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炬如猛獸利爪般,隨意滑過一株綠木便能教它化作焦黑枯木,甚至引燃熊熊大火,連累兩旁林木,不消一會兒,棲霞山北端已被大火團團環繞,如同活生生的人間煉獄。
非凡人的哀號聲出自平日可見的動物,因火光受到驚嚇而在空中四處紛飛盤旋的鳥兒,聲聲尖啼似驚慌失措的婦人;眼前所見淨是弓箭無端襲身的走獸、哀鳴如被酷刑凌虐的無辜平民。
它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這些素來相安無事的凡人會這樣對待它們?
「殺光這些該死的凡夫俗子!殺光他們!」般若聲聲凌厲的喝殺聲在剝剝火聲中格外突出,更加沸騰林間已然滿布的殺氣。
杯箭如雨般落下,能閃過的都閃過,不能閃過的只能以哀叫代替,或以生命終止作為回應。
懊死的凡人!他們都該死!殺得興起,般若雙手所沾的血腥愈來愈濃,目光也似染血般的泛紅著。
「殺啊——殺光這山上的妖怪保我們鎮上安全,大家上前!殺啊——」吆喝聲亦由燕河鎮鎮民口中喊出,助長兩方對陣的殺氣騰騰。
柳明風在這之間不斷找尋銀色的身影;他要的,是殺了那妖怪,找回他唯一的親人。
「都給我住手!」一聲震動天地的怒吼,有如地牢翻身般駭人,鎮民們听得心驚,卻讓般若等人心喜。
「爺!」
別光四起中,一道突兀的銀色光芒忽然從逃邙降,落入兩方陣地中央,一方歡欣鼓舞,一方是驚慌失措。
「銀色妖怪,銀色的妖怪啊!」鎮民中不少人如是喊道。
不理會那些愚民,江岩怒意滿布的銀眸立刻鎖住帶頭上棲霞山鬧事的人。「柳明風,你不該慫恿這些鎮民擾我棲霞山。」
「只要你把仲雲交還給我,還有立刻帶這批妖怪離開棲霞山滾到天邊去,我立刻住手。」柳明風一樣強硬不讓人。
「休想!」銀眸怒意更熾。「你們這些人難道不知自己做了什麼蠢事?」
「爺,別說這麼多,一舉殺了他們以絕後患。」到他身旁的般若怒瞪著令她憎惡的凡人。
江岩起身擋住又將沖進敵陣的她,回眸看著柳明風。「該死的!今夜起棲霞山風向將由北轉南,你在北處放火只會害死自己,這場別將會反撲燕河鎮,你難道不知?」為什麼會如此愚蠢?害人害己?
「怎麼可能……」禁不起江岩的告誡,鎮民私下起了騷動。「怎麼可能……」
然,風勢逐漸在轉,由北方吹來的風不知何時已逐漸改向東,亦漸漸轉向來自南方,由火勢方向來看便一清二楚。
「啊……那妖怪說得沒錯,真的轉南風了!」騷動更盛,強到柳明風扯著嗓子都壓不住。
「爺!您要救他們?」般若不可置信的大喊︰「他們無端上山鬧事,放火、殺害山上萬物,您竟然要救他們!」他將他們族人和棲霞山無辜枉死的萬物置于何地?
「我也要救你們。」江岩回頭,朝她一笑。「別造殺孽,徒然毀了你們的修為,跟其他族人到望月崖,這里有我。」
「爺……」
「快去!」江岩一喝,教般若及族中長老不得不依令退。
「這樣的結果你可滿意?」江岩拂袖揮開迎面襲來的火星,轉眼間,已身陷反噬的火海之中,耳邊充斥著鎮民驚慌失措的呼聲。
「火……火燒過來了!救、救命!」「救命啊!柳爺!」
柳明風恍若未聞,一雙眼忿忿然怒瞪他。
「害人害己,你這又何若?」江岩仍不死心地勸說︰「帶你的鎮民下山,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休想!」弓箭在手,連連射出數箭皆被江岩一手化去,他氣得拔刀相向。「我定要殺了你這個妖怪!」
「比起我這個妖怪,你這個凡人的心又光明聖潔到哪里去!」多說無益,江岩只好出手擋開他每一步致命劍招。
少了帶頭者指揮,鎮民們猶如熱鍋螞蟻團團轉,四處慌亂奔逃,有的一不慎便全身慘遭火吻喪命。
「柳明風!」向後空翻躲過一擊,江岩再試著開口︰「此刻最要緊的是帶你鎮民安然離開,你……」一招刺劍襲來,阻斷他的規勸。
被怒氣激失了神智的柳明風,哪听得見這些話,鎮民的哀號聲于他,如今只像是風聲。
別舌無情燃燒,漸形強烈,招招拆擊的時間里,火舌已將兩人包圍在中央自成一界。
「柳明風。」江岩兩指夾住他劍身,苦口婆心地勸道︰「再執迷不悟,連你都逃不開了。」
「就算死,我也要殺了你。」柳明風棄劍不用,回身一記飛踢引開江岩的注意力,搶下不遠處被鎮民丟棄在地上的弓箭。「我要殺了你!」
「你……」
「不!」一道人影沖入火場,只身擋在江岩跟前。「柳明風!我不準你傷他!」仲雲情急喝道。
「你怎麼來了」江岩嘆道︰「多事。」
「我不放心你。」仲雲沒有回頭,身子微向後傾低語︰「柳明風!求你帶著你的鎮民離開,不要再傷害無辜,就算是人,也不該濫殺無辜,走!」
「我要你跟我走。」柳明風舉起弓箭,拉滿弓,對準江岩。「否則我殺了他!」
「你要殺他就先殺我。」仲雲向前一步,無懼地道︰「他不會傷我,也從不傷我;但你呢?名為親人,實則如何?你竟以我為名義,上山驚擾無辜萬物,焚燒棲霞山上一草一木,我不原諒你,我……我無法視你為親人!」
「你……」最後一句話如當頭棒喝,喝阻柳明風拉滿弓的手,垂在身側。「你……不把我當親人?」
「我的親人只有他!不是你!」
「是嗎?哈哈……是這樣嗎?」寧可視一個妖怪為親人,也不願和他這個真正的親人下山?
「哈哈……這就是你的答案?枉費我柳家為了你一家子遷來燕河鎮,枉費我柳明風用盡心思找你一家,更枉費我娘親臨死前重托我務必找到你,結果你——哈!炳哈哈哈哈……」他這樣做竟得到這樣的回報,他真的是枉做小人,真的是枉做小人啊!
柳明風轉身背對著江岩與仲雲兩人,就在他們以為他已經放棄打算離去而松下戒心時,孰料他竟會回頭,以極快的速度拉滿弓,朝江岩筆直射去!
「江岩!」仲雲回身擋在江岩身前,但一道身影比他更快,甚而是擋在他們倆身前,比他們早一步用身體接住利箭。
別紅水袖在火光中更顯紅艷,猶如綻放天際的煙火,終將落地般向後不支傾倒,這一箭,穩穩刺進紅袖主人的心口。
「般……般若!」仲雲急呼,飛身上前抱住她,呼聲悲憤。
「柳明風!」同樣的悲憤之于江岩,縱身沖向柳明風,一掌擊入他胸口,緊鉗在手。「你竟敢……」
「呵、呵呵……」口溢鮮血的柳明風慘烈笑道︰「你到底還是個會殺人的妖怪,還是……妖怪!」
「你——」江岩一怒,用盡力道將他丟向遠處,火舌如感應到他憤怒般,吐出烈焰將被拋飛在空中的柳明風一舉吞下,任火焰噬去他可笑又可悲的偏執。
「般若!」江岩來到仲雲跟前蹲下,內疚自責地看著般若逐漸蒼白的容顏。「為什麼要回來?
為什麼不在望月崖和其他人——「正中心窩,就算他們能長生不老也會死啊!
「爺……我愛您啊……」是不是只有到了這種時候她才能說出自己的心意?可笑,她數百年的情只能在這一刻表露,多麼短暫又可悲的一刻。「數百年來……只愛您一個……我……」
「是我的錯!我對不起,我——」
「您沒有錯……是我、是我看不開……」般若咳了咳,咳出一口鮮血,染上仲雲衣襟。「是我看不開……看不開……」
般若回頭,從懷里取出裝丹藥用的瓷瓶。「這是我的元神,你……吃了它便可以……長生不老,可以陪……陪爺……」
「我不要!」仲雲落淚,搖頭拒絕。「我要你好好活著,繼續討厭我也好,繼續恨我也罷!我要你活著!般若,我要你活著!」
「我……還是恨你……」般若苦苦笑道︰「我恨你……所以才要你吃、要你長生不老……這樣……在往後元窮盡的時間里……你和爺都會記得我,都會記得……你們能永遠相守是因為有我……有我般若……」淒淒苦苦的笑無力地揚起,等著親眼見仲雲服下瓶中她的元神。
「不……我不要……」他怎能?怎能看她愛得這麼痴傻、愛得這般淒苦,還奪走她元神。「我不要!」
「你……」般若顫著手取出紅色丹藥似的元神,抿入口,用盡全身所剩無多的氣力拉下仲雲,吻進他的唇,將元神送入他口中,走到確定他咽下後才放開。「呵……你輸了……從今以後……你和爺、都會記得我……永遠……記得我……永遠……」螓首垂下,滴落最後一顆淚珠。這……便是她的終了呵……
「不——」抱緊紅光消失後回復火紅色狐狸原形的般若,仲雲心痛得說不出話,只是緊緊抱著懷中狐狸,埋首啜泣。
江岩一語不發,呆茫的銀眸直盯著地上火紅衣飾,這衣的主人……
末了,他終于開口︰「如果這是你要的,我照做。般若,如果你要用這方式介入我和仲雲,我……我照做。」
仲雲懷中的火紅狐狸像是有所感應似的,遺下一抹殘笑。
銀眸重新映上火光。不救了,不救無端傷他族人、釀起此憾的元凶,不救那山下鎮里的無辜百姓,生或死都與他無關,無關!
「我……我們走。」被攙扶才站得起來的仲雲裹著懷中逐漸冰冷的狐狸,火場的熾熱與他無關,此時此刻,他只覺全身寒冷得直發抖。「我們離開這里……永遠離開……」
「好。」江岩頷首。「這棲霞山就讓它去燒吧,是活是死各憑天命,與我們無關,再也無關。」
仲雲頷首,任憑怎般良善的心境也無法為鎮上任何人請命,若不是他們,今日這痛苦不會有,這犧牲、這浩劫似的煉獄不會有,不會!
他救不了他們,也不想救他們!
辦艷的火光中,兩道人影逐漸消失,不理會周遭受祝融紋身哀叫的凡人,俗世既與他們無關,那凡夫俗子的死活又與他們何干。
棲霞山終也就此——灰、飛、煙、滅!
***********
「然後呢?那兩個人怎麼樣了?」
被大批專注听故事的村民團團圍住的說書人眯著眼說︰「不知道。」
「不知道!」怎麼會?故事還沒結束吧!「怎麼會不知道呢?」
「棲霞山滅了,這山下的鎮民據說因為滅不了大火,泰半人死在這場別里,逃出來的也散了,沒人知道這燕河鎮鎮民如今在何方。」
「那棲霞山上的妖——我是說那些狐狸呢?」
「誰知道呢?」面紗之後,說書人的唇揚起笑道︰「也許找到另一座棲霞山居住吧。」
「他們好可憐哦……」天真的孩童噘嘴抱不平︰「他們什麼都沒做,又沒害人,還會救在山上迷路的旅客,那些人怎會這麼過分?放火燒他們的家,太過分了!」
「是啊。」說書人伸手模撫孩童的頭,問︰「你們不怕嗎?」
「怕什麼啊!」一個大嬸拍桌子、扯開尖嗓子道︰「可怕的是那些個好死不死的人啊!要我們村旁有座棲霞山,山上也有這群鄰居,才不會這麼做哩!」
「就是說嘛,安安分分、各過各的日子有啥不好的,有事沒事還能互相幫忙是不。」
「就是說嘛……」一票三姑六婆就此打開話匣子,又是個沒完沒了。
「那——」孩子們扯扯說書人的衣擺,仰起小臉。「那兩個人到底怎麼了?」
「你希望他們怎麼樣?嗯?」
「唔……希望他們一輩子都這麼好,像我爹娘一樣。」
說書人的眼訝然睜大。「我說過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哦。」
「那又怎樣?」小阿天真地反問︰「我也喜歡隔壁的阿強,他跟我一樣是男的啊。」
「是嗎?」說書人俯視孩童的眼放柔了許多,抱起他,逗得他咯咯直笑。
「你做什麼?」一名頭戴黑紗帽的男子走出店家,低沉的嗓子有如深幽洞穴內陣陣強風呼嘯而過的回音般,悠悠遠遠的。
「這孩子很善良。」說書人側首向這男子坦言。「東西都買齊了嗎?」
「嗯,應該夠了。」男子道,頗吃味地看著被說書人抱在懷里的孩童。「還不放下他。」
「好。」說書人順從地將孩童放下,便被男子拉著走。
「江爺!」店家老板從後頭追了上來。「等一等啊!您給太多銀兩,我要退還您啊!」走得這麼快,追得他喘都喘死了。「我要還您銀子啊!」
「嫌銀子太多嗎?」
「當然不是,可是小店里賣的米糧沒這麼……」
「近幾年朝廷爭戰不休,各地米價爆漲,只有你這家店不漲,吃得開嗎?」
「吃不開也不要緊啊!這村民禁不起米價再漲,這樣就夠了。」他錢是要賺,但也愛這些村民啊!虧了就算積德嘛,沒差的。
「收下吧。」一旁的說書人將錢推進米店老板懷里。「這些銀兩我們也沒用,您就收下吧。」
「這……」
「要你收下就收下,哪來這麼多話!」男子不悅地喝道,果然,比起說書人的和顏悅色更有威力多了。
「等一下嘛!」再起步時,方才的孩子扯住說書人,絆了兩人的行程。
「怎麼了?」
「我還想听故事,我……我想知道那兩個人到底怎麼了,告訴我好不好?」
「你希望他們怎樣,他們就怎樣。」說書人彎身笑說。
「可是……」噠噠的馬蹄聲阻斷孩子要說的話,頭戴紗帽的男子一把將說書人攬上馬背共騎。「啊——」
「會再來的。」說書人道︰「希望你能這麼善良,永遠這麼善良。」
「可是……要怎麼做才能永遠善良?善良是什麼?」
「不被世俗成見拘束,隨時為別人著想,不管那人是什麼身份,都一視同仁地對他好就是善良,像你剛剛不就說不怕那兩個人嗎?還說希望他們像你爹娘一樣,這就是體貼、就是善良。」
「我還是不懂啊。」
「不懂也無妨。」說書人彎身向下,指著他的心。「以後做任何事前問問自己的心,你就知道了。」
「可是要怎麼問呢?我……喂!喂——」還來不及問完,馬已經開始跑了起來,孩童牽性追了起來。「你還沒告訴我要怎麼問啊!」
他最後還是沒有得到答案,可是——他卻看見黑紗帽里有像蠶絲般的銀色東西一絲絲地閃著,好像是銀色的頭發……
非常非常漂亮的銀色,很漂亮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