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饒了我!求求你……饒了我!」
深夜,某處死胡同深處,一名男子跪在地上,朝一片漆黑的前方,涕淚縱橫、怕死地求饒磕頭。
「嗚嗚嗚……求求你,我、我真的不知道……」
「這就奇了。」清朗的聲音听來輕松,卻讓跪在地上的男子嚇得一縮。「三天前,你不是在悅來客棧豪氣的宣稱兩年前歐陽世家的滅門血案有你一份,怎麼?三天之後又沒你的份了啊,陳德?」
「不……不是我……我、我沒有……」江湖中素有「飛盜」稱號的陳德,連忙揮手急辯︰「不不不,我只是……只是瞎說的……」
「說了就該死。」另一道聲音陰冷猶如索命閻羅,在黑夜中更顯森冷。
劍拔出鞘的聲響,頓時讓陳德全身血液倒流,涼透腳底板。
「瞎說?」聲音輕松的男子吹了聲口哨。「喲,你可知道這一瞎說,足以令你喪命?」
「不!我、我……」
「「禍從口出」這四個字會寫吧?尤其你這一瞎說,像是真的到過歐陽世家似的,活靈活現,可別說你沒到過曜日山莊或濟世山房喔。」
「我、我沒──」
冰冷的嗓音輕響︰「找死!」
「不不!我……小人、小人去過,去過!」陳德又是磕頭又是雙手合十跪拜,只差沒尿褲子。
「說清楚。」森冷的語調透出不耐煩。
「是是。」陳德哈腰,不敢不吐實。「半年前,小人路經隴東,听聞歐陽世家遭逢巨變,故而一時起了歹念,想去發一筆死人財,所以……所以乘夜模上曜日山莊,可……可除了草藥就什麼都沒、沒有……」
「真的?」
靶覺到有人逼近的氣息,陳德駭得一退。「是真的。」
下一刻,冰涼的觸感壓上陳德的頸項。「大俠!小人……小人句句屬實,沒騙您,真的沒騙您!」
清朗聲音氣定神閑的飄來︰「你是盜賊,觀察力應該較常人好,難道一點奇怪的地方都沒發現?」
「沒、沒有!」
「想掉腦袋?」
包加冰冷的語調一起,真的把陳德嚇得尿濕了褲子。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小人、小人真的什麼都沒拿,什麼都沒看見,除了、除了……」
脖子上利刃的力道輕了些,陳德又听到冷語輕問──
「除了什麼?」
「除了一個人,小人看見一個人,一個男人。」
「什麼人?」
「夜里烏漆抹黑的,小人看不清楚,只、只看見對方右手手背上有塊胎記,青色的圓形胎記!」
「喲,你眼力可真好,黑漆漆的深夜竟然能看見對方手背上的胎記。」氣定神閑的男子也壓低了聲音。「勸你還是說實話比較好。」
「小人句句實話,小人之所以看得見,是因為小人以為對方是同行,同行忌相見,所以小人躲在櫃子里,從門縫里瞧見的。對了,是火把!別把的火光照亮那人的右手。」
清朗的聲音在黑暗中輕道︰「大哥,看來是慣用左手之人。」
「嗯。」
「你還有什麼話沒說的嗎?」
陳德猛搖首,「沒有了、沒有了……小人把看見的一切都說了,沒有隱瞞,絕對沒有!」
「很好。」
「那小人、小人可以離開了嗎?」
「可以──」冷聲的男子終于說出今夜陳德最想听見的話。
「多謝兩位大俠!」
生機重現,陳德立刻松了口氣,發軟的雙腳也突然有了力氣,站起來直往唯一的出口奔去,完全沒想過要回頭看看還留在原地、未曾看清容貌的兩尊煞神。
他只知道,得盡快回報「那個人」,告訴「那個人」歐陽世家還有活口,現下尋仇來了。
只顧著逃命的他,壓根兒沒听見那聲「可以」之後的下文,以及一道無聲直襲向他的無情銀光。
「可以──離開這個人世。」森冷語調道出奪命之語。
連掙扎的慘叫都來不及發出,陳德已身首異處,倒臥在死胡同內,與大街只有五尺之遙。
生與死,僅隔幾步之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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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既然陳德已經把他所知道的都說出來了,您何必殺他?」
日正當中,悅來客棧內上房茶廳中坐著兩名男子,一名相貌俊逸卻表情陰郁地躺坐在窗邊藤椅,另一名長相斯文,坐在內側搖扇品茗。
開口質疑的便是那名優閑啜茶的男子,看似和善的神情,但明眼人只消一瞧,準能從他銳利有神的雙眸中,看出他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江湖人物。
他姓申,名非言,現年二十三歲,與結拜大哥童嘯寒義結金蘭二十三年,卻有將近二十四年的交情。
原因很簡單,他與童嘯寒是打從娘胎里就認識的,他未出世前,兩家人甚至做出「同為男,義結金蘭;若男女,結為親家」的約定。
幸好啊幸好,幸好他出生時沒少帶半塊肉,是個帶把子的男嬰;上天垂憐,讓他當了大哥的義弟而非妻子,否則……嘖嘖,難保大哥不會為了讓大嫂穩坐正妻寶座,殺他這個「元配」以滅絕自己早有婚約的事實。
以大哥鐘愛大嫂的程度來看,極有可能這麼做。
「大哥,小弟實在不明白,您為何要殺陳德?」得不到答案,申非言再問。
「他說謊。」
「在那種情況下,陳德還有膽子說謊?」申非言很驚訝。「您怎麼知道?」
「他腰間系的是當年歐陽世伯隨身的麒麟玉墜。」童嘯寒緩緩調回視線,只手撐額。「什麼都沒拿是謊言,其後對于那名男子的描述更不可能是事實。」
「也是,性命攸關之際還扯謊,可見這人並沒有心想說真話;不過……」申非言移坐至距離結拜大哥最近的木凳。
「大哥,您殺了他,線索中斷,怎麼追查下去?」
「我已經讓羅通去打探消息。」
「您是說那位年方十八已取得五袋資格的丐幫弟子羅通?」
「假以時日,他定有晉升八袋長老的能力。」童嘯寒淡然的道︰「人死,不代表沒有線索。我要他查出誰在歐陽世家血案前後與陳德過從甚密,又有誰在血案前與之來往、血案後避不見面的。」
縝密的調查布局令申非言再次佩服。「而後者最有可能是當年血案的真凶,否則他不必在血案之後與陳德斷絕往來。」
「沒錯。」童嘯寒微笑,以示贊賞。
「若是交由羅通來打探消息,那就沒有問題了。」申非言放心的道,想起那奇怪的小兄弟,忍不住貶心一笑。
「嗯。」童嘯寒閉上眼假寐。「按圖索驥,一個一個找,直到找到那群人為止。」
他相信當年的慘劇絕非出于一人之手!
憶及過往慘事,童嘯寒再也無法維持平日的淡漠,陰郁的表情轉而冷硬,收握微顫的拳、緊咬轉白的唇,說明他誓言查出真相、報仇雪恨的決心。
兩年前,歐陽世家的滅門血案造就了兩起悲劇──申非言不由得如是感嘆。
消息傳出江湖不久,他這好幾年未見的結拜大哥便抱著大嫂來到申府門前求援,他們這對結拜兄弟才得以再聚。
從大哥口中他得知,這起血案除了歐陽世家的人之外,義父義母也受波及,義母遭凶手所殺,義父更是力戰而亡,連當時上門求診的尋常百姓也難逃此劫,凶手的殘忍可見一斑。
餅沒多久,大哥又帶著大嫂離開,如今夫妻倆定居于雲深不知處的疾風谷。
之後又過了幾個月,他從江湖友人口中得知有人在查血案真相,猜想定是大哥無疑,連忙跟著追去,兄弟倆才又重逢。
冷血壞大哥,也沒想到要來找他這義弟幫忙,真是的,他也想為義父義母報仇啊!
就這樣,他千方百計使盡,總算尋到慘案發生後比過去更少言冷情的義兄,死纏活纏也要纏著他一同調查,終于感動了義兄那顆硬如金石的心,讓他點頭允許他這小弟跟前跟後。
叩叩──
門外有人輕敲門板,拉回申非言的心神。
「誰?」
「送信來的。」外頭響起的是孩童稚聲。「有人要我送信給……嗯……小表頭。」
「小表頭?」申非言回頭看了大哥一眼,才對門外喊︰「這里沒有小表頭,小表,你找錯了。」
「不可能!」門外的小表很堅持。「羅哥哥要我送信到悅來客棧上房,我才沒有找錯,房里一定有小表頭,明明就叫童什麼的,童嘛,一定跟我一樣,是個小表頭!」
听到這里,申非言明白了,回頭看看大哥的表情……很好,下回再見到羅通的時候,他申非言會準備好替他收尸的。
小表頭?
炳!他竟然敢派個嘴上無毛的小娃兒來逗弄他家大哥,真是找死了,也不想想惹火大哥會有多倒楣,真是不要命了。
「開門!」果不其然,童嘯寒雙眸微-,聲音冷得像冰。
申非言依言開門,還沒開到底,一抹小擺影就先從門縫鑽進來。
「小表頭在哪兒?小表頭在哪兒?」不知死活的小乞兒眨巴著圓亮大眼,四處尋找與自己一樣歸在「童」字輩的小表。「羅哥哥要我把信交給小表頭。」
「小娃,你說的「小表頭」在那兒。」申非言好心提點,手指指向窗邊黑著一張臉的義兄。
小乞兒興致勃勃地順著他指引的方向看去。「在哪兒?小表頭在……哇!表啊!」
尖聲一呼,捏緊在手中的信也給他這麼隨手一拋,也不管信是否送出,小乞兒哇哇叫地沖出上房,一路慘叫著沖出客棧。
「大哥,您真是愈來愈有威嚴了。」申非言抓抓鼻頭,強迫自己憋笑,他可不想讓大哥有機會遷怒到他身上。
童嘯寒厲眸橫掃,也虧申非言機伶,連忙撿起信函,雙手奉上。
拆信閱讀,童嘯寒雙眉一擰,將信揉成紙團丟在地上,低斥︰「無聊。」
「大哥?」申非言彎腰拾起紙團,攤開一看──
尚無消息,再等等!羅通筆。
「真不是普通的無聊。」申非言搖頭,見義兄起身,開口問道︰「大哥,您要到哪兒去?」
「回疾風谷。」童嘯寒的怒容在道出這地名時,奇跡似地沉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讓人讀不出訊息的復雜神情。
近兩個月未回,她……可曾惦記著他?
那深居谷中的縴柔身影,如今已成為他的妻的麗人,可有一點想念他這個出門在外的夫君?
他的水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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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風谷
因地形怪奇,終年強風環繞山谷外圍而得名,一直以來,只有愛冒險的人前往探勘,可惜從來沒有人通過外頭的風牆,直探深處幽境,尤其自從一年半前傳出入疾風谷者身首異處的消息之後,更乏人聞問了。
江湖傳言,疾風谷內一片死寂、尸骨成堆;然真正有幸得以窺探的人才知道,谷中奇花異草甚多,樹林遍布,依著地形高低群眾不同種類,一年四季,花、草、林、木依自身的生長時節開花結果,繽紛多姿。
一抹縴瘦身影蹲在如鏡般的清澈湖邊,與寧靜的湖光山色相得益彰。
可惜,麗人輕吐的嘆息,讓美好的風光隨之添愁失色。
青衫的丫鬟步出屋舍,將帶出的披風覆上主子雙肩。
「起風了。」環翠抬眸看了看天色。「都申時了,小姐,該進屋了吧。」
「他還是沒回來。」歐陽水若美目流轉,帶著三分春暖,卻因七分慘澹而失色黯然。「已經兩個月了……」
「小姐別擔心,興許姑爺這一兩天就會回來。」
「別安慰我了,環翠。」歐陽水若試著向她揚起笑容,可惜藏不住的愁緒令這抹笑看來淒涼。「我明白的,他躲我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回來?」
「姑爺才不會丟下小姐不管。」環翠急忙安慰道︰「姑爺很愛很疼小姐您的。」
她的安慰只換來主子另一抹苦笑。
「我知道他不會丟下我,他答應我爹臨終前的請托,不會棄我于不顧,就連夫妻名分也是這麼來的……」
「小姐別胡思亂想,姑爺是真心誠意娶您的;別忘了,姑爺打從第一次見到小姐,就當著眾人的面說要娶您為妻。」
「那是在一切還未發生之前。」重提往事,歐陽水若更覺心痛。「在我歐陽家未虧欠他童家之前……」
兩年前,歐陽世家的滅門慘案,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當她听聞呼喚聲走出藏身處,來到內院看見的,竟是如濟世山房一般的人間煉獄!
她看見童世伯與世伯母相擁倒臥在血地上,動也不動;更看見爹摟著娘緊靠梁柱癱坐,撐住最後一口氣。
嘯寒……世伯將水若許配予你,今後……童家與歐陽家就靠你們二人……
爹的最後一口氣甚至撐不到與她這個女兒訣別!
那一年,歐陽世家幾乎全滅,幸存的只有她和他,以及因上夕顏山尋她而逃過一劫的環翠。
之後,他帶著她與環翠借住申家,依照她爹臨終的遺言,在申府拜過天地,成為夫妻。
又過幾個月,他們遷居疾風谷,一住就是兩輪寒暑交替。
這兩年,他離去的日子比住在谷中還多……
「小姐,別愁了,當心傷身。」自從慘事發生之後,小姐的臉上再也看不見往日不染塵的絕美笑容。
並不是說現在的小姐不美,絕對不是!而是……唉,添了太重太多的愁苦,教人看了心酸。
歐陽水若抬頭,凝視橘紅漸灰黑的天幕許久,柔美的玉容閃過諸多情緒,在一抹苦笑之後,終于做了決定。
「環翠,-我情如姐妹,今後別再叫我小姐了。」
「小姐為何這麼說?」
「若-願意,今後-我姐妹相稱,我虛長-兩歲,如果-願意喚我一聲姐姐,我會非常開心。」
「可小姐就是小姐,環翠怎麼可以……」
「-不願意嗎?」
「環翠當然願意,小姐待環翠這麼好,只是……」
「沒有只是,我們就這麼說定了。」瞧環翠被自己的話嚇得直發愣,歐陽水若忍俊不住,綻出無愁的輕笑。
看見主子不再憂愁,環翠心情也跟著變好。「如果環翠不叫小姐改叫姐姐能讓您開心,那、那環翠以後就叫您姐姐了。」
歐陽水若輕戳她的額心。「好妹妹,以後就我們姐妹倆相依為命了。」
「咦?」相依為命?「小……不,姐姐,別忘了,還有姑爺和……那個申非言勉強算他一份好了。一、二、三、四,我們有四個人呢,怎麼會只有我們姐妹倆相依為命?」
「等童公子回來,-就知道了。」
童公子?環翠黛眉微蹙。「小姐,姑爺最不喜歡听您喚他童公子,夫妻這樣太生分了,而且……」
「環翠,-又喚我小姐了。」歐陽水若提醒道︰「記得,要改口了。」
「但是小……姐姐,您剛剛說的話好奇怪啊。」
「日後-就明白了。」回眸看天,夜幕籠罩,又是一天過去。
掙扎許久,也拖累他多時,她必須放他自由。
就算再怎麼不願、怎麼不舍,也必須這麼做。
她虧欠他的實在太多,窮其一生,怕是還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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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大哥和非言回來啦!」
幾日後,一聲精神抖擻的呼聲自東方的楓林小徑傳來。
正在為野兔包扎傷口的歐陽水若聞聲,心口怦咚一跳。
必來了,他回來了!
是喜是憂,是樂也是悲,一時間五味雜陳,令她無法立刻起身迎接。
他回來了,也意味著她必須履行那日的決定,還他自由……
「小心點,以後別再誤入陷阱了。」明知野兔不懂人言,歐陽水若還是多此一舉地提醒。
俐落地打結,素手溫柔的輕拍野兔頭頂,目送-半跳半爬向草叢,歐陽水若深吸口氣,深切需要藉由這小動作凝聚畢生的勇氣,好起身面對兩人。
她迎接的視線越過執扇輕搖的斯文男子,直接落至走在後頭不動聲色的偉岸男子身上,看著他一步步朝她走來。
他比出門前更瘦了些。歐陽水若望著逐漸看清的輪廓,心里有喜,但摻和了更多的悲,再看見他投來如黑潭般深沉的眸光,她連忙收回多愁善感的情懷。
雙手交迭,撫按胸口,忍住心頭的刺痛,她揚起一抹柔笑,對已來到眼前的兩人微微頷首。
「回來了。」
「是啊,大嫂。」申非言環顧左右。「我那親親小狽翠呢?」
這一聲「親親小狽翠」逗笑了她。
「環翠在灶房里忙著。」
偏愛環翠手藝的申非言一听,樂得直拍掌,「哈!又有好吃的了。大嫂,小弟我先進屋去了。」
卑甫落,也不管對方如何回應,申非言興高采烈地喚著環翠的名,一邊舉步走向灶房。
目送他進屋,歐陽水若告訴自己得找個機會問問他,若他真的對環翠有意,或許她可以做主將環翠許給他,只要環翠亦對他有情。
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多麼美的事;至于之前與環翠說的相依為命,作罷也無妨,只要能成就環翠的幸福,也算值得。
思及此,歐陽水若淡淡地笑了,她衷心希望環翠能幸福。
一旁的童嘯寒濃眉蹙起,不滿被冷落。
他不愛任何人窺見她的美麗,更不願與任何人分享她的世界,除了他自己──這點,終其一生他是不會改變的。
然而她是如此柔弱,需要有人照顧她,讓他沒有後顧之憂,才能放心地出門追查真凶。
而這意味著他必須容忍一小部分的人留在她身邊。
狽翠與申非言,就這麼多了。
但只要他在她身邊,他要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不容任何人或事物分散她的注意力,就連思緒也一樣,都歸他所有!
「在想什麼?」童嘯寒的耐性告罄,再也按捺不住,出聲拉回失神進入太虛幻境的她。
「沒什麼。」她淡淡的回答。
冰于憐惜,童嘯寒沒有繼續追問,他不想逼她。
歐陽水若則是朝他屈膝一福,送上最美的笑容。
「歡迎歸來。」
那笑,再一次迷倒童嘯寒,就如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