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回來嗎?信不是在三天前就捎回了,怎麼現在還不見他的身影?」尹府北方主屋內,尹夫人虛弱無力地坐在花廳主位上。
丹禾一記眼神,尹夫人身邊伶俐的小丫鬟隨即領命而去。
向前一步,丹禾在主位旁沏了壺熱茶,遞給了尹夫人。「夫人先喝口熱茶,安著心頭焦躁。三少捎回的家信在三天前就到了,代表他今兒個必定會回府,請夫人靜心等等。」
尹夫人神色憔悴,整個人像朵凋零的花。「我能等,但老爺還能等嗎?」
「娘,莫叔不是從泉州趕來探病?有莫叔在,爹定能再撐上一段時日,畢竟爹可是很好面子的,他不會允許自己在友人面前失態。」坐在另一頭的尹子蓮涼聲啟口,飲著紅袖已吹得微涼的茶。
「但要是你莫叔待會就走了呢?」
「那就想辦法讓莫叔留下來過夜。
尹夫人皺著冒,滿心擔憂。
丹禾沉默,垂斂長睫,粉拳在寬袖底下緊握著。
打年初開始,老爺的身子骨便一日差過一日,終于在半年前倒了下來,就連大夫都說藥石罔效了,找了再多神醫,說詞全都一樣,于是尹夫人才要二少趕緊想法子聯絡上三年未歸的三少。
這三年內,三少並非是音訊全無,大抵幾個月便會捎回一封家信,但也只告知他在外游歷,增廣見聞,信中從未提及過她,仿佛她的存在已經從他的心頭徹底抹去。
而她,在大少那兒待了一段時日之後,大少便要她到主屋服侍尹夫人,並學習更多事,就連總帳房都能任她來去自如,她如今極受老爺夫人的倚賴,在外跟隨老爺到各商行走動,在內替尹夫人打理府內瑣碎,甚至是奴僕事項。
在下人眼里,她儼然成了尹府總管。
對她來說,這已是她最大的福報了,所以她會盡其所能地守住傍予她恩情和疼愛的老爺和夫人。
只是,就拍三少放蕩成性,晚了歸鄉路,遲了和老爺的最後一面……這幾日,該當是老爺的最後時日了呀。
正當她攢眉想著的同時,外頭突地傳來急步聲,人未到,聲倒是先到了。
「二哥,別打了,我這不是趕回來了?」
丹禾身形動了下,激動的听著那把熟悉卻又添了幾分醇厚的低嗓。
「臭小子,你了得,出一趟遠門就忘了回家的路,既然都傻了,我干脆把你打得更傻點,鎖在府里。」
「那也得等我見過爹之後。」
尹于棠踏過拱門,快步而來,便見丹禾站在廳口,身影亭亭玉立,一身雪白交領繡花襖配著石榴羅裙,長發梳髻綴著玉簪,露出縴美細女敕的頸線,狹長睿智的美眸正緊盯著自己。
「丹禾。」一見著她,他心口跳動的火焰就燒得更狂烈,教他更加確定自己的心。
丹禾雙眼眨也不眨地瞅著他。三年不見,他更顯高大俊拔,玉色面龐曬得有些黑,五官更加立體而深邃,少了幾分吊兒郎當的輕狂,添了沉穩老練的颯爽,完全沒了以往輕佻的紈褲氣息。
她啟口,卻不知要說些什麼,只听他湊到她耳邊低喃,「待會我去找你。」
隨即,他大步從她身邊走過。
「娘,不肖孩兒回來了。」
「你這孩子總算是回來了!」尹夫人低罵,淚水卻是止不住地流。「要不是你爹病了,你是不是打算永遠不回來?」
「娘,先別說這些,讓我先見爹吧。」
「也好、也好。」尹夫人拿著手巾拭淚,領他朝偏廊走去,邊說︰「你莫叔在你爹房里,待會不許惹你爹生氣,不管你爹說了什麼,你都得答好,知道嗎?」
「我知道了。」
母子倆的聲音漸遠,丹禾還站在廳口無法反應。
這些年,她養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習慣,但向來沉靜的心,此刻卻在胸口狠狠發顫,耳垂也因他吹拂過的熱氣發燙。
「丹禾,還站在那兒做什麼?三少回來了,還不趕緊差人整理春棠水榭。」尹子蓮懶聲提醒。
她猶如大夢初醒,懊惱的福了福身,柔聲應答,「丹禾知道了。」
怎麼一見到他,她的腦袋全都空白了?
房內。
「爹,我回來了。」尹于棠大步進房,卻被床上消瘦許多的父親給震住。「爹……你身子骨不好,怎麼直到現在才差人告訴我?」
他緩步走到床畔,直睇著父親灰黑的病容,余光瞥見另一位長輩。
「還不跟莫叔叔問好。」尹至寶虛弱地說。
「莫叔叔好。」他勾笑頷首。
「至寶,你真有福氣,三個兒子都相當出色,尤其這個麼子特別俊俏,相貌最佳。」莫良不禁夸道。
「你想岔了,三個兒子里頭,就數他最讓我傷神。」尹至寶說著,看向三年不見的兒子,眼楮幾乎快要張不開。「于棠,這回你不會走了吧?」
「爹,我……」
「男子志在四方,這是好事。」莫良驀地出聲道。「不過,要是家中有房妻子在,那麼不管他走多遠,都會記得要回家。」
「這倒是。」
聞言,尹于棠打算趁這當頭表白他對丹禾的心思,卻又硬被莫良搶白。
「不如這樣吧,我小女兒才剛及笄,不如就將她配給三少吧。」
他瞪大眼,正要拒絕,卻听父親說。「那就這麼著吧。」
「爹!」
「你不肯嗎?」尹至寶費力地張眼直睇著他。「你在外多年,可懂得爹對你的期望?你從小聰明伶俐,然而長大卻不求長進,你可知道教我和丹禾有多擔心?唯有你成親生子,當了爹之後,你才會懂得爹的心情。」
「既是這樣,就算要迎娶,我——」
「于棠……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難道你就不能讓爹安心?」尹至寶輕抓著兒子的手。
「我……」
「于棠,你該收心了,在家里待下,讓爹安心。」
尹于棠看著他,再看向莫叔,想了下,只能勉強開口,「……好。」允諾是一回事,實際上,他是打算等莫叔不在場時,再跟爹表明心意。
尹至寶直瞅著他,突地笑了,笑眯了眼,卻突地松開手。
他一震,大手輕撫上父親的胸口,顫抖的低喊,「爹……爹?爹!」
房外的人聞聲立即奔進房內,才發現尹老爺早已咽下最後一口氣,含笑而終。
親眼看見父親離世,尹于棠才猛然明白,原來父親是一直忍著最後一口氣等他回家,而他又是多麼的不孝,最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親自統籌喪禮。
在尹至寶病逝之後,尹府三位少爺隨即與各大商行掌櫃討論未來布局,最終決定將產業平分給尹少竹和尹于棠打理,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平定各商行掌櫃的不安,繼續將尹氏商號推廣到全國。
至于尹至寶生前應允的親事,在莫良的堅持之下,變成要趕在百日內完成,于是莫良便先回泉州打理婚禮。
就在父親入士之後,尹于棠才驚覺,自己答應了一件無法挽回的事。
「三爺,該休息了。」
一更天,他獨坐在水榭的書房里發呆,瞥見丹禾端著熱茶入內,勉為其難地勾起笑。
「你也該早點休息,這些天,你也忙累了。」這幾夜,她陪著他守靈,不敢在靈前掉淚,總是在人後才拭淚。
「……送老爺最後一程,是丹禾該做的。」她啞聲回答。
一想起疼愛她的老爺已病逝,她不禁悲從中來,卻努力冷靜自持,強迫自己把悲傷化為力量,鞭策眼前人。
「爹一定很怨我。」
「老爺很思念三爺。」
尹于棠不由得垂下長睫,長指在案前來回移著,突道︰「丹禾,這水榭,就和我當初離開時一樣。」
「當然,就算三爺不在,丹禾也不會怠蚌職守。」
听出她口中的諷意和淡淡惆悵,他默不作聲。
接過她遞來的茶水時,瞧見她的腰間什麼都沒系綴,尹于棠濃睫垂斂,掩去眸底深藏的失望,揚笑道︰「娘說,這些年你幫了她下少。」
「那是丹禾的本份。」
「爹也說過,你是個習商的奇才,要是能夠在二哥的身邊幫他,肯定是如虎添翼。」
「老爺謬贊了。」
「……你長大了不少。」他喃著,直睇她如花正盛的美態。
「三少也長得更加俊俏倜儻、神采出眾。」她站在他面前,盡避滿嘴贊嘆,但配上波瀾不興的美顏,便顯得生疏又嘲諷。
「……牙也利了。」真的對他愈來愈不客氣了。
「好說,丹禾只是牙利了,三爺可是有雙健腿,行走天下,就不知道三爺究竟增長了什麼見聞,又是在外頭干了什麼大事,讓三爺忘了回家的路。」她忍不住將老爺病逝的傷悲發泄在他身上。
他說走就走,壓根不管留在家中的人會有多牽掛。
懊比她就日日夜夜惦記著他,就怕他一個少爺哥兒在外頭無法生活,會吃不飽穿不暖……如今看來,她確實太小看他了。
「對了,你沒問,我還真給忘了。」他說著,擱下玉瓷杯,從懷里取出一只錦袋,從里頭掏出一只手環。「喏,送給你的。」
「……我?」她沒伸出手,就怕再拿他一次贈物,他不知道又要消失多久。
「哪,可別瞧不起它。」他獻寶似地將手環拿至她眼前轉動。「這不是玉,更不是金也不是銀,這可是我托友人到拂通商得來的琺瑯手環,這玩意兒可不是老錢就買得到的,給你。」
手環以孔雀藍為底,上頭陰陽雕則是以紅色團花和金色神獸相嵌,色澤鮮艷,圖紋生動,是從未見過的商物,只是丹禾極為喜愛,卻不願收下。
「丹禾?」
「此物太珍貴,丹禾不能收。」她搖頭。
「你的生辰就快到了。」他堅持的拉過她的手,想將手環戴入她的手婉。
榜實大手緊扣著她的皓腕,沒來由的教丹禾心頭一跳,粉女敕耳垂也開始發燙,想抽回手,卻又被他抓得死緊。在這一刻,她不禁懷疑,他緊抓的到底是她的手腕還是她的心,要不,為何她的心會跳得這麼急?
看著他,眉骨立體,桃花眼深邃,寬實的肩頭像是什麼都能擔著,身形挺拔,掌厚有力,完全褪去青稚,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這樣的他,和她記憶中的他,似乎又有了些許不同,教她沒來由地羞怯。
羞怯?這念頭一上心頭,她便用力拂去,可下一刻,他的話就教她整個傻住。
「百日內我就要迎親了,怕你未來的三嫂不開心,往後你的生辰想收到禮物,只怕你得找其他人要了。」
「……三爺要成親?」她下意識地握緊粉拳,抗拒著他套入手環的動作。
「沒得選擇,那日回來,在爹房里莫叔正好提起有個剛及笄的女兒,爹怕我又離家,便替我訂下這門親事,才說定,爹便走了,,莫叔說婚事要趕在百日之內,娘已經答應了。」
所以,他原本要表白的話,如今都得吞進肚子里。
尹于棠話落瞬間,手環也「鏘」的一聲落地,他不解地抬眼,只見丹禾抿緊菱唇,臉色蒼白。
「丹禾?」
「……三爺為何要送手環給丹禾?」
「……當然因為你是我妹子啊。」他說理所當然,這話不但是說給她听,也是說給自己听。
因為他已經沒得選擇,那是父親的遺願,他沒有更改的機會。
「妹妹……」她垂睫低南。
是啊,是妹妹啊,她怎會忘了他一直是視自己為妹的?
早就知道的事,為何卻在這當頭感到莫名神傷?
三爺年歲不小,合該成家立業,只是未來府中要再多個三夫人,不知為何,她竟無法想像那個畫面,一如當年她不能想像他上花樓,軟玉溫香在懷的場景。
「丹禾?」拾起地上的手環,尹于棠走到她面前。「你不要這只手環嗎?」
她僵硬地抬眼,對上他笑得慘澹的模樣,就如當年她再不肯喊他小扮哥時的哀傷面容。他就這麼希望她當他的妹子嗎?
然而她……是不可能當他的妹子的。
因為這一刻,她發現自己對他的思念,早在時間的催化之下,狠狠轉變了。
雖然她初時真視他為兄長,但打從她知道他並非親生兄長,打從她將所有心思投注在他身上,打從他不告而別之後,她才哭得不能自己,驚覺自己遺失了重要的東西。
如今,他要娶妻,她更進一步的明白,自己遺失的,是心。
為何要讓她在這一刻才發現自己的心意?真是荒唐諷刺!
「丹禾?」瞅著她從面無表情到緩緩勾笑,他不禁疑惑。
「請三爺送給少夫人吧。」
「不,若是定情下聘之物,必定是要玉的,琺瑯不合于禮。」這麼說,純粹只是希望她可以收下琺瑯手環,因為這是他特地為她買回,只屬于她的東西。
「原來三爺也懂禮。」她臉上笑著,心卻狠狠刺痛。
因為她是妹妹,所以他送的是琺瑯而非玉……也好、也罷,從這當頭斷念,應該不算太晚。
「你說這是什麼話?」他勉強笑著,直瞅著手環再問︰「真的不要?」
「說不準三爺可以上花樓,打賞給當年和陸少爺搶奪的凌煙姑娘,她現在可是醉月樓的花魁,依舊賣笑不賣身。」三年前,她曾經打探過凌煙的事,也知道原來他在離開之前,曾要醉月樓掌櫃力保凌煙的清白。
扒,真是個多情種,是不?光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妹妹,他都能寵成這樣了,要是他心儀之人,想必更是備受恩寵了。
「凌煙?」誰呀?他想著,卻覺得一點都不重要,反倒是她,也未免太不在乎他了,竟然要他上花樓……原來,他在她心里,不是個男人,亦非兄長,只是主子而已,所以她才會不在乎他到底上哪去?
丹禾一怔,以為他看穿自己竟多事地打探凌煙的事,彷佛自己多在意對方究竟長得如何國色天香,讓他當年和陸少爺大打出手,立即道︰「晚些,丹禾可要替三爺知會醉月樓一聲?」
她不解釋,就怕說得多,破綻更多。
尹于棠氣惱她不肯收下手環之余,甚至還鼓動他上花樓,不禁哼了聲。「爹才病逝,我哪有心思上花樓!在你心里,我真是這般不學無術又荒唐度日的人?」他氣極,干脆把手環收起,不送了。
反正送或不送,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永遠不會改變,因為她根本不希罕。
察覺他發怒,丹禾抿了抿唇,問︰「三爺可要休息了?讓丹禾為你更衣——」
「不用,你下去!」
「……是。」
待她離去,尹于棠才頹喪地搗住臉。
怎會變成這樣?
必府,原是要表白的,卻莫名多了房親事,想要試探丹禾,卻反被傷得徹底,說到底,就算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是沒用的,只因,她根本不可能愛他。
「听說莫家千金琴棋書畫皆通,女紅繡功更是一絕,個性乖巧柔順,舉止端莊嫻雅,要是能嫁進咱們尹府的話,說不定真的能鎮得住于棠這孩子。」尹夫人經歷喪夫之痛後,整個人蒼老許多,但近兩天已經恢復不少元氣。
丹禾沒搭話,只是靜靜地跟在她身旁。看見夫人能夠展笑,她便覺得寬心許多,只是沒想到這會竟會听她說起三爺的婚事,心口不禁一窒。
「丹禾。」尹夫人輕喚,慈愛地牽起她的手。
「夫人?」
「這門親事,算是莫家高攀,所以莫家必須親自將女兒送進金陵城,先安置在客棧,再由于棠去迎親。」
丹禾瞅著她,心隱隱痛著。
「莫家應該會在十一月初出發,加上嫁妝陪嫁等等物品,一行人要抵達金陵城大約要花費十幾天左右,加上得讓送親隊伍休憩數天,所以迎親日訂在十二月初,咱們還有個把月時間打點聘禮納采,我打算將這件事交給你去處理。」
她緩緩閉上眼,再張眼時,唇角已勾起毫無破綻的笑。「是,我知道了。」
當夫人告知她這麼多婚事細節時,便知道夫人的用意,只是她作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她竟然得親手打點三爺的婚禮……
「有你處理,我就放心了。」尹夫人輕拍她的手。
丹禾唇角微顫,勉強一笑。
「不過,得要先將于棠這孩子給逮回來不可,這事要靠你才成。」
「……我?」
「當然,于棠這孩子說隨性是隨性,但脾氣一硬起來,誰都說不動的,可他就是買你的帳,所以由你出面,再適當不過。」
丹禾笑意逐漸崩壞,卻又強迫自己補強。
「打他將被丟在冰天雪地中的你抱回府後,就舍不得離開你,老是妹子妹子地叫著,喂你吃粥喝女乃,抱著你睡,真的把你當成妹子般疼惜。」
「……真是三爺抱我回來的?」
「于棠沒跟你說是他發現你,還將你抱回來的?」
「沒有。」她不想跟他證實那些往事。
「那麼,他肯定也沒說你的名字是他取的吧?」
「……」忍不住的,她皺起眉,難以想像一個六歲大的娃兒怎麼替她取名。
不對,如果是他替她取的名,依他六歲的腦袋,哪可能取出一個拐彎抹角又惡意讓人不忘恩惠的名?
「于棠說,禾是田中寶,丹禾是他的寶。」尹夫人說著,掩嘴輕笑。
心一震,丹禾驚訝的說不出話,總是不興波瀾的粉顏也失控地泛起紅潮。
「他說你胸口上那片紅紅的胎記就是丹紅色,又說你是他用藥努力搶救換來的,是最珍貴無比的寶貝。」
「……紅紅的胎記?」她不由自主地撫上胸口。
「呃……應該不打緊吧?你們打小一道同浴輩寢,當時就是瞧見了,也只是個娃兒樣,你別放在心上,畢竟于棠只是拿你當妹子看待而已。」
听著尹夫人的急聲解釋,丹禾霎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妹子啊……是啊,他想要的是個妹妹,可她……
「丹禾,于棠把你當妹子,我也是真心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的。」尹夫人輕拍著她的手,慈愛地看著她。「我和老爺沒能有個女兒,但能有個貼心的你,也就夠了。」
「夫人……」她動容地看著她。
她何德何能,能在冰天雪地之中被這樣的好人家收留長大?尹家每個人都待她極好,她怎能不感恩以報?
「我希望往後你就跟在于棠身邊,那孩子得要有你陪著,我才能放心。」
「可是夫人……」
「夠了,你已經陪在我身邊三年,已經足夠了。」尹夫人笑眯眼。「老爺在世時,總說你是個經商奇才,要是將你埋沒在府里,那就可惜了。」
「……該不會是二爺到夫人面前嚼舌根吧?」她皺起眉。
「少竹確實是蠟燭兩頭燒,要是能讓于棠幫他一些忙,再加上你的分擔,我想這定是老爺最想見到的。」
「……我知道了。」
老爺的心願嗎?那麼,這就是她能報答尹家的最好方式了吧。
尹府的事業版圖從一開始,僅是擁有眾多田地又取得漕運權的南北糧貨商,拓展為囊括花樓、酒樓、茶肆、客棧等等生意的大商家後,如今又更上層樓了。
懊比尹府兩年前,他們和山西票號聯系上,讓尹府也成立了尹家應天錢莊,票號亦是南北拓展;一年前又和官府合作成立了船廠,一來可以方便自家貨運,二來又能租借其他商行。
只是如此龐大的產業,幾乎全都只由尹少竹統一管理。
只因尹大少爺乃是一介解元,壓根無心接管事業,他擅畫丹青墨寶,其畫作在眾紳商、甚至王公貴族眼中,可是不可多得的寶貝,所以即使不接家業也照樣能靠畫維生。
至于尹于棠,日前雖已接手漕運,如今再搭上船廠,本該減少一些尹少竹的負擔,卻因為他常常夜不歸巢,有時還根本不知道他晃哪去,反而使尹少竹的工作不減反增。
開始懷疑自己被壓榨得快要發瘋,恐怕哪天就心一橫把所有產業都灑出去,尹家二少于是——
「我不管,這些帳本你必須要幫我多盯著,還有漕運和船廠的事,你撥點心神去替我從頭看過一遍。」
隨著年紀增長,尹少竹的面貌也愈發凶惡,許多小丫鬟與他擦身而過,總會嚇得軟腿跪哭求饒,然而,丹禾早已經看慣了他這副嘴臉,壓根沒將他的要脅放在眼里。
她慢移縴白柔荑,將擺在石桌上的數家酒樓、花樓帳本推回去。
「二爺,奴婢無權插手。」
「你無權?」仰天哈了一聲,尹少竹眯起陰冷的大眼。「要不是老爹走得太早,尹府一半的帳本至少得歸你管!」
「二爺,老爺從未囑托。」她淺淺一笑,美目生光,菱唇帶喜,顯露出曖曖內含光的麗韻。
「那我開口總行了吧?!」
「奴婢並非是二爺的貼身丫鬟,這事應該是讓宓兒替二爺分憂解勞。」她應對得當,把事推得一干二淨。
「別說她,一說到她,老子就很想把她掐死!」說時,他那咬牙切齒的神情,讓遠處不小心目擊的小丫鬟當場嚇得昏厥過去。
「宓兒不是傻,只要二爺有心,必定教得成。」
「是嗎?你說得有模有樣,怎麼就沒瞧你將你的三爺給打理好?」
「奴婢已非三爺的貼身丫鬟。」她臉上笑意不變,瞧看起來像戴了張面具。「日前夫人才將三爺的婚事交托奴婢辦理,奴婢實在是分身乏術,還請二爺多勞神。」
「是啊是啊,你現在簡直是尹府的當家主母,所有瑣碎小事全都打理得妥貼,真希望你也能分點心神去管管于棠!」
丹禾的能力是眾人有目共睹的,一個府邸里的瑣碎雜事多如牛毛,好比春秋兩季,家中要換擺設,替府里人們裁制新衣,各式衣料都得經她的手挑選;遇見了往來商家婚喪之事,回禮也由她發落,所有下人的工作範圍,年年換發的下人都由她圈點,至于買賣契約更是由她包辦。
這些事听起來不怎麼樣,但尹府是應天府首富,又是紳商之家,往來的商行不勝枚舉,上門拜訪的官員更是快要踩爛府上門檻,每年每月要處理的事簡直多到讓人想要撞牆死一死,忘卻所有煩事,但她做起事來就是有條有理,再加上過目不忘的本領,在商場上絕對會是得力助手,只不過她寧可待在府里伴著尹夫人。
這一點,讓尹少竹很不爽。
沒道理大家都涼涼度日,只有他天天累得像條狗,天可憐見,他日日皆有望不見底的田地賦稅要算,還有許多水船人家的月收計算,更別提錢莊以及那些雜七雜八的商行要打理,沒人幫他已經很沒天理了,身邊還有個可惡的貼身奴專扯他的後腿——
天,他真的好怨,好怨!
「三爺又闖禍了?」
「他沒闖禍,但這幾天讓我找不到人!你到底是怎麼看管他的?身為和他一道長大的貼身奴婢,你不覺得很羞愧?」尹少竹很清楚,他現在純粹只是想發泄,找個人吼一吼,舒坦了,他才有辦法繼續工作。
丹禾卻听得心頭一刺,氣惱自己總是無法讓三爺專心在工作上,倏地起身往他跟前一跪。「二爺說的是,沒將三爺看管好,是奴婢的錯,還請二爺海涵。」這幾日,就連她想找尹于棠也沒頭緒,難怪他要發火。
尹少竹一愣,哭笑不得之際,心頭一把火也跟著灰飛煙滅。
「你給我起來,別把我當祠堂跪。」他好氣又好笑地將她拉起。「這些年,府里的事讓你多擔待了,但娘近來也精神不少,你該分點心神看住于棠。」他同樣拿她當妹子疼愛,只是不像弟弟做的那麼明顯。
丹禾不語,听見疾步而來的腳步聲,不由得橫眼探去,認出那是替尹少竹打理錢莊的掌櫃,只見那掌櫃神色倉皇地喊著——
「二爺,不好了,三爺忘了算船重,教運糧的船給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