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舒家商舍門前,人潮漸散。
唐子凡等在商舍門旁,從一早一直站到入夜,受到不少路過商賈的譏諷,可她始終掛著一抹淡然的笑。
但其實她的內心卻是陣陣煎熬。
昨天,她和孟揚天撕破了臉,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舒夫人的身上。
舒夫人昨天在紙上寫說她將派人來取手絹,她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然而從早等到晚,等得她心都涼了,不禁疑惑自己是否太過自滿,這才押錯了寶。
「我錯了嗎?」她低喃著。
那條手絹的繡工極為精巧,雙蝶栩栩如生,她看著看著便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唐家織造在西引己有百年歷史,從風光到逐漸沒落,那都是因為沒有人想要改變,自以為還在市場佔有一席之地,不知道時代遞增之間,隨著各種觀念、技術引進,無法與日俱進的唐家只能被淘汰。
在她接手之後,生意雖有些起色,但依舊無法開創新局。
遺憾的是,她不懂如何設計織紋和各式圖騰,更招攬下了人才,要是再這樣下去,織造廠無法支撐,而廠里那幾十口人和他們家人的生計都將出問題……
「唐爺!」
一道低醇的陌生嗓音在夜里響起,她順著聲音來源探去,只見一個男子疾步奔來。那人是有點面生,但眉眼卻是教人移不開眼的奪目出眾,所有听見他喊聲而回頭瞧去的人,視線無不膠著在他身上。
這情形,儼然就像是眾人瞧見了舒夫人一般。
那是種顛倒眾生的美,美得驚心動魄。
「太好了,你還在這里。」東方傾城氣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
「閣下是?」好半晌,唐子凡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是東方傾城,舒夫人的兄長,她說有樣東西寄放在你這里,要我過來一趟替她取回,只是我今天事情太多,一忙起來就忘了,真是抱歉。」他說著早想好的說詞。
只是他真的沒料到,都這麼晚了,她居然還在這里等。
唐子凡微詫地看著他。「你是大人的兄長?那麼,你就是舒府的總帳房?」
「正是。」
話落,正如他所猜想,瞧見了她眸底的激動和盤算。
「我沒想到夫人會要你前來。」她按捺著激動。
要她怎能不激動?
雖說她打一開始接近舒夫人,便是希冀能夠透過她結識舒家其他人,沒想到不過是條手絹,竟領來了舒爺的總帳房,這樣的結果令她意外又驚喜。
「無雙說你幫過她兩回,所以除了要我親自前來外,還托我要好好答謝你。」
他假裝看不見她的盤算,暗忖他待會要說的話,絕對會教她開心得飛上天。「不過我卻誤了時辰,讓你枯等至今,不如今晚由我作東,請你到雋福樓用膳?」
「那……在下恭敬不如從命。」她還未開口,他便主動邀請,她怎能輕易地放過機會?
「往這邊走吧。」東方傾城往旁一指,領著她走向位于下一條街的雋福樓。
待兩人坐上二樓的雅座,面對面相處時,他不禁苦笑。
這姑娘確實特別,面對他時,對他的容顏無動于衷;反而只在意他所能帶來的利益。
他不敢說自己貌勝潘安,但通常姑娘家見著他,鮮少不被他深深吸引,甚至羞澀得不敢對上眼,然而她卻瞪大雙眼直盯著他,沒有半點羞澀,只有深藏的算計。
不過——
‘你怎麼沒到商舍里等著?」他問道。
商舍的開放時間極長,舉凡是被允許進入的人,都能夠在時限內待在里頭,听歐陽璇說,便常有些商賈故意泡在商舍里,看能不能踫上主子。
唐子凡微垂長睫,淡笑著。「自然是我進不了。」
「你沒跟門房說,你和我……妹妹有約?」
她擰起眉。「這怎麼可以?這話一旦出口,不知道要惹出什麼蜚短流長,這豈不是害了舒夫人?」
況且,那可是由女帝主婚的一對佳偶,要出了什麼岔子,別說振興家業,說不準隨便一個罪名,便能讓唐家從此毀了也說不定。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說自己賭得極大,但事實證明,她押對了。
「……這倒是。」東方傾城訝道。
他雖能巧扮女子,但行事時總會忘了分寸,像是格守禮教這事。
也因為他行事不夠周密,才讓孟揚天有機會在爺兒面前參她一本,算來他得負點責任。
「不過、你只要隨便編個理由,門房應該就會放你進去才是。」她看起來不像是個不知變通的人。
「……孟爺在里頭。」她淡道。
東方傾城立即听明白了。
言下之意,就是孟揚天仗著財大勢大,要脅門房就是了。
他們約在早上見,然他卻拖到掌燈時分……而她居然就站在商舍外等?
「你應該捎點口訊到舒府的。」他氣自己不能準時赴約。
「不,這事要是沒做好,還是會累及舒夫人。」當然,也會連累自己。
「我很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
見他臉色凝重地朝自己垂首道歉,唐子凡不禁有些錯愕。
這男人究竟是真情直性,還是惺惺作態?
她曾經听聞舒仲尹有個可怕的左右手,長年待在南感替他打點西引之外的所有買賣。听說他極具慧眼,看中的買賣從未失手,所以舒仲尹一向由著他大展長才,也更加倚重,因而有許多人更想攀上他……而這樣的男人居然連半點架子都沒有?
真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東方公子無須介懷,只是,我想請教個問題,到底是東方家的人都有如此美貌,還是南盛國的百姓都是男俊女俏?」
听及她的問話,他長睫顫了下,神色不變地瞅著她。‘想必你不曾去過南盛,不然你不會有此疑問。」
她這話是在試探?他付著,直盯著她的眼,想要看穿她的心思。
他閱人不少,也認為自己的眼力夠利。
「呢?是這樣馬?可我瞧商舍里的人在面對舒夫人時都難掩心動,才認為那等姿容應該可以稱得上是人間絕色,而……你和舒夫人似乎長得挺像的。」唐子凡瞅著他。
兩人視線交纏,她沒有半點試探的意思,只是驚詫男人也可以美得如此禍水,而他純粹只是想從她眼中找到真相。
「我們是兄妹,自然長得極像。」東方傾城笑眯了眼。‘唐爺要是再這樣盯著我瞧,我可是要臉紅了呢。」
他確定了,她對他並沒有半點疑惑和試探。
唐子凡一怔,急忙別開眼。可不知道是因她動作過急,還是她極欲轉移話題所致,她這當頭莫名的心跳加速,就連臉上也熱起來。
東方傾城仔細地打量著她,發現她的臉蛋極小,如玉般白皙無瑕,狹長美目極為聰睿,濃眉喃著英氣,當她斂笑不語時,甚至還帶著些許霸氣……
「東方公子,我的臉都紅了,你還要繼續瞧著我嗎?」她微惱道。
這人的視線帶著魔力,那目光如刀,像能夠將她剝開,將她看得一清二楚,教她渾身不自在。
這狀況相當吊詭。在面對孟揚天時,因為他的企圖明顯,所以她能先想好如何應對,但眼前這個男人喻著無害的笑,一派溫柔的目光,反倒教她不知所措。
「既然唐爺不自在,那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
「你的目的不是拿回絲絹?」
「那只是其一,我這回來到西引是想要弄問絲造局,而我听兌你府上經營的就是織造廠,不知道你有沒有意願合作?」
唐子凡怔詫地看著他。「東方公子的意思是——」
「叫我東方公子真是太拗口了,」他笑娣著她。「我習慣別人叫我傾城,你也這樣喚我好了!」
她遲疑了下。「那好,那麼你就叫我子凡吧。」
「夠爽快,你這朋友我交定了。」說著,見小二送上菜肴和茶,他便親自替她斟了一杯茶。「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也多謝你出手幫了舍妹。」
「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無論如何我都銘記在心。」他先干為敬,隨即又道︰「至于兩方合作的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當然有,不過唐家是織造廠,懂的是織造的技巧,至于絲造的話……」
「無妨,你不懂,我懂。」他笑眯著眼。雖然一整天跟著主子東跑西跑下來,他有些疲憊,但此時此刻他可有干勁得很。「我f借重的正是唐家織造,在織造廠拈絲織布更可以一氣呵成,若步上軌道後,接下來咱們還能弄些不一樣的,這買賣對你我而言絕對劃算。」
管他劃算不劃算,只要能攀上舒家這條線,要她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那麼一切全看東…看你的意思了。」
她驚詫于他的能力,盡避還沒看到成果,但光听他這麼說,就覺得看見一絲曙光。
「既然如此,按照我家爺兒的想法,最好可以在一個月內籌備妥當,不知道你能否配合?」
「我會盡力的!」她以堅定的語氣回道。
唐家織造有救了。
唐子凡這不開了眼界,親眼目睹一個擁有可怕行動力的人一旦動起來時,成效有多驚人。
「子凡,我這樣畫你看得懂嗎?」
她作夢也沒想到這人可以厲害到這種地步,竟連花機圖都畫得出來。
他不過是花了兩天時間,便找出唐家織造的致命傷。
他找來木匠,將畫好的羅織機設計圖交給木匠,又著手畫起花機圖…
「子凡?不過這麼一點本事,就教你瞧傻了?」
那不帶惡意的嘻笑聲令她回過神,凝娣著他如沐春風的笑,「我沒想到你竟然能……」
「我剛待在爺兒身邊時就是從織造學起的,這麼點小事可難不倒我,況且現在我要的設備和人力都還沒到齊,我當然得找點事做,只是…-怎麼唐家織造廠里只有提花機?」
確定他話中沒有惡意,唐子凡便照實道︰「其實,我雖然是當家的,但我對織造並不熟悉。」
「可你也該是從小就待在織造廠的,怎會連基本的概念都沒有?」他看出她根本看不懂他在畫什麼。
「……我是庶出,從小就沒資格進織造廠。」
「咦?」
‘兩年前我爹去世了,兄長把家中值錢的東西都帶走,為了廠里的幾十張口,我才會接下織造廠。」她一臉坦然,像是早己介懷。
‘抱歉,我不清楚狀況,要是我有所冒犯了,還請你見諒。」原來她接下的是個爛攤子,還是為了織造廠的織工生計著想。
他終于理解為何她甘願冒那麼大的風險接近孟揚天了。
如他所料,她真是有想要守護的人,才教她甘心出賣自己;一如他當年為了家人,他亦甘願出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