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寺,二十年前由東西南三宮娘娘合資興建,每位在此弘法布道的住持皆出身青雲貴-,即使入了佛皈了依,他們身後的勢力範圍仍是不月兌凡塵,依舊在青雲中打轉。而此寺,寺內遍布特意培植的武僧,將天王寺織成一張武力雄厚的保護網,再加上那些來自于三位娘娘的扶持,若說此寺是集中皇朝後宮勢力大成的護國寺院,也不為過。
在朵湛的眼里看來,這里不啻是他此時最需要的庇蔭場所,集中了三位娘娘不分黨派的勢力後,只要來到此地關上寺門,那麼不管站在外頭想得知手諭內容的人是誰,不但得賣三位娘娘一個面子,也得在闖進來前先惦惦自已的斤兩,是否能避過那群護寺的武僧,只要他不出寺門一步,那麼任誰也動不了他。
陽炎心思百般復雜地站在寺內大雄寶殿,看著朵湛在夜深時分獨自在寶殿內徘徊。
自從今日隨著他走出襄王府後,陽炎從沒想過他會來這個地方,也猜不出他來此的用意,原本以為他要出家,但他在向住持提出這個要求之後,卻遲遲不剃度落發;以為他是下定決心想要來潛心修佛,可他一整日下來,嘴里也沒冒出半句佛號過。
他只是一直走著、走著,不厭其煩地在寶殿的佛前走了無數遍,有時,他會停下來看看佛像的面孔,劍眉緊緊地揪鎖著;有時,他會轉頭看向寶殿外遠處的寺門,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在陽炎的心中,僅只是一日一夜,朵湛就像個月兌胎換骨的人,變化之大,令他這個跟隨他多年的人也無從捉模。可是即使模不清朵湛此刻的心思,他大概也清楚,朵湛的改變是來自于冷天放帶來的那道手諭。
那道手諭里寫了什麼?朵湛沒說。
今後他將有什麼打算?朵湛也沒說。
朵湛停下獨行的步伐,抬首看向寶殿殿頂。
大殿中金塑佛像的光影,透過千盞日夜不滅的燭火,形成一片刺目的金,投射至殿頂,將殿頂上方諸佛菩薩像、護法諸神、各式飛升的仙人繪像映照得清晰。在殿頂正中,有幅九龍沐子圖,圖中太子被九條蟠龍緊緊圈繞著,在那些龍里,有惡、有善,有毒龍、有慈龍。
他再低首看著殿中羅列的泥塑五百阿羅漢,將目光停留在十六位在佛滅後,仍然不入涅盤、永住在世的大阿羅漢上,其中降龍羅漢仰望蒼夭,注視著殿頂的九龍,明暗光影中,降龍羅漢正等待著降伏天上九龍內心中的貪欲、噴恨、愚痴。
他將是被降的其中一條蟠龍嗎?
不,他不是,他也不甘于被降。
在今日之前,他真正的世界仍處于一片混沌尚未開天闢地,而今日之後,一切已漸漸塵埃落定,該出發的道路,已在他面前敞開了來正等待著他前進,現在,就只等所有的東風備齊而已。
殿中燦亮的燭火有些搖曳,陣陣幽風,從四面八方紛涌進來。
「王爺。」察覺不對勁的陽炎隨即來到他的身畔,抽出身上的佩刀將他護在身側。
不約而同的,或者該是說他們都在搶時間好趕在第一個來到,十年難踫頭一次的冷玉堂、冷天海、冷鳳樓、冷滄浪,這些分奉不同皇子的冷家親信,都在同一刻齊聚在朵湛的面前。
朵湛絲毫不以為恐,也對他們的必然出現心中早就有數,優閑地點完人數後,他有些好奇地繞高了眉。
「怎麼你們冷家人只到了四個?」能突破外頭防線的人,恐怕也只有這些冷家人了,只是,在他的估算中,人數似乎還不夠。
「聖上的手諭在哪里?」冷玉堂充耳不問他的問話,兩眼直在他的身上來去搜尋。
他懶懶揚起一笑,「在我身上。」
冷家人互看對方一眼,眨眼瞬間,他們已自各方挪動腳步,準備動手自他的身上搶奪主子所要的東西。
陽炎隨即揚刀抵擋他們前進的步伐,但以一敵眾又要護著朵湛,縱使武藝再高,難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朵湛的身影沒有動,淡看著劍花刀影在他的面前飛閃,可是滿頭大汗的陽炎已是自顧不暇,根本就沒辦法在這情況下保住他。就在冷鳳樓手中的銳劍已經抵達朵湛頸間時,一道來得又快又急的劍氣用力將她劈離朵湛數丈之遙,千鈞一發地撈回朵湛一條命。
「你來做什麼?」冷鳳樓微喘著氣,修長的鳳目定在姍姍來遲的冷天色身上。
「奉剌王鐵勒之命保住襄王和他身上的手諭!」盡全力從北狄趕來的冷天色,直在心底深深慶幸自已沒有晚來一步,不然朵湛的腦袋和身子就要分家了,而他回去北狄後,下一個腦袋分家的人一定是他。
冷滄浪-細了眼,「鐵勒也想知道手諭里寫的是誰?」
冷天色很遺憾地朝他搖首,「他不想知道,他也不想讓襄王以外的人知道,所以我只好來這里實現他的願望。」
不知何時,朵湛己神不知鬼不覺地拉著陽炎來到寶殿一隅,在冷眼旁觀之際,淡淡地問向那些為了一道手諭而不得不與親手足交鋒的人。
「你們冷家人是想在我的面前互相殘殺嗎?」
冷玉堂睨他一眼,「有何不可?」
「是無不可,只要別弄髒了我的地方就行。」他無所謂地聳聳肩,根本就不把他們骨肉相煎當作一回事。
「什——麼?」一群人意外得幾乎掉了下巴沒法裝回去,皆難以置信這會是以慈悲仁善揚名天下的襄王口中吐出來的話。
「還有。」朵湛邊說邊自袖中掏出一只卷軸,走至香案上飛焰熊熊的燭火旁,「誰要是動了我一分一毫,我就毀了手諭讓誰都得不到。」
「你敢?」冷天海不相信他敢這麼毀去眾人求之不得的東西。
他敢。
下一刻,沾染上了火光的卷軸已在朵湛的手中緩緩燃起,他甚至連考慮也沒有,直接就將它拿到燭火上頭燒給他們看。
他回過頭來,笑得十分愜意,「毀了它後,普天之下就只剩我和聖上知道這張手諭里究竟寫了什麼,你們若是想知道,不是親自去問聖上,就是得撬開我的這張嘴,不過我相信,無論你們怎麼做,你們絕不會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
對于他的這個舉動,眾人皆猝不及防,在回過神來時,他們忙不疊地想趕在手諭灰飛湮滅之前救下它,但攔在他們面前的冷天色,卻阻撓著不讓他們前進半步。
「別那麼心痛。」燒完了手中的東西後,朵湛拍拍兩掌,興致很好地看著他們一致死灰的瞼,「方-燒的那張手諭是偽,真的,並不在這里。」
冷滄浪緊咬著牙關,「你耍我們?」
「是啊。」他大刺剌的承認。
「下一任太子是你嗎?」冷天海不死心,就算被耍,他今天也要找出答案來。
朵湛低低冷笑,兩手環著胸,在飄搖的燭影下,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
冷玉堂將他的沉默視為否認,「倘若太子不是你的話,那是誰?」
「冷天色。」朵湛沒理會他,反而朝冷天色勾勾食指,「鐵勒除了叫你來守住手諭之外,他還說了什麼?」
冷天色有些不甘願地嘟著嘴,「他叫我來這里听你的命令行事。」
「鐵勒是打算把你借給我嗎?」他心情不錯地盯著冷天色的臭臉,臉上笑吟吟的。
「嗯,我奉命在這段非常時期效命于你。」也不知道那個鐵勒究竟在想什麼,居然就這麼大方的把他借給別人,一點都不考慮到他這個被使喚過來使喚過去的人的心情。
得到了冷天色的答案後,他馬上換了張截然不同的臉孔,陰冷的下令,「既然如此,我要你把這些人全都給我弄走,並且讓他們今後再也不能踏進這里一步,我不管你用的是什麼手段!」
冷天色毫不遲疑,「是!」
「天色!」在冷天色揚劍向他們走來時,他們忍不住朝他大叫。
「我只是奉命行事。」
受了幾處傷的陽炎,枯站在殿旁,對眼前的情況愣愣地回不過神來。
怎麼會這樣?
冷家的人為了主子自相殘殺,這點他可以理解,但鐵勒他要保住朵湛?還把心月復大將借給朵湛使喚?鐵勒不是向來跟其它皇子沒有交集的嗎?而朵湛也跟鐵勒沒有絲毫的交情和親情可言,朵湛也幾乎不認識半個西內的人,怎麼西內的主人,會千里迢迢的派人來保朵湛一命?!
他弄不明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的雙眼微微瞥向靜立在一旁的朵湛,試著想在朵湛的身上找出答案來,但在接觸到朵湛噙著一抹笑意的臉龐時,一陣涼意,霎時自腳底直竄上他的背脊。
朵湛知道,對于這一切,他什麼都知道,而且,他知道的恐怕還有更多。
因為他大胸有成竹和有恃無恐了,他那冷靜的模樣,就像是今晚發生的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握中,而他只是在等而已,他只是在等著來看這一場戲。
他究竟還在等些什麼?
望著朵湛的面容,陽炎赫然發覺,在朵湛身旁那修羅使者的泥塑,氣韻神態竟和他像得如出一轍,彷佛是由同一個模子復制出來——
站在天王寺廣闊的候客大院內,楚婉遠遠凝望著朵湛在殿內深處面佛的身影。
即使遍布整座天王守的親衛和武僧沒半個人攔她,她的雙足卻還是站在原地立定生根,遲疑了很久,就是沒有勇氣走進去。
可是,她不得不來為自己要個心碎的理由。
失愛的痛苦,旋生旋死,可縱使心再痛,絕望中那股殘余的力量仍推促著她,要她親自來面對這場變故。
在夭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個心願,自始至終在她的心中從未變過,縱使此番前來可能會再度遭棄遭拒,但她還是要來,她還是要再來見他一面,因為她相信,若他來天王寺的理由是為了求得一個解月兌而出家,那麼這次她還是可以在佛前將他拉回來。
放下了心中無法收拾的傷愁和悲痛,在寧靜的夜里,楚婉將朵湛拒婚的行徑思索了不下千百遍,並試著找出真正的主因。聆听了旁人提出的種種可能性,她不禁要想,那個她心中已與她爭奪了十年的情敵是否再度回來了。
十年前,當她還是個懵懂的芳華少艾時,朵湛首次走進她的生命里,那時的他,正初近佛法,並有著出家離世的念頭,然而她的出現改變了他的意念,令他不但臨陣反悔不出家,反而在眾人的一片訝然之中將她迎進襄王府照料,而在五年後,他又向太子臥桑正式提出納她為未婚妻的宣告,並揚言此生非她不娶。
但她知道,他的心中還是藏著某種不安,每每只要他想在佛前尋求一份寧靜時,他總會將自己關在禪堂里數日,任憑任何人苦勤也不肯出禪堂一步,但只要她來到佛前,那麼他定會-開手中的一切來到她的身邊擁她入懷。
每當被他擁入懷中時,她總有一種被分裂的痛楚,因為他抱得是那麼牢、擁得是那麼緊,可是他有一部分的心卻還是不在她的身上,她的心底,更時常因此感到絲絲的惆悵、患得患失,因為與她爭奪他的人,並不是任何女人,而是佛。
只要她將他拉離佛一點,不久後,佛又會再將他拉近些,這場奪愛,像一場永不止息的拉鋸戰,歲歲年年不停的上演著,因為佛的存在,她愛得既深刻而無望,但她不願被這個敵人擊垮,一敗涂地。
傾盡所有可能,她將她最虔誠純摯的情愛捧至朵湛的面前,竭盡精魂不遺余力的來愛他,曾經,她相信,她是深得他所愛的,可是現在,她卻對一切都懷疑了起來。他的離開,讓她看見愛情的脆弱不堪一擊,和對他的不可失去,也讓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失去了他,她將再也不是她,而只是一株失去了魂魄的蓮。
寶殿內,頭昏眼花的听朵湛誦經誦了一整日的陽炎,在他停下誦經的空檔,總算有機會打斷他來向他一報他身後的大事。
「王爺。」陽炎低下頭對坐在蒲團上的他輕喃,「她來了。」
「趕她走。」朵湛連頭也沒抬。
陽炎的眼中忍不住漾滿同情。「但她已經在外頭站了一日了」為什麼要這麼殘忍?為什麼他變得這麼徹徹底底?他知不知道外頭的那個女人是誰?那是他的心呀。
「你听見我說的話了。」他淡淡重復。
「你就去跟她說說吧,就算是就算是讓她死心也好。」陽炎驀地跪在他的身畔,兩手牢牢地捉住他手中的念珠,緊閉著眼向他懇求。
他靜看著陽炎不發一語,許久過後,他站起身來,轉身筆直地走向寶殿殿門,直朝外頭苦候的楚婉而去。
「你來做什麼?」兩腳方在楚婉面前站定,他冷淡的音調也同時刺進楚婉的心底深處。
湛就不會應了道人的那句話,走向殺戮的那一端,她不要他變,她不願讓朵湛因她而成為罪人。
楚婉強硬撐持著搖搖欲墜的心,在他寫滿拒意的眼神下,逼自己梗澀得難以發聲的喉際,別再這個時候背叛她的勇氣。
她微弱的輕吐,「給我一個理由。」
「我不能給。」
「你真的不要我?」難以遏止的淚霧在她的杏眸里泛起。
望著她蒼白憔悴得令人心疼的面容,無窮無盡的掙扎在朵湛的心頭狠狠地翻攪著。
不見她,是因寫他怕會克制不住自已,不顧一切地擁她入懷;不給她理由,是怕在這布滿各派人馬眼線的地方,只要稍露口風,那麼他的心血就將全盤白費。
如果可能,他真想拭去她眼中的淚,告訴她告訴她什麼?他什麼也不能說,說了,不過是為她惹來殺身之禍罷了,縱使他有多麼想要她,但目前的他,不能要,他不要她死。
這片天地可以毀滅,這個人世可以傾覆,他可以放棄所有,卻不能放棄她,只要她能平安的活著,只要她可以遠離他會帶給她的死亡,他可以走,他可以絕,也可以狠,他更可以將自己推陷進日復一日的摧心鞭笞里。
「回答我。」等不到他的答案,楚婉忍著刺目的淚,再次把話送到他的面前。
朵湛的眼瞳有些閃爍,聲音也顯得很悠遠,「還記得你曾對我說過的誓言嗎?」
誓言?
在她的心兵荒馬亂之際,她有些憶不起她曾對他說過什麼誓言,他問的是哪一句?而他又為什麼會提起?他不是已經對她心死愛絕了嗎?又怎會在這當口突然問起她那些過往的溫柔?
「記不得,那便罷了。」朵湛眼中的暖意迅速消逝,並且決絕地旋過身,「你走,別再讓我看到你。」
楚婉強迫自已轉過身去,不看他再度離她而去的模樣。
只因為,怕看見他的臉龐,會心痛欲裂;怕在他再次轉身離去的背影里,會無聲落淚。
閉上眼,依稀憊可以听見他在池畔熱烈傾訴的誓言,午夜夢醒,尚可感覺到他殘余的體溫,但那些都已不再存在,在他離去後,她的生命里只剩下一片虛空。
為什麼愛情是這樣子?傷人至此,還要人好好活著。
躲在寶殿殿門內偷窺的冷天色與陽炎,在楚婉孤零零的站在大院里時,望著她心碎的身影,他們不禁為她感到心酸。
「沒想到你家王子是個鐵石心腸的人。」看了外頭的那一幕後,冷天色感慨萬分地一手搭著陽炎的肩,嘖嘖有聲地搖首大嘆。
「他不是那種人,不許你這麼說他!」陽炎馬上反駁他的話,怎麼也不肯承認,也不願有人這樣說朵湛。
冷天色一手指著外頭,「事實擺在眼前。」
「他有苦衷的」陽炎喪氣地垂下頭來喃喃低語,無限痛苦藏在他的眼眉之間。「他從不是那樣的人,他一定有苦衷的」
從前,朵湛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身為武將的他,看過尸鴻遍野、看盡朝中炎涼,唯有在朵湛的身上,他找到了平靜和真正的生活。
待在朵湛身邊的日子,與世無爭、無眾無求,外頭縱有大風大浪,只要靜看著朵湛的那一雙眼眸,任誰的心都會平定下來。因為朵湛,他甘心放棄一切功名,成為朵湛身邊一名小小的親衛侍官,只因為朵湛的心是那麼地溫厚仁慈,深懂人性的脆弱,也因此總是格外溫柔地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他相信,朵湛絕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可是這一切全都變了,就只因為一道手諭,眼睜睜的,他看著朵湛一再傷害最深愛的人,甚至連個理由都不給,令他簡直不敢相信,也難以接受。
他深深同情楚婉,不知該怎麼去想象楚婉所受到的傷害,因為楚婉給予朵湛的愛,這些年來他都看在眼底,他更知道,沒了朵湛,楚婉根本就不知該怎麼活下去,可是,他卻什麼忙都不能幫也幫不上,因為,現在的他再也不明白朵湛那顆誰都觸不到的心。
「朵湛。」冷天色在朵湛走入殿內時,馬上代陽炎沖口問出這句話,「你有苦衷嗎?」
「你」在朵湛的冷眼朝他們掃過來時,陽炎忙著想-住冷天色的大嘴。
冷天色推開他,「別藏了啦,干脆就大大方方的問出來,總比大家都悶在肚子里納悶來得好吧?」畏畏縮縮的,他在怕什麼呀?問個問題又不會死人。
朵湛看著他們兩人寫滿不解的雙眼一會,也覺得自己是該知會這兩人一聲,免得這兩人會在過于同情楚婉的情況下,不小心壞了他的大事。
「陽炎,去外頭看著,多留點神。」他抬首看了看四下,決定先清出一個不會有第三者听見的空間。
「是。」沒被留下來旁听的陽炎,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街命而去。
在陽炎轉身出去好一會後,壓抑不住滿肚問蟲的冷天色,迫不及待地挨在他的身邊問。
「為什麼你會忽然臨崖勒馬不娶她?」像那種傾國傾城的大美人,能夠娶到她,就要向祖上多燒幾注香偷笑了,換作是他的話,不管是為了什麼,他也要把那種會把全天下人迷死的女人娶過門。
朵湛冷冷瞥他一眼,「娶了她,讓她陪我死嗎?」
「死?」冷天色呆在他的話里,兩眉不住地朝眉心攏緊。
「現在全朝的探子和刺客都集中到我這來了,我連自己是否保得住都是個未知數,何苦拖著她一塊下水?」
那一道手諭,引來無數帶著殺意的人恐怕是天朝有史以來最多的一次,就連當初太子臥桑遭襲時,人數也沒來得這麼多,今日他或許還能看得見朝陽,但他可不知,明日他是否也能看見暮霞。
冷天色頓時恍然大悟。原來,他「你放心,我會顧全你這條命的。」片刻過後,冷天色態度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並義薄雲天地拍拍他的肩,「我將自北狄帶來的親衛精兵包圍了整座天王守,再加上這寺里的武僧可是出了名的凶狠,只要你留在這個庇難所,我保證,你絕對不會有性命之憂。」
「你當然會顧全我,不然鐵勒會要了你的命。」對于他的熱情,朵湛並不怎麼搭理。
他無可奈何地垂下頭來,「對」要是朵湛掉了一根頭發,回去北狄後,他相信鐵勒會很樂意用五馬分尸或是更多不人道的酷刑來伺候他。
答復完了他之後,朵湛拍開他的手走向佛座。
「喂,你就這樣讓她走?」冷天色喊住他,伸手指向外頭正準備離去的楚婉。
他回過頭來,「不然呢?」
「即使是為她著想,但你也沒必要這樣傷她呀。」好好的跟她說清楚不就行了,干啥一定要采取這種激烈的手段?他有沒有想過,女人最是不能傷的,就是心。
他遠望著楚婉離去的背影,「我若做得不夠絕,那些人不會信。」
「但你看看她那模樣,你你真的不向她解釋嗎?」他真的很怕,要是楚婉禁不住打擊,一時想不開「她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罷。」朵湛垂下眼眸,攤開掌指,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的掌心。
雖然可以理解,但冷天色還是覺得他的作法不妥當,「可是她」
「她會等我的。」
「等你?」冷天色又是一愣。
「反正現在說了什麼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他不想說得太多,又把自已縮回那片沒人知道的天地間,「別問了。」
「你早就盤算好了?」聰穎的冷天色眼中亮起一絲光彩,「你是不是已經計劃好了這場騙局的退路,等風頭過了後,你就會把她找回來或者娶她是不是?」
他卻搖首推翻他的話,「不是等風頭過後,而是等我行動之後。」風頭?這朝野中的風浪永遠也都不會有平靜的一天。
「行動?」冷天色一個頭兩個大,「什麼行動?」這回他又是在打什麼啞謎?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朵湛並沒有正面回答他,轉首看向殿中大佛的側影,緩緩地,形成一種等待的姿態——
楚婉不知道自已是怎麼離開天王寺的,她也不知道在走回來的這一路上,有多少路人以訝異和驚艷的眼神看著她,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總覺得整座京兆似浸泡在層層的淚水里,一切景物看來是令人如此心灰,也無法泅泳而出。
刻意讓心靈放空,不讓任何回音在她的耳畔回響,她在外頭漫無目地的走著,好希望燻暖的南風不要停,就這麼吹散她所有的記憶、吹去眷戀,和緊纏著她不放的心痛,把一切都抹去。直至天色黑了、雙腳累了,她才疲憊地回到府內,避開了所有探詢的目光,將自己關在閨房內對著一室婚禮的嫁妝嫁物發怔。
看著房里存放的喜服嫁裳,她還記得,在那日,她曾歡歡喜喜地將它們穿戴在身上,而同樣在那日,她也曾心痛欲絕地將它們自身上卸下,辜負了這似水流年來每一日舉針刺繡時的待嫁心情。
鴛鴦、彩鳳、百合,依舊色彩斑斕的嫁裳靜靜地放在妝台上,在紅融的燭光下明燦生輝,似在靜謐無聲的夜里提醒著她,她失去了什麼。
她的淚忽然涌了上來,怎麼也掩藏不回眼眶里,恣意在她頰上奔流傾泄,將她苦苦壓抑住的巨大傷痛徹底釋出。
這些日子來,她刻意讓自己過得麻木,不讓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再因朵湛吹皺一池春水,可是那一切的過往,苦的、酸的、甜的、痛的,歷歷在目,彷佛才剛發生又像已逝去了千百年,總會在夜半她最孤寂無依時,自回憶里跳出來,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中盤旋不去,有時會讓她痛得掉下淚來,不如該如河背負這沉重的負荷再繼續把日子過下去,讓她只能看著過去的傷痕不知所措。
即使人人都告訴她,過去的,無論再怎麼美好,也是過去了,如果要遺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恨,那麼她只要全心的去恨朵湛,她就能再度找回她的生命。
可是她不能,對于朵湛,她從沒有過那一絲一毫的念頭,即使他再怎麼傷她,他曾堆滿了她心頭的愛意還是會把他的所作所為洗去,令她困在恨也不是、愛也不是的泥庫里動彈不得,又不能求個解月兌。
憊記得你曾對我說過的誓言嗎?
楚婉怔怔地抬起眼眸,耳鼓密密地充斥著朵湛今日那句忽來的問句。
她曾說過的誓言?
在頰上的淚已涼後,楚婉的神智從不曾像此刻如此清晰,她的心池,像是濃雲褪去的天際,把被掩蓋住的一切全都敞露出來。她想起來了,那日,在一池未綻的蓮荷旁,她曾對朵湛說過我會在你的心頭上烙下一個烙印,讓你永遠都惦著我。
我會等,我會一直等到你回頭來尋我。
分明曾對著他的心起誓過的,那時她怎麼會忘了?
頒轟的心跳聲直響在她的耳際,有些遲來的莫名欣喜,緩緩滲入她晦暗的心房,沖淡了她執意蒙蔽的哀傷,為她的心頭點亮了一盞明燈,將那些藏在朵湛身上而她一直看不兒的部分照亮了起來。
他是故意的,若不是還對她有心,他不會故意問她那句話。
只是,他為何要那麼做?
止不住的寒意泛上她的心悄,楚婉緊緊環抱著自己,驀然對這一切發生在她身上的來龍去脈有些明白,但在明白的同時,也深深感到戰栗和悲哀。
那日,舒河、律涵還有懷熾,他們在她耳邊說了、問了些什麼?對了,是手諭,他們會來看她,並不是因為朵湛的棄婚,更不是為了同情她的情境,他們只是想知道朵湛身上的手諭。但在那張手諭里,究竟有著什麼值得他們那麼想得知的?
不,或許她應該回過頭來問,那些沉淪在政海爭斗間的皇子們,他們想要知道什麼?
他們只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
「他知道,他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他要保命」楚婉掩著嘴,在解開了這道謎題之後,不禁為朵湛所做的一切而感到不忍。
終究,將他拉離她身邊的,還是朝政,不是她以為的佛,而他大概也早知道會有這一日的來臨,所以,他才會選擇走上絕情這途,狠心-開了他身邊與他有所關聯的人,一個人獨自離開,好讓所有人不受他的牽連,不為他而喪命。
但他怎麼可以?在他的這出絕情記上演時,他怎可以忘了要知會她一聲,邀她一起進入那場陰謀里?他知不知道,無論是水里來、火里去,她都願死心塌地跟他一道的,他不可以就這麼獨自-下她。
懊跟上去嗎?該不該快些跟上朵湛就要遠走的腳步,再一次回到他的身邊去?就在楚婉這麼想著時,道人深刻烙在她腦海里的話語,卻在此刻竄進來因你,他將不再是他,若你執意跟隨,那麼他將走回他原本該走的路途,再也不能阻止他殺戮的本心。
因她朵湛他會因為她而變成那樣嗎?
房門忽然遭人輕叩了兩下,推門而入的,是神色顯得怪異的楚夫人。
楚婉暫時放下心中理不開的一切,不讓自己在這一刻作出任何決定。
「你今日見到朵湛了嗎?」來到她的面前,楚夫人拉了張小椅坐下,欲言又止了大半天,才緩緩吐出這句話。
「見到了。」楚婉把楚夫人奇怪的神色解釋為她是怕她再度傷心,所以才不想在她面前提起這個話題。
楚夫人遲疑的看著她,「那」見到了後呢?朵湛改變心意了嗎?還是朵湛又拒絕了她一回?
「我很好。」她深吸口氣,拭淨臉上所有的淚痕,讓自已重新振作起來。
敗好?楚夫人百思不解地盯著她一臉沒事的模樣,而她的這句很好,也讓楚夫人不知該怎麼把接下來要告訴她的話說出口。
「娘,你怎麼了?」楚婉看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似是瞞了什麼的模樣,不禁對她會在這時來找她的原因懷疑起來。
她吞吞吐吐的,「有件事,我不得不來對你說說」
「什麼事?」
「你爹他」她頓了一會,在想到反正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干脆就豁了出去。「他打算將你嫁給長信侯。」
楚婉張大了杏眸,「長信侯?」那個請道人來看她、並且與她爹走得很近的貴-?
「你爹擅自決定的。」她真的阻止過了,可是那情況,恐怕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
當下,楚婉的心池掀起另一陣動蕩不安的巨浪,對這青天霹靂的消息,不知該怎麼接受,也不知為何會發生這種事。
「為什麼要將我改嫁?」她一手撫著額,茫然地問︰「就算我沒過朵湛的門,可我的名字也進了他的宗譜,要我改嫁他人,這豈不是叫我背上一個不貞之名?」
楚夫人愈想愈惱,卻又無計可施,「我也這麼對你爹說過了,可是他還是在氣頭上,而且說什麼都不肯扯下他的老臉,所以旁人一慫恿他用這法子來報復朵湛,他也就胡里胡涂的答應了。」
對于朵湛的棄婚,楚向任不只是氣,他是恨,恨的是朵湛的無義,還有他所帶來的丑聞,而在那節骨眼上,偏偏長信侯又卯足了全勁在耳根子軟的楚尚任耳邊煽動,盡露奪人之愛的意圖,直想把將心儀已久的美人趁此良機佔為已有,而楚尚任也甘心走入信侯的私心里,只想藉由這個方法,也狠狠地打擊朵湛一回,並與長信侯聯成姻親,把這場棄婚所帶來的損失降至最小,好挽回他的聲譽,同時也向青雲攀上一階。
「報復朵湛?」除了自己的心傷之外,楚婉根本就沒想過楚尚任的立場。
「你爹現在對朵湛可是恨之入骨。」楚夫人邊說邊嘆氣,「還真是應了那道人的話,這樁婚事,真讓咱們兩家思斷義絕。」
楚婉忽然有些明了,那曾經存在她心底的問號,也在此刻得到答案。
原來,恩斷義絕的,不是她和朵湛,而是他們兩家。倘若她執意要站在朵湛的身旁,那麼恩斷義絕的,即將是她與她的家人。
「爹在報復朵湛時,可曾想過我的處境?」她喃喃的問,彷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我也叫他不要逞一時之快拿女兒的終身來賭氣,可無論我怎麼勸,他都不听。」事情已經來不及挽回了,那個長信侯在一得到楚尚任的應允之後,就立刻向所有的王公貴-發出他們兩家即將聯姻的消息,簡直就是要他們沒有反悔的余地。
「我不嫁。」她來人世,就是為了要見朵湛一面的,除了他,她誰也不要。
「恐怕由不得你。」楚夫人難忍地別過眼。
楚婉握緊了雙手,一字一字的將她的決心道出口︰「我要等他。」
她不再猶豫不決,她要履行她此生唯一的誓約。
不管楚尚任決定了什麼,也不管她是否會被迫出嫁,就算必須與她的親人恩斷義絕,她也要等。她決定不追上去,她要停在原地等待朵湛,只要她不執意跟隨,那麼朵湛就不會應了道人的那句話,走向殺戮的那一端,她不要他變,她不願讓朵湛因她而成為罪人。
「等誰?」楚夫人有些不明白,也想不出此刻她的心底還有什麼人。
「朵湛。」
「你要等他?」楚夫人緊握著她的雙臂,不敢相信女兒會為愛盲昏了頭。「難道你忘了嗎?他在你過門的那日-棄了你!」
她的眼神沒有一絲動搖,「我要等他,無論他曾對我做了什麼,我就是要等。」
「婉兒」楚夫人幾乎想怨起她的痴愚,恨不能讓她看清楚現實。
「我答應過他的。」楚婉神態安詳得宛如一株不為所動的蓮,輕淡若無的笑靨,美麗地在她的面頰上泛起,「他可以對我毀誓,可是我絕不做個背約之人。」
「不要那麼傻——」楚夫人才想勸她,卻被她接下來的話語給截斷。
「不管要花多久的時間,就算老了、死了,我都要等,如果今生等不到他,那麼我就到來世繼續再等。」等待,是沒有時限的,在她說出那句誓言後,她就必須為她的誓言負責,因為,她一生只傾心這麼一回。
楚夫人忍不住要問︰「萬一你永遠都等不到他呢?」
「不會的。有一天,他會回過頭來尋我。」她笑開了,眼眸里懷著堅定的信念,「所以在那之前,我要等。」
「傻孩子」望著她不回頭也不會更改的堅決,楚夫人不禁摟緊她,暗暗將淚滴在她的肩頭上。
楚婉柔柔地拍撫著她的背脊,唇邊帶著不悔的笑,「我是傻,但,我願為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