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後院雞棚里的那票老母雞,每日都像這樣嘮叨個沒完沒了。
「嘎嘎嘎……」那群最近不再那麼黏沐策的小雁,八成又在後花園中找到蚯蚓了。
「呱!」
正在花園里除草的沐策,驀地僵住了身子,目光凶狠地循音轉過頭來。
「呱?」前兩種聲音他都認得,但最後一個呢?
一撞上沐策尋仇似的神情,散步到花園中的花嬸忙撇清關系地揮揮後。
「不是我不是我……」這次做壞事的人不是她。
手上還拿著鐮刀的沐策,馬上將兩眼殺向有過前科,而現下正躲在蘇三姑娘身後發抖的花家大叔。
「出來。」這回他又撿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回來了?
蘇默識時務地一把拉出身後敢做向來不敢當的花叔,一點也不想在這節骨眼上挑戰沐策的火氣。
「花叔,那是什麼?」沐策揚起鐮刀的刀尖,不耐地朝他勾了勾。
怯怯縮著脖子的花叔,在沐策不善的眸光下,緩緩自寬大的衣袖里模出一只巨大且顏色罕見的金蛙。
這位姓花的大叔……他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是吧?沒反省餅上回的小雁事件就算了,沒想到,這位大叔居然又再次隨手亂撿東西回家給他添麻煩?
眼看沐策的臉色變得愈來愈森寒,花叔怕怕地抖了抖,忙拉著自家小姐的衣袖尋求她的庇護。
蘇默一手掩著臉,無限感慨地提醒他。
「花叔,咱們家的大權……早已旁落許久了。」他就節衷吧,她家的長工前陣子就已篡位成功,衣食住行各方面的大權全都一把獨攬去了。
「小沐子……」花叔討人同情地張大眼,眼中還閃爍著迷蒙的淚光。
沐策已經不吃這一套了,他兩手環著胸嚴正地拒絕。
「不許養。」家中「特殊人口」的總數已經夠多了,最重要的是,做牛做馬養著它們的人,全都是他!
「可是……這蛙很特別呀。」活了大半輩子,他還從沒見過金色的巨蛙呢。
沐策面無表情地揚手朝宅外一指,「把那只怪蛙放回去。」
淚眼攻勢不奏效,花叔也只能扁著嘴,滿心不舍地抱著金色怪蛙往外頭走去。
總覺得此事不可能這麼簡單就如此善了的蘇默,在沐策以為他已圓滿解決時,搖頭晃腦地走至他身旁要他別放心的太早。
「記得,千萬別像上回一樣一時心軟。」若是寵壞了那兩位老人家,他又將有苦頭吃了。
他沒怎麼放在心上,「不會的。」
事實證明,花家大叔是永遠也學不乖的,他就像個頑固的孩童,愈是不讓他養,他也就愈想養。
當天夜里,偷偷被花叔抱回房里養著的那只金蛙,心情甚好地呱呱亂叫了一整夜,提醒所有人此地無銀三百兩之余,也吵得全家沒一個人能好好安睡。就在天色初初翻了魚肚白的黎明時分,打開房門的沐策發現,他家的花叔,又偷偷模模地將那只金蛙給棄置在他的房門口等待他領養。
也不知沐策是天生就太有魅力,還是有什麼特殊的緣故,繞著他跳的那只怪蛙,任他怎麼趕也趕不走,他走到哪,那只怪蛙就如影隨行地跳到哪,就算是他狠下心將它扔出家門外,它也照樣秉持著百折不撓的毅力,一次次地竄進宅里重新跳回他的身邊。
早就改了習慣,不在大清早喝茶的蘇默,在今早沐策不甘不願地帶著那只怪蛙走進廳內時,笑得兩肩一抖一聳的。
「新跟班呀?」她揩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問。
「……是護法。」拉不下面子的沐策,僵著俊臉,意性也跟她杠起來。
「噗——」花嬸決定,下次再也不在大清早喝茶了。
「我、我……我今兒個有事要下山!」花叔在沐策悲憤的目光飄過他這邊來時,連忙閃出門去避風頭。
蘇默揉了揉笑僵的面頰,招沐策過來坐下後,將盛著他早飯的托盤推至他的面前。
「別拉長個苦瓜臉了,誰讓你不會記取教訓呢?」
「呱呱。」有只蛙也這麼應和。
「……」沐策更是沒好氣,那個姓花又不負責任的老孩童,每每不想養了,就扔給他這現成的養父去收拾後果。
「今兒個你就別去果園了,在後院挖個池塘養蛙吧。」
他一手杵著額,「後院都快客滿了……」
「我去叫那老頭回來幫忙。」氣管總算好些了的花嬸,頗認命地擦起裙擺出門找人。
報嬸走後,沐策心情惡劣地盯著蘇默面上止不住的笑靨,這讓他忍不住有點想拖她下水。
「娘子啊娘子。」
「別那麼叫。」她微皺著柳眉,「都說過那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了。」他怎麼還記得那事?
「沒听過開弓沒有回頭箭嗎?」既然戲他都已演過了,便宜不佔白不佔。
「可以賴了就跑嗎?」敢情他演上癮了?
「你試試。」他喀喀有聲地扳著長指,「不過我先聲明,我今兒個的心情特差。」
「……娘子就娘子吧。」看在他犧牲小我被那只怪蛙騷擾的份上,今日就讓讓他。
沒睡飽的沐策懶洋洋地啟口,「娘子啊娘子,我有一事想請教。」
「說來听听。」
「除開當初是為了救我一命,故不得不這麼做外,你把我的身子養得這麼好、骨子里補得這麼足……你老實說,是不是刻意的?」這是否正是所謂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這個嘛……」她撫著小巧的下頷,不正面承認也不急著否認。
「為了讓我當上長工,這一切,一早就在你的計劃內?」他愈問心里愈篤定,甚至開始覺得,他似乎早早就已乘上這艘賊船了。
「長工,你悟了。」蘇默拍拍他的肩。
「……」他就知道。
當下滿心也不知該說是感謝還是埋怨的他,將手中的碗筷一擱站起身,蘇默忙一手拉住他,指著他沒動幾口的早飯。
「不吃了嗎?」明明他平日都要吃上三大碗的。
沐策兩眼無神地往後院的方向走,「先去挖池塘……」不早點弄好那只怪蛙的新窩,他今晚就甭想睡了。
身形圓圓胖胖的金蛙,就像花兒不能少了太陽般,在他走後也一跳一跳地追了上去。
在沐策渴望睡眠的前提下,蘇家的新池塘很快便砌好了,可沒想到就在幾日後,像是要挑戰沐策脾氣底限的花叔與花嬸,在某個黃昏,又分別抱來兩只年幼的飛鼠站至他的面前。
蘇默挑高了一雙秀眉,含笑地倚在廊下不打算上前加入戰火,在沐策看過來時,她還擺出了一副純看戲的模樣。
然而這一回,沐策卻出乎她所料,既不嘆氣也不發火了。
他只是微笑再微笑,先是走上前溫柔不已地模模花叔的頭,再含情脈脈地拍拍花嬸的臉蛋,接著……他揚起一拳,追著下一刻忙著抱頭鼠竄的他們打。
聆听著身後遠處蘇三姑娘開懷的笑音,沐策在不知不覺中也咧大了笑容,過了一會兒,他突地停下了腳步,一掌輕輕地按在自個兒的胸口,覺得在他的胸坎里,那顆曾因傷痕累累而死去的心,似乎,正活力十足地再次跳躍了起來。
守信如期的夏蟬,在山頂蓊翠的綠意到達了最濃郁的時分,伴著毒辣無比的艷陽,聲嘶力竭地熱烈開唱。
今夏異于往年的猛烈暑意,將住在山頂上的眾人都給熱得頭昏眼花,就連一向好動的花叔和花嬸,也沒了精力在烈日下打鬧,大中午用過年飯後,他們便沒精打彩地聚在後花園巨大的樹蔭下,一人一椅地齊躺在沐策幾天前才做好的竹制躺椅上乘涼。
沐策自廚房端來幾碗清熱祛火的涼茶,擱在樹下的小茶桌上後,他揚首問向站在遠處井邊的蘇默。
「瓜涼了嗎?」昨日花叔下山買了一車的西瓜載回來,今早他在頂著艷日上山去工作前,便順手取了幾顆放在水井中待涼。
「涼了。」她模模剛打上來的西瓜,瓜面上翠綠的花紋傳來沁心的涼意,讓她忍不住將面頰貼上去蹭了蹭。
他挽起衣袖,「我來拿。」
「你都忙一早了,你坐著就好。」她吃力地抱起沉甸甸的西瓜,在沐策擔心的目光下搖搖蔽晃地走過來。
「我來切,你別再曬日了。」她一走近他便急著伸手接過,見她一臉汗,他忙讓她去樹蔭處坐下。
從廚房取來菜刀後,沐策刀法俐落地分切成數大塊,紅艷艷的瓜肉,在點點掩映的日光下,看來格外可口解暑氣。
「花叔,吃太多可是會鬧肚疼的。」在花叔已吃了數片,還繼續伸出手想再來一片時,他掏出汗巾幫花叔擦去吃得滿臉的汁液。
「再一片就好。」
他側過臉,「花嬸,你怎一口都沒動?」
「我討厭甜甜的瓜,太膩人了。」她懨懨地灌著略帶苦味的涼茶。
「三姑娘?」他再看向啃了兩片西瓜,便躺在涼椅上閉起眼的蘇默。
她秀氣地打了個呵欠,「我想眯一會兒。」
自遠處山谷里吹拂來的涼風,在吹抵山頂時,將空氣中令人焦灼難耐的熱意都吹散驅遠了,枝椏間葉與風的婆娑低吟,像首催人入眠的曲子。
沒有睡意的沐策,見他們都耐不住睡意打起小盹,去屋里取來了涼被輕輕蓋在他們身上,而後他坐在蘇默的身側,靜靜地看著她的睡容。
就這麼放松地睡在他的面前,不妥吧?她這是不防他,還是沒將他當成男人看待?
對于蘇默這方面對他的縱容,沐策早就想同她說說了,可她向來待花叔花嬸也是如此,他若是說出來,反倒令人覺得有些刻意了,因此長久以來,他也一直順著她這方面的不在意,在不知不覺間,一點一滴地拉近了與她之間的距離。
他伸手拉起她垂曳至地的發辮,拍去上頭沾著的草屑,側著身子的她,睡得很熟,小巧的臉蛋上眉目恬靜如畫,瑰紅色的唇瓣輕輕地抿著,讓手握著她發辮的他,一時忘了挪開目光。
他好像……有點了解那名獵戶雲武,為何這些年來會對她那麼執著了。
以往的他,對蘇默的容貌並沒有特意懸在心上多想,可就在最近午後閑下來時,他總會不經意地想起她那張臉龐,比起他曾在雲京中見過的女人,蘇默雖不能算是艷冠群芳,但她也絕對能夠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她。
只是如此美麗的她,怎都沒听過成親這方面的半點消息?
除開天生就像沒有煩惱的花氏夫妻不說,那位將她養在此處的蘇大小姐,都不替她著急的嗎?雖說住在這山上,天高皇帝遠的,無人拿婚事說嘴令她心煩,但總這麼耗著也不成啊,畢竟女人的青春有限。
一想到在未來,她將可能會嫁給他人的景況……沐策頓時握緊了手中的發辮,心頭就像是偷偷養了幾只扎人的刺蝟,而他愈是多想,那些刺蝟也就愈莫名其妙地翻滾亂扎。
他嘆了口氣,松開發辮往身後的涼椅躺下,試著撇開滿腦子紛亂的思緒,但身畔蘇默身上幽幽傳來似有若無的香氣,卻總是干擾著他,掙扎了一會兒後,他悄然起身,決定上山去果園看看那些已在結果的桃樹。
在果園耗了一下午,做好收成的準備後,沐策拖著疲累的腳步走下後山的小徑,他遠遠瞧見,一抹粉色的身影出現在小徑的另一頭,待睜大眼細看,發現中午還令他心神不寧的蘇三姑娘,竟破天荒地急急朝他跑來。
腳不好還跑那麼快?這不是犯跌嗎?
沐策迎著她大步走上前去,在她腳下被絆了一下如他預期往前撲倒時,適時地伸出兩手撈起她。
「長工啊長工,你報恩的機會到了。」蘇默在他的懷里抬起頭來,興奮地拉著他的衣袖搖呀搖的。
「是嗎?」他盯著她紅通通的臉蛋,慢條斯理地以指整理起她因奔跑而飛散的發絲。
她說完就拖著他要走,「快跟我來。」
他低首看著那只拉著他的小手,在放開與不放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選擇就這麼任她拉著。
「三姑娘走慢些,仔細別再跌跤了。」他刻意放慢了腳步,由她帶他走向山坡的方向。
「再不快些逃詡要黑了……」她使勁拖著如同老牛的他,「我說你怎走得這麼慢?」
「不急。」他心情不錯地應著,再放慢了步子好與她一同享受這片美麗的夕日。
遠處西方的天際上,掛著一輪殘日就快抵達群峰的峰頂,路旁的長草沐浴在霞光中,宛如穿上一襲金紗,任由風兒將它們吹得高低起伏,陣陣曼舞,一只只紅色的蜻蜓,點綴在原上四處嬉戲,遲遲不肯歸家。
將他拖來山坡上與花氏夫婦會合後,蘇默迫不及待地指著聳立在山坡上的百年巨樹。
「喏,就這了。」
沐策抬首望著上方,「這是……」
樹梢上,三只算得上是他們家古董級的老母雞,此刻正分據三處蹲著不動,而站在樹下等他來此的花嬸與花叔,則是各自張亮了一雙期待的眼眸,等著看他大顯身手。
他推敲地問︰「它們……下不來?」這還算是雞嗎?知道自己不會飛還沒事離家出走,跑這大老遠來學猴爬樹?
「對。」
「報恩?」他指指樹梢,語氣有些不敢相信。
她欣喜地點著頭,「嗯,報恩。」
就這點芝麻小事……也算得上是報恩?這位救命恩人她是太看得起那些老母雞,還是太過瞧不起他這名堂堂長工?
帶著一臉的慍色,沐策抬腳輕輕點地一踏,頎長的身子轉眼間便已竄上樹間,再將大掌一探,毫不憐香惜玉的,將那一只只畏高的母雞都給往下扔。
在樹下接住鎮家之寶的母雞們後,某三張整齊得很一致的笑臉,朝他漾開了來,而後他們一人抱著一只雞,溫吞吞地舉步下山走回家。
沐策冷眼瞧著抱著雞的蘇默,面上開懷不已的模樣,她那笑臉,仿佛就像是抱了個稀世珍寶般,而這更是讓他滿心的不是滋味。
「娘子啊娘子。」
「嗯?」或許是听慣了吧,她早對這稱呼沒啥感覺了。
「此雞殺否?」
「不殺。」
沐策冷目淡淡朝她懷中一瞥,「咱們有好陣子沒嘗雞肉肉味了。」
飽受驚嚇的母雞,急急地往蘇默的懷里鑽。
蘇默防備地將母雞抱緊了些,「它是咱們家的一分子,我都養它快兩年了。」他也不嫌這雞的肉會老得鈍牙啃不動啊?
「能果月復的。」他還是相當不爽快,總覺得這雞在她心中的地位,似乎還比他這長工高了些許。
「要果月復明兒個叫花叔再下山買幾只就成了。」她睞他一眼,總覺得他今日哪兒怪怪的,「你怎走這麼慢?是不是因為最近變天,所以膝蓋酸疼了?」前陣子午後都會飄幾場雷陣雨,她也忘了要叮嚀頭一年住在山上的他得注意。
「……嗯。」她要這麼想……就這麼想吧。
「回去後我再拿藥酒給你推推。」她邊走邊回頭說著,冷不防便被路邊的長草絆了絆。
沐策一掌扶著她的手肘穩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穩後,即拎過她手中的母雞夾在腋下。
「這雞重,你抱不久的。」他一手輕推著她的肩頭要她往前看,「你好好走路。」
等不及夜晚來臨,迫不急待的蟲兒們,在金烏開始沉降至山巒最高處的一角時,躲在路旁的草叢里大聲繁唱,紅艷得不可思設的晚霞,讓眾山看起來就像是正在焰火中燃燒般。
然而沐策卻無心欣賞。
他只是在夕光下,盯著蘇默那側臉上動人的弧線,想像著她那身為名妓的娘親,當年該是如何的傾城無雙,而她,今日卻因腳跛之故而乏人問津……
蘇默在他突然牽住她的手時,略略停下了腳步問。
「長工?」四下的光線愈來愈暗,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天色暗了,牽著妥當些。」他淡聲說著,牽著她走在山徑上比較平坦的地方。
「下午你又去果園了?」握著他帶繭的大掌,她覺得這掌心好像比上回模時更加厚實了些。
「嗯。」他心不在焉地應著,忽爾將話題一轉,「在這山上住久了,你會不會想離開這地方?」
蘇默說得極快,「不會。」
「你不想嫁人生子嗎?」鬼使神差的,他也不知他怎會把這句關在他心頭的話,就這麼給問出口了。
沉默來得很突然,半晌,等不到她回答的沐策緊了緊她的手。
「小時候曾有過這念頭,但後來……」她別過臉,「我放棄了。」
他敏感地捕捉到她語氣中的異常處,「放棄了?」
「嗯。」她很快地掩去眼中難以察覺的落寞,狀似輕松地說著,「就這麼過日子,不也挺好的?」
怎麼會好?
雖說現下的日子,他們過來還算是快樂,但他也知道,這只是種短暫的安慰,它並不能恆久地持續,也不會到永遠。
鮮妍的花朵離不開凋謝的軌跡,記憶則會在歲月中褪了顏色,總有天,花叔花嬸也會老去,到時,她要一人孤零零地獨自留在這山頭上嗎?他並不想去想像,她將會有孤獨無依的那一日到來,他也不願見到,她將會有失去笑靨的那一天。
那麼,她在將來,該過什麼樣的日子才好呢?
思及這一點,沐策也愣住了。
他不懂,就連自個兒的未來他也都還未曾打算過,怎麼他卻急于替她盤算起來?
就表面上來看,他是她的長工,她是東家,他們兩人皆很滿足于眼下的狀況,短期內,他並不想要有任何的改變。
因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擁有過如此閑靜恬淡的生活了,不知不覺中,這桃花山山上的日子,竟讓他有種回家的感覺。在蘇默所住的這座大宅里,不但有著家人似的關懷,淡淡的安心感,也有著他辛勤的汗水,和某種近似眷戀的心情,這讓他,一點也不想要離開。
在逃言上的雲霞最是美麗炫人的那一刻,沐策牢牢地牽著蘇默的手,開始在想,他這名打從上任以來,就一直十分敬業愛家的長工,會不會稱職得太過頭了些?
蘇府留在沛城城中的藥鋪,在夏至來臨的那日,已結算出這半年來的營利,按規矩,藥鋪管事得將鋪子帳冊上呈給蘇三姑娘過目核對,因此打算去取帳冊的花氏夫妻,一早就做好了下山的準備。
只是他們沒想到,已在山上蝸居近四年的蘇默,不但難得地主動提出要下山,就連那個身為流犯的沐策,竟也沒半點流犯自覺地想跟下山去拋頭露面,一點也不怕會被人給認出來。
「小姐,你……真的行嗎?」將馬車停在城門處的花叔,還是不放心地再問過一回。
「都三年多了,他們應當都已不記得我的舊事了。」蘇默眺望了遠處的洶涌人潮一會兒後,打氣似的對他笑笑。
報嬸依舊覺得此事不妥,「我看,三姑娘還是待在馬車上等著吧。」如果又出了岔子怎麼辦?
「我沒事的。」她干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待會去了藥鋪後,你們是打算一塊去逛街吧?都想好要買些什麼了嗎?」她知道以往他們下山來,都是匆匆買了該買的東西就走,甚少有機會能在城里逛逛或是去一訪舊友。
「想是想好了,只是這錢……」從不曾出門帶這麼少銀兩的花家夫婦,有些為難地掂著手中比往常輕盈的銀袋。
「呃……」蘇默愛莫能助地抬手指向如今家中的財政掌權人。
「甭看她,錢都在我身上。」沐策將心一橫,決定非糾正這三人敗家的壞習性不可,「今兒個你們一毛錢也別想多花。」
丙真是由奢入儉難啊,在山頂上大宅里過慣了好日子的這三人,他們根本就是標準的不知民間疾苦,前幾日農暇時,他拿起家中的帳冊撥撥算盤一算,龐大的家用支出,和過多不必要且浪費的花銷,當場差點令他嘔出一口血來,他們幾個……可真是名副其實的花錢如流水哪,也虧得那位蘇府的大小姐,這些年來有那雄厚的財力能養著矜貴無比的他們。
他仔細叮囑兩個老小阿,「我再說一回,不許買不管用、不切實際或是純粹浪費銀錢的東西,都記住了?」
「記住了……」他倆意興闌珊地應著。
在他倆手牽著手進城後,沐策也陪著蘇默一塊踏進這座他從沒來過的沛城,不過多久,他敏銳地察覺,蘇默自進城以來,就一反常態走得很快,刻意費力的穩住右腳不讓它跛得明顯,她還一路都低著頭,像是不想讓人瞧見她的面容一樣。
城中人潮如水,他倆才並肩走過兩條大街,就被混亂無序的人群沖散了兩回,為免走散,沐策在擁擠不堪的街上牽起她的手,後來當前方因為出了馬車事故,整條街都被塞住時,顧不上他人看了會怎麼想,他將她圈在懷中護著,免去了她與他人間的肢體踫撞。
懊不容易走過熱鬧的大街後,蘇默熟稔地帶他走進一條舊巷道。今早在出門前她說了,她打算帶他去扯幾塊布,好替忙于農事的他再多做幾件方便下田的涼快布衫。
「是這?」在她走至布莊門口,卻遲遲不踏步進去時,沐策不解地問。
「嗯。」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深吸了口氣才緩緩走進里頭。
鎊色令人眼花擦亂的布疋就放在店內的架台上,趁著蘇默去桃布料,沐策避開了布莊里一室的女人,站到櫃台的邊上等她。沒多久,原本吵雜不堪的店面,在有人認出蘇默那張與眾不同的臉龐後,驀地安靜了許多。
「咦?她不是那跛子……」
「蘇府不要的蘇三?她不是早就離開沛城了嗎?」
「她竟還有臉來城里?」
眾女之間的竊竊私語,在無人阻攔下逐漸愈演愈烈,甚至進一步演變成堂而皇之的討論,全然不顧忌蘇默她也在場。
那些女人中嗓門最大的大嬸,高聲闊論地提起往日舊事,說某位就住在她家隔鄰的媒婆,在幾年前曾經前前後後替蘇默說過不下十次的媒,卻次次都以失敗告終,在因她的跛腳無人願娶她過門之余,也同時帶壞了媒婆的聲譽,害得媒婆日後都沒有生意上門。
仿佛嫌蘇默的名聲還不夠大似的,另一位徐娘半老的婦人不客氣地斜睨著蘇默,當著她的面,大刺刺地說她娘親當年可是艷名遠播的名妓,勾引了無數鄰里街坊,而她既是孤狸精生的,自然也是個風騷的小蹄子,勸其他婦人還是早點回府栓好她們自家的男人,免得也被她給勾得魂都不知哪去了。
那朵清早還浮現在蘇默芳頰上的笑靨,早已在他人的流言蜚語中消逝無蹤。蘇默看似鎮定的擱下手中挑好的布疋,默不作聲地轉身走出布莊。
隨著她踩出去的腳步,下一刻沖天巨響也自櫃台前傳來,隨後掀起一室連綿不絕的驚聲尖叫。
一掌拍碎了整個木制櫃台的沐策,一雙冷酷凌厲的眸子,來回掃視過那群此刻全都縮躲在角落的女人,成功地將她們的叫聲全都堵回嘴里。
他陰惻地問︰「方才開口的是誰?」
「客、客倌……」布莊莊主被他那活似要噬人下月復的模樣給嚇壞了。
他再狠狠剜她們一眼,朝店家扔下一錠元寶,隨即去追早一步出去的蘇默。
因蘇默的右腳不便,所以她走得並不遠,沐策在幾步後就追上了她的身影。見她愈是急著想走,腳下也就跛得愈厲害,四周的人們也都因此而注意到她了,他立即趕上前扶著她的手肘希望她能緩下步子,可就在他的目光接觸到她面容上的神情時,一陣拘管不住灼燙的熱意,忽地在他的心頭泛濫,排山倒海。
在桃花山山頂上,他見過她開心、見過她使壞,獨獨就是沒見過她這麼委屈的模樣,這讓他,很不能適應、很無法接受、很……為她感到心疼。
依舊走得很急的蘇默,在一步險險跌跤時,即被再也看不下去的沐策高高抱起,並將她的臉龐深壓進他的懷中。
「男女授受——」她在他懷中奮力掙扎著。
他不管不顧地收緊雙臂,止住了她亂動的手腳,抱著她大跨步地直往前走。
「現下才知悔,晚了。」他打一開始就告訴過她了,偏她就是對男女大防不甚在意,那她就怨不得他得寸進尺。
「你……」
他一手按著她的頸項,將唇貼在她的耳邊低聲地道︰「打從替我療傷起,咱倆早已授受相親不知多少回了。」
怎麼也沒浩掙開他下地,蘇默在大街上更多來往的人將她給認出來時,索性將臉埋在他胸口,不言不語也不再掙扎了。
沐策挺直了腰桿,沉穩地抱著她一步步向前走,壓根就無視于眾人投向他們的不善目光,也不理會那四下到處傳來的議論之聲。
隨著沐策的一腳與一步,耳邊傳來的窸窸窣窣誹議聲,漸漸像撲岸的浪濤般愈來愈大,而這條路,卻好像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似的……被他抱在懷中的蘇默,想起方才那些人一束束朝她投射而來的視線,像是帶著銳刺的箭頭直朝她刺過來,不緊不慢地穿過她的四肢百骸,雖不見血,卻也教她遺體鱗傷。
蚌然間,她覺得自己又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她還被關在小擺屋里,求救無門,又冷又餓又害怕,任誰都听不到她扯心裂肺的哭喊……
「三姑娘?」沐策突覺懷中的人兒氣息好像愈來愈不穩,他不解地低下頭來。
蘇默緊閉著眼,逐漸輕喘了起來,才不過半會兒工夫,她的情況就劇烈地急轉直下,變得更加喘不上氣來。
他被嚇得不輕,「你是怎了?」
她說不出話,吸不著氣的喉際發出嘶嘶駭人的響音,捉住他衣襟的指尖用力得都泛白了,這嚇得沐策連忙抱著她急奔回馬車停放處,將她抱進車里放下後,心焦地直拍撫著她的背脊。
「是哮喘嗎?」他片刻也不停頓地問著,「車上有沒有藥?或者藥在你身上?還是花叔他們有帶著?」
「三姑娘,我們——」
去了藥鋪視察完畢的花叔與花嬸,因放心不下蘇默,故臨時改變了主意,街也沒逛地就打算先回車上等她,豈料,當花嬸一手撩開車簾後,見著的,即是蘇默面無血色的難受模樣。
「小姐!」花叔臉上隨即風雲變色,急忙掏出系在腰上的藥袋,從里頭的藥瓶中倒出幾顆藥丸。
「沐沐,你快去倒碗溫水來!」花嬸在吩咐完後,立即掏出不離身的金針小靶,捏起金針一連在她身上扎了好幾針。
也跟著擠進車廂的花叔,邊掐著她手中的穴脈,邊哄著緊閉著眼簾不肯睜開的她。
「小姐,你冷靜些,先把眼張開,這兒沒外人的,你別怕。」
「花嬸。」跑去附近商家討來了碗溫水後,沐策擔心地站在車門邊,看著花嬸將自制的藥丸塞進蘇默的嘴里,再逼她一口口喝下大半碗水。
「你坐進去,咱們這就回家。」花叔跳下狹小的車廂,在沐策的肩上重重一按後,即跑到馬車前頭去。
座下的車輪飛快地轉動,搖搖蔽晃的車廂中,花嬸扶著倚在她身上的蘇默,邊拍她順著氣邊在她耳邊不斷重復。
「沒事沒事,緩些來,慢慢吸氣……」
沐策眼中盛著疑惑,「她……」都過這麼久了,怎也不見她睜開眼楮?
報嬸嘆口氣,「不要緊。」
彬許是因氣力耗盡的緣故,累極的蘇默身子軟軟的,在車中怎麼也坐不住,不忍看她因路況顛簸感到難受,沐策小心地將她摟在懷里抱緊,一路無言地盯著懷中她那蒼白的臉龐,以及覆蓋住了一雙明眸,猶如兩只黑蝶的長瞳。
載著心焦人們返家的馬車,在來到了桃花山山腳下時忽地停住了,正當車內的人感到疑惑時,前頭傳來了獵戶雲武的聲音。
「花大叔,我也正巧要上山,麻煩捎我一程吧。」
報叔不想同他唆,直接朝身後問︰「姑爺?」
「車小,坐不下。」沐策沒空給外頭好陣子不見的獵戶好臉色看,在感覺懷中的嬌軀因外頭的獵戶而變得有些僵硬時,他不住地在她背後拍撫著希望她放松。
雲武渴盼的目光,直看向後頭的車廂,在被車簾遮去了視線而無法瞧見蘇默後,他揚高音量往里頭問道。
「三……三姑娘,這山路我熟,不如、不如就由我來為你駕車吧?」
听住在山腳下的獵戶說,他們一早就下山去了城里,于是他便一直在這處必經的山道上等著,就盼能有個一親芳澤的機會。
「此事我家老僕能勝任,不勞煩。」沐策不耐地在後頭低唱,「花叔,還不走?」
馬鞭再次劃過天際,無情的弧度並未理會留在山道上的那顆愛慕之心,就在一路趕路的狀況下,他們四人在天色擦黑的時分就已回到了家中,用過飯喝過藥的蘇默,氣色雖還是很不好,卻已不再喘了,在稍事洗漱後,她便早早回房躺下。
處理好蘇默後,沐策帶著凝重的神情找來花家夫妻,打算趁今夜就把那些他所不知的事情全都問個清楚。
「三姑娘她……」花嬸握著手中的茶碗,很不願地再次揭開那般塵封的往事,「她小時曾被人關在廢棄的柴房里,那時受了涼,就落下了這病謗。」
由府中下人們聯手扶養長大的蘇默,六七歲時,正是調皮的時候,有日不小心犯了錯,遭向來听命于蘇大夫人的管家給關進了閑置不用的柴房里。管家的本意是想說就關她個一晚,讓她反省反省就算了,豈料後來在忙起來後,他也就忘了這事。
那時正值初冬,大寒天的,她就這樣無水無米的挨了兩日,直到兩天後,發現孩子不見了的眾人,這才在柴房里找著奄奄一息的蘇默。
報叔接著開口,「那事不久後,有天夫人教唆了她自娘家帶來的下人們,聚在一塊兒齊聲嘲笑小姐的跛腳……自此以後,小姐每回被人當著面嘲笑她的腳,或是在人多一點的地方待久了,她就會兩眼發黑犯起病來。」
沐策不禁听得怒火中燒。
「這事你們在帶她下山之前怎不早說?」怪不得自他來了這兒以來從沒見她下過山半回,而他倆,明知她有這病,卻還帶著她去城里冒險?
報叔低著頭,頗自責地垂下了雙肩,「待在山上的這三年多來,也沒見小姐喘過一回,我們以為……以為她已經病懊了……」
「大夫說過,這是心病。」花嬸拉過沐策的手輕輕拍著,要他沉澱下這一日下來他悶在月復中的火氣,「我就實話同你說吧,三姑娘她極怕外人。」
「極怕外人?」沐策錯愕地瞪大眼,不一會兒又攢緊了劍眉,「我也算是個外人,可也沒見她曾怕過我。」
她搖首,「沐沐你不同,你是三姑娘親手帶回來的。」
「那又如何?」
「她就是孩子心性,每每都把她撿到的東西當成自個兒的。」花嬸打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蘇默的心態,「所以說,你是自家人,不必怕。」
听了這話後,沐策的面色不禁稍微緩和了點。
「她這病……可有法子根治?」雖說住在這山上是能不讓她犯病,可她也不能一輩子就這麼被孤立在人群之外。
報嬸莫可奈何地長嘆,「怎麼治?心病憊得用心藥才能治。」
蘇默的心病,是她那只已注定跛一輩子的右腳、是她身為名妓的娘親、是眾人看待她的目光、更是她的自卑,而這些,世上的藥石皆不可愈。
長期住在山頂上,或許不只是他們,就連蘇默也以為自己早已走出往事的陰影了,可今日無情的現實卻證明了,有些事,真的不是說想忘就能簡單忘了的,就算腦海里一時憶不起了,身子卻也還是牢牢地記著。
「沐沐?」花嬸伸手輕推著坐在面前發呆,心思已不知跑哪去的沐策問。
他沉吟地道︰「同我說說蘇府的事吧,特別是關于蘇大小姐的部分。」
報叔熱心地湊了過來,「我來說我來說,大小姐名叫蘇映眉,人稱蘇二娘……」
潺潺流過的天際星河,隨著夜色愈來愈深,在半圓的月兒懶懶地攀上山頂爭姿後,似乎沒再那麼吵嚷長舌了,黑暗的山巒洗沐在乳白色的月輝里,顯出與白日不同的清冷風情。
沐策在將蘇大小姐之事打探得差不多時,他隱約地听見,內宅深處傳來了窗扇被打開的聲音。
他站起身,「三姑娘好像醒了,我去看看。」
報嬸疲累地打了個呵欠,「她若未睡的話,你再到廚房倒碗藥給她喝。」
「知道了,你們也累了一日,都快去歇著吧。」
自爐上溫著的藥壺里倒出一碗色澤漆黑的藥汁後,沐策踩著無聲的腳步走向他客房的鄰房,在走至兩房之間的小報園時,他頓住了步伐,不出聲地瞧著站在窗前未睡的蘇默。
仰望著窗外的明月,此刻蘇默面上的神情,不再像白日時布滿了痛楚,月下的她,看上去無悲無喜,有的,只是對命運的屈服,正一如當年他身在黑牢時的模樣。
這一夜,沐策在院子站了很久很久,久得他手上的藥都涼了,蘇默也已合上窗扇歇息了,身上沾染上了一層晶瑩夜露的他,卻始終,都沒有移開過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