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擾醒了半夢半醒的卓兆宇,他微惱抬眼的瞬間,撞見了一雙水潤潤烏亮亮的大眼楮。
他霎時瞪大了眼,隨即又眯緊,將眼前的小小生物推開一只手臂遠,才看清楚她勻淨小臉上秀麗的五官,還有討喜的恬淡笑容。
「葛格。」小女孩笑咧嘴,紅灩灩的小嘴襯得那雙大眼清靈閃動。
「誰是你哥哥?滾開,丑丫頭,你丑到傷了我的眼了!」才七歲大的卓兆宇已經練就沒天良的毒舌。
不能怪他,要是有人像他一出生就體弱多病,大半時間都躺在床上,不憤世嫉俗才有鬼!
他恨這個世界不公平,給了他聰明腦袋卻不給他中用的身體,讓他常常在半夢半醒中度過他理該求學的歲月,讓他空有顯赫家世卻沒有向人炫耀的機會,讓他擁有很多夢想卻永遠不能實現!
能夠不怨天尤人的,全都當聖人去了,而他只想當個平凡人,就算要他用身邊所有一切去換取一個健康的身體,他都甘願!
「眼楮痛痛?」小丫頭偏著臉,及肩的發綁成兩團小髻,穿著小洋裝,露出她白淨圓滾滾的四肢,朝他緩慢地爬來,像是要替他拂去眼上的痛。
「滾開!你听不懂人話啊?」才七歲大的他,將滿肚子的恨全都發泄到任何靠近他的人。
伴有梅看著他半晌,總算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兩泡委屈的淚水嘩的一聲落下。
那是她對卓兆宇的第一印象,至于後續如何,她記不太清楚。
她的母親在生下她之後就去世了,因為她母親和有婦之夫交往,所以她從小就從母姓。
一直以來,她都跟在外婆身邊,是外婆拉拔她長大的。
外婆在卓家當管家,所以很理所當然的,她的生活中自然多少會和卓家的小少爺有所接觸。
但是,基于初次見面的交惡之後,她開始能閃他多遠就閃多遠,寧可纏著另外兩個卓家哥哥玩,也不想再接受他沒心沒肺的惡言。
可是,如果終有那段緣,就算她逃得遠遠的,紅線還是會將他們扯在一塊。
那一天,她受外婆所托,在兩位卓家哥哥的監視之下,將熬好的草藥送到他房里。才剛進門——
「出去!」
「……」大家都以為他對小阿子會客氣一點,實際上,他的唯我獨尊是不分男女老少,一律通殺的。「外婆說,這是老爺要她熬的民俗草藥,喝下之後就會有點體力,你要不要……」
「我叫你出去你听不懂是不是!」卓兆宇猛地從床上爬起,身體劇烈搖蔽了下,他立即緊閉上雙眼,抓著床的手指節嚴重泛紫。
她想也沒想地將草藥一擱,沖上前去將他抱住。
她听外婆說,他身體不好,不能生氣也不能激動,否則就會頭暈想吐。
「……走開。」
「沒事,我穩住你了,我穩住你了,我抓著你,你就不會轉了,我抓住了!」
她嬌軟的童音鏗鏘有力,莫名帶著說服人的力量。
沒來由的,他似乎感覺好一點了,就在這當頭,他感覺有人沖進房內,各按住他的兩手,緊緊抓著他,仿佛要將他的魂魄扯下,不讓他離得太遠。
直到那股該死的暈眩遠離,他才緩緩張開眼。
眼前,有三雙眼非常凝重且擔憂地看著自己。
「……熱死了,抓這麼緊做什麼?」他羞赧,只能用這種方式掩飾。
「好點了嗎?」她烏亮大眼直瞅著他。
「你白痴啊!暈眩是腦袋失衡,又不是身體在轉,你抓著我,我怎麼可能就不轉?」他知道他們待他極好,用心地照顧他,真誠的擔心他,可是他就是別扭,只能選擇用傷人代替道謝。
他哼了聲,別開眼,卻對上卓煜和卓弁貞再認真不過的目光。頓了下,他有點僵硬地以無聲唇形說了聲謝。
「是喔?」小小年紀的她沒發現他們的互動,非常結實地上了一課。
「你……」看她很認真思考的模樣,他忍俊不住地低笑。
「啊,你會笑的嘛,笑起來很好看呢。」她不禁夸他。「雖然你有點瘦,眼楮有點塌,身體干扁扁的,皮膚又好死白,可是笑起來很帥喔。」
「……」這是贊美嗎?他斂笑瞪她。
「對了,外婆說……」
「我不要喝,拿出去,難聞死了。」
「可是……」她扁起嘴,兩泡淚在眸底待命。
「哭也沒用,除非你能拿一些好聞一點的東西過來。」瞪著雙眼澄澈如水的她,他煩躁地別開眼。
她不知所措,見卓弁貞使了個眼神,才意會過來,問︰「那……喝花茶好不好?」
「花茶?」
「今天外婆有教我泡花茶喔,外婆說我好厲害,才教一次就會了,你要不要喝喝看?」兩泡淚迅速收回,她隨即揚開笑靨。
「哄小阿子的話,你听听就算了。」他壞心眼地哼笑。
他才幾歲,個性早已經被接連而來的病痛給磨得扭曲,沒有辦法像他們開心地笑,由衷地擔憂,真誠地夸贊。
可是面對她,話一說出口,他就有一絲絲後悔,很怕又被她的眼淚騷擾。
「……才不會,我真的很厲害,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其它兩位哥哥!」她堅持替自己爭一口氣。
她有著秀美柔弱的外表,但骨子里卻藏著堅韌的能量,不被輕易傷害。
卓兆宇看向兩個兄長,看見他倆有致一同地點頭,想了下,才像法外開恩似地說︰「那就弄一點吧,要是難喝,我就扒了你的皮。」
「那如果很好喝的話,我可以扒你的皮嗎?」
從沒被人這樣忤逆過,卓兆宇一時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好吧,看看到底是誰要扒誰的皮。」爺爺順他,父母寵他,家里佣人由著他,他在卓家被養成小霸王的個性,從沒有人敢正面挑釁他,她是第一個,讓他感到新鮮。
至于那一天到底是誰扒了誰的皮,已經不是重點,因為從那日之後,卓兆宇的房里就常常飄出陣陣花茶香。
每當他病痛上身時,她都會守在他床邊,當他病得連子詡張不開時,他會在她的掌心上寫字,但是——
「哇,這是什麼字?筆劃太多了……」
然後,他會閉閉眼,用盡氣力罵道︰「笨、蛋!」
「啊,笨蛋兩個字筆劃有這麼多嗎?」
笨死了……卓兆宇閉上眼,不再說話,但是久而久之,在她掌心寫字變成了一種習慣。
偶爾他會嫌棄只有花茶實在太寒傖,所以要家里的佣人幫他買來幾本蛋糕類的食譜,只要他身體狀況允許,便會趕走廚房的佣人,拉著兩位兄長一道做蛋糕。
當他在試驗幾次,總算完美地做出蛋糕時,就會驕傲地欣賞她崇拜到不行的目光,而當她出現那樣的眼神,不用她多說,他又會自動自發大展身手。
但是當他的身體慢慢調養得越來越好,房里又開始傳出他不耐的低吼聲——
「難聞死了,拿走開點!」
「誰要你體弱多病又不吃藥?喝點花茶很養生的,還是說,你想喝烏漆抹黑的中藥汁?」
「洪小梅,你很帶種,恐嚇我是不是?」
「承讓承讓。」她笑得有點驕傲。
「你驕傲什麼?笨丫頭。我要是不喝,你能拿我怎樣?」他哼了聲,徹底耍無賴,躺在床上連動都不動。
「你趕快喝,等一下教授就要來了。」她扁起嘴,往他床邊一坐。
幾年過去,卓兆宇已經是大三生的年紀了,但是卻難得踏出卓家大宅幾回,不是身體依舊病弱,而是他已經懶得過學校生活,所以上課依然是請家庭教師到家中授課。
天資聰穎的他,自從在她眼中看見綿延不絕的崇拜之後,對于學習更加起勁,連跳數級,目前正在修博士學位,也已經著手參與四方集團的內部經營,等他身體再養好一些,幾乎可以預見他未來引領集團走向國際化。
「不要。」他索性連眼都閉上。
說他壞心眼也好,劣根性也罷,他就是喜歡逗她,喜歡看她傷腦筋,喜歡逼得她柔順性子變得暴怒,像是只溫馴小貓被逗得發毛的模樣。
然而他等了半晌都沒等到她回嘴,正疑惑時,忽地感覺兩片柔女敕輕觸他的唇,他猛地張眼,對上她促狹又帶著羞澀的笑,還未回應,便察覺她緩緩將嘴里的花茶渡入他的口中。
他嘗不出那是什麼味道,只感覺到自己慌亂的心跳。
「耶!贏了!」她起身,小臉泛著淡淡玫瑰色,高舉勝利手勢。
「……原來你暗戀我?」好半晌,他才低啞啟口。
「誰暗戀你?我還沒瘋呢。」誰會喜歡他這麼難搞的男人?脾氣不好,說翻臉就翻臉,常常要她滾出去,偶爾又要她滾進來,說起話摻毒又挾賤,難伺候得要命,誰會喜歡他……她羞澀地低垂長睫。
「是嗎?」他哼了聲,想到她老是和大哥和二哥攪和在一塊。「洪小梅。」
「干麼?」
「再喂我一次。」
「……不要。」
「讓你再贏一次,不好嗎?我都這麼犧牲了,你還不滿意?」
「你不用那麼犧牲。」她不想承認自己故意喂他,是想動搖他的沉著,但也有一方面是她……想親他。
「既然你不是暗戀我,再喂我一次有什麼關系?我又不介意。」
「那如果我喜歡你,是不是就不可以再喂你……」話一出口,她緊急捂住嘴,瞧見他笑得又壞又得意,慌忙再解釋,「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喜歡你,我只是……」
「洪小梅,有沒有听過欲蓋彌彰?」他低笑。
他認識她太久,從小就將她玩弄于掌心,也慶幸她單純的直性子一直沒變,讓他可以輕易套出她的真心話。
「我……」
「過來,大方一點,我又沒說不讓你喜歡。」
「嗄?」這是什麼意思?
「笨蛋!」他罵,抓著她的手,在她掌心上寫字。
她習慣性的閉上眼,感覺他的指尖在她掌心烙下痕跡,清楚地記住每個筆劃,拼湊出——「我喜歡……」你。
她驚詫地睜眼看他,話未竟,他的唇已經吻上她的,不容她逃月兌。
他捧著她的臉,一手抓著她的手,時而輕嘗,時而濃吮,每回吻過,兩人唇里都會纏上血腥味。
之後,他們的愛情在卓家大宅里低調地進行,直到她高中畢業時,他連她的意願也沒過問,就單方面決定了兩人的婚禮。
卓家父母很是震愕,看她的視線充滿鄙夷和嫌惡,她努力視而不見,為了愛他,她放棄學業,舉行一場近乎兒戲的婚禮,只有卓家人在場的婚禮,沒有注冊,沒有實質意義,但她已經認定,自己是他的妻子。
但是,她想要的幸福卻和事實相差甚遠。
她不被公公婆婆接受,甚至發現公公婆婆幾次邀請多年來唯一踏進卓家的女孩陳巧倩,到卓家過夜。
在卓家,尤其外婆去世之後,她是被孤立的。
遍後,卓兆宇開始經手家里的事業,她一個人待在家里,不被家中佣人當主人看待,在公婆眼里像是空氣,唯有卓煜和卓弁貞偶爾會陪伴著她,但她什麼話也不能說,所有的苦必須自己吞。
而那一夜,是教她心碎的瞬間。
那是個盛夏的夜晚,但她卻像是被丟進錐心刺骨的深海里。
她親眼目睹丈夫和陳巧倩衣衫不整地睡在客房,她的世界徹底崩裂,她害怕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她常想,當有一天卓兆宇的病懊了,踏出卓家大宅,看見了外頭的世界,就不會再覺得她是最美好的,他的心將會不屬于她,而就在這一夜,她的恐懼成真。
連開口質問的勇氣都沒有,她只能往外逃。
然後,她遇見卓弁貞,在他的逼問之下,說出親眼所見的情景,因為她需要安慰,需要一個支柱幫助她撐過這一夜,然而,他卻吻了她……
就在她震愕的瞬間,耳邊傳來丈夫的痛喝聲,「你們在做什麼?!」
她怔住,不知該如何解釋,反倒是身旁的卓弁貞朝卓兆宇怒吼,「就像你看見的這樣,那又怎樣?」
「你該死!」
兩人因而扭打成一團,像兩只野獸朝對方狺叫嘶吼,伸出利爪像是要置對方于死地,直到聲響大到驚動屋里的其它人,勸阻了他們兩個。
她想要撐住卓兆宇,卻被他冷冷地撥開手。
她永遠忘不了,他對她說了什麼。
他說︰「給我滾!從今以後,你我互不相干,給我滾!」那破碎的沉嗓里,是她從未听過的決裂,是沒有挽回余地的冷冽。
她震住,沒有哭,只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她的公婆將她的私人衣物丟到外頭,也順便將她推出卓家大宅。
她找不到人求助,最疼她也最支持她婚姻的爺爺出國未歸,沒人能幫她,她才驚覺,她的世界徹底毀滅。
而帶給她所有痛苦的人,是她,陳巧倩。
藍莓緩緩抬眼,直瞅著眼前如印象中落落大方又自信亮麗的女人。
「有梅,好久不見。」
「我已經舍棄那個名字,請叫我藍莓。」
離開卓家後,她回到母親的娘家,卻巧遇生父來尋,她拒絕生父要求同住的請求,但答應將姓改為父姓,也趁機改了名字。那段日子,她在舅舅家得到些許安慰,直到爺爺找來,告知她關于卓兆宇手術之後失去記憶的消息。
爺爺問她想不想回卓家,她想回去,可是卓兆宇已經失去所有記憶,她回去又有什麼意義?所以最後她決定讓彼此重新開始,忘記那段兒戲婚姻。
爺爺為了補償她,贈與她一筆土地,也給了她一筆錢,並且答應她,絕不讓其它人找到她,要她替自己的人生打算,尋找自己的快樂。
綁來,表哥不斷鼓勵她,才讓她有動力重新求學,並利用課余時間規劃爺爺送給她的那片土地。
因為難以忘懷,所以她請人蓋了幢類似卓家宅院的小木屋和溫室。
卓家那間溫室是因為她太愛種花草果樹,被卓兆宇知道之後央求父母蓋的,樓上的閣樓是他休憩的地方,如今已經上鎖,如同他們曾有過的愛情,已經封鎖在他失去的記憶里。
坐在溫室內,隔著一張小圓桌,陳巧倩狹長的鳳眼打量著她,眸色自然直率,沒有半點評估的意味,像是在思考什麼,好半晌之後,嘗了口她親手煮的花茶,才開口問︰「你不想回卓家嗎?」
藍莓先是怔了下,而後苦澀揚笑,反問︰「回去做什麼?」既然他都已經把她給忘了,還回去做什麼?
「和兆宇再續前緣。」
她直瞅著她,看不穿她的真偽。「沒必要。」話是說給她听,也是說給自己听的。
「為什麼?」
藍莓不回答反問︰「這就是你今天來找我的目的?」
「有梅,其實那一晚我跟兆宇之間根本什麼事都沒發生,就連我們都不清楚為什麼會聊著聊著就睡著了。」
必想起那一夜,心中結痂的疤仿佛再次被掀開,沒淌血,卻痛入心間。「那又怎樣呢?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他失去記憶、忘了一切,而我也已經離開卓家,我們之間不再有交集。如果你來只是想跟我談這件事,那麼你可以回去了。」
要是有緣,不管是誰拉扯,終究能結成圓,要是無緣,不管是誰湊合,終究缺了一角。
「我很痛苦!」見她起身要走,陳巧倩驀地低喊,聲音近乎低泣。
「痛苦?」藍莓淡淡揚笑。「那麼,你應該告訴他,而不是告訴我。」
她笑著,欣賞對方漂亮的臉蛋痛苦地扭曲,心中霎時浮現報復的快意,但也只是瞬間,再接下來的,竟是更多的空虛。
在陳巧倩面前,她總是自卑,因為陳巧倩擁有一切她所沒有的,不管是家世外表,甚至是內涵,她沒有一樣比得過她,甚至就連自己都認為,她比她更適合站在卓兆宇身邊。
所以她恨她,但也不恨她,因為恨她不會讓自己更快樂,只會更陷落。
「那一晚你來客房,我其實發現了,但是第一時間卻假裝不知道。」陳巧倩說著,拿起花茶杯輕啜一口,像是要安撫心間的慌亂。「後來他醒了,四處找你,卻撞見那一幕……我想把一切告訴他,想為自己所犯的錯誤道歉,可是他失去記憶,我只能將內疚藏在心底,假裝一切沒發生過,陪在他身邊。」
藍莓怔忡了下,想起不久前她因為石榴而和弁貞踫面時,他也是跟她道歉,說的是一樣的解釋。
每個人都想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告解,那麼她呢?
卓兆宇失去記憶,把痛苦遺忘,而她呢?
她守著痛苦不能成眠,因為思念而輾轉反側,卻每每在夢見他說出絕情話語那一刻驚醒,夜復一夜。
「如果不是我,你們不會鬧到今天這樣的局面。」
「那又怎樣?」她心里痛著,笑卻從唇角緩緩泛開。「都過去了。」
「那一夜你失蹤,隔天兆宇就發病,馬上送往醫院動手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藍莓不禁失笑。弁貞也是這麼說,看來至今都沒人知道,她根本是被硬拖著推出門外的。
「兆宇動完手術,把一切都忘了,他爸媽很理所當然地要我陪在他身邊,是我陪著他度過那一段復健時期,讓他慢慢重回軌道。」
「希望你可以繼續保持下去。」她說,眸中沒有祝福。
她不是聖人,不能要求她還得假裝開心地祝福兩人。
「可是這五年來,他始終對我淡漠,對任何人淡漠,唯獨你,就算他忘了你,但你的出現依舊引起他的注意。」
「我會離他遠一點。」甚至,她會搬離這里。
「不是!我想說的是……請你回到他身邊!他……就算忘了你,但是他的靈魂還記得你!在你還沒出現之前,他雖然致力于工作上,但工作之外,他就像是行尸走肉,可是那一晚家宴,他笑了……我已經好久好久沒見他笑。
「你不知道,他手術之後連怎麼笑都不會,仿佛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他的手術很成功,可是卻失去了記憶和味覺,他關閉了心底那扇門,可是因為你,讓我覺得他又活了過來。」
藍莓垂眼不語,不想被她的話動搖,但她的敘述帶著畫面,像是要喚醒她被傷得死絕的心。
「如果他沒有動手術,一定會去找你。」
「……這就代表是老天要我離開他。」藍莓這麼說服自己,不準自己動搖,害怕再一次投入所有,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
「不是!」陳巧倩氣絕,沒了端莊風雅。「你怎麼這麼死腦筋!你到底听清楚我的話了沒有?你們會分開,是兆宇的父母從中作梗,我和弁貞不過是被牽連的棋子,如今他們已經不在,為什麼你還不願意回到他身邊?」
她搖頭失笑。「就算我回去了,我們也回不到從前。」她早就猜到一切全都是卓家父母所為,但是真正傷她最深的,是他那聲怒咆。
「你可以讓他重新愛上你啊!」
「如果他沒愛上我呢?」她不想再受傷害,只想保護自己。
「你還愛他嗎?」陳巧倩突地問。
藍莓不想回答,「你又為什麼要勸我回去?為什麼要退出?是因為內疚所以要補償我?」她被設計過,難以信任人。
「我不是想補償你,我會退出,是因為兆宇從沒愛過我。」陳巧倩輕擱下花茶杯的手有點微顫。「如果他愛我,就算用搶的我也要將他搶到手,可是……他不愛我。」她笑著,苦澀而淒美,教人心間惻動。「但是,他對你充滿高度興趣,為了你,他做了不少小動作。」
藍莓微微皺起柳眉,還沒來得及細問,便又听她說——
「我希望他能開心,我想要幫他完成所有的夢想,為此,我沒有什麼做不到的。」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問,心中隱隱透著不安。
「兆宇五年前罹患的是腦癌,不是腦瘤,大伙都瞞著他,認為只要持續追蹤沒問題就好,可是實際上,他……」陳巧倩說時,唇角微抽。
藍莓幾乎是屏著氣息瞪她。知道他患有腦瘤,是她被趕出卓家之後,她一直都注意著關于他的新聞,知道他手術成功,知道他一直安好,在事業上也有出色的表現,這不就意味著他的身體已經復元到和一般人一樣了嗎?
「他復發了。」
頒的一聲,藍莓的世界狠狠震動,猶似晴朗的天空劈過一道猩紅電光,就此掀開灰幕,遮蔽了炎日,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而近乎末日般的凝滯,天空堆積著陰霾,轉眼厚重得快要掉落地面。
她的眼楮眨也不眨地直瞅著陳巧倩。「……你騙人。」
「今年是第五年,只要資料正常,一切就都沒事,可是……數據證明,他復發了。」
「……不可能,他氣色很好,我覺得他的臉色很好,甚至比我離開卓家之前還要好,怎麼可能……」藍莓搖著頭,窗外銀亮電光閃過,映照出她盈滿淚水的眼。
「你不知道他常常頭暈?」陳巧倩啞聲昵喃。
「可是,他從小就有暈眩的毛病……」鏗鏘有力的反駁話語突地緊縮,教她不由得想起,那天到卓家,他的暈眩無預警地發作,說不定真是某種狀況的前兆。
一股力道在緊縮的喉口拉扯著,像是要將她的靈魂從軀體抽離。
他總是說,逃謔英才,所以老天才不給他健康的身體。
她總是想拿她的一切去換取他的健康,只要他能夠好轉,她沒有什麼不能失去……可是,為什麼她已經失去他了,他的病情還是惡化?
支撐著她這樣活的,是他擁有健康的身體,可以讓她說服自己,就算離開他也沒關系,只要他過得好,只要他很快樂就好,可是為什麼……老天偏偏要對他那麼不公平?她不甘心!
她恨他,卻也依舊深深愛著他,即使假裝冷漠,武裝無情,可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愛他勝過自己,他痛就像在剮著她,如今他復發,意味著——
「你應該要馬上強迫他住院!」就算復發,也不代表已經沒救了。
「你以為他會肯嗎?你以為他會听我的話嗎?你以為他能接受病情復發?你以為我會告訴他?我能說嗎?」陳巧倩幽幽地看著她。「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你?」
「他不記得我了,就算我求他住院,他也不會答應!」他厭惡病痛的身體,如果讓他知道舊疾復發,依他的個性,一定會放棄治療!
「那你就想辦法讓他在短時間之內愛上你,讓他願意為了你而活下去!」
藍莓頓時被堵得無法反駁。她難以接受這麼荒唐的建議,可是除了這麼做,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卓兆宇在不發現自己的病情之下接受治療?
可是話說回來,現在的她,對他還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嗎?
包糟的是,他不記得她,卻不代表他身邊的人不記得,到時候要是有人跟他說了兩人之前的關系,她又要怎麼解釋?
如果,他因而恢復了記憶,是不是又會像那晚一樣,絕情地趕她走?她甚至到現在都無法肯定,將她趕出門外的,到底是公婆的意思,還是他的決定……
「你不用擔心,頂多再兩天,你一定會去找他。」
她怔怔地看著陳巧倩,沒問為什麼,直到對方都離開了,她依舊傻愣愣地坐在位子上,腦中一片死白,沒辦法再思考。
直到——
「小莓,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不趕快把天篷關上,你身上都淋濕了!」
伴宣晨的低咆讓她回過神,這才驚覺身後的香草盆栽早已濕得更加徹底,想搶救,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你到底在想什麼?」將天篷關上,洪宣晨大步走到她身邊,瞪著她渾身濕透,卻依舊狀況外的神情,濃眉不禁狠狠攢起。「那女人跟你說了什麼?」
「她說……兆宇是腦癌,並不是腦瘤,追蹤五年,現在復發了……」她氣若游絲地說,每說一字,心就被掐痛一分,快要不能呼吸。
「不關你的事!」
藍莓抬起失焦的大眼。「不關我的事?」
「就算他死了,也是卓家的事,你已經不是卓家的人了!」
聞言,她緩緩垂下長睫。「不……他要是死了,我會活不下去……」
離開卓家後,她用恨意強撐著自己咬牙活下去,認為卓兆宇不是她人生的全部,就算失去他,她也一樣可以活得好好的。
可是,在內心深處不願承認的那個部份,她的愛,從來沒變。
只要兩人活在同樣的天空之下,就算沒有在一起,只要他活得好好的,她就能繼續存活。
可是,他要是不在……她定會像是失去水源的香草,枯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