後,不甘不願地被逮回天壘城的霓裳,此刻坐在城中的議事廳里,修長的指尖輕敲著桌面。
「你說,馬秋堂不見咱們的使者?」
「不見。」隨著天宮三山派出的使者一塊前去黃泉國的童飛,在吃了閉門羹後,一張臉臭得像是被倒過債似的。
一點也不為這事生火的霓裳,心情恰恰與他相反,反而還一臉興味地問。
「為何不見?」敢把天宮三山的使者拒在門外,算那個馬秋堂有個性。
童飛撇撇嘴,「听說那時他們正忙著找國寶,沒空理會咱們派去的使者。」
「國寶?」她張亮了一雙明眸,好奇不已地撫著手問。
「好象是馬秋堂自聖地里找到的一個女人……」童飛搔搔發,其實他也只知道一點點而已。「黃泉國的人說,那女人在地底睡了百年,而她當年正是女媧的婢女。」
她興味盎然地揚高黛眉,「有這麼新鮮的事?」百年前的女人耶,沒想到什麼東西都可以挖的黃泉國,竟然連這種百年前活生生的遺跡都能挖得出來。
童飛對她晾著白眼,「小姐……」被人拒絕了她還這麼高興?而且她高興的地方每次都不在重點上。
「是表小姐。」她搖搖指糾正他。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好,表小姐,-說咱們該怎麼辦?」在被拒絕了後,他們是該讓那票長老拉段再去黃泉國一回好呢,還是干脆他們天宮也擺出一副-樣,不理會三道結不結盟的事?
霓裳撫著形狀優美的下頷想了想,眼珠驀地一轉,改繞至被派去鬼伯國的雷昂身上。
「馬秋堂沒空見咱們,那段重樓呢?」听說段重樓是個斯文人,斯文人該不會也把貴客給拒在門外吧?
雷昂臉色比童飛的更臭,「段重樓出發去找轉世的女媧,他家的宰相也是同樣的說詞,沒空。」
她壞心眼地笑笑,「喲,這麼巧?」敢情段重樓是和馬秋堂說好了,打算趁此機會一報上回他們地藏找上天宮,而天宮三山全都不給面子不見他們的仇?
「他們分明就是故意不給咱們面子!」只差沒被鬼伯國的宰相拿掃帚趕出來的雷昂,氣呼呼地瞪著她那張笑得亂開心一把的笑臉。
「誰教天宮與地藏是世仇呢?」霓裳不以為意地輕聳香肩,「一報還一報,他們會潑咱們冷水也是正常的。」
頂亂不已的童飛兩手捉著已被他搔成鳥窩頭的發。
「只可惜現下咱們沒空管什麼世仇不世仇的東西……」他們天宮這回真的沒打算要地藏,也沒有要繼續跟他們耍性子啦,他們是真有要事才會硬著頭皮去找地藏,偏偏地藏的人就是沒一個信。
「為什麼?」剛回城的霓裳,還不知在她出門逃家的這段期間,三道與帝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以致天宮會積極地想找地藏結盟。
「因為再不想想法子團結三道,咱們就快大難臨頭了。」雷昂幾乎把兩道粗眉擰成一圈麻花,「中土的探子來報,帝國六器中的赤璋與白琥兩位將軍,已準備出發至西域國境的邊郡,而蒼璧與黃琮兩位將軍則是準備朝北,似也有意警告天宮別輕舉妄動。」
霓裳微微-細了美眸,「帝國要興兵來犯?」
「不,真要動武,帝國會派的是四域將軍而不是六器將軍。」雷昂朝她揮揮手要她先放心,「六器不過是來探探情況,若發覺有必要代四域出手的話,他們才會動手。」
大抵明白了情況後,霓裳一手托著腮,開始思考在維持了百年的和平後,一向將天宮三山交給北域將軍夜色負責的帝國,為何會突然派出六器將軍。
懊不會是為了諭鳥所說的天孫吧?只是素來掌管東域的紫荊王已經撈過界地鏟過托雲山天苑城一回了,這回若是要再鏟天宮另兩城,那也該派夜色或紫荊王,可帝國卻改派六器將軍,那個多年來一直鎮守著帝國北域的夜色是在搞什麼鬼?怎會讓他人輕易踏上她的地盤代她出手?
懊不會是……帝國的四域與六器在爭權或是鬧內哄?
「表小姐,-說該怎麼辦?」童飛總覺得她這個天壘城的副城主,遠比正牌的城主還要英明可靠好幾倍。
「嗯……」她兩手撐著下巴,把她先前的推論擺一邊去,留待日後再研究,專心研究起眼下到底該怎麼解決結盟這件事。
「-就替咱們拿個主意吧。」無計可施的雷昂也只能指望她了。
心思轉得飛快的霓裳,轉眼問已想出了對策。
她先朝童飛彈彈指,「我家那個不負責任的流浪漢你們到底找到了沒有?」
童飛嘆息地垂下了肩,「小姐,-也別這樣說城主……」他不過是不負責任了些,以及愛四處亂跑了些,何必講得這麼難听呢,何況他還是她的親表哥。
「我有說錯嗎?」一提到自家表哥就滿月復新仇舊恨的霓裳,威脅地壓低了縴嗓。
「-沒錯、-沒錯……」惹她不起的童飛趕快搖首撇清立場,表明是站在她這一國的。
她伸出一指,警告地亮在童飛的鼻梢前,「你給我派人去告訴你家的城主大人,既然他那麼愛四處亂跑,那就叫他親自去地藏黃泉國一趟,要是天宮還是不能與地藏結盟,到時我就全都算在他的頭上!」
被當成替代炮灰的他,含淚地接下這不合理的命令。
「是……」說得真簡單,他到哪去找那個到處跑的流浪漢啊?
她還沒打算放過他,「還有。」
「還有?」他已經很想哀號了。
「叫我家表哥在回來前順道去把那個天孫給我帶回來。」她是很奉行輸人不輸陣那套的,「人家鬼伯國的段重樓都已經出發去找女媧了,他的動作要是比那個斯文人慢,我保證到時一定會讓他很後悔。」
他低聲在嘴邊咕噥,「你們兩個吵架關我什麼事……」他要是把這話原封不動地轉給城主,到時肯定少不了城主的另一頓火氣。
霓裳橫他一眼,「你說什麼?」
「沒有……」
「你。」一旁的雷昂還在慶幸自己沒被牽連到時,她已經把下一個目標對準他。
他垮下了一張臉,「我也有事?」
「你立刻去一趟沐霧山織女城,去通知風破曉一聲,為免帝國的蒼璧與黃琮兩位將軍有入侵天宮的舉動,他最好盡快派兵守住天宮三山的山口,我天壘城目前城主不在城內,不便調度協調四方兵力,就請他先替咱們多擔待著點。」找天孫與防帝國這兩件事,可得雙管齊下才行。
「我這就去。」他放心地吁了口氣,在她又追加命令之前趕緊腳底抹油開溜。
「小姐,那-呢?」滿心不平的童飛看著涼涼沒事做的她,「-要做些什麼?」她不會就只是動一動嘴皮子而已吧?好不容易才把她給逮回來,難得她這回竟會這麼安分,這實在是太不像她的作風了。
「我?」霓裳露出一抹令他頭皮發麻的邪惡笑意,「我正準備去捅一些樓子。」
「啊?」又要捅?
「在我表哥回來後……」才又被城中那些奉她表哥之命的長老,強拉去相親的她,記恨地扳了扳十指,「哼哼,我要他很後悔他又想把我嫁給另一個糟老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