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池千帆手頭上的三幅畫一直到下午才由豐仲愷載他送到荷風藝廊,並由他獨自送進去給江行做最後的審核。
確定沒問題之後,池千帆走出藝廊,卻發現進去前向他道謝後以為他會這樣直接開車回內湖住處的豐仲愷,連人帶車還在外頭等他。
「你還沒走?」叩叩敲了下副駕駛座的車窗,他朝里頭的人問。
「我今天休假。」他忘了嗎?
「那就該回去休息,難得的假日——」
「陪我去個地方。」
「咦?」他在邀請他?「你要我陪你去哪里?」「上車再說。」傾身伸長手臂幫他打開車門,豐仲愷直言︰「你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接下來的時間都給我。」
「咦?」
「不行嗎?」
「可以,但是——」
「沒有什麼但是,上車吧。」
愣了愣,池千帆還是在他催促下坐進車里,讓豐仲愷松開離合器,滑進車水馬龍的快車道。
沉默在車里並沒有持續太久,池千帆還是忍不住疑惑,開了口︰「你變了。」
「是嗎?」豐仲愷轉開音響,讓悠揚的管弦樂聲回蕩在車中。「我哪里變了?」
「說不上來,只是直覺。」
「也許我真的變了。」遇見江行之後,他坦蕩蕩的表現除了令人激賞也讓他不斷在思考,思考池千帆對于他的意義,但直到現在,他還找不到結論。
惟一可以篤定的是,他必須依照既定的計劃、軌道走下去,但池千帆卻讓他開始疑惑,懷疑這麼走下去之後的結果是他真正想要的嗎?
妻子、孩子,就像大多數的男人一樣,立業成家、教養子女、結束一生——這就是他想要的?
憊是,這些不過只是大環境下、現實生活中被排定的事項,就像「紅燈停,綠燈行」這樣制式的鐵律,讓人不照著走會覺得自己突兀、不正常、違反規則?
「專心開車,我不想太早與世長辭。」發現開車的人發呆出神,池千帆趕緊調侃提醒。「別讓我英雄氣短。」
豐仲愷笑了笑。「我到今天才發現你對繪畫的投入。」過去不曾發現,只當他喜歡作畫而已,如果不是今天在旁邊被視若無睹冷凍了將近四個小時,他不會知道埋首工作的池千帆有多入神,更不會知道他認真的表情有多……吸引人。
離開他住所後,池千帆的光芒才逐漸散發,想到這里,也許當初離開對他來說是好事。
而對自己……或許也能算是件好事,要不然他就無法看見這一面的池千帆,這個帶有傲氣、執著自己理想、就算挨餓也不願妥協的池千帆。
知道得愈多,就愈不想放手。對于這樣的心態,他無法下定義,也無法解釋。
敗單純的,他只是不想放手而已。
***
青翠蔥綠的遠山,只要俯首遠眺,就能看見整個台北市。
池千帆收回留戀的視線,移到氣定神閑、坐在竹椅上悠哉泡茶的男人身上。
豐仲愷今天真的很……怪。「為什麼?」太多太多與平常不同的舉止,讓人有種就要被幸福滅頂的感覺,而這其中,或許隱含著不尋常的訊息。「為什麼?」這處位于貓空的茶館托此刻是上班時間的福,除了他們並沒有人光顧,是個隱密談話的好地方。
「什麼為什麼?」倒杯溫茶給他,豐仲愷啜了口甘美才反問。
「以前的你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你指的是什麼?」
池千帆指著茶具。「你不笨,應該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他聳肩。「也許就像你說的,我變了。」
「這不是理由。」轉過身,背靠在竹管扎成的護欄上,池千帆栗色的眸閃過一絲領悟。「你要結婚了?」所以才有這些出人意表的舉止?
豐仲愷停下飲茶的動作,哈哈笑出聲。
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他嘲笑的目標的,池千帆沉下臉,轉身面對迷住他的山色。
因為背對豐仲愷,所以他並不知道背後的人已經站起身,移到他身邊和他並肩靠在護欄邊,看著同一片山色。
「我沒有要結婚。」將手上的瓷杯遞給他,杯中呈金黃色澤的茶汁蕩漾著細微波紋。「什麼理由讓你以為我要結婚?」
「不尋常的舉止暗示不尋常的訊息。」池千帆接過杯子,低頭凝視波紋。「如果要結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不說一句話從此不會見面,或者是開口直言,我都會照著你的意思走,你並不需要這麼費心做這些事來……補償什麼。」
豐仲愷不會知道他今天做的這些事,只會把他拉進更難堪的泥淖。掙不月兌愛上他的事實已經讓他覺得自己很悲慘了,現在又被攻下一城,讓他真的不知道當豐仲愷說出「結束吧」的時候,自己能不能平心靜氣,淡然接受。
「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你是個會胡思亂想的人。」
「豐仲愷!」他的調笑讓人氣惱。
「不是補償。」豐仲愷一只手肘撐在護欄上,側著身體面向他。「只是在想些事情,而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希望你在身邊。」
「想什麼?」
「你跟我的事。」
他的答案點燃他一線希望,隨即也澆熄了希望。點燃希望,是因為猜想他也許跟他一樣動了感情;澆熄希望,是因為想起也許他只是想委婉說出結束關系之類的話。
如果是後者,他的希望就不必要了。
在俊逸的臉上一明一黯的表情過後,池千帆抬眼將視線投入一格格像拼圖似的台北市,沒有再問。
「千帆。」輕喚身邊的人,豐仲愷等他收回視線看他才開口︰「為什麼願意讓我抱你?」
沒意料到豐仲愷會突然有此一問,池千帆別過臉,赧然悄悄浮上他微露尷尬的臉。「沒、沒有為什麼。」
「不會沒有原因,就算第一次沒有,之後也不會沒有。告訴我,你容許自己靠在一個男人懷里的理由是什麼?」
「難道你就能告訴我你抱一個男人的理由?」他惱火地反問,得到豐仲愷一臉尷尬難言的表情。「所以說這個問題沒有找出答案的必要。」池千帆做出結論︰「我跟你都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覺得這麼做很舒服,也許是其他想不到的理由。到現在再去想這些事都沒有用,該想的,是你打算什麼時候結束,讓它成為過去,成為永遠的秘密。」
「結束……」他想結束?黑眸閃過一陣驚慌。「你想結束目前的關系?」
「是你想結束。」池千帆更正。「不然你何必提起這些事情。」
「你誤會了。我說過我需要你在身邊讓我想點事情。」
「你到底要想什麼?」含糊的一句「你跟我的事」,他能找出重點才怪,他們之間除了這個秘密關系的開始與結束,還有什麼好想的?
豐仲愷沒有回答他,自顧自的開口︰「我是個獨子,從小就接受菁英教育,被安排好將來繼承父親事業,還有娶妻生子、傳宗接代,這些都是我的責任。
一直以來,我也把它當作責任扛在肩上,認為這並無可厚非,身為男人就是要這麼做才對;所以我接受教育、學習經營,並且計劃跟女人結婚,然後擁有孩子,延續豐家的香火。」
「很有規劃的人生。」池千帆澀然道。「所以你更應該結束我們目前的關系。」
「听我說完,不要打岔。」微惱地瞪了他一眼,得到配合後豐仲愷才又開口︰「我一直認為這樣的計劃很正常,沒有漏誤,但是……最近我開始懷疑這樣到底對不對?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這種人生。很奇怪是不是?我是個生意人,應該注重更實際的問題,不該去想這些什麼意義之類空泛的言詞,可是我的確在想,想這種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問題,恐怕是被人帶壞的吧。」
而帶壞他的那個人正以一雙不平的栗色眸子瞪著他。
「呵呵……」彎腰趴在護欄笑了好一陣,豐仲愷才恢復原先的姿勢拉回正題︰「昨天遇見江行和葉楓之後,這種懷疑更深。我說了你可別生氣,之前我和上次你見過的那位小姐約會……」
栗眸閃過一抹受傷,但也很快的被主人別開臉的動作藏住。「很好啊……」
豐仲愷伸手扳回他的臉。「你的臉可不是這麼說。看著我,听我說。」
「我在听。」
「跟她交往,反而讓我更想見你。」
栗眸突然錯愕地瞠大,像兩個鈴鐺。
這種聯想讓豐仲愷覺得好笑。「有必要這麼驚訝嗎?我只是實話實說。再者,我會約她,完全是因為我媽要我這麼做,我拗不過她老人家的執著。可惜的是,每一次和她出去只會讓我目光游移,尋找有本事吸引一群人爭先恐後搶著成為他筆下人物的街頭畫家。」
他的意思是……不會吧!不會的,應該不是吧?
「與她交往並不如跟你相處來得輕松自在。」「也許……也許那是因為你還沒遇到適合你的女人。」開始嗡嗡作響的腦子急忙轉出這個答案。「呃……下一個會更好。」
「你要我第十一次相親?」豐仲愷一臉「得了吧」的拒絕表情。
「十一次?」這個數字有點……大。他們不再同居也才三個月左右。
「我媽認為相親就像革命,孫中山先生革命第十次才成功,所以她也認為第十次相親會成功,她非常中意林晏如。」
「呃……你可以試著接受她,試著交往一段時間,也許你會發現她是個好女人,然後跟她結婚,生幾個孩子,完全按照你的人生計劃走。」池千帆勸道,發現自己有點可笑。
他在說什麼呀!要是普通人,在這種可以乘虛而入的時候都會進行破壞吧!他為什麼還站在對方的立場勸他再交往一段時間?只因為林晏如是女人,而他是男人?所以用不著搶就已經落敗?還是他淡泊的性子根深蒂固,連情愛也淡泊?
「我找你不是要你勸我多跟她交往一段時間,或是安慰我下一個會更好。」豐仲愷的聲音打散他的訝然無語。
「那你要我說什麼?」
「你會照著我的要求做任何事,對不對?」
「除了要我放棄繪畫之外,其他事我並不堅持。」
這等同于肯定的答復,讓豐仲愷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就等我。」豐仲愷扳過他的身體面向自己。「我要你給我保證,保證會給我足夠的時間去理清自己對你的感覺。」
「對我的感覺?」
「如果真的是對你動了感情,我必須考慮到之後會面臨的問題,我必須面對我的家人還有我的責任;而且我必須讓你知道,我跟江行、葉楓他們不一樣,我有我的身份地位,也有我必須的考量,我不可能像他們那般灑月兌坦蕩,也許這會讓你——」未竟的話被眼前人突如其來的淚震回喉嚨里。「千帆?」伸手接過他滑下臉頰的淚,他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哭?」
「我不知道。」池千帆疑惑地搖頭,甩開眼眶里的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掉了淚,覺得很丟臉。「你想說的就是這些」?」
知道他在轉移話題,豐仲愷也順著他去。「嗯。雖然我還是不明白你始終順著我意思走的原因,但我知道你會等我,對不對?」
因為我愛你。這句話,池千帆選擇放在心里沒有說,只是照他要求地給了保證︰「我會等你,如你所願的等你。」
不輕易言愛,怕他理清的結論並不樂觀,要是他沖動說出口,最後只會成為豐仲愷的負擔和自己的難堪,何必呢。
他能堅決地說愛他,卻沒有自信能得到豐仲愷的愛,倘若結果是各自離去,不說,是最好的選擇。
就算是池千帆的怯懦不安吧,豐仲愷說的話無法給他一個肯定的結論,噯昧不明且不可知的期待要他鼓起勇氣先開口表白,實在很難。
池千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開口後被拒絕的難堪。
所以,他只能向他保證會等他,卻遲遲無法開口說愛他。
哪怕這份愛已經強烈得讓池千帆嘗到什麼叫作心痛。
***
「麻煩你,跟著前面那輛銀灰色轎車。」黃美英開口跟前座的計程車司機這麼說道。
苞蹤先生捉猴的太太!計程車司機腦中靈光一閃得到結論後,非常給他正氣凜然地拍胸膛撂下保證︰「這位太太請你放心,偶一定幫你幫到底,像那種結了婚還不安分、到底拈花惹草的男人,偶最看不夠去了,你放心,偶一定挺你到底!
拈花惹草?看不夠去?黃美英揉揉太陽穴,決定任司機去誤會。「謝謝你了。」
「不客氣。」
唉,台灣這幾年愛看熱鬧、強出頭的人還是沒有變少嘛!逼美英感嘆,或許這就是台灣特殊的人情味吧!
只是前頭銀灰色的車里坐的不是她遠在佛羅里達的老公,而是她的兒子——連續兩個禮拜都天微亮才回到家的寶貝兒子。
天曉得豐仲愷到哪兒去,又做了些什麼。問他,他只會顧左右而言它,轉移話題;再問和晏如交往到什麼地步,他更是支吾其詞,甚至不說話,讓她這個老媽不得不主動打電話問問人家,才知道這個寶貝兒子私底下早拒絕了人家的感情,與人家劃清界線,還害她因為勾起林晏如的情緒,在電話這頭安慰東安慰西的,更承諾要替林晏如主持公道。
逼美英當然要主持公道!嘖,這麼好的媳婦怎能不留給自己?符合兒子開出的條件,個性又溫和,又懂得孝順,有工作能力卻不驕傲強悍,這樣的女孩哪里找?偏偏她這個兒子就是不懂得珍惜把握,還拒絕人家,啐!難不成他是眼楮月兌窗還是腦子有問題?
連續問了這麼多次,她這個寶貝兒子就是不肯講清楚說明白,她這個做媽的只好充當○○七情報員,進行跟蹤工作了,唉,真是父母難為啊!
「太太,你先生停下來了哩。」
逼美英回神定楮順著司機的手勢看去,只見一個男人從公寓出來,坐進她兒子的車里。
那個男人有點面熟,好像在哪里看過?黃美英思忖著。
「啊,又開車了。」司機先生非常熱心地當報馬仔。
「麻煩你跟上去。」
「沒問題!」方向盤一轉,司機利落地跟著滑進車道。
***
苞蹤的結果讓人大失所望,她兒子就是跟這個人一起出去吃個飯,然後又開車回之前的公寓,一起下車走了進去。
逼美英遞張千元大鈔給司機。「謝謝你了。」語氣里含有失望的基調,唉,還以為兒子是找到女朋友,只是不想太早告訴她哩。
「這位太太,你不用我載你回去喔?」
「不用了,謝謝。」黃美英下車,心想這里離林晏如的家近,不妨就到她家里走走,順便安慰她。一小段路,何必坐計程車,走走路也算是運動。
下了車,她走到停在停車格內的銀灰色轎車旁,哀聲嘆氣︰「兒子啊兒子,都幾歲的人了還不快點娶個老婆讓我這個媽趕快抱孫子,真是……唉!」
怔了怔神,黃美英往右轉走了幾步,熟悉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出來了?怕被發現,黃美英趕忙躲在隔壁公寓的大門後頭,一時好奇又探出頭,豎直了耳朵。如果自己不跟來、不好奇、不探頭、不去看、不去听就好了——一分鐘後,黃美英真的這麼想。
多希望眼前所看見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的兒子竟然……
***
「再見。」送豐仲愷下樓的池千帆淡笑道,俊逸的臉上帶著微紅的酒氣,顯得有些憨傻。
「你不留我?」被趕下樓的豐仲愷臉色沒他的好看,濃眉皺起不悅的波瀾。
「我們有各自的事要做,另外,你不應該讓你媽一個人在家替你看家,這不對。」
「我不想面對她。」豐仲愷嘆口氣,額頭壓在池千帆肩上。「我還沒有理清自己對你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心思去應付她老人家的耳提面命。」
「想看自己的兒子娶妻生子,天底下哪一對父母不是這麼想的?這無可厚非,她是為你好。」
「也許吧。」但是,最後他恐怕得讓他們失望。隨著相處的時間漸長,模糊難辨的感覺逐漸清晰明亮起來,豐仲愷發覺自己想從他身上得到的不只是一個短暫、有期限的關系。
他更常想,如果這關系是個無法對外人言的秘密,那麼,他想在保有秘密之下與他繼續維持很長,長得幾乎是一輩子時間的關系。
雖然還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愛池千帆,但想留他在身邊的念頭是一天比一天強烈。豐仲愷多希望母親能接受他還不想結婚的事實,先回美國,好讓他能將他能將他帶回家,像過去一樣同住,不必這樣兩地奔波。
「時間不早了,開車上路吧。」
豐仲愷抬頭,惱火地瞪著他。「是我的錯覺,還是你真的在趕我?」
「不是你的錯覺,是我真的在趕你。」池千帆語帶笑意地捉弄道。
被捉弄的人是覺得好氣又好笑,但面對那張俊逸含笑的臉又動不了氣。看左右無人,他傾身在他頰邊輕惡一記。
「仲愷!」池千帆家驚弓之鳥般左顧右盼,一會兒才舒了口氣。「還好沒人。」
「你以為我會不看清楚就貿然行事?」
「我只知道有個人應該開車回家陪他的母親。」
豐仲愷聳聳肩,不置可否。「明天見。」
「明天見。」
目送豐仲愷的車上路,池千帆才轉身走進公寓。
兩人都不知道這一幕已被第三人看進眼底……
***
逼美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來的。她覺得自己整個腦袋像被炸開一樣,驚慌、錯愕、羞恥、厭惡、惡心……最後化成不敢相信!
她的兒子,她辛辛苦苦帶大的孩子,竟然吻一個男人?
「嘿……」自胃底深處涌上的啄心感令她不支地蹲在地上干嘔,到最後,成了嗚咽。
她的兒子怎麼會……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她還巴望著能抱孫子,能跟媳婦談談女人家的事、一起逛街,怎麼會……
「怎麼可以,嗚……你怎麼可以讓我這麼失望?嗚……」
哭到最後只剩幾許哽咽,黃美英擦干淚站起身。
不會的,她的兒子絕對不會看上男人,絕對不會!
她的兒子是豐家獨子,是要傳宗接代的獨子,怎麼可能看上一個男人!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瞪著公寓大門好半晌,一個傷心錯愕的母親眼底多了份下定決心的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