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戰地孤兒沒有容身之處,連依靠都沒有,所以當有人對晏搖扁伸出手,告訴她,他要保護她時,她哭了。
有了容身之處,有了依靠,她努力學習各項才藝,不想成為累贅,只盼有一天,她可以報恩,可以獻上所學,可以幫助更多的人,可以讓這世間不再有戰地孤兒。
沒想到多年之後,又有個人說要保護她。
她百感交集,因為說的人,是這亂世中,最嗜血殘虐的惡鬼。
半夢半醒,意識恍惚之間,冷意滲入骨子里,逼迫著晏搖扁不得不清醒。
張眼,黑暗中濃霧彌漫,地面潮濕,泥塵裹著一股腐葉氣息,再往上方睞去,只見綠林間穿雜著白霧,凍得她直打顫。
再往旁一看,便瞧見雙眼緊閉的玄夜爻。
「王爺!」她猛地起身,伸手探看後察覺他渾身冰冷如雪,趕緊又探向他的鼻息,好半晌,總算探得微弱氣息,教她微松口氣。
她輕觸他的胸口,隔著錦袍感覺不到他身上有半點溫度。深霧加上暗夜,她完全無法得知他們掉到多深的地方,最糟的是……下雪了。
「王爺,王爺。」她試著要搬動他,然而力氣太小,根本移不動,只好試著拍打他,卻模到他的肩上似乎穿刺著異物,她輕顫觸踫,驚覺那根本是支箭!「天啊……」
她半點傷都沒有,原來是因為他將她護得太好,就連摔落谷底,她也半點痛感皆無。
為何要這樣保護她?為什麼要保護她?
她真是模不透這人的思緒,也看不穿他的心眼,如果他要的只是她的忠誠,他也賭太大了。
她沒有那麼珍貴,足以要他拿命來賭。
「王爺,你清醒,清醒啊!」她心中有太多疑問沒有解答,他絕不能就這樣失去氣息。
晏搖扁又是扯又是拖,想要趕在雪下大之前,趕緊帶著他找到藏身之處,可是任憑她使盡力氣,他仍是一動也不動,晏搖扁不禁急了,往他胸口掐下。
「清醒、清醒,王爺你快點清醒!」她吼,力道愈掐愈大,直到他驀地張開眼——那是雙猩紅的眼,那夜她便已見識到。
然而,眼前猩紅的瞳眸有如夜色中暗綻的凶光,仿佛可以吞噬天地,那無法掩飾的妖詭魔魅,像陣流光在她身邊急竄。
玄夜爻回神瞬間,隨即閉上眼,低啞斥道︰「走開!」體內的氣息開始暴動,他清楚感覺到棲息在體內深處的魔魅開始躁動,那代表著他的眼瞳又泛血色了,這般近的距離,她瞧見了嗎?
「王爺,下雪了,你渾身冰透,咱們得趕緊找個遮蔽處,否則你身上的傷會更嚴重的。」
她急聲說,壓根不在意那雙血瞳。
玄夜爻微眯著眼,不懂她究竟瞧見了他的眼沒,正要試著起身,耳邊倏地傳來沉又急的心跳,體內的血液急速逆沖,他不禁攢緊濃眉,使盡全力壓遏快要破體而出的魔魅。
「王爺?」雪從紛飛到團落,幾乎浸濕了晏搖扁,然而她始終擋在他的上方,只怕雪會讓他的體溫降得更低。
「快走!」他咬著牙,發出近乎嗚咽的低喃。
該死的月圓……他忘了今夜就是十五夜,盡避天上無月,體內的魔性卻如潮汐般記得月盈月缺。
「王爺,咱們現在在山谷下,要走一起走。」她沒有拋下他不管的道理。
他俊魅的臉翻青,口中突現青冷獠牙,妖異的唇染上教人駭懼的紅,沉閉的眼仿佛正忍遏著劇烈的疼楚,又像是快要無法鎮壓體內暴沖的氣流,雙拳緊握到顫抖,直到血自他的拳心淌落。
「王爺……」她顫著音低喚。
他近在眼前,所有變化她皆看得一清二楚,這般超乎常理的異變,讓她瞠目結舌。
「你為何不走?!」玄夜爻怒不可遏的低咆,緊抓著僅存的理智,不允許自個兒傷了她。
墜入谷底,是意料之外,偏又遇上該死的月圓之夜!
谷底,只剩下他和她!沒有白蘿在旁,沒有白蘿的血讓他平息體內的瘋狂,他要是喪失了理智,飲了她的血,要是累得她也變成異類……思及此,他咬緊牙,用盡最後氣力,逼迫自己躍起,身影如魅地奔向遠處,眨眼間消失在濃霧彌漫的樹林間。
晏搖扁愣在當場,驚魂未甫又厘不清頭緒,難以理解他到底是怎麼了。
但不管怎樣,她現在都不能拋下他不管!
握緊拳頭,指上掌心的痛教她震了下,看著發顫的雙手,光是這樣的傷,她就好痛好痛,那麼他呢?
想著,她隨即爬起身,不管紛飛雪水濕透了她的勁裝,模黑過了深濃綠林後,她听見轟轟作響的急爆聲。
朝聲音來源走去,過了蔽天綠林,只見月光灑落滿地銀輝,前方崖壁有座山洞,清瀑從崖頂沖刷到谷底,形成一窪水潭,水質清澈見底,當然她也瞧見了浮在上頭的……「王爺!」她驚喊,管不了秋濃霜凍,立即躍入水潭,朝他游去。
「王爺、王爺!」待游到他身旁時,他渾身冰冷,臉色鐵青,唇色發紺,她趕緊拙住他頸間脈門,確走尚有微弱氣息,才趕緊環過他的頸項,將他帶往潭邊。
吃力的爬上岸後,山風拂來,晏搖扁冷得直打哆嗦,費盡千辛萬苦才將玄夜爻扯上岸。
「王爺、王爺,你醒醒。」她心急如焚的輕拍他的頰,就怕他從此不醒。
玄夜爻緊闔的眼,在濃睫輕點數下之後,緩緩張開,將她由憂轉喜的嬌俏神情烙印腦海。
「王爺,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她輕勾笑意,總算松了口氣。
只要還醒得過來,就沒什麼大問題。
可下一刻,玄夜爻便黑眸緊縮,體內翻涌的血如蟻鑽動咬。唯有泡在冰冷的水里他才會好受一點,如今被拖上岸,痛楚如浪兜頭落下,教他痛眯了黑眸。
「疼嗎?」晏搖扁直瞅著他,然而他身上傷口太多,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疼,抑或者是受凍過頭。
緊閉雙眼,玄夜爻笑得自嘲。她也會擔憂他?這真是讓人開心的事,可是,不是時候。
他低啞喃著,「你去找出路,快點離開。」
「好,等我把王爺安置好再去找。」現下月光明亮,先找個可安身的洞穴,再找路也不遲。
「你又何必假惺惺?你不是討厭本王討厭得緊嗎?」他哂笑,故意激她。
晏搖扁一愣,只覺心頭頓時像被人拽得死緊,幾乎不能呼吸。「……王爺,你當我是那種人嗎?一碼歸一碼,你為救我而受傷,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就算要走,也是咱們一道走,豈有我一個人離開的道理?!」
她氣憤的說,惱他竟是這般看待她,小嘴抿得緊緊的,水眸里難堪的淚水死命收住,絕不為他淌落。
玄夜爻怔怔地看著她,感覺濕意從她身上淌落,一滴滴的水珠盈著初冬的寒冷,竟也有股別致的溫暖。
他探手掬起她濕透的發梢,啞聲問︰「你不是怕本王嗎?」他現在才正眼瞧她,發現她渾身濕透,一定是想也沒想地就躍入水潭里救他了,是不?
「我為什麼要怕?」這天底下,她只怕戰事不休,盛世不臨。
「……你沒瞧見本王的變化?」
「那有什麼大不了,又不是頭一次見到。」
他不禁微愕。「……不是頭一次?」
「那晚刺客闖入太子府,我就看見王爺的眼泛著紅光。」她還是一臉不解,捉模不住他的思緒。「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嗎?還是……王爺以為我會怕,所以要趕我走?」
雖說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顧一切地救她,但既然救了她,就沒道理還要惡意嘲諷,簡直像是故意要趕她走……這念頭突生,她忽地感覺有些捉模到他的思緒了。
被一語道破心思,玄夜爻也沒否認,只是笑得更自嘲。
他期待有一天,自己不壟言語,她也猜得中他的心思,如今她似乎猜中了,他卻開心不起來。
「你不怕本王真是個鬼子?」
「那又怎樣?」她凍得唇辦發黑,直打哆嗦,可偏偏體內又有把怒火燒得正烈。「王爺,這天地萬物里,無奇不有,是人也可以是鬼,是鬼也可以是人,王爺又何必執著本質?」
玄夜爻錯愕地瞅著她,被她一席話震懾住。
是嗎?是鬼也可以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