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個男人的食量加起來還比不上一同前來的女人,然後又听見那個食量大過兩個男人的女人招來服務生吩咐外帶同樣分量的餐點時——相信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能不瞠目以對吧,尤其當那個女人還意猶未盡地打算再點菜的時候。
「你……剛從盧安達回來?」村上隆史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塞下最後一個蟹黃湯包,黎忘恩優雅地舐淨嘴角,不過這動作並不能為她拉高印象分數,早在她之前那仿若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的進食氣魄中,她的形象就已經跌到最低無限量負數值。
「銀翼餐廳的蟹黃湯包很好吃。」
「是很好吃,但你吃東西的方式讓我以為是熊要準備過冬。」真服了她,村上隆史失笑搖頭。「老天,你是多久沒吃東西了?」
「這些會報公賬,用不著擔心。」經貿協會的人既然敢大氣的說一切費用由協會支付,她又何必客氣。
老呂面店的面吃得快膩死人了,再不乘機換換口味實在太對不起自己。
除了她驚人的食量外,村上憐一對于她其他的舉動並未感到訝異。「你家里還有人等著你公器私用地填飽胃袋?」
「沒錯。」接下來的一個月還得靠他們好巧立公賬名目,黎忘恩坦白地說。「那一點薪水我並不看在眼里,會讓我想保住這個臨時飯碗的主因就是協會無上限的接待費用;巧立名目揩點油水是人之常情,放心,不會讓你們變成協會負債表上的兩顆黑星,我很懂得拿捏。」說完,她拿出手機,按了幾個鍵,講幾句話後立刻掛斷。
村上憐一沒有說話,上半身向後躺進椅背,出人意料之外地,他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像不在乎听見有人拿自己當生財工具,從中抽取懊處般。
下午他只顧著和這個瘋言瘋語的女人吵架,沒仔細看過她長什麼樣子,現在有機會細細端詳,他才發現為什麼隆史會主動上前搭訕。
她擁有中國女人最典型的秀麗臉孔,東方女人的丹鳳眼、雙雁眉、懸膽鼻、紅菱唇,再加上-縴合度的身段,冷靜自持中夾帶的端莊氣息,還有那一頭長發,混夾幾綹質地良美的緞帶,亂中有序地扎成辮垂在胸前,如果不出聲,要給人一個大家閨秀、端莊婉約的印象倒是不難。
鋇就壞在那張嘴,吐出的不是瘋言就是狂語,這樣的女人就算擁有出色的外貌也教人敬而遠之。
真是可惜,表里不一。
不過十分鐘的光景,一道清朗的男中音突地打破了三人間的沉默喚道︰「忘恩。」
「哇!」村上隆史發出驚為天人的慘叫。這個男人……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既陰邪又俊美的男人?
在憐一身邊被比下去也就算了,現在又被眼前這男人給比下去!難怪黎忘恩不吃他這一套,原來人家早有了品質更優良的男朋友。
嗚,來到台灣後沒有一件事順著他的意,嗚……
可法-雷無視餐廳里繼村上堂兄弟後的第二波驚艷聲浪,十分有禮地向村上堂兄弟彎身行紳士禮。「多謝兩位,沒有你們我們就沒有油水可撈。」感謝油水。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這家伙!黎忘恩本來想開口罵幾句,但思及他的出現可能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便將欲出口的話全咽回肚子里。「東西已經打包好,就在櫃台。」
「我先拿回去救救那三個躺平的死尸。」可法-雷說完,又向村上堂兄弟行一次紳士禮便退場離開。
「什麼是躺平的死尸?」村上隆史不解的問。
「連他在內,我有四個飯袋酒囊要填。」黎忘恩風輕雲淡地道。
「四、四個?男的女的?」
「三男一女。」
她的答案讓村上隆史咋舌,也讓一旁听著的村上憐一皺起不認同的眉。
「你……想不到台灣的女人這麼開放,你是雙性戀?」
吃完最後一個湯包,黎忘恩放下筷子,冷眼看著發問的村上隆史,「如果你老是用頭部以下一公尺的部位思考,這顆腦袋不要也罷。」
村上隆史搖了搖手指,煞有其事地道︰「No、No,我上半身加上頭部的長度只有六十一公分,三比七,人類身材最完美的黃金比例。」
「腦袋里沒東西,也不過是個空殼。」
「說話客氣點。」村上憐一擰眉警告。她只要一開口,說的淨是些他听不進耳的話。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女人?
相較于村上憐一的一板一眼,村上隆史倒像是已經習慣了黎忘恩說話的口氣與態度似的,繼續問道︰「要不然你何必……養他們?」本想說喂填酒囊飯袋,因為顧及堂兄在此,只得收斂。
「繼承的財產。」
「人也可以當財產?」村上隆史愈來愈感好奇。「台灣的法律容許把人當作財產?」
「你問太多了。」
「我好奇嘛!」听出她話中不含火藥味,村上隆史十分感興趣地連人帶椅子地移到她身邊問道︰「告訴我,你家里都是些什麼人?」
「怪人。」
「物以類聚。」在旁仿佛沒興趣听的村上憐一竟主動開口打岔。
咦?曾幾何時憐一會主動開口了,而且還是對一個打從一見面就不對盤的人?村上隆史好奇地轉頭看了堂兄一眼,又立刻轉向令他更好奇的黎忘恩,就像個很容易被新玩具吸引注意力的小阿子。
「快說、快說,怎麼個怪法?」
「沒什麼好說的,就是怪。」她說完直接起身走向櫃台,相對于他強烈的好奇心,黎忘恩顯得興致缺缺。
她唯一在意的是那些個酒囊飯袋害她銀庫空虛,財務狀況有如風中殘燭一般岌岌可危,至于他們是怎麼個怪法,與好奇心嚴重缺失的她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你若不想說,就直接帶我去看看他們如何?」不能听,還有得看嘛!苞著起身的村上隆史自認這項提議很有建設性。
「不要。」兩個殘忍的字擺明了不滿足他的渴望,黎忘恩走出餐廳直朝停車場而去,也不管後頭是不是有人跟著。
反正吵死人不償命的村上隆史一定會出聲,所以不用回頭也知道他有沒有跟上來。
「可是我真的很好奇。」村上隆史一路上死纏爛打,連追女朋友都沒這麼認真過。
「上車了。」黎忘恩為他們打開車門,「我載你們回飯店。」
「忘恩。」真是軟硬不吃啊!村上隆史垂頭喪氣地坐進車里。
村上憐一則是早先一步從另一邊上車,神色微怏。
他不知道為什麼隆史會這麼快就和才見面沒多久的黎忘恩處得像多年老朋友一樣,關于這點他很介意,因為……想了一會兒還是找不出理由,但他也不再去細想。
因為,思考所花費的精神和所需的精力,和得到結論的利益相扣除後,經濟效益為負值。
沒有經濟效益,就沒有投資的必要。沒有投資的必要,就不用去想。
非常合乎邏輯的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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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顧及舒適感與配合台北的交通,加長型的賓士首先被淘汰出局,經貿協會派給黎忘恩的是一輛銀灰色休旅車。
一路上,車里除了村上隆史嘰喳不休的說話聲,其實還算安靜,開車的和另一個坐車的,都不是多話的人。
唱獨角戲的人又累又討不到便宜,唱到口干舌燥,索性打開車內冰箱拿出沛綠雅解渴。
此時,一輛輛救護車、消防車從窗外與他們同方向疾弛而過,數了數,哎呀呀,十幾輛呢!
「咦?忘恩,你們的救護車和消防車在舉行抗議游行嗎?在馬路上亂竄,真有趣。」雖然知道台灣常有抗議活動,而且每次花招都不同,創意多得讓人目不暇給,可他畢竟是頭一次看見救護車和消防車列隊游行,有意思。
冷眼一瞟,黎忘恩見怪不怪地應道︰「不要把救人救火的打火英雄想成示威游行的民眾成嗎?是有火災發生,而且很大。」
「何以見得?」開口問話的,是一直沉默的村上憐一。
「一般民眾失火只會派出一至兩輛消防車、救護車會另外呼叫,而剛才你們看見的是各消防局派出的聯合車隊,這代表災情很重大。」黎忘恩邊開車邊解釋。接待員嘛,解說台灣民情風俗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再者,他們並沒有反對她乘機撈油水的舉動,是以,她也願意做個盡職的接待員。
不過,消防車行進的方向……打開前座的昏暗小燈,黎忘恩從置物箱內拿出大台北市街道圖。
「你干嘛?」
「找路。」
「邊開車邊找路?」村上隆史尖叫。「喂喂,不要拿生命開玩笑!」
「大可放心,我很有經驗。」
「肇事經驗還是開車經驗。」
黎忘恩抬頭回以一笑,「一樣多。」白了他一眼,她繼續分心看著地圖。
如果在下下一條街左轉……收起地圖,她終于再度專心開車。後頭的村上隆史重重地吁了口大氣,好里加在。
村上憐一不過是緩了緩臉色,但也開始萌生換接待員的打算。
下下一條街……前頭的消防車隊,在她默念的當頭果真轉進她所想的街道。
算命也沒那麼靈驗。
如果接下來又在林森北路和忠孝東路交叉口左轉,那就……
「嘿,忘恩,你打算帶我們去見識你們台灣的消防工作麼?要不然怎麼一路跟著他們?」村上隆史雙手環過副駕駛座椅背,臉貼在手臂上盯著她側面問,一臉興致勃勃的模樣,像個好奇寶寶。
「你堂弟?」這麼大的人行為卻很幼稚、單純、質樸——還是用可笑一點的形容詞比較貼切?
村上憐一沒有回答,只是面色晦暗。「我沒興趣看熱鬧。」隔岸觀火、冷眼看災,也只有她才想得出這種接待方式。「回飯店。」
「我也想早點帶你們回飯店交差了事。」方向盤接著打左,前頭還是跟著救護車的,看來跟她所想的一樣。
「既然這樣,干嘛還跟在後頭?」村上隆史不解地問。
「不是我跟著他們,是大家都走同一條路。」抬眼望去,黑煙就在遠處一絲一縷地裊裊上升著。
「同一條路?」村上隆史回頭看著堂兄問︰「什麼意思?」
村上憐一回他一個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真不知道該同情還是嘲笑這兩個日本人才好,黎忘恩心想。
「忘恩?」得不到答案,村上隆史回過頭求救。
將車停在路旁後,黎忘恩回頭似笑非笑地瞥視兩個待她解惑的男人,縴長的手指指向前方,「恭喜了兩位,你們下榻的飯店是救護車與消防車的終點站。」
兩人四目驚訝的望著前方。
擺煙裊裊上升,零星火花就像流星墜落前的點點亮光般在高空四落。
雖然有點遠,但那棟黑煙繚繞的建築物他們多少還是眼熟的。
所以……
兩人相覷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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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嗡嗡作響的警示鳴聲更令他情緒大壞。
「哇嗚!別燒摩天樓!」這壯觀的景象如果出現在電影里,或許他會佩服這般大卡司的安排,但當這情景真實的發生在現實生活,而且燒的還是他住的地方時,村上隆史一張俊臉不禁由樂轉苦,雙手抓著頭,所有的贊嘆登時化成心急如焚的慘叫︰「怎麼辦?我的西裝、我的行李、我的護照,啊啊!憊有我的紀念冊!」他最重要的紀念冊啊!
「紀念冊?」村上憐一收回視線問道︰「什麼紀念冊?」
「我的美女收集紀念冊!」村上隆史抱住堂兄慘叫︰「里面收集了各國甜心寶貝的照片、地址、還有信,這下子全都付之一炬了,我心痛啊!」
「那種東西燒掉也罷。」村上憐一皺眉。他竟然將這種東西當作行李帶來?
「頗有同感。」這個男人還真是將日本男人的特質展露無遺。美女收集紀念冊?真不是普通無聊的興趣。
不過,相對于村上隆史的連連慘叫,村上憐一的冷靜倒是值得嘉許。
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村上憐一突然回頭,朝她招手。
「行動電話。」
黎忘恩一點兒好奇心也沒有,問都不問就把自己的手機交給他。
之後便見村上憐一先後撥了幾通電話,他先聯絡日本辦事處及其他相關單位,再跟銀行二十四小時服務專線申請臨時信用卡,有條不紊地解決所有事務,不慌不忙、神色自若。
「今晚怎麼解決?」身為接待員,有些職責她仍然要盡,至少,得替他們找到落腳處。
「各飯店或商務旅館……」
「我剛聯絡過。」黎忘恩打斷他的話。「這陣子是貿易活動的旺季,能住的飯店和商務旅館都客滿了,沒有空房。」
村上憐一似乎很驚訝黎忘恩的辦事能力,至少他眸中寫了這樣的訊息。
黎忘恩自然也讀到他雙眸中所傳達的訊息,哼起輕笑回應他足以氣死人的驚訝。
從心愛的美女紀念冊慘遭祝融吞沒的不舍中回到現實世界,村上隆史絲毫沒有察覺到兩人間的目光戰火,他轉憂為喜地握住黎忘恩的手,雙眼冒出晶亮的光芒。
「不介意我跟憐一到你那兒住一晚吧?」是男人就要懂得把握時機,打從听她說到和一群人同住綁他就非常感興趣,而現下就是個好時機。「憐一跟我兩個人佔不了多大的空間,只要兩張床……不不,兩張沙發,要不然地板也行,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好不好?」
「不好。」十分簡單明快的答復,殺光村上隆史的好奇心。
「別這樣嘛,大家都是朋友,你們中國人不是說朋友有難要拔刀相助?」
「我不一樣。」黎忘恩冷言回道。
「那……」靈活的腦子不停地思索對策,村上隆史似乎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踏進黎忘恩的地頭瞧上一瞧。
突然靈光乍現,村上隆史想起初見她時她與同桌男人爭執的畫面。「那算一個晚上的住宿費怎麼樣?我跟憐一兩個人。」
確實是很好的誘因,讓黎忘恩的拒絕轉而變得遲疑。
「費用照商務套房算。」打蛇隨棍上,村上隆史再丟出第二個誘因。「兩個人算兩間房的價錢。」誘因三更是吸引人。
黎忘恩從村上憐一手中拿回手機,撥了通電話交代一句「到隔壁清出兩間房」後,隨即轉身打開車門。
「算你行。」
成功達陣!村上隆史握拳喝了聲成功的歡呼,拉著堂哥就上車。
「言出必行,不準反悔。」為兩人關上車門前,黎忘恩警告。
「才不會!」村上隆史等她坐上駕駛座後,輕松笑道︰「我怎麼可能反悔。」他可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家到底是什麼樣子。
「是嗎?」面無表情的黎忘恩開車上路,投下一記煙霧彈後沒再吭聲。
途中,村上隆史嘰喳個不停,自得其樂地唱著單簧,不見另外兩人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