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向主恩的「與小報談戀愛」之如意算盤沒能成功,因為晚上,她接到一通電話。
一通她繼母的來電。
她老家就位在市區和郊區交界上的那條街,可以算繁華,但也不算繁華,不過由于交通便利,再加上附近有不少沾上名人光環的學校和大型夜市及賣場,所以近來房價漲得不錯,自然也吸引了不少投資客的注意,想在這里闢個商圈。
向主恩的家就在十字街上的第一家,是棟老舊的三層透天厝,沿著這條熱鬧的街往東走到底,便是一家大型醫院。
「你就不知道他們有多過份,說要買就是要買,很奇怪,我就一定要賣嗎?」
病床上,向強說得臉紅脖子粗。
怕他一個不小心血壓又飆高,向主恩只好溫聲勸說道︰「他們要買,我們就賣啊,反正現在房價不錯,賣了也算是賺到。」
「你說那什麼傻話?他們要買的不光是我們那一列房子,還包括夜市!」說到這里,向強終于忍不住坐了起來。「你要知道,這個夜市已經三四十年了,是我們這些攤販的另一個家,他們要是買走,我們要去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而是大家的問題。」
大伙三四十年的感情,就像家人一樣,在這當頭自然要共患難,而他向強當然是當仁不讓地一馬當先,負責召集大家,抗議到底。
向主恩看著發色斑白的父親,不禁嘆氣,「老爸,夜市每個地方都有,而且說不定弄個商場,到時候我們反倒可以進駐,弄個店面,不是更好?」
她的父親在夜市擺攤,雖說賣的只是蔥油餅,但也算是有名號的,一天賣個幾百張算是家常便飯。
「我哪來的錢弄店面?」向強的目光不自在的移向窗外。
「你不是都有把錢存下來?」她學費和房租都是自己賺的,至于父親所賺……雖然這幾年景氣不好,但應該多少有存下一些吧?
「……你阿姨說要存下來給阿勇當求學基金。」
她的繼母林月霞,以前也在夜市擺攤,擺到最後就很理所當然地與父親日久生情,嫁給父親之後,替父親添了個兒子,讓他高興得像什麼似的,把兒子都快要寵上天。
以前,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向主恩就覺得自己很多余,所以干脆趁著考上大學順便搬出來,不要打擾他們,只是沒料到阿姨居然掌握了家中經濟大權。
「你阿姨沒有惡意,她這樣打算也對。」瞧她安靜下來,向強趕忙打圓場。
「老爸,那是你跟阿姨的事,我沒意見。不過要是把房子賣掉,要弄個店面應該也不會太難。」她淡漠地說。
「唉,你不懂,那是一份感情,如果房子不要賣,到時候,那家建設公司就不能把那附近的土地都買下,這樣夜市才能繼續經營。」向強念舊,之所以不願賣房子,說穿了就是想要拗到建設公司放棄收購計劃。
「老爸,你想得太簡單了,這件事不是你說了算。」她搖頭嘆氣。「有些事情看淡一點就好,何必非抓著不放?」
懊比她對家的情份,便已經隨緣。
「……主恩,自從我娶了你阿姨之後,你就很不快樂。」向強一臉愧疚地看著她。
她搖了搖頭,由衷道︰「老爸,你快樂就好。」
她要的只有這麼多,所以才會離家成全父親,她知道,自己待在家里只會為難他。
「你大學都畢業了,要不要搬回來?」
「老爸,我現在住的地方離工作的店很近,走路就到了,你要我搬回來,我上班多不方便。」
「我買車讓你上下班。」
向主恩不禁失笑,不想吐槽他。他的錢都握在阿姨手中,哪來的錢買車給她?
「原來你還有私房錢可以給主恩買車?怎麼不拿出來給阿勇補習?你知不知道現在補習費多貴?」病房門霍地被打開,林月霞皮笑肉不笑地走進來,手上還拿著熬煮多時的魚湯。
「阿姨。」向主恩客套地朝她打招呼。
林月霞看她一眼,熱情偽裝得很虛假。「主恩,你身上有沒有自己的照片?」
「我干麼隨身帶著自己的照片?」
「記得下回來看你爸時多帶幾張過來,免得你爸老是說想你,好像我這個阿姨容不下你。」
向強眉頭一皺,「你干麼這樣說?」
「你不是常跟我說,你很想主恩?既然她不回來,那麼拿幾張照片讓你看看,不也是個辦法?」
「你——」
「老爸,我回去了。」向主恩很清楚繼母不過是在拐著彎罵她不孝,久久不回家罷了。「要照片,家里就有。」
「我要照片做什麼……」向強不禁嘆氣。
「你不要,我要,我得拿給阿勇看,免得下次遇到他姐姐,連他姐姐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林月霞冷哼。
向主恩沒應聲,直接推開房門離開。
可林月霞卻追到了外頭,在她身後叫著。
「醫生說你爸心髒不好,必須動手術,你要我去哪找錢?」出了病房,她便頹喪著臉哭窮,完全沒有在病房內的強勢。
「老爸都沒有積蓄?」面對林月霞說變就變的臉色,向主恩只覺得頭很痛。
「你爸賣個蔥油餅能賺什麼錢?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幾年景氣不好,夜市多少也受到沖擊,再加上你弟弟要上大學又要補習,家里林林總總的開銷不少,你爸現在躺在醫院也要錢,又沒有收入,你要我怎麼辦?」
听到最後,向主恩總算听出端倪了。「我身上也沒什麼錢。」她去年才畢業,轉正職賺的錢大部份也都交到老爸手中了,現在要她上哪去找錢?
「那要怎麼辦?」
問她怎麼辦?向主恩看著她,胸口爆出一陣火。經濟大權全都掌握在她手中,她身上明明有錢,卻不願意拿出來,還要問她怎麼辦?
「醫藥費要多少?」她只問醫藥費,對于他們的生活費根本不想問。
「如果要開刀的話,大概也要上百萬。」
「我會想辦法。」
「我也有個辦法。」
「你要拿錢出來?」向主恩問得很挑釁。
「……不是。」
「那就免了。」
不想睬她,走過長廊,居高臨下往外看,卻突地覺得淒涼。
因為萬家燈火里,沒有人為她留下一盞燈。
「反正,我現在有個辦法,只要你跟我走。」
一輛銀黑色高級房車在毛毛細雨中行駛著。
「就是這個區塊?」
「嗯,我是看中了,但是之前有天睡過頭,錯失了出手的機會,眼下似乎是超群建設會和地方政府合作,有意在這里推動建設商圈。」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宗廷秀看向車窗外頗為老舊的建築。
「這里要重新規劃似乎不太難。」外頭雨勢漸大,克里斯放慢了車速,環顧四周環境。
今天晚上他們並非刻意到這里巡視,只是踫巧經過,順便繞一圈。
「可不是?」
道路規劃和周邊設施都不算太差,最重要的是這里將有捷運通過,而除了交通便利之外,還有豐富的生活機能。
「沒機會搶回來了?」
「倒也不是沒辦法。」只是得繞點遠路,而他向來不愛走遠路。
「已經快八點了,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吃晚餐?」
「也好。」
克里斯順著前方前進,路過一家大型醫院,瞥見隔壁有家餐廳,隨即便將車子轉入餐廳停車場里。
餐廳的擺設極為古雅,牆面是刻意磨粗的水泥牆,極具復古風,而里頭賣的自然也是復古風味。
在侍者的帶領下,他們來到靠窗的位置,然而宗廷秀一坐下,便听見一道熟悉的聲音。他下意識地朝聲音來源看去,便見相隔幾個座位之外有張合桌,坐了五個人,其中一個背對著他的,便是每天早上負責叫醒他的鬧鐘。
「執行長?」察覺他的視線,坐在對面的克里斯跟著回頭。「有執行長認識的人嗎?」
「向主恩。」
「她?」
「背對我們,穿著襯衫牛仔褲,綁馬尾的女孩子。」宗廷秀看得一清二楚,就算只有背影,沒再听見聲音,他也能夠確定是她。
微揚起眉,克里斯有點意外。「執行長眼力相當好。」
「你看不出來?」克里斯過目不忘的能力絕不在他之下。
「我跟她沒那麼熟。」甚至,他連她的聲音都記不得,因為她是個無關緊要、微不足道的存在。
也正因為是這樣的存在,他才會意外上司竟一眼就看見她。
「也對。」他跟她認識快一個月,當然比見過她兩面的克里斯要來得精準些。
只是,她怎麼會在這里?而且那頭的氣氛,不管怎麼看都覺得古怪。
就這樣,宗廷秀邊用餐,邊注意那頭的動靜,直到向主恩驀地站起身——
「主恩!」林月霞低喝,不斷以眼神示意她坐下。
只見向主恩拼命深呼吸,肩頭微顫,然後努力擠出一抹很勉強的笑,「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
「主恩。」林月霞趕緊追上去。
「現在不要跟我說話!」她走向另一側的長廊,語氣很沖,一臉受辱。
「你在跟我拗什麼?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
「你敢發誓你真的是為我好?」向主恩驀地停下腳步,橫眼瞪她。
她六歲失去母親,十歲的時候,老爸娶了林月霞,打一開始她就不奢望從繼母身上得到母愛,事實也證明,在她生下向勇之後,果真露出真面目,但是她再怎麼不喜歡她,也不該在今天晚上設下訂婚宴!
一開始來到餐廳時,她以為這是一場相親宴,可坐下來沒多久,听到他們的談話內容,她才猛然發現他們是打算在今天晚上把她訂下!
對方是個年近四十的男人,長得一臉猥瑣不是他的錯,她氣的是林月霞竟無視她的想法,徑自收下對方的聘金。
這算什麼?
「我……我也是為了你爸,不然你說,你要拿什麼去繳你爸的醫藥費?你爸要開刀,好一陣子都不可能工作,你知不知道……」
「你身為他的妻子,難道不應該跟他共患難嗎?」向主恩惱火低咆。
身為女兒,她本來就該盡一份心力,所以她說她會想辦法,不管怎樣,她一定會籌到這筆錢,但絕不是用這樣作踐自己的方式!
「我沒有跟他共患難嗎?要是沒有的話,我早就跑了!」林月霞也尖銳地反駁道。「你一直住在外頭,根本不知道這幾年景氣多差,家里有多難過,只有你一個人在外頭逍遙快活!」
「我逍遙快活?我住在外頭、念大學,有回家拿過一毛錢嗎?」向主恩氣到發顫,「而你幫助我爸的方式,就是把我給賣了?這就是你跟他共患難的好方法?」
「我哪有把你給賣了?這是結婚——」
「你憑什麼替我作主?憑什麼我結婚還要你牽線?憑什麼你可以不經過我的允許收下那筆聘金?給我還回去!我不結婚,這件事你要怎麼處理是你的事,反正跟我沒關系!」
面對她連珠炮的質問,林月霞的姿態也不軟。「不可能!他們剛才提到的那筆聘金,我上個月就已經收到,而且也早就用了,我沒有錢可以還,你要還,就自己還。」
「你!」
「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你現在給我回去坐好。」
向主恩氣到說不出話,整個人抖到眼前發黑,覺得自己快要瘋掉。
「不要把事情鬧開,這樣會很難看,人家會說你爸沒有把你教好,會說你沒有教養。」
聞言,她更是無法控制的淚眼盈眶,難以置信繼母竟連這種鬼話也說得出口。
「沒有教養?你怎麼說得出口……天底下為什麼會有你這麼自私的人?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她的聲音因為哽咽而變得沙啞。
「我……」
「不要再說都是為了我好,那種鬼話拿去騙小阿吧。」深吸口氣,向主恩要自己絕不在這個人面前露出半點軟弱。「林月霞,我告訴你,你自己捅出來的事,你自己去善後,別奢望我會出面替你收拾爛攤子,因為你不是我媽。」
「你!」
向主恩不睬她,轉身就要走,然而走得太急,竟撞上一堵肉牆,她踉蹌了下,一只有力的臂膀隨即將她穩住。
她垂著臉說︰「對不起,我沒有看路。」
「無所謂。」
熟悉的沉嗓傳至耳邊,她驀地抬眼,便驚訝得再也闔不攏嘴。「你……」
「喂,你們現在到底是怎樣?上個洗手間要這麼久?」
「抱歉、抱歉,我們正好要回座了。」
綁頭傳來林月霞道歉的聲音,向主恩沒有回頭,卻發現有人扯著她的手,她一瞥,是那個即將、或該說已經莫名其妙變成她未婚夫的男人。
她下意識地抓緊宗廷秀。
「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這個男人抓著她不放?」男人發現扯不動她,疑惑地問林月霞。
「沒事沒事,只是一個陌生人。」林月霞笑著打圓場,緊扣住向主恩的手腕,十指幾乎要掐進她的腕肉。「主恩,快點,我們還沒吃完。」
「我不要回去!」她低吼,抬眼央求宗廷秀。「拜托你,帶我走。」
看見她的脆弱,他隨即將她護進懷里,看向林月霞。「你听見了沒有?」接著毫不客氣地撥開林月霞的手。
他沒辦法不注意她,就在她離席之後,他也跟著離座,停在她們幾步之外的轉折處听她倆的對話,內容精采得教他一听就明白狀況。
要不是早听過王宇寰提過她和繼母相處得不好,還真難以相信眼前的荒謬劇碼竟然會真實發生在現實生活中。
而面對她的求救,他也感到一股被需要的滿足,讓他可以不計代價地保護她。
「喂,她已經是我的未婚妻了,為什麼還貼在一個男人懷里?我不要她了!」
那男人見狀立即大吼。
「不是的、不是的,這只是誤會。」林月霞安撫得焦頭爛額。
「不要臉的女人,就算我娶了她,她也一定會紅杏出牆,我不要了,你把聘金還有十兩黃金都還給我!」
「我我……」林月霞一臉難堪,因為對方的音量太大,已引起餐廳里所有人的注視。
向主恩惱火地回頭。「還有黃金十兩?」她居然拿聘金六十萬和黃金十兩把她給賣了,卻連這筆錢也沒說出,這意味著什麼?
她根本打算獨吞黃金十兩,還敢說她不是替自己打算?
「你閉嘴!」林月霞露出刻薄嘴臉。
「你可惡!」
「夠了,走吧。」宗廷秀適時地介入,很自然的牽著她走。
「向主恩,你不準走,你必須負責把錢還給他們!」
向主恩冷冷的回頭。「我告訴你們,聘金和黃金都是她拿的,你們想要回去就找她拿,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她可以為家人背債,但不包括這女人的!「你現在要是走了,往後都不要給我回來!」面對眾人指責的眼光,林月霞惱羞成怒的撂狠話。
「我根本不想回去!」如果不是家里還有個老爸,她根本不想回家。
宗廷秀加快腳步帶著她往外走,正打算走進停車場時,她卻甩開他的手。
「向主恩?」他不解地回頭。
「謝謝你。」她彎身向他道謝,隨即走入滂沱大雨之中。
「你在干什麼?我的車子停在那邊,我送你回去。」他沖入雨中,拉住她。
「請你別讓我覺得自己很難堪。」她甩開他,跑了起來。
「哪里難堪了?」他三兩下便追上去擒住她,硬將她拽進懷里。
「這樣還不夠難堪?」向主恩哭吼,淚水被雨水狠狠沖刷。「這樣還不夠難堪嗎……」
那是她的傷口,現在丑陋而赤果果地攤在他眼前,所以現在她只想跑,離開教她難受而不想面對的場景。
她不願張揚的家丑、難堪的家庭、不被疼愛的自己、不被珍惜的自己……她不希罕得到林月霞的疼愛,但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她是這麼不被重視,尤其是他,她不願意讓他看見。
「根本就不關你的事,不是嗎?」
「你不懂。」
「我又是哪里不懂?」他皺起眉。
「你要什麼有什麼,怎麼會懂我們的悲哀?」
他頭上頂著家族光環,是餃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哪里會懂他們為了錢必須演出多麼可笑而荒唐的人生?
「是嗎?你是這樣認定我的?」他眉一挑,「快跟我上車,再搞下去非感冒不可。」
「你回去,不要管我。」
靶覺她的掙扎,宗廷秀隨即扣得更緊,到最後索性將她打橫抱起。
「放開我!」
「閉嘴!」渾身濕透的他硬是抱著她走向停車場,而克里斯已經打著傘來接兩人。
上了車之後,向主恩還想開另一邊的車門逃掉,幸虧宗廷秀眼明手快地制止,將她箝制在懷里。
「克里斯,開車!」
銀黑色的高級房車隨即駛出停車場,在黑暗的夜色中疾馳如銀雷。
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三人便回到宗廷秀的住所,只見他像拎小雞般將向主恩給拎回屋里。
「你不是說要送我回去?」她現在只想回家獨自舌忝傷口。
「給我閉嘴,不要挑戰我的耐性。」將她往沙發一丟,宗廷秀隨即走進房里,拿了自己的寬松T恤和干淨的浴巾丟給她。「給我進去洗澡。」
「……我要回去。」她冷得直打顫,卻仍倔強的重申。
見狀,宗廷秀臉色更加不豫,他深呼吸一口氣,直接將她拖進浴室里,放了熱水,再回頭看她。「你要是不洗,我不介意代勞。」
「……你不出去,我要怎麼洗?」
宗廷秀沉著臉瞪她,確認她無處可逃後,才走出浴室外。「給我泡個二十分鐘才準出來!」他暴吼。
「知道了,你凶什麼!」她也在浴室內回吼。
听見她中氣十足的吼聲,他這才有些放心。
「執行長,你也趕緊去泡澡。」克里斯替他備好換洗衣物,盡責地道。
宗廷秀看著渾身亦濕透的他,揮了揮手。「你先去泡,我要盯著這女人。」
「……執行長?」
「不盯著她,她很可能一溜煙就跑了,要是感冒,誰來當我的鬧鐘?」其實他不是什麼善心人士,何必這麼多管閑事?可是,偏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動作總比思考快一步行動,所以,唯一說得過去的理由,肯定是因為她的鬧鐘性能太好,為了不影響工作,他才會這麼雞婆的。
克里斯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將大浴巾遞給了他,決定先行泡澡,不願點明一向聰明的上司似乎已經傻傻越過了某一條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