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春閣,過了主廳,後方是一列客房,前有園林造景,疊石其中,形成自然的屏障,而他早已記清楚宮之寶一家人是住在哪一間客房里。
夜風襲來,吹動他玄色的袍角,月色下的他,面貌沉朗如月,然而神色神秘而隱晦,垂眼思忖半晌,再張開時,眼中再無疑惑。
他如潛龍般地停在一間點燈的客房前,他清楚地听見里頭有著練武者極沉且低的呼息聲。
長臂伸至半空,運勁劃下,氣飛若刃,凌空劈開眼前的門,竟無半點聲響。他踏上門內偏廳,欲轉入寢房時,後頭傳來——
「相公,散步嗎?怎麼沒找我一道呢?」
孟君唯頓了下,緩緩回頭,映入眼簾的是她笑得比哭還難看的美顏。
「伊靈……」
「這麼晚了,你來這里做什麼?」水漾明眸眨也不眨地直瞅著他。
「若不是殺人滅口,會是什麼呢?」寢房內,龐亦然懶懶地回答著。
「你給我閉嘴,我問的是你嗎?」伊靈凜目低斥著,做什麼?」
孟君唯無法言語,只用那雙黑眸哀傷地回應她。
他是身不由已,生不如死。
卻不能說。
用力地抿了抿唇,再問︰「相公,你還沒告訴我,你來這里」「他是來取爆家主子的性命的。」熟悉的女音自一旁的樹梢上傳來,伊靈抬眼探去——
「淨嵐姑娘?!」
淨嵐身著利落胡服,緩緩從樹梢躍下。
「誰要你過來的!」孟君唯咬牙低咆著,快步躍向她,一把將她扯起,足不點地地朝外頭躍。
「後會有期了,伊靈。」身影已不可追,但淨嵐囂狂的笑聲依舊被風給吹拂得在蕭瑟的園子里打轉。
伊靈無法動彈。
他們還在一起……這意味著什麼?
「靈兒,我昨晚跟你提點的話,你還記得嗎?」龐亦然訕訕地走到她身旁。
伊靈驀地抬眼怒瞪著他。「我听不懂!」話落,她拂袖而去。
她不要去想,昨晚亦然說了什麼,她只想知道,為什麼昨晚他如此溫柔地抱著她,不過一個時辰的時間,他便無聲離開。
她不要去想,當年伊家被滅門時,凶手殘酷的手段竟非利刃所致,更不去想,剛才她親眼目睹他凌空斬開了她不要想、不要想!
「靈兒!你不能不想,茲事體大,我在好多年前就想告訴你,但是你……啊??」龐亦然沒有防備,跟得太近,防不住她回頭一掌將他震飛撞在疊石上,嘔出一口鮮血。
像個破布女圭女圭,他從疊石上緩緩地跌坐在地,看著她沒有停留的腳步,嘴角抿得好哀怨。
「武功是我教你的耶,你這樣報答我哦?」不就還好他皮粗肉厚,要不,還怕不被她給一掌劈死?
伊靈陷入某種無法控制的惶恐之中。
從一開始的靜心等待,等著孟君唯回來跟她解釋,但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從滿心期待,落到心灰意冷,再轉而瀕臨狂怒邊緣,教她再也沉不住氣,一把沖進對岸的聖賢堂,逮住來不及逃跑的孫玉玨。
「我的姑女乃女乃,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為難我好不好?」孫玉玨很沒用地被她一把揪起衣領,整個為人師表的形象盡掃地。
伊靈緊抿著唇,微眯起水亮卻血絲密布的眸。
「我真的、真的……」孫玉玨無奈地垂下頭。「先把我放下,我才要說。」
伊靈二話不說地松開手,噙著殺氣的明眸持續凌空絞殺著他。
孫玉玨撢了撢被她抓皺的衣領,甩了甩寬袖,以彰顯他清風亮節的夫子形象,緩緩回身,露出斯文爾雅的笑,「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伊靈驀地瞪大眼。
孫玉玨二話不說,跪。「我真的不知道!那晚,淨嵐托我把紙條拿給他之後,直到現在,我都沒再見過他,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救命啊!
伊靈微挑起眉。「你也認識淨嵐?」
「算是,不過如今交集並不深。」想起小師妹,他就全身發抖。
「把你知道的,全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伊靈凜目,殺氣騰騰。
唉,又是一個為愛瘋狂的女人。
嘆口氣,孫玉玨萬般無奈地娓娓道來,「我和君唯都是孤兒,約莫前後相差兩年被同個人收養傳授武藝,不過我沒那方面的天份,反而對讀書比較在行,所以在十五歲那年,我考中了秀才後就離開師門,盡避如此,我和君唯依舊有所聯絡,你的事我也是從他那里知道的,好比,他撿到了你們姊弟,可是,他卻不敢去看你們……」
「為什麼?」
「內疚。」
「為什麼?」
「你去問他。」
「我要是找得到他,我還需要問你嗎?」
「他、他……」哎哎,要他怎麼說?君唯不說就代表著不能說,所以他死也要封口,轉移她的注意力。「反正,淨嵐是我們的師妹,不滿他不顧她的挽留也要月兌離師門,所以當她追查到他所收養的你,便想到利用你上松濤書院去設計他。」
伊靈聞言垂下長睫。「他為什麼對我感到內疚?」她屏住氣息,非要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他很愛你。」孫玉玨答非所問。
不過,這個回答倒是很成功地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若是愛我,為何他還是要走?不管我們母子有多麼需要他。」她緩緩抬眼,笑得很悵惘。「很多事,我不是不明白,但我不想明白,現在的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他會跟淨嵐在一塊。」
就算孫玉玨不說,她也猜得到,孟君唯肯定跟當年伊家滅門慘案有關,畢竟連亦然都在暗示她了。
但是,只要不證實,她就可以繼續自欺,偏偏最近擺在眼前的一連串事實逼得她不得不面對。
「他是身不由已。」
「為何身不由已?腳就長在他身上,他想走就走,誰攔得住他?」就連她還有思唯,也掛不了他,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想好友被誤解,孫玉玨豁出去了。「他是為了要保護你!」
「為了保護我,所以听信淨嵐的話,要殺了宮家人?」她無法接受地拍案而起,黑檀案桌竟被擊成碎末,教孫玉玨瞪大了眼,忍不住用力地咽了咽口水。「不要告訴我,就連近來幾起的滅門慘案都是出自于他的手!」
孫玉玨看向她隱忍在眸底的淚水,不禁連嘆再三。「他是身不由已,真的,即使明知道你就在對岸的客棧里,也不敢上前相認,他總是偷偷地隱身在人來人往的文德橋上看你,那目光有多痴迷、多不舍,就連我都能感同身受……不要怪他、不要怨他,他真的不想把你卷入其中,就怕你會因為他而出事。」
有多少回,君唯買醉澆愁,看著他醉後吐露心事,那字語中的沉重,笑意中的自嘲,總教他這個好友都為他痛著,卻又幫不上忙,無能為力極了。
「我已經被卷入其中了。」她冷哂著。
不敢查探她的消息?明明遇見了她,也不敢走到她面前?
他愈是如此壓抑自己,不就愈說明了他心里有鬼嗎?
「所以,他現在才會離開。」孫玉玨嘆氣。
「他以為他這麼做是在保護我嗎?他未免也把我瞧得太扁了?」伊靈深吸口氣,把眸底的酸澀都逼回。「反正,他遲早一定會再上客棧的,因為在金陵,誰都知道宮之寶現在人在秦準河岸里。」
「你要作餌?」
「我只是想問清楚。」
「你為什麼就是不能明白他的苦心呢?」孫玉玨發火了,忘了她有武功,可以輕易地劈死他。「君唯會听命于淨嵐,還不是因為你,否則他早已月兌離玄手門,不當殺手很久了。」
君唯求的就是她的安危,不讓她涉入危險之中,為什麼她就是不懂?
伊靈神色木然地掀唇低笑。「他真的是玄手門的人?」
孫玉玨愣住。「我、我……」
「你也知道,他就是滅我伊家三十余條性命的凶手?」
「不、不是這樣的,他、他……」
「他真的是……真的是……」她苦澀笑著。「所以面對我,才會內疚,所以才會收養我們姊弟、對我那麼好……
原來,這一切,全都起源于他的內疚?」
「不是的!一開始,君唯確實是內疚,但到最後,他已經由憐生愛,你到底懂不懂一個男人可以為心愛的女人卑微委屈到什麼地步?」
「殺手不該內疚!包不需要為我卑微委屈,他應該殘酷到底!殺了我全家,又救了我,這算什麼?他是在贖罪嗎?他以為他可以彌補我嗎?」伊靈斂笑,水眸像是釀著血似地艷紅。「他錯了!」
錯在沒有趕盡殺絕,錯在自以為可以彌補,錯在……不該相遇!
孫玉狂被她決絕的神情震懾,說不出半句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踩著踉槍的腳步離去。
完了……他閉眼沉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