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首仰望著坎天宮巨大的宮門,雪花紛紛落在夜色的面頰上,幢幢燈影下,她試著想像當年的黃琮,是如何在這麼一個也落著雪的深夜里,站在宮門前等著晉見浩瀚,並央求浩瀚成全他的心願。
閃爍的燈火中,黃琮與解神,這兩名曾經深深扎根在她心中的男人,就像這宮門外的兩座先帝巨像般,芷自上頭俯視著繼承了他們所有的愛與恨的她。
愛一個人能有多深,恨一個人又能有多深,她銘心刻骨地自他們身上明白了,可是將這些留給了她後就離開她生命中的他們,並沒有告訴她,她究竟是該將這些愛恨都收藏在心底,或是將那些遺憾與不甘都拋諸腦後。
她不知自己該怎麼做,才能做回那個原來的夜色。
守候在她身後的目光,絲毫沒有挪移過,請宮人去通報晉見的夜色,回首看著遭重重護皇軍包圍住的風破曉,即使是處在這種情境上,他面容上的神態依舊溫柔安詳,並沒有因此而畏懼或是動搖,他只是站在遠處默默地給她支持,並再次給她去面對的力量,就像當年他領著她去面對她那從未見過一面的生母天曦時一般。
在落雪的音韻中,巨大的宮門緩緩開啟,夜色側首看去,前來迎接她的,並不是一般的宮人,而是坎天宮的總管晴諺。
「將軍,陛下正等著您。」晴諺款款頒首向她致上敬意,再側過身子揚起一手邀她入內,「這邊請。」
「風破曉呢?」夜色站在原地未動。
「陛下亦邀風城主進宮,將軍不需煩心這點,請將軍先進宮。」
「不許動他。」仍是有些不放心的夜色,留下了這句警告後,便先行跨入宮門內。
「是。」
在送走了夜色後,晴諺朝遠處的護皇軍彈彈指,接著他們便押著風破曉來到她的面前。她低首看了身上所有兵器皆被搜走的風破曉,命人放開他後,再頷首向他示意跟著她一道進去里頭,然而風破曉卻叫住她。
「就這麼放心于我,成嗎?」
「怎會不成?」先禮後兵的晴諺也不介意老實告訴他,「坎天宮宮內所有的弓箭手,眼下全都已挽弓將箭尖對準了你,無論你走至何處,只要你有絲毫心懷不軌,我保證,你絕對走不出這兒一步。」就算浩瀚壓根就不擔心自己的安危,他以為,她會任由一個陌生的神子輕易進宮嗎?
他抬高兩掌,「我無敵意,我只是陪她同來。」
「我知道。」晴諺多少也知道他與夜色之間的事,「走吧,進來避避雪。」
已有許久不曾與浩瀚在這種方式下相見的夜色,在來到宮中的大殿上後,見著了那個坐在金鑾之上的浩瀚看向她的日光,依舊與她在彼流放至迷陀域前無所不同。當下,她不禁回想起。為了她,也為成全黃琮的心願,他是如何放她自由.並特意讓孔雀至天宮,只為告知她一聲「朕還你家人」。
「參見陛下……」
彬在階底的她,在好不容易將這句話說出口後,她哽澀地發現,她沒有勇氣抬首看向那雙眼眸,她不知,究竟該如何回報既保全了天曦的性命,又讓她重回天曦身邊的他。
「起來吧。」
敗高興能再見到她的浩瀚!在她仍是跪著動也不動時,眼尖地瞧見了她握拳的手。似乎正隱隱想要藏住顫抖,他想了想!大約明白了她在想些什麼。
「朕打算重新命你為北域將軍與第一武將。」既然不肯起來又不肯抬頭,那他只好單刀直入,用個較快的方法了。
滿面訝然的夜色果然迅速抬起頭。
「陛下?」他是忘了她犯了什麼罪才被他親自流放自迷陀域嗎?
「那三個朕管不住的家伙,就交回去給你了。」一直以來,那三個不時給他找麻煩的四域將軍。就是由她看管著的,有她在,他很放心,雨他也不想再另外找人接手。
完全想不到來此見他,竟會獲得如此結果,夜色一手撫著額,有些不太能接受眼前的現實。
她困難地啟口,「但臣有罪在身……」君無戲言,他既判了她的罪,他就必須堅持他的立場,不然,日後他該如何向百官與全天下的百姓交代?
捌瀚微笑地解除她的自責與不安,「你救駕有功,已不再是個罪臣了,朕會盡快恢復你的功名。」
「但百官……」
完全不擔心這一點的浩瀚,刻意朝左右兩個大半夜也被他召來的日月二相瞄了瞄。
「朕想,他二人定會為你找出個完美的借口的。」既然他倆讓破浪受了傷,又在天宮辦事不力,那就給他們一點小懲罰也好。
苦著一張臉的日月二相,就知道在大半夜被找來此地,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事。
猶愣在地的夜色,在听完浩瀚的話後,一股熟悉的暖意緩緩在她心頭漾開來,這讓她總算是回想起!當年她為何會義無反顧地效忠于他。
那是因為,當年在頭一回見識到浩瀚的心胸之後,長久以來,處在黃琮與解神都容不下她的處境里,她這才發現,她並不是永遠都得孤獨一人的,她也並不是永遠都不能得到半句贊美或是安慰的,她可以找個能夠容她之人,也可以尋找一片可讓她停泊之處,而就在那時,她看見了浩瀚為她伸出了兩臂,並讓她清楚地瞧了他那為她敞開的胸懷。
「起來吧。」浩瀚側首看向殿外,「朕听說,風破曉也同你一道來了?」
「是的。」不願天宮與帝國再次橫亙在她與風破曉間,打算在今夜解決此事的夜色,鼓起勇氣抬首望著他。
捌瀚听了,他的反應就只是像是松了口氣般,這令夜色再次啞然無言。
「看來,日後朕不必替你操心了。」如此一來,他也算是實現他對黃琮的承諾了。
站在殿上,听他倆君臣的對話,听得兩際劇烈作疼的日行者,不斷搖首再搖首,而也是一臉慘色的月渡者,則不忘適時提出尚未解決的公事要他收拾一下。
「陛下,您真不打算再進一步對三道進攻?」眼下三道都已是不堪一擊了,他卻硬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統統喊停,就連個理由也不給。
「嗯。」浩瀚隨口應著。
月渡者更是一個頭兩個大,「陛下不怕三道再次造反?」
「三道反與不反,那無謂,因要拿下三道,再輕而易舉不過。朕在乎的,只是這世上是否還有神人。」打從很久以前起,他就只有一個目標,至于接下來得面對的戰後瑣事,他並不認為以武制武就能解決一切,而他也不想只得到了版圖卻得不到民心。
「世上已無神人。」日行者小聲地在他身旁提醒他。
他愉快地揚高了唇角,「因此朕已得到朕要的結果了,至于三道,該怎麼處置,就由他們四人自個兒拿捏。」
「什麼?」又要交給他們四個?這到底是他們的天下還是他的?
再度被賦予信任之後,方才還站在宮門外猶豫,且找不著自己的夜色,只覺得那些一直在她心底肆虐的風雪,已在這座大殿上停止且融化殆盡,此時此刻,一直覺得什麼都無法擁有的她,這才發覺,其實自己手中所擁有的,已是太多太多。
在浩瀚的給予下,她重新有了親情,她亦有了永遠都會站在她身後守護她的風破曉,她更找回了那三個多年來與她為伴的同僚,以及,那個可自傲地站在帝國最強一道防線上,為浩瀚守住江山的第一武將。
「臣遵旨。」不顧日月二相擺出一臉反態,直在浩瀚的耳邊仍是勸個不停時,跪在下頭的夜色立即接旨。
「去吧。」浩瀚眨眨眼朝她示意,「天冷,別讓他在外頭等太久。」
「臣告退。」
「慢著,夜色——」沒想到事情就這樣由他倆說了就算的日月二相,忙著追下殿想去問她,她到底想拿三道怎麼辦。
坐在椅上末動的浩瀚,默然地瞧著他們走遠的身影時,一雙小手白一旁環住他的頸項,而那自袖中露出斑斑傷痕的手臂,不意地暴露在浩瀚目光下。
「在生悶氣?」老早就命人送走客人的晴諺,一雙美目直瞧著他的側臉。
「怎會呢?」他淡淡地笑道。
不會才怪……晴諺無言地瞧著他臉上那騙過夜色、也可以騙過二相,獨獨就是騙不了她的假笑。
狽首看了看四下,察覺殿上已無他人後,晴諺先是討好地在他頰上親了親,然而浩瀚依舊是坐在椅里直視著遠方,這讓她不禁嘆口氣,傾身附在他耳邊再奉上一句。
「下回你若是又掉入湖里了,我會第一個救你。」
「你不救無邪了?」他微微瞥過目光,口氣酸溜溜的。
就知道他還在記無邪的仇。
「不救了。」晴諺彌補似地在他唇上用力親上一記。
「說話算話?」總算有些動搖的浩瀚,這才伸手輕撫著她粉女敕的面頰。
「嗯。」她伸手環住他的頸子,整個人側坐至他的懷里,享受起他溫暖的懷抱,「因我還得同她搶位子昵。」
「搶什麼位」本還搞不清楚她想說什麼的浩瀚,話才說了一半,便霍然明自她話望指的是什麼。
「為了我,我想,你定會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晴諺舉起他的左手,柔柔地親吻起他的斷指。
居然跟他家表妹勒索他時說得一模一樣,她倆是串通好了嗎?就連勒索的內容竟一字也不差……遭人勒索的浩瀚,不語地瞧著懷中的佳人甜美的笑意。
「是不是?」晴諺偏首凝睇著狀似頭疼的他。
也知道自己遲早都得解決他們四人這樁情事的浩瀚,低首輕啄了芳唇一會後,滿足地看著她紅艷美麗的面容。
「就如你所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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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天晴,初春的腳步悄悄來到枝頭上,為滿園的樹木添上女敕綠的新裝。
朝中的文武百官們,在下了朝紛紛前來離火宮賀春送禮,將已有好一陣子沒再這麼熱鬧過的離火擠得水泄不通,只是。百官們在宮內找了許久,就是不見那四名早已返回離火宮的主人。躲人躲到宮後園子里的某四人,在被春陽曬得昏昏欲睡,又不願回宮或是回府給人堵個正著時,左臂已經復原的石中玉,頭一個耐不住無聊自草地上躍起身。
「咱們再來較量較量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再加上他們也有好長一段日子沒再交手過了。就當是提前驗收武藝也好。
破浪無所謂地聳聳肩。孔雀則是在夜色提著兩柄彎刀首先站上武台時,命一旁候著的宮內總管去拿來計時的香炷。
一腳踏上武台後,向來總是赤手空拳的石中玉,在其他兩人訝異的目光下,自身後亮出一柄長劍。
「嘿嘿……」祭出對付海皇的那柄神劍後,石中玉笑得一臉開心,「在有了這玩意後,頭頭,這回你得很走運才行了。」
面無表情的夜色.只是相當不屑地瞥了那柄長劍一眼。
「我就不信有了這玩意我還會敗給你!」石中王興匆匆地揚起神劍,當空一劃,一開頭就使出全力對付她。
習以為常的轟隆聲響,自上頭的武台上傳來,坐在下頭等著排隊上場的孔雀,在見識到神器的威力後,懶洋洋地問著身畔的同僚。
「你認為誰會勝出?」難得那顆石頭都把神劍用上了,搞不好這回他能在夜色手中討到什麼好處也說不定。
「夜色。」破浪只瞧了武台上的兩人一眼,二話不說地就選夜色。
「……」孔雀挑了挑兩眉,慢條斯理地側首看向破浪。
不經意一瞧,即被他的目光給看得渾身上下極不自在的破浪,心虛之余,他趕忙在他開口前,一手指著他的鼻尖警告。
「不要讓本王听見此刻你心里正在妄想的任何一字!」
他根本就什麼都還沒說……
孔雀一手撐著下頷,兩眼一轉,當下朝他笑得壞壞的。
「其實你是很佩服的她吧?」明明心里就是佩服夜色萬分,偏又打死不承認……他們四人中,最別扭的就屬他了。
破浪用力哼口氣,「笑話!」
孔雀不敢苟同地搖搖首,「輸給個女人,有這麼嚴重嗎?」他和石頭都認了這麼多年了,他干啥就是打死也不認?他是和宮垣結拜過不成?
「哼,這話正是本王想說的。」破浪冷眼一掃,用一種奚落的目光瞧起他。
「喔?」神態又再恢復囂張不可一世的破浪,毫不客氣將冷水往他的身上潑。
「本王可不似某人,遭人坑了,怒氣沖沖地前去興師問罪,結果非但什麼帳都沒算成,反而還得繼續委委屈屈地當個地下情夫。」這事在北斗與南斗的張揚下,早就傳遍離火宮了……嘖,簡直就是丟盡他們男人的顏面。
老臉當下掛不住的孔雀,微徘著臉,惱羞成怒地一骨碌自地上跳起,揚聲朝武台上大吼。
「石頭,下來!」
「干啥?」打到一半的石中玉,在還沒搞清是怎麼回事前,就遭孔雀硬是給拖下場,他忙著大叫,「我還沒打掛她哪!」
「反正你再怎麼打也打不掛她的,換人!」孔雀一手圈住石中玉的頸項,火冒三丈地扭頭改朝夜色叫著,「夜色,砍了他!」
兩刀插在地上靜候下一個對手的夜色,水眸一轉,一雙美目毫不猶豫地落在破浪的身上。
「求之不得。」听風破曉說,這個破浪在北域時。似乎是忘了她的警告,若非是鳳凰救他一命,只怕風破曉早就死在破浪的一雙纓槍之下了。
老早就等著跟她算北域這帳的破浪,不客氣地迎上她的視線,取來一旁的雙槍之後,也不管一旁被捂住嘴的石中玉仍在抗議,就迫不及待地踏上武台。
「正好.本王今日就雪恥給你瞧瞧。」那時既要保住帝國大軍,又不能殺了風破曉之事,他今天就叫她害他滿月復嘔氣無處泄的罪魁禍首給他一個交代!
「就憑你?」遠遠比他還要來得目中無人的夜色,只是淡淡地朝他撂下了這句話,當下就全面點燃破浪的心火。「本王受夠你這女人了!」破浪氣極地抄起一槍將槍尖指向她,「今日在分出個高下前,誰都別想離開這里!」莫名其妙就又成了他們的頂上頭子,還恢復了第一武將這功名,就算他再怎麼向浩瀚抗議也沒用……沒關系,此事既不能公開興師,他就給他來個私了!
「我不介意成全你。」夜色冷冷一笑,揚手就是一刀朝他擲過去。
被迫下場的石中玉,一手撐著下頷,面對眼前再熟悉不過的情景,他只是翻著白眼,低聲在嘴邊喃喃。
「真耳熟……」他們就不能改一下這個老詞嗎?
飛越過天際的彎刀,在湛藍的天際里留下了一道燦白的光影。過了許久後,孔雀與石中玉雙雙抬首低望穹蒼,不禁憶起曾經浮沉在雲端的神之國度,和曾經出現在人間的神人們。如今回想起來,他們突然覺得那些往事都已變得很遙遠!一如天明即逝的夢境般。
「你想,那些神都哪去了?」孔雀拈起一朵草地上的小野花,將它插在耳際上。
「誰知道呢?」兩手枕在腦後,躺在地上的石中玉,放松地閉上眼享受春目的驕陽,「也許,這一切只是神子的夢而已,又也許,眾神的夢,也已經醒了。」
一全書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