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到國師府時,諸位大臣依舊守在大廳等他的消息。
眾人屏息看著他,面對諸多殷盼的眼神,上官羿只能艱澀啟口。
「放心吧,皇上已經決定立刻派兵應戰。」
卑一出口,眾人莫不大松口氣,但也已無心再流連筵席,紛紛向他告辭後離去。
眨眼間,擺在廳外的筵席只余府內總管領著下人,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洛旬,替我備筆墨。」他走進大廳內。
盡避不懂,總管洛旬還是乖乖備好筆墨,不一會工夫,便見主子寫了幾行字,落下款,又拿起紙張迅速看過一遍,才折好封入擱在一旁的小木盒。
「立刻派人將這份書信送入宮中,送到皇上手中。」
「是。」洛旬不多問,只管趕緊將事辦妥,看了看時辰,又道︰「大人,時候差不多,該洞房了。」
微揚起眉,上官羿勾出令人猜不透的笑,沒有正面回答。「既然大人們皆離席,待會你將事辦妥,這些飯菜就和大伙一起享用吧。」
「謝大人。」洛旬喜出望外,立刻離去。
上官羿收回目光,往大廳後方的主廊而去,踏上主屋寢房,推開貼了大紅囍字的門,只見里頭燭火微晃,映照出坐在鋪上大紅錦布圓桌旁的縴瘦身影。
彤姬一身大紅喜服,頭戴綴鳳冠,覆上垂珠紅蓋頭,雙手緊絞著,看起來像是緊張極了。
上官羿關上門,淺喚。「彤姬。」
「夫君。」
他不由得一怔,尋思片刻,噙著笑問︰「餓了嗎?」他移步,坐到她身旁,直接以手扯下紅蓋頭,露出彤姬一張粉雕玉琢的嬌媚玉顏。
她含羞帶怯地瞅他一眼,又隨即垂眼。
「先吃點東西。」
「夫君,還沒喝交巹酒呢。」她輕聲提醒。
上官羿直睇著她,好半晌才淡聲道︰「彤姬,我會給你一筆銀兩和幾名下人,讓你離開皇城,衣食無虞到老。」
他已經寫好休妻狀,本來該由他親自送入宮中讓李勛過目,但為了顧及彤姬心情,他終究選擇留下安撫好友,再將她送往安全地帶,免得哪日害她遭李勛毒手。
「為什麼?」彤姬驚慌抬眼,眸色帶厲。「你……嫌棄我?」
「不是,我怎會嫌棄你?只是不舍將你卷入風暴罷了。」
「我不在乎。」
「你不用如此報恩。」他心底明白,她之所以願意嫁他,不過是為了報恩罷了。他們彼此清楚,兩人之間完全沒有男女之情,硬是為了一份手足情而成親,實在太勉強。
「我……」彤姬欲言又止,然而在幾次啟口未語之後,終究還是咽下深深的嘆息。「不管你想怎麼做,我都好。」
「彤姬……」他將她輕擁入懷,感激她的體貼。
她淺笑著輕推開他。「今晚的拜堂就當游戲一場,但好歹忙了一整天,也該吃點東西。」
「你也餓了,對不?」
「我方才已經偷吃一些了。」她掩嘴偷笑,夾著圓桌上的菜喂他,再替他斟上一杯酒。「喝點,你已經有數晚沒睡好,今晚得要好好睡。」
「多謝。」他釋然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確實,他已經接連數晚沒能有場懊眠,只是……「你怎麼知道我已經很久沒睡好?難不成是我的氣色很差?」
他確實疲累,但氣色早比之前好上太多,畢竟李勛每日都要宮中熬煮珍貴藥材替他補身,掌間的黑早已褪盡。
「你再喝一杯,我就告訴你。」她笑得很賊,又替他斟酒。
上官羿笑眯俊眸,順了她的意喝下酒,感覺兩人像是回到當年的兩小無猜時期,那時只有他知道,彤姬雖有著名門千金特有的溫婉,但骨子里也藏了愛整人的小小鋇心眼。
「嗯?」他托著腮,笑問。
只見彤姬掩嘴低笑,最後竟放聲縱笑。
「彤姬?」他微詫。
與她相識多年,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她笑出聲,笑得如此猖狂,如此令人……膽戰心驚!
同一時刻,他感覺到體內有股異樣的鈍痛,轉眼間即化為尖銳的撕扯,彷佛要將他的五髒六腑磨碎一般,讓他不由得彎,一股腥膩隨即涌上喉間,竄出口的瞬間,竟是烏沉的黑血。
「痛嗎?」彤姬依舊坐在他身旁,用那雙總是嬌柔的眼看著他。
「……彤姬……」他話一出口,污血便不斷涌出,濺上圓桌上的大紅錦布,染上他一身的紅。「為什麼……為什麼?!」
忍著椎心痛楚,他抬眼質問,卻見她笑得寒厲。
「為什麼?直接這個時候,你還問我為什麼?!」彤姬不禁搖頭。「你總是如此,自以為是地操縱身邊的一切,自以為是地認為所作所為皆是為了蒼天百姓,自以為自己是守護天下的聖人,卻永遠搞不懂自己有多麼可憎!」
上官羿瞠目結舌,看著她冷漠中帶著報復後的痛快神色。
「還不懂?」她斂笑,探手扯下他頭上的金雕玉冠,順道要他看著她的掌心,粗糙而滿是傷痕的掌心。「你暗中派人除去我爹,再假裝照顧我,將我遠嫁居鳳府,讓我在關家受盡屈辱,讓我過得生不如死,為了要逃出關家,我不得不開始習毒,最後才能毒殺關爺,讓他死在無色無味、服下便會縱欲而死的「醉春」底下,但怎麼你嘗過了醉春的毒,卻還是毒不死你?」
上官羿不敢置信。「是你?!」他驀然想起,那日他除了吃李勛給的藥丸,還有府中的膳食,而那些……皆是出自她之手。
「對,是我!」她笑得歹毒而瘋狂。「我要你在筵席上丑態百出,氣盡身亡,但你了得,將皇帝迷得暈頭轉向,甚至讓他可以將你在鬼門關前攔下!」她憤恨地吼,又突地笑開。「幸好有了顓王當我的替死鬼,這一次,我不會再失手。」
上官羿痛眯了眼,總算明白,原來先前李勛要他吞下的藥丸,就是在防毒……可他為何早就知道要防備彤姬?
彤姬笑得張狂得意。「這是你給的絕佳機會,在這新房里就只有我和你,還有誰救得了你?就算毒不死你,我一樣可以殺了你!」
「……你……真這麼恨我?」
「你可惡!你該死!自以為為皇朝謀太平,自以為自己是為了成就盛世的聖人,但事實上你殘忍無道,泯滅人性,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殺了多少無辜生命,還自認問心無愧,像你這樣的人,不用上官家血脈作祟,也必定孤老到死!」
「你父親私下收賄是事實,他結朋成黨,卻成一方勢力,是他貪得不饜才會落得被滿門抄斬的命運!」忍著痛,他怒咆。
朝堂間,心不狠難成大事,他從不後悔所為,但是彤姬血淋淋的背叛,竟讓他心間漾起惡寒,渾身顫栗。
「住口!朝中大臣哪個不收賄?為了自保,誰不結朋成黨?你根本是欲加之罪!」彤姬淒聲低斥。「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家破人亡,不會在關家受盡欺凌,你自以為是為我好,卻是將我推入深淵!」
痛縮著身體,一股濕意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不知道,他從不知道她在關家過得不好……他不知道自以為是的好意,竟將她折磨到這種地步。
他總以為,只要皇朝太平,他就算置身地獄也無妨,如今彤姬的話卻猶如當頭棒喝,讓他倏地省悟,頻頻自問,他想給的,難道就真是他人要的?
他的自己為是,都是為了別人著想,可原來他給的,都不是別人想要的,就像他守著的天下,也是前皇不要的……他一直都是錯的嗎?
到底要怎麼做才對?
「像你這樣的人為何還不死?難道真是上官家血脈作祟?!」彤姬扯著他的發,逼迫他與她對視。「那麼今晚,就當是老天派我終止你上官家可憐的血脈,破除你孤老至死的命運,讓你就死在今晚,可好?」
「……彤姬,對不起,我沒想過要傷害你……」淚光在他眸底閃爍。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不會原諒你!」她瞪大水眸,抽出藏在袖內的短刃。「去死吧!」
上官羿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閉上眼等她下手,卻又突地想到,如果自己死在這里,李勛會有何反應?
他會毀了皇朝,誰都不留!
思及此,他迅速張眼,奮力將她推開,踉蹌起身,胸月復間撕裂般的痛又讓他無力的撲跌在地。
「別想走!」她吼。
上官羿不放棄,手腳並用地爬著,卻見喜房的門被一腳踹開,一道身影竄過,下一刻便听見彤姬淒厲的慘叫,他用盡全力回頭,只見一人未束發背對著他,赤手空拳將彤姬的頸項扭斷。
之後,那人緩緩回頭,眸色陰冷間又噙著憐惜,松開早無生息的手中人,一個箭步來到他面前。
「所以,朕一直在阻止你,不是嗎?」李勛溫柔地將他抱進懷中,喂入一顆藥。「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朕日日派人送來的湯藥,里頭皆有解毒之效。」
當送進宮中的休妻狀並非他親自送來時,他心中便隱隱感覺不安,立刻備轎出宮,才在千鈞一發之際搶救下他。
上官羿雙眼圓睜直睇著他。他送來藥汁竟也是為了防備彤姬?!
李勛見狀,不禁苦笑。「朕的眼一直追逐著你,自然會將你身邊所有人事物都調查詳實,但就算朕早知道一切又如何?你又不會相信朕。」
不是的……話未出口,上官羿便跌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身上有如火焚,上官羿正感到痛不可抑,有人又適時地以濕巾拭過他的身子,讓他解了焚身之苦,再度悠然入睡,直到他張開雙眼。
「……皇上?」
坐在床畔看奏折的李勛聞言,隨即將奏折一丟,屈身到他面前,先以手探他額頭,確定他身上的熱度已退,才如釋重負的笑了。
「沒事了,御醫說只要你清醒,就代表體內的毒已清。」他笑著再說︰「喝點茶水。」
拿起擱在床邊花架上的茶水,李勛以口渡水,一口一口地喂,卻察覺榻上人竟主動吸吮他的唇舌,不禁微愕。
「你……」他不解的瞅著他。
上官羿沒有開口,只是靜靜注視著他。
看著他半晌,李勛突道︰「你放心,西宛大軍已經被擋在寬陽府。」他以為他想知道的是戰情。
「……皇上,真是你故意要讓西防門戶大開的嗎?」他啞聲問,暫時先以國事為重,沒說他方才的舉動是因為情不自禁。
垂斂長睫,李勛尋思片刻,淡道︰「西防兵權握在顓王手中,沒有兵符,遣喚不了將領,而西防將領早在顓王被押進天牢之後便全數北移。」
「皇上真是要撤掉通往皇城各州府縣的軍備?」
「……是。」
「為何?」
「朕要引西宛軍直入,讓西宛誤以為有機可趁,再徹底殺他個片甲不留。」將茶杯擱往花架,他笑得漫不經心。「能夠讓西宛成為金雀的屬國,一直是你內心所望,不是嗎?」
上官羿乏力地閉上眼。
一切果真如他想象,在李勛趕來救他時,他便察覺異狀,如今細想,如此深愛他的人,怎麼可能做出傷害他的事?怎麼可能毀掉他守護的天下?
他知道李勛的情感,卻不知道他將自己擱置在無人能及的地位,不知道他的情愛濃烈到如此地縱容他、寵愛他,一切只為他的想望而為。
「皇上為何要讓臣誤解?」甚至讓所有臣子都以為他是個昏庸君王?
「……你會信嗎?」他撇唇,笑得自嘲。
「會。」
「是嗎?」他哼。
「會。」他再道。
被他認真的態度感染,李勛也斂去有些賭氣的不正經樣,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才低聲道︰「你可知道,光是這一句話,就足夠朕為你而死。」
「不,不準死,你要陪我到老。」
李勛好看的唇緊抿著。「這有何難?」
「很難,我怕上官家孤老的命運禍延你。」他終于說出自己最深的畏懼。
李勛不禁失笑,俯身摟他。「傻瓜,朕又無法替你生下子嗣,亦不是你的妻妾,你怕什麼?」原來,教他狠心決定娶妻,是出自于他內心的恐懼。
原來,失去自己會教這人如此恐懼……可他這會壓根不覺得駭懼,只嘗到了滿心歡喜。
「可是……」
「沒有可是,朕是天子,詛咒豈能侵害朕半分?」李勛輕吻他的唇,不舍地再三摩挲。「羿,既然你已經清醒,宮中大局若交由你主持,你可撐得住?」
「皇上?」
「朕龍心大悅,要御駕親征!」只要拿下西宛,皇朝必定再闢新局,長遠的盛世即將來臨,他當然要快刀斬亂麻,將煩人的西宛軍鏟除。「平定戰事之後,朕就可以安心與你同棲同宿。」
「可是……」
「你不信朕的能耐?」他低笑問。
上官羿直瞅著他,內心隱隱不安,卻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三天後,李勛領兵出戰,上官羿則上了觀天樓的石台開壇祭祀,祈求御駕親征旗開得勝。
看著帶著龍騎營離去的男人一身亮白鐵冑,離去時還深深朝觀天樓的方向看了眼才駕馬而去,他眷戀的閉上眼,真誠念誦咒文,只求自己的君王早日平安返朝。
然而,軍情卻不如李勛想象的樂觀。
原本在寬陽府將西宛軍攔住的軍隊竟被攻破,一路退往許縣,再被逼退到常州,戰雲延燒近皇城,幸好前往征討的李勛死守住常州,暫時停止皇朝君的敗退。
但,只是暫時。
常州城池設在天險處,易守難攻,是皇城西邊最後一道防線,如今西宛軍勢如破竹,長驅直入,將李勛帶領的軍隊困在山頭,箭翎如雨漫天飛舞……
「皇上,西宛軍已經圍住所有下山的通路,該如何是好?」
麾下將領急問,李勛卻置若罔聞,逕自看向漸暗的天色。天空陰霾,像是要降雨了,空氣中有著滯悶。
「皇上?」
「傳朕旨意,一刻鐘後,中線輕騎開路,東西兩線俯沖而下。」李勛橫眼探去,笑得絲毫不在意。
「可是山下已被包圍,如此俯沖而下……要是中線被破,其余兩線也會失去重心散開。」
「有朕輕騎在前,豈會被破?」李勛哼笑,在山林間移動輕騎,直往最前鋒走。
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山間開始落下小雨,天色陰暗如夜,戰鼓卻在此時響起,李勛一馬當先,揚劍破陣而去。
輕騎如風,迅雷如火,他只身沖入敵營,殺對方個措手不及,然而雨勢漸大,山路泥濘如淖,李勛的馬腳下滑動,一時間敵軍長劍後隙,直入他的心窩……
「不!」上官羿驚吼,猛地坐起,冷汗涔涔,寒意襲身。
他雙眼渙散地看著四周,燭火搖曳,空氣悶得教人喘不過氣,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是夢。」他喃喃自語,抬手撫去額間細碎冷汗,看向外頭天色,已是四更天。
夢到凶兆,他無意再睡,干脆起身穿上錦衫,想要拾起擱在桌面的無絕環,卻感覺指尖一陣銳痛。
垂眼一瞧,無絕環竟碎了一角。
「怎麼會……」他趕忙拿起近看,翠綠玉環真是碎了一角。
不安瞬間在心中無止境蔓延,恐懼如夜降臨,將他困在孤絕的黑暗中。
他立刻推門,直往觀天樓石台,想再次設壇卜卦。
不可能的,皇上驍勇善戰,多次戰場征伐從未帶傷而回,這回他精心設陷,又豈會被逼到無路可退。
夢中景象,不過是場夢,絕不可能是真實,他早已失去天賦,喪失預見未來的能力,所以那場夢不會是預知夢,老天不會這樣對待他!
思忖著,手中搖著龜殼所制成的卜器,正打算一窺卦象,卻听聞凌亂的腳步聲傳來。「大人,前線捎回皇上的親筆信!」
他立時將卜器往桌面一擱,才回頭,便見皇城九門禁衛總軍連近帶著一封書信上了石台。
「皇上給大人的信。」連近恭敬地遞上。
「讓我看看。」上官羿隨即將書信接過手,利落地攤開,瞅著上頭瀟灑的字。
朕將凱旋而歸,將你之想望,呈至你手。
那是李勛的字跡,他不會錯認。
蘊藏在字里行間的霸氣和不可一世,安撫了他惡夢後的余悸,讓他總算松了口氣。
知道他會擔憂,那人竟特地在行軍中差人送回親筆信,真是……完全懂得他的心。
可他不知道,如今自己想要的……只有一個他,他只想要他平安歸來,陪他直到老去。
緊緊將信壓在心坎上,一閉眼,彷佛便看得見那人凱旋歸來的畫面,心,終于安適。
然而不過是一日夜的時間,前線戰情瞬變,兵部尚書帶來的消息,讓上官羿霎時跌進地獄。
「國師!前線十萬大軍,全軍覆沒!」
四更天,議事廳一干大臣正商議著朝事,突聞兵部尚書听完探子回報後急吼出的消息,正在喝茶的上官羿手中茶杯登時掉落,發出碎裂聲,猶如他碎開的心。
「……怎麼可能?」他顫聲迭問,倏地起身,卻感覺全身氣力不斷從指尖流逝,讓他幾乎站不住腳,就連話也問得虛弱。「到底是怎麼回事?!」
兵部尚書隨即將剛得到的戰情轉述一遍。「皇上帶兵退往常州天險,率軍突圍時,因為天降大雨失策,因而全軍覆沒。」
听完,上官羿踉蹌著腳步,眼前明明是黎明初亮的曙光,他卻感覺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團團包圍。
「全軍覆沒……全軍覆沒?」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皇上的生死呢?」
兵部尚書不忍地看了他半晌,才沉痛道︰「既是全軍覆沒,皇上恐怕也凶多吉少……」
怒目直瞪著他,上官羿卻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
難道,真是被詛咒的血脈所致?!
盡避彤姬蓄意謀殺他,但終是入了上官家的門,而後便亡故,至于李勛,如今則更是生死未卜……他終究還是做錯了?!
他身為護朝國師,卻是皇朝不祥凶厄!
「國師,你必須冷靜,朝堂還需要你和老夫主持大局。」喬太陵忽地重喝,拉回他渙散抽離的心神。「南防二十萬大軍已抵皇城,咱們得守住筆朝。」
上官羿失焦的眼瞅著他,心頭狠狠地抽痛,在這當頭,他卻還必須主持大局?
「立刻傳令,要百官進殿尋思對策。」喬太陵轉身,沉聲吩咐完後,又看向他。「國師必須冷靜。」
要他怎麼冷靜?怎麼冷靜?!為什麼在這當頭還要他冷靜?上官羿痛不欲生,眉眼痛苦地皺擰著。
他不過是個人,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為何總是要他做出能力不可及的事?
「國師,也許皇上還活著,等著搶救!」
喬太陵的一句話如當頭棒喝,讓上官羿驀地一頓,半晌,他深吸口氣。「對,我必須冷靜。」
對……對,李勛答應過他,他會凱旋歸來,帶著他所望之物而歸,他那麼強悍又驍勇,就像是皇朝的真命天子,如此的男人,老天又怎會要他的命?
所以,現在不能放棄,他還有機會可以救他!
議事廳上,文武百官排站兩列。
上官羿站在台階上,開始點將。
「龍圖將軍、左騎將軍、右騎將軍、迅馳將軍,聯合南防總都統,即刻出兵,前往常州!」
他每念一個官名,殿上便有一位將軍出列。
「皇城九門禁衛,城北駐防軍,北驛驃騎營,皇宮禁衛兩戌隊統合聯線,為南防軍後殿軍。」他的腦袋清楚運轉,記得所有將領,所有軍備和人馬,如何配置運用,他比誰都清楚。
「國師,皇城九門禁衛是護城大軍,豈能出戰?」殿上有官員立刻質問。「加上要是皇宮禁衛兩戌隊都前往,宮中軍備就只剩下不到百余人了。」
「要是常州守不住,皇城也不用守了!筆宮再守著又有何意義?!」上官羿重斥,眸色不再清朗,纏著寒凜,一一掃視百官。「眾將領命,大軍前去,走野路,直往常州天險,非得查出皇上下落不可!」
喬太陵聞言,不禁一楞。「國師,這樣不妥,如此一來,大軍說不準會和西宛軍錯身而過。」
「我要救的是皇上!」
「國師,大軍壓境,必須以天下為重!」喬太陵驚詫,難以置信他竟在國家危急之際,選擇棄保天下。
「我管不了那麼多,我只要確保皇上的安危!」
見狀,喬太陵微眯眼,當下定斷。「此事不妥,老夫駁議。」皇上以下,唯有他和國師是平起平坐,他有權駁議。
「皇朝玉璽在此,誰敢抗旨?!」上官羿自寬袖中取出李勛出征前交與他的皇朝玉璽。「見玉璽如見皇上親臨,玉璽之下,我所言等同皇上旨意,誰敢違抗?!」
「你!」喬太陵瞠目結舌。
「出兵!」
「遵旨!」眾將听令而去,留下滿朝文官和眸色瘋狂的上官羿。
筆朝天下、大平盛世,他都不管了,眼下,他只要李勛平安歸來!
大軍出兵後,一連三天,上官羿食不下咽,夜不成眠,死守在議事廳,隨時掌握傳令兵捎回的消息。
他臉色憔悴,卻強撐著等待,每有軍情回報,總教他坐立難安,然而南防軍尚未抵達常州,難有李勛下落,所以他還是只能等待,握著無絕環,靜靜地等。
玉環缺了一角,莫名碎裂,是為凶兆,但是他不相信李勛真已不在人間。
那日他捎回的信,就收在他的衣襟內,貼著他的心,讓他相信,他必定會凱旋歸來,帶著他所望之物……
如今他所望之物,不過一人,所以,他一定會回來的!
「回到我的身邊!筆上,你答應我要陪我到老,你說過戴上玉環,代表與我生死與共,富貴同享,苦難不棄,大限不離的。」他緊抓著缺角的無絕環,像是抓住啊木,抓住僅存的一線生機。「我還在這里,你哪里也不許去……」
他不再擁有天賦,面對晦暗不明的未來,他的眼再也看不透,猜不準那人的生死,只知道要是李勛真已不在這個人世,他……真不知道該要怎麼活。
扁只是想象,便已經教他心痛如刀剮。酷夏的天候,他只感到寒意從體內不斷生出,雖已倦極累極卻不肯闔上眼。
他要等,等到最後一刻。
日復一日,除了等待,還是等待,直到是夜……
吊詭哀嚎聲傳來,凌亂腳步聲四起,守在議事廳的上官羿疑詫起身,才出殿口,便見守宮門的禁衛急步而來。
「啟稟國師,顓王被親信救出,其黨羽已經殺進宮!」
「顓王?」該死!他竟忘了被押在天牢的顓王,糊涂的將城北駐防軍給撤走,如今想來,顓王手上還握著西防二十萬大軍的兵符,要是一舉攻進皇宮……「傳令,保護太子!」
他當機立斷,不管怎樣,得先護住最後皇嗣。
「遵旨!」
禁衛一走,他隨即抽出掛在議事廳明牆上的長劍,快步直朝迅隼殿而去,然而才通過迅隼殿的垂花拱門,便听見陣陣腳步聲來到。
「上官羿!」
他倏地回頭,看見一身狼狽的李勤,後頭跟著約莫百來個侍衛,他隨即揚劍以對,笑得譏諷。
「王爺,多日不見,神情憔悴多了。」
「國師,你也不遑多讓。」李勤笑得冷邪,持劍逼近。「皇上生死未卜,讓你心痛欲死了?」
瞳眸遽斂,上官羿撇唇冷笑。「李勤,就算李家後代都斷絕,你也當不了皇帝,只因你根本不是當皇帝的料,更不帶帝命!」
聞言,李勤臉部抽搐,怒喊,「給本王殺了他!」
他身後親信立時竄出,上官羿持劍應敵,挑山流星,抹如急雨,噙著怒火殺氣,劈砍刺掃,連敗數人,直逼李勤。
然而多日不吃不睡,不多久他的氣息漸亂,再加上李勤親信眾多,他開始感到吃不消,節節敗退,眼見長劍就要從他胸口刺落,他卻已無力再擋,突然一道箭翎凌空而至,射穿了對方手腕,逼得對方松開長劍。
他一怔,抬眼,瞥見李勤後方有一隊人馬急奔而來,最前頭的人竟是……
「來人,顓王叛變,拿下他和其黨羽!」李勛大喝。
「遵旨!」李勛身後的兵馬隨即緝拿四處逃竄的顓王親信,眨眼間,垂花拱門外,只余李勛、李勤和上官羿。
上官羿烏瞳眨也不敢眨,多怕自己又是中了毒,眼前才出現幻影。
「你居然沒死?」李勤氣得咬牙切齒。
「托你的福,朕已經擊敗西宛軍,簽下一紙契約,讓西宛從此成為皇朝附屬國。」李勛下馬,信步而來,氣定神閑地抽出腰間佩劍。「眼下,就只剩你了。」
「你別得意,等本王的援軍一到,這皇朝立刻就會易主!」李勤笑得狂獗,像是勢在必得。
只見李勛腳步迅移,眨眼間來到他面前,長劍就抵在他頸項上。
「告訴你,沒有援軍,因為朕凱旋歸朝時,已經順道派軍拿下你的西防軍隊了。」面對李勤難以置信的臉孔,李勛嘖了聲,快劍掃過,李勤隨即身首分離。「怎麼朕說的話,老是沒人相信。」
將李勤還立著的身子踢倒,他一回頭,便見上官羿仍是雙眼眨也不眨地直瞅著自己。
「怎麼,不過幾日不見,這兒就成地獄了?」李勛環視滿地的殘缺尸體,再抬眼,聳肩一笑。「怎樣都好,只要有你伴著,地獄也無妨,朕只怕地獄沒有你。」
上官羿直盯著他,啞聲說︰「……前線回傳,大軍全軍覆沒,你生死未卜。」
「還好朕懸在胸前的無絕環護住了朕。」他勾出頸項上的紅線,扯出鐵冑底下己缺角的無絕環。「至于全軍覆沒……朕要是不這麼傳令回報,你又怎麼會將城北駐防軍和皇宮禁衛戌隊派出,李勤怎會有機會逃月兌,又何來這麼好將他賜死的理由?朕說了,絕對會一網打盡。」
「你……就這麼篤定,我一定會這麼做?」上官羿難以置信他竟料事如神到這種地步,就連他的心思也難逃他的揣測。
「因為你擔心朕,為了救朕,你會棄保天下。」他勾唇,笑得邪氣。
事實上,這根本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再神機妙算,也無法設下如此天衣無縫的陷阱,這麼說,純粹只是想安眼前人的心。
當他返回皇朝路上,發現就連城北駐防軍和皇城九門禁衛都成了殿後軍,立刻聯想到李勤的黨羽極有可能趁隙將其救出,再攻入皇城。
于是,他火速派兵往北,攔截北移的西防軍,自己再率輕騎軍趕回金雀宮。
幸好,在千鈞一發之際,教他趕上了。
「你!」上官羿怒瞪著他,眸中閃著晶亮。
「如何?朕已經凱旋歸來,愛卿還有何不滿?」他笑,只因這人為了他調動所有護城的軍隊,這意味著什麼,已經不用多說。
一個動作,便讓他知道這人有多重視他,重視到舍棄了原本一心守護的天下,只為他。
如此決定,對他而言,已經足夠。
總算,自己在他眼里找到容身之處了。
上官羿再也忍耐不住地疾步奔上前,一把將他摟住,緊緊的,虛乏的身子劇烈顫抖,抓著他,彷佛抓住了浮木,讓他瀕臨絕望的心得到了生機,重新落實。
「別怕,朕會保護你,就算棄守天下,也絕對保下你。」
上官羿無法言語,隱忍的淚水終于在這當頭得到了宣泄。
他還在,就在他的身邊,就在這里……
「愛卿?!」感覺懷里的身軀不斷滑落,李勛趕緊將他托住,發現他臉色蒼白,昏厥過去,急忙喊著,「來人,傳御醫!」
「啟稟皇上,國師大人只是連日不吃不睡,加上心脈略微受損,才導致昏厥,只要休養幾日,再加上幾帖藥方調養,就無大礙。」
「心脈略微受損?」甘露殿內,李勛壓低嗓音疑問。
上官羿昏厥後,他將他帶往甘露殿,褪去外袍,發現他中衣內似乎貼著什麼,翻開衣襟一瞧,驚見自己梢回的信就收在他的胸膛上。
這發現,教他心頭發暖,感覺這人就將他擱在心上,放在無人能及之處。
「回皇上的話,也許是大悲大喜所致。」御醫謹慎回答。
「大悲大喜?」李勛直睇著沉睡中面色憔悴的男人,長指在他眼下的陰影來回游移。
「回皇上的話,就在前線傳回大軍全軍覆沒,大人調派兵馬之後,開始嘔血,宰相大人要下官替大人把脈診治,大人卻不肯,就算熬了藥也不肯喝,總是待在議事廳,等著前線消息。」
長指驀地一頓,停留在上官羿緊握的手。
李勛扳動他緊握的長指,將他的掌心攤開後,就看見無絕環。
他眨也不眨地直睇榻上人的睡容,唇角緩緩勾起,心也燙著。
「退下吧。」他低啞下令。
「遵旨。」御醫恭敬地退出甘露殿。
李勛難掩動容神色,只因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能佔有上官羿的全部。
不只是他的視線,他的身體……終于,他願意把心交出,不顧天下存亡,只求他的消息,只願坐鎮宮中等待他的音訊,不眠不休,不食不飲。
當他發現皇城兵全數調派而出時,其實相當震驚,只因上官羿這樣的舉動,已經代表在他心里,皇朝天下、黎民百姓,都抵不過他一個。
狂喜在體內橫行疾馳,刷得他胸口發痛,痛得瞳眸發燙,燙得漾出眼中的一片濕。
那是等待多年,終于得償所望的難言滿足。
「愛卿……」他啞聲喚,傾身親吻那微涼的唇。
上官羿彷佛听見他的呼喚,長睫輕顫了幾下後,緩緩張開,感覺有什麼熱液滴入口中,滯有咸澀。
「……皇上。」他低啞喊著,胸口悸動。
「朕回來了,愛卿可以好好睡了。」他嗓音粗啞,透著壓抑。
「臣,一直等著皇上歸來。」盈滿月華的眸舍不得眨,直勾勾地望著眼前人。
「朕知道。」
「臣堅信皇上一定會歸來。」
「嗯。」
「臣想要用一切換取筆上歸來,可是臣無能,只能等待……」他初次嘗到那樣深沉的旁徨無助,無能為力的等待讓他生不如死。
抿緊唇,李勛黑眸半掩。
「皇上,請你一定要保重龍體。」
「嗯?」
「臣不想再有這麼折磨難安的時刻,臣寧可隨皇上一道走,也不要再獨自一人漫長等待。」他發自內心的請求。
用盡氣力,不見他歸來絕不闔眼,如此無止境的煎熬,一生一回就夠了。
李勛動容地伸出長指撫過他滑落的淚,俯身親吮。
「朕,答應你。」他俯在他耳邊低聲保證。
「皇上,臣,是皇上的忠臣,而皇上是臣……生死相系的摯愛,臣的心除了皇上,已經無法再容納其他。」
聞言,李勛的胸口劇烈震動,喉口發澀。「愛卿不只是朕的忠臣,也是朕大限不棄的愛,朕一直追逐著你,多年來不斷追逐你的背影,直到你終于回過頭看朕……朕要的,你總算肯給了。」
這麼多年的思念,終于化為他一句承諾,教他滿足得胸口發痛。
滿足帶著痛楚在他體內興風作浪,一時無法再言語,等到他微撐起身,卻見身前人早已又闔上眼,沉沉睡去。
見狀,他哭笑不得。
「也罷,等你醒來,朕再陪你好好聊聊。」解下金冠,他松開一頭長發,和衣睡在他身旁,摟著他,嗅聞他的氣息,隨他一道入夢。
兩人發纏相結,就連入睡也帶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