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雪地,馬車在官道上緩慢地行駛著,就怕一個不小心,在已結成冰層的路面失控翻覆。
也正因為行駛速度極慢,才會讓坐在馬車上的小少爺瞧見了路旁的不尋常。
「爹,那里有東西。」他扯著父親的袖子道。
豹美馬車里頭,左右列座上鋪著一層錦毯,寬敞的空間內,只坐了一對父子。
男人目光正專注在手邊的賬冊,約莫五六歲大的男娃兒一身錦衣華服,看起來一副嬌俏小少爺樣,此時臉上充滿驚奇地低嚷著。
「瞧見狐了?」男子眼也不抬地問。
「不是,有一包東西。」小少爺趴在車窗上,將遮蔽風雪的布簾扯得高高的。「爹,你瞧,就在路邊。」
「不過是包東西,就別管了。」
男人專心看著從北方帶回的商行賬冊,思量南北貨的價差利潤,以及未來的錢莊發展,根本無心理睬兒子的驚奇發現。
「可是里頭好像包了個娃兒。」男孩低喊,沖動的想要自車窗跳出。
男人眼神一變,急喊的同時,也抓住兒子。「春源,停車!」
馬車緩慢地打住,男孩隨即退到後方車門,跳了下去,急步跑到數十尺外,只見層層薄雪幾乎覆蓋所有大地,但仔細一瞧,卻能瞧見白雪底下隱隱露出了一小角包巾的花樣,和一雙凍得發紫的小手。
小少爺趕緊將薄雪撥開,直睇著被簡單包在巾里,早已全身發紫的小小娃。
「爹!真的有娃兒!」他急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男人快步而來,濃眉一皺,先往那娃兒的鼻息一探,發現她尚有微弱氣息,隨即將她抱起,拉開錦衣,將她塞入懷里暖著。
「爹!她還活著嗎?」
「還活著,快走,咱們帶她去找大夫。」男人快步走回馬車。
「好。」小男孩急忙追上。
一上馬車,男人隨即催促馬夫駕車入城。
所幸,撿到女娃的男人正是應天府的首富尹至寶,就算進了城依舊可以快馬急馳,才將那女娃在鬼門關前搶了回來。
必到尹府,男孩就在床邊不停打轉,只為了確定小女娃是否安好。
「老爺,怎麼撿了個娃兒回來?她看起來——」
「娘,大夫說過了,只要好好暖著,灌她喝湯藥,沒問題的。」他眼也沒抬地打斷母親詢問父親的話,接著干脆爬上床坐在女娃身旁,就算房里早起了炕爐,女娃身上已回復血色,他還是不住地用雙手煨暖她。
「棠兒,這麼說來,你是打算親自照料她了?」尹夫人煦娘勾起甜柔笑意,坐在兒子身旁。
「我已經夠大了,我可以照顧她。」尹于棠一臉豪氣,完全沒想過他才剛過六歲生辰,也只是個娃兒。
煦娘笑眯眼。「那好,娘就把她交給你。」
「好呀,往後她就是我的妹子。」
尹于棠上頭只有兩個兄長,他一直期待能有個妹子,可是爹娘都不肯給,現在八成是老天爺听見他在生辰時許的心願,才特地送來妹妹給他。
煦娘笑著由他玩鬧,認定他不過是一時好奇罷了。他天生好動,對什麼東西都充滿好奇心,這回也多虧他的好眼力和好奇心,才能將這女娃給救回。
瞧那裹著她的包巾,布料粗糙破舊,可以想見八成是貧苦人家生了之後無法養育,才會遺棄在官道上,只是挑在冰天雪地里丟棄,心也著實狠了些。
「老爺,你怎麼說呢?」煦娘望向自己的丈夫。
「都好,既然是他撿來的,就由他打理吧。」
「只是,該給她取什麼名字呢?」
「丹禾。」
軟軟童語冒出,煦娘不禁低笑。「我的棠兒居然也能給人取名字了?說說,這丹禾的名字是打哪來的?」
「夫子說,士農工商,以農為重,要是沒有農人耕作,即無糧,無糧則無商,無商不成工,無工又何以出士子?所以夫子說,食之物,乃天下之寶,谷物稱為禾,所以禾是我的寶。」尹于棠晃著小腦袋瓜,說得條條分明。
「這夫子說法倒也挺特別的。」煦娘有些意外,畢竟放眼天下,百姓里頭地位最崇高的是士而非農,但能教她這好動兒子說出一番道理,不啻為個好夫子。「不過,這個丹字是怎麼來的?」
「丹就是藥,也有紅的意思啊。」尹于棠扯開女娃身上包覆的軟巾,露出她瘦弱的胸口。「娘,你瞧,她胸口上有片紅,就是丹,她又是用藥給救回來的,所以取名丹禾。」
「傻愣子,姑娘家的胸口是能隨便看的嗎?」煦娘快手將軟巾拉好,不再讓半點春光外泄。
「可是娘,她是我的丹禾,有什麼關系?」
尹至寶低笑出聲,揉了揉兒子的頭。「好,就是你的丹禾,往後你想怎麼對待她,就怎麼對待她吧。」
「嗯。」小小的尹于棠用力地點了點頭,還不清楚自己許下了多重的承諾。
接下來的日子,尹于棠天天陪在撿回來的女娃身邊,將她視作寶貝看待,就連喂食都要跟府里的女乃娘搶著喂。
「小少爺,你這樣喂會燙著她的。」看著府中三位小少爺長大的胡大娘低笑。將小女娃抱在懷里喂食的小少爺,根本就是女圭女圭帶女圭女圭。
「我會小心。」
「還是讓我來吧。」
「我會。」尹于棠很堅持怎麼都不將懷中人交出去,緊抱著她不放。「女乃娘,你去忙,丹禾交給我就好。」
「那好,就把丹禾交給小少爺了。」胡大娘看他讓丹禾躺在他的肘彎,另一手努力地喂食她,不禁掩嘴低笑,緩步離去,打算回廚房再弄點適合小娃兒的膳食。
尹于棠一口接著一口地喂,看見小丹禾日日長肉,他就恨不得多喂一點,最好是隔天一醒,就長成可以陪他玩的大小。
「她就是你撿回來的娃兒?」
陰影襲來,伴隨著細軟嗓音,教尹于棠二話不說地將丹禾摟得死緊,壓根沒打算和人分享他的寶貝。
「于棠,你是打算把她給悶死不成?」另一道聲音逸出的同時,已經向前一步將娃兒從他懷里搶出,果真瞧見小丹禾臉色已經發青。
「還我,丹禾是我妹子!」尹于棠大叫著跳起搶人。
「你這傻子,娃兒臉都發青了。」抱著丹禾的是尹家二少爺尹少竹,他看向身旁的尹子蓮。「大哥,怎麼辦?」
只見他微揚起眉。「去叫女乃娘來。」
「好。」尹少竹急步而去,把女娃交給了大哥。
「大哥,讓我瞧瞧!」尹于棠站上床緣,急著要將小丹禾抱回手中。
尹子蓮將女娃遞給麼弟,看他輕拍著她的頰,見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是緊眯著眼,小臉愈皺愈黑,于是他扳開她緊閉的嘴,不假思索地覆上,用力吸。
「……于棠?」他微愣地看著他。
「我以前听女乃娘說過,有時娃兒會梗住,要是挖不出來就用吸的。」尹于棠抽空說明,趕緊再低頭用力地吸。
突地,小丹禾「哇」的一聲,整口穢物都吐到他嘴里,隨即揚聲大哭。
「哭了、哭了!」他壓根不在意滿嘴穢物,吐掉後趕緊摟著她安撫,「哭了就沒事了,小丹禾,你可以再哭大聲一點,總比悶聲不響的好。」
「……也沒必要跟著她一道哭吧。」尹子蓮取出手巾輕拭他的頰和唇。
「嗚嗚,大哥,我差點害死小丹禾了……」
六歲大的尹于棠松口氣後,才知道害怕的眼淚鼻涕齊發,和懷里的娃兒哭成一團,有趣的畫面讓尹子蓮忍不住笑出聲。
當尹少竹拉著胡大娘前來時,瞧見的就是這一幕。
苞大娘趕緊哄著丹禾,再喂她一些肉糜粥和羊女乃,總算是將她給哄睡了。
「小少爺,往後還是讓我來吧。」她嘆口氣,直睇著哭腫雙眼的尹于棠。
「可是小丹禾還那麼小,我伴著她,她就不會冷也不會寂寞了。」
「屋里有炕爐,她哪里還會冷?」尹少竹往他頭上賞了一記爆栗。「倒是你,好幾堂課都沒去上,夫子不開心了。」
「我要等小丹禾長大,陪我一起听夫子講課。」他趴在床邊,望著已經沉沉睡去的女娃,突地手指被那軟女敕的小手握緊,教他一驚,隨即又嘿嘿笑開。「瞧,她認得我呢,她要我陪。」
「你少自作多情,不就是個外頭撿來的娃兒?」寧要外頭來路不明的娃兒陪,卻嫌棄自家兄長,這點,可讓尹少竹有些不滿。
「誰說小丹禾是外頭撿來的娃兒?她是我的妹子!」聲量一大,發現小丹禾嚶嚀了聲,尹于棠趕緊壓低聲響。「兄長照顧妹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要保護她。」
這寶貝可是他求了好久,老天爺才賞給他的,他當然要加倍珍惜。
「你傻了?她要是你妹子,也就是我妹子,哪里輪得到你保護?在這府里誰敢對她胡來?」尹少竹忍不住往他頭上又是一敲。
「不對,小丹禾是我一個人的妹子。」他可不要跟別人分享。
「你!」
「好了,是你的妹子就你的妹子,我和你二哥決計不會跟你搶,但你要是再缺課,讓夫子到爹面前告狀,我也保不住你。」尹子蓮淡聲說,不慍不火的幾句話,正好打中尹于棠的軟肋。
只見他小臉皺成了一團,無比哀戚地在小丹禾粉頰上蹭著。「小丹禾,你乖乖睡,快快長大,哥哥帶你一道听夫子講課。」
「走了!」尹少竹無視他的悲傷,硬是將他拖走。
「二哥是壞蛋……」尹于棠低聲哀泣。
「那你可錯了,真正的壞蛋是會在這寒凍的天氣,無情把你推進湖里,你想進湖里嗎?」尹少竹的大嗓門響透了曲廊,凶惡的嘴臉惹得迎面走來的小丫鬟急忙逃開。「真的想見我變成壞蛋嗎?」
「嗚嗚,大哥,二哥要把我推進湖里!」他緊抱廊柱,就怕二哥狼子野心,真將他推到廊底下的人工湖。
「別怕,大哥會把你撈上來。」尹子蓮慵懶的走在前頭,微勾笑時,俊美五官流露出陰柔氣質,小小年紀已經展現天生月復黑的一面。
尹于棠低聲哭泣。嗚嗚,難道就不能在二哥推他進湖之前先救他嗎?所以他才說想要個妹子啊!軟軟的小小身軀飄散著濃濃乳香,那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手足,哪像這兩個兄長,只會欺負他……
因為怕其它小丫鬟不夠細心,于是尹于棠親自照料丹禾的生活,耐心教她說話,當听見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哥哥,他著實樂得心花怒放。
之後,他又教她走路,牽著那軟綿綿的小手,打定主意往後要牽她走一輩子。
等丹禾漸漸長大,他開始學怎麼替女孩子綁髻、挽發,只因為他嫌棄府中丫鬟的雙手不夠巧;他教導她大家閨秀適當的應對進退,因為他希望她可以成為他心目中幻想的妹妹模樣。
娘說,三個兄弟中,他長得最像爹,所以他長大之後,一定會跟爹一樣風流倜儻,那麼丹禾就一定要像娘那般嫻淑端莊不可。
如今,十二歲的丹禾如含苞牡丹,一張瓜子臉上有著細細柳眉、狹長美目、秀鼻菱唇,不但粉面白膩,更是唇女敕潤紅。
在尹府,上上下下莫不視她為尹府的小千金,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尹于棠的照料之下,她琴棋書畫無一不全,就連武學都頗有心得,甚至還會陪著尹老爺上商行學習經商之道,不僅能和商行掌櫃對談商事,所有商事變化,她听過不忘,甚至能進言改善,令眾人嘩然。
眾人莫不驚嘆于丹禾的才貌雙全、冷靜沉著,唯一可惜的是,她有那麼一點點的——
「小扮哥,我真不懂。」放下正在讀的《孟子》,丹禾嘆了口氣。
「哪里不懂?」坐在身旁的尹于棠側首瞥她。
十八歲的尹于棠身形抽拔,高大俊美,一雙深邃誘人的桃花眼如琉璃般閃爍。
丹禾很認真地看著他,好一會,更用力地嘆了口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的哥哥濃眉橫揚,眼帶桃花,面如冠玉,怎麼……一本《孟子》,你到底要讀幾年?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男子有貌便無才?」
「……」尹于棠緩緩閉了閉眼。不用想也知道,他親愛的丹禾妹子正在嘲諷他。「這有什麼關系?反正我的丹禾會就好了。」
這些年,他可愛的妹子從牙牙學語到伶牙俐齒,進展得太快,偶爾他會被她傷得很痛,但沒關系的,妹妹嘛,讓她是應該的。
「是啊,我多學點,到時候上京考個狀元,光耀門楣。」她皮笑肉不笑地說。
「……」很好,又酸他了。「有什麼關系?大哥在四年前一舉拿下解元,要不是莫名犯了大病,他現在早已及第,說不準都成狀元了。反正,家里已經出了個解元,咱們又是仕紳之家,已經可以與官同起平坐,我又何必赴京?」
「是啊,只要能沾點別人的榮耀,小扮哥就滿足了,真是好小的胃口。」她笑得水眸很冷,直瞪著他。「就連二哥哥的忙也不用幫,天天在家當閑人,要不就是在外頭東晃西晃的,真是好標準的紈褲子弟。」
到底有沒有神經呀?她話都說成這樣了,他還沒反應?是嫌她不夠狠嗎?
「誰說我天天在家當閑人?我可是天天在家陪你,為你洗手作羹湯。」他對她話中的譏諷壓根不以為忤,只是輕掐了下她俏挺的鼻頭,遠遠瞧見有丫鬟捧著木盤而來,又說︰「瞧瞧我今天替你準備了什麼。」
丹禾回首,便見丫鬟剛好走過拱門,一股青梅味隨之撲鼻而來,教她嘴饞地咽了咽口水。
「小扮哥,你應該多陪爹爹到商行走動,而不是到廚房替我弄吃的,這些東西廚娘會替我準備。」她說著,眼卻一直盯著青梅釀酥,完全忘了娘先前的萬般囑咐,要她多念念小扮哥,別老是游手好閑。
「廚娘有我細心嗎?她知道我的小丹禾最愛吃的是什麼嗎?」尹于棠起身接過木盤,擱在她面前。
從小,她身邊的瑣碎小事都是由他一手包辦,從頭到腳,就連吃的、穿的,全都是由他挑選,甚至親自下廚,這一切,就只為了哄她開心。
瞧,這會她不就笑得眉眼彎彎?那笑意柔進他的心底,讓他在廚房里忙了一個下午也覺得萬分值得。
「可是,小扮哥——」她不禁扁起嘴,話到嘴邊又不知該怎麼說。她總覺得自己似乎佔用他太多時間,雖說她很喜歡他的陪伴,可是娘說這樣不行,他得要多學習商事才行。
「三少,徐府千金在水榭外的穿堂候著。」丫鬟壓根不知道她內心的掙扎,徑自插嘴通報,就怕徐府千金在外等候太久。
尹于棠聞言,霎時瞪大桃花眼,隨即看向丹禾。「小丹禾,交給你了,我先到外頭晃晃。」話落,便一溜煙地跑了。
「小扮哥……」她還不及阻止,他已經跑得不見蹤影,教她不由得垂下小臉,用力嘆氣。
完了,他這一走,怕是三兩天又不回府,她要怎麼把娘交代的事給辦妥?
皺著眉,她突然覺得青梅釀酥也勾不起自己的食欲了,全都是因為那位不速嬌客!
想了下,她隨即起身。「青兒,別跟來。」
「是,小姐。」
丹禾走向拱門外的穿堂,有著雅致的小石桌和石椅,這里專門用來招待未持帖的訪客。
只見徐洛可安坐在石椅上,一旁站著她的貼身丫鬟春娘。
這些年來,她只要一找到機會,便會到尹府走走,用意在哪,實在不須點得太明,然而她偏偏就是不對尹于棠的味,所以只要她上門,他二話不說就逃。
「徐姐姐。」丹禾走上前去,清冷喚著,正要靠近對方時又突地頓住,只因一股濃艷香氣從堂里迎面而來。
皺起秀眉,她直睇著這些年裝扮得愈來愈俗艷的徐洛可。
「好妹妹,三少呢?」她就坐在石椅上,冷眼睨著她。
「小扮哥不在。」
「是嗎?這麼巧,每回找他,他都不在?」徐洛可眉倒豎,滿臉不悅。
丹禾眼皮抽動,皮笑肉不笑地說︰「聰明一點的人都該知道,這樣屢次撲空代表什麼意思。」正因為知道自己開口說不了什麼好話,所以她才不讓丫鬟跟著,也算是給對方一點面子。
徐洛可眯眼瞪她。「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徐姐姐,你今兒個艷麗動人,讓花兒都自慚形穢。」她突道。
「咦?」
「也把我小扮哥給嚇跑了呢。」丹禾掩嘴干笑,笑意中噙著幾抹放肆。「徐姐姐,就算是妹妹求你了,小扮哥正要接手商事,正是繁忙之際,還請徐姐姐別三天兩頭就晃過來一次,嚇得他不見蹤影,讓他老是在外流連不返,我可難對我娘交代呢。」
徐洛可聞言,驀地站起身,正要發火,身旁的丫鬟春娘卻先開口,「尹小姐有所誤解了,咱們主僕兩人過府,其實是來跟三少借桃花釀的。」
「桃花釀?」
「前陣子,尹府賞楓桂,三少不知打哪買來的桃花釀,香醇入喉,齒頰留香又不易醉,教受邀前來的我家夫人好生喜愛,而三少也允諾獻上一壇,可都等了好一陣子了仍是沒有消息,我家夫人才要我們特來取那一壇桃花釀,不知道小姐能否作主,將桃花釀交給奴婢?」
春娘口條分明,說得頭頭是道,還不忘朝自家主子使了個眼色。
丹禾垂睫尋思片刻。「好吧,你們跟我來。」她不知道小扮哥是不是真有允諾此事,但要是能趁現在把話說開,把事辦妥,好讓她們再沒有機會過來,也是好事一樁。
于是,她領著徐家主從繞過春棠水榭後方的小徑,朝靠近後門的地窖走去。
開了地窖的門,她緩步下階,卻發現里頭太暗,想要回頭取別把時,門卻突地被掩上。
她急忙上前拍門,卻听見外頭不客氣的奚落聲。
「明明就是個棄嬰,還敢在徐家千金面前作威作福,真以為自個兒是鳳凰了?告訴你,你不過是沒人要的小雀!」
每回她們到尹府,總是被這小丫頭擋著,早已看她不順眼,再加上她對主子大不敬,她便決定趁機教訓她。
丹禾驀地愣住,隨即咬牙低斥,「你在胡說什麼?春娘,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關上門,還不快把門打開!」
「哼,沒人告訴你真相,你就以為自己真是尹府千金了?」春娘低笑,在外頭找了支掃帚頂住門板,讓她出不來。「我告訴你,真正害尹三少變得無能的人就是你,要不是你,他不會無所事事地跟在你身邊!尹三少從小聰穎,卻因為你而開始懶于學習,造成他至今一事無成的人是你!」
「……你胡說!小扮哥只是疼我而已,因為我小時候重病餅,所以他放心不下我!」丹禾義正詞嚴的反駁,卻沒來由地感到心慌。
「那當然,听說是他撿著你的,那時候你只剩下一口氣,是尹老爺花了不少錢才將你從鬼門關救回來。」徐洛可哼笑。「你的名字叫丹禾,你可知道意思?那是說,你只是個用藥買回命的小雜草罷了!叫你丹禾,是要你記住恩情!」
徐、尹兩家比鄰而居,有著多年的好交情,丹禾是棄嬰,是兩家人知而不宣的秘密。而徐洛可會得知此事是因為前陣子和哥哥到尹府賞楓桂,哥哥欣賞丹禾的貼心,才月兌口說出丹禾雖非親生,卻和尹家三兄弟像極了親生兄妹。
一想到這個出身不明的棄嬰,每回都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如今,她要一口氣把以往受到的侮辱討回!
「胡說、胡說!我是尹丹禾,是尹府的千金,我……你們快給我開門,否則我要爹爹跟徐家斷絕往來!」她用力地拍著門。
「你要是出得來的話,大可去問尹府的資深下人,到時你就知道我們說的是不是實話了!」話落,主僕兩人一前一後地離開。
听見離去的腳步聲,她不禁急得直拍門。「喂、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地窖靠近尹府後門,地屬僻靜,平常少有下人會從這里經過,而且窖里擱放的向來都是酒和易腐之物,冬天收集的雪亦放在這里,所以這里的溫度要比外頭涼上許多,此刻丹禾身上只穿著涼薄的衣裳,沒多久就凍得直發抖。
她站在門前,望著階梯底下的黑暗,不斷摩挲雙臂,不斷地拍著門,也想著徐家主從說的話。
盡避覺得徐洛可的說法太可笑,但卻又莫名的感到不安。
如果她只是個棄嬰,尹府上下怎會對她這麼好?尤其小扮哥待她,幾乎到了溺愛的地步,如果她是棄嬰……為何從來沒有人告訴她?
但如果她不是,她們又怎能造出如此生動的謊?
疑問在心里扎下了根,她想要證實,卻苦于被關在地窖里動彈不得。自有記憶以來,她第一次嘗到了饑寒交迫的滋味,這種求救無門的無助幾乎讓她快崩潰,直到她在黑暗之中,凍到失去意識。
當丹禾再清醒時,她感覺有人抱著自己,緊密的,不透半點風,摟得她渾身發燙,再也感覺不到半點冷意,而這股好聞的氣味是非常熟悉的。
「……小扮哥……」
「乖,別開口,你唇都凍裂了。」
她張開眼,直睇著他泛紅的眼眶。「小扮哥……你哭了?」
「……不是哭,是氣得想打人。」他在府外過了一天,才被家人找了回來,告知丹禾失蹤了。
家人和府里下人全都外出尋找,最終他心念一轉,想起徐家千金可能是今日最後見著她的人,于是親自到徐家一趟,才得知丹禾竟被徐家主僕給關在地窖里,待他將丹禾從地窖抱出時,早已過了兩天兩夜,她的唇不但凍得發裂,渾身還燒著高溫。
目睹這一幕,教他目眥盡裂,心如刀剜,這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他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憤怒。
「小扮哥,不可以……」她伸出手緊揪著他,被子隨著動作滑落,驚覺被子底下的自己是渾身赤果,她羞得手忙腳亂。「小扮哥,被子、被子……」
「冷嗎?因為你的衣裳濕透了,我得替你月兌下,裹上被子才不冷。」尹于棠心疼地替她拉好被子,緊緊摟著她。「對不起,小扮哥沒在你身邊,竟讓你被人給欺了,小扮哥真對不起你。」
丹禾腦袋渾沌不已,卻將徐洛可的話記得一清二楚。那些尚未經過證實的話,正深深動搖著她這十二年來的生活。
「三少,老爺找你。」門板突地被人推開,是胡大娘慈祥的眉眼。「把小姐交給我吧。」
「不,你去跟我爹說,丹禾病著,我要陪她。」
丹禾聞言,心中發出尖銳警訊,扎痛了她。「小扮哥,你去吧,爹爹在找你呢,怎能不去?」
「可是……」
「沒有可是,你再這樣,我不理你了。」
一句我不理你,嚇得尹于棠立即棄械投降。「好,我去去就來。」臨走前,他還不忘囑托胡大娘,「丹禾有什麼狀況,馬上告訴我。」
「我知道了,三少。」她點頭承諾。
看他又撫了撫丹禾的額,一副放心不下的模樣,胡大娘不禁想,他應該會疼愛丹禾一輩子的,丹禾雖然名義上為尹府千金,但大戶人家養女為媳的前例,也不是沒有。
「好好照顧丹禾。」
「我知道。」
待他一走,胡大娘隨即將門掩好,走到床前,擰了濕手巾往丹禾額面一敷。「小姐,三少真是疼你疼得緊呢,他先前氣得要找徐家理論,要不是因你病得重,需要人細心照顧,他早沖過去了。」
丹禾只是直睇著她。胡大娘在尹府已經待了二十年,那麼,她一定能夠證實她到底是不是尹府的千金。
可是,她要怎麼問,才能讓胡大娘說出實話?
「小姐,身體難受嗎?」察覺她緊蹙著眉,胡大娘拉了張椅子坐到床邊,輕撫著她的手。「小姐,喝藥好嗎?會舒服些。」
「大娘……」她瘖嗓音一出口,胡大娘隨即斥責起罪魁禍首。
「徐家千金也真是惡劣,竟將小姐關在地窖里,要是三少沒想起徐家小姐曾過府拜訪而跑去詢問,又有誰猜得到小姐會在地窖里呢?她簡直無法無天,會鬧人命的。」不舍地撫著她玉女敕頰面,瞥見她被子底下的赤果肩頭,才想起還未替她穿上衣裳,趕緊起身去拿她的替換衣裳。
「大娘。」丹禾忙將她拉住。
「小姐,怎麼了?」
「大娘,小扮哥說我的衣裳是他月兌的。」
「是啊。」胡大娘不解地看著她。
「怎麼可以?天底下有哪對兄妹是這般相處的?」
「有什麼關系?你們是兄妹啊。」以往胡大娘雖對尹于棠太過親近丹禾的舉動感到不妥,但後來看見尹家人對她的疼愛,心想也許往後是要讓她嫁進尹府,也就不覺得如何了。
「可,小扮哥說我不是他的親妹妹。」
「咦?三少他說了?!」胡大娘不解低呼的同時,發覺丹禾倏地瞪大眼,這才明白自己在無意識下,將秘密說出了口。「是兄妹,是真的兄妹,小姐別胡想了。」她試著亡羊補牢,卻已來不及。
「徐洛可說,我是被小扮哥撿回來的棄嬰……我真是棄嬰……」還是害小扮哥不務正業的凶手?
苞大娘聞言,眉頭皺得極緊。「小姐,不管如何,老爺夫人待你像女兒一樣,這是不爭的事實,你又何必管別人怎麼說?」她暗自氣惱徐家千金竟連尹府的秘密都說出。
「不……不能再這樣下去,我不能害了小扮哥。」丹禾心慌意亂卻又力持鎮靜的告訴自己,必須想個法子阻止小扮哥再將心力放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