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上哪里去了?」帶領少數騎兵外出尋找主帥的江慎行,在不遠處瞧見主子坐騎和馬上熟悉的身影立刻策馬上前。
「全軍上下都為了您的失蹤提心吊膽,您知道嗎?」
「啊?」怔愣中回神,風唳行的表情像是剛從夢中醒來一樣。「你們在做什麼?」
做什麼!別氣難得燒紅了江慎行的眼,雙眼灼灼地射向主子。「我們在找失蹤的主帥!」
失蹤的主帥?風唳行頓了頓,他指著自己。「你是說我?」「靈州還有第二位主帥嗎?」江慎行氣到極點冷言如箭般刺出。
「說的也是。」風唳行自顧自的點頭。「對不住,讓你們擔心。」
啊!有些無法接受主子一反常態的正經道歉,江慎行臉上更顯憂心。「將軍,您沒事吧?」竟然?這事跟他們道歉?要是平常的將軍大概會說「你們急什麼,在沒拿到軍餉前,我哪會笨得離開讓朝廷白賺這一筆」之類的話,今兒個竟然向他們道歉?
「我沒事,我怎會有事!」風唳行總算完全清醒,揮開莫名橫亙于心的悵然若失,揚手一喝︰「好,回營吧,日子還是要混,軍餉還是要賺!」
「將軍。」江慎行駕馬移近他身側,低語︰「恐怕您不能再混日子了。」
「此話怎講?」
「昨夜驛使送來戰令,皇上命你討伐突騎施一族以顯君威。」
「討伐突騎施?」風唳行皺眉。「理由何在?」
「有人密告突騎施族長近日招集兵馬屯于漠北與漠南相臨地界,李林甫上奏說這是突騎施有意南侵的證據,皇上聞言大怒,于是立刻下令我軍攻討突騎施一族。」
「啊……」風唳行無奈哀叫︰「還在想可以不用打仗白賺一筆軍餉的!我是犯了李林甫什麼大忌,他要這樣對我!」他要篡位謀反與他無關,何必把他當棋子玩弄。「老天爺!慎行,你想若我一舉攻回長安砍了李林甫的頭,還能不能拿到軍餉?」「若您腦袋和身子未因此而分家的話。」這是什麼蠢問題?江慎行皺眉。「請將軍別說些無用的渾話。」
「渾話嗎?天可明鑒,若我風唳行有殺之而後快的人,那人必是李林甫無疑!」
「將軍,請務必謹言慎行。」看來主子是被氣壞了,江慎行心想。
「你知道我做不來這事,何苦?難我?」
「您是一軍主帥,?難您是應該的。」對付這樣的主子就得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法,而且經過一夜焦心如焚的深思熟慮後,江慎行已經覺悟到不用此法不行。
「你倒也學起來了,哼!」
「是您逼末將不得不如此。」
「罷了。」風唳行揮手,策馬在騎兵最前頭,往軍營前去。「回營吧,接下來可沒安逸日子可混。」
「是,將軍。」???黃沙滾滾,馬蹄聲噠噠如浪潮洶涌般在地面卷起千里煙塵,戰鼓高鳴急促催令,瞬間千軍萬馬來自南北兩方,奮勇相迎朝對方疾沖;一晃眼,兩軍交鋒,廝殺聲不絕于耳。
以大唐旗幟為首的軍旅且戰且退,讓步步得勝的突騎施騎兵因連連得勝氣勢大盛,紛紛向前直擊,其攻勢之猛烈讓大唐兵卒紛紛向後退,氣勢完全差敵人一大截。
這未免太過順利!手握彎刀砍傷一名唐兵的呼延律龍乘隙暗想,耳邊不絕的喝殺聲豪邁雄壯,想必是他突騎施騎兵氣焰正盛的叫吼。
但未免太順利。不能怪他起疑心,而是就算大唐兵將有多孱弱不堪一擊,也不至于如此可欺;再者這步步退勢看來並非毫無章法,雜亂無序,倒像是有意佯裝退敗,引他手上軍隊到某處似的。
莫非呼延律龍策馬旋身馳向副將。「布兵圖!」
「是!」副將從軍衣中取出羊皮制成的地圖交予主子後,立刻反身擊殺前來挑釁的大唐騎兵。
丙然不出他所料,再過去是一道狹谷,若再追擊定會進入狹谷,到時軍隊無法順利進退,敵軍只消自兩處山巔丟下巨石,他突騎施必敗無疑。
懊一個引君入甕之計!
棒延律龍?手向空中作出退兵之勢,頃刻間,戰鼓低鳴哀哀,命令殺得興起的突騎施軍隊退離戰場。?兵不解,但礙于必須听從主帥之命,不得不抑下嗜血凶性,忿忿然朝營帳方向退去。
另一方在山巔觀看戰況的風唳行眺見敵軍退兵不再猛攻,除了訝異,更有贊許。
「原來敵方也有將才啊!」
「將軍?」隨侍在側的江慎行疑惑問道︰「何出此言?」
「敵軍已退往北方,看樣子是瞧出我擺的陣仗。」
「會嗎?或許蠻兵只是想退回些許距離乘隙重新整軍,集中兵力于一點南攻;將軍不妨下令命士兵上前挑釁,引蠻軍入關口。」
「不。」風唳行收起地形圖和布陣圖,旋身往山下走。
「蠻兵攻勢猛烈,其性剛烈嗜血,連連得勝更易激起他們輕敵之心,不顧一切向前沖;但這麼突然就頓住飽勢,可見下令者?
敵軍主帥才會有如此成效。由此可見帶領突騎施蠻兵的人必然是看破我的伎倆,才不會乘勝追擊,反而命令蠻兵往北方退去。」
「將軍?」
「慎行,這場仗可不好打。」風唳行回眸,似笑非笑地道︰「對方熟諳兵法的程度也許與我不相上下。」
「怎麼可能!」放眼天下,有誰敵得過大唐智將。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起下屬的驚詫,風唳行更想知道的是突騎施軍究竟為何人所帶領。「知道敵軍主帥是誰嗎?」
「只知道那人被突騎施人奉?武夷達。」
「武夷達?」
「在突厥語中指的是武神之意。」
「武神?」這麼夸張的名號啊!
「武神?呵呵呵……」
「將軍?」
「傳令下去,各隊回營休養,如有傷兵立刻醫治,並且……就說此役著實有趣,望大伙兒保命?先,以便留著命看場懊戲。」
「是!」江慎行領令,立刻轉身奔下山巔。
「啊,還有一事。」風唳行忽而叫住他。「派名使者送我口諭到敵方陣營,就說大唐靈武將軍佩服汝方主帥一眼識破請君入甕之計,望今後在戰場上還能各自一展長才、一較長短。」
「是。」???就在此時,北方突騎施營帳內,各隊部將領有志一同沖進主帥營,怒指命令眾人退兵的呼延律龍。
「你為什麼要我們退兵!若是一舉擊潰唐軍,我突騎施必可長驅直下,攻取靈州。」
「就是說嘛!棒延律龍,你膽小懦弱可不代表我各部族將士同你一樣無用!你要逃是你的事,我們不屑與你共預臭名!」
棒延律龍嘆口氣,明白突騎施?突厥部落之一,遇有戰事發生便由部落中點召族人聚集成軍,因此突騎施人雖皆驍勇善戰,可也只是烏合之?,彼此間私心各異,很難服膺一人。
偏偏,人人欲取得的武夷達之名落在他頭上,雖非有心奪取,但惹來各部族不悅又不得不臣服也是事實。
而這樣的士氣自然無法團結合而?一,一旦遇到像現在這種情況,他這個領軍者當場成了落水狗,任人攻訐謾?。
「你倒是給我們個說法,為什麼突然要我們退兵?」
棒延律龍抑下長嘆的沖動,緩住語氣道︰「若一味追擊只會中對方的計,他們的目的是引我兵進入狹谷,之後在兩側山巔以巨石砸擊我方士兵,以逸待勞,徹底擊潰我突騎施兵力。」
「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的?說不定是你膽小、私心自用,不想讓我們立下汗馬功勞,才故意要我們退兵回營,你說!是不是這樣!」
棒延律龍暗暗嘆息,嘲諷地想著,既然這些人急著送命,他又何苦費心將他們從鬼門關拉回呢?徒然累了自己又遭人誤解。
「報!敵軍派使者前來傳達主帥口諭。」
「讓他進來。」口諭?各?其主,有什麼口諭好傳的?
身著唐朝軍服的傳令兵入帳立刻轉述主帥口諭,語畢立刻告辭退去。
兩軍交陣不殺來使是戰場上的鐵則之一,是以呼延律龍並未刁難唐兵,讓他安然退離突騎施營地。
因為這道口諭,省了呼延律龍向各部族解釋的麻煩,讓各部將模著一鼻子灰赧然退出主營,在這件事上,呼延律龍欠這未謀面的敵人一份情。
這個靈武將軍究竟是何人?一道疑問浮上呼延律龍心頭。
兩軍初次交鋒首重士氣,他竟然反其道而行,不顧士氣起落與否,命令將土佯裝敗退,引領他突騎施軍隊步入狹谷;光是這點就足以看出大唐主帥的謀略不容小?,竟能抓住勝者易驕的心態和突騎施人嗜血好戰的本性,企圖玩弄于股掌上,著實不簡單。
頗感興味的好奇令他揚起淺笑,可想到己方如同烏合之?一般的兵力,又讓他的笑中夾帶濃濃的苦澀,搖頭直嘆這場仗難打。???自己來這里做什麼?
風唳行微惱地瞪視水光粼粼,心里委實納悶自己為何在深夜私自離營到上回迷路巧遇呼延律龍的山澗湖潭。
戰事未歇,他不該私出軍營。想了想,他轉身朝系馬處走,卻在月下看見一道坐在馬背上的黑影,止住他離去的步伐。
貶是呼延律龍嗎?
「你也來了?」呼延律龍的疑問聲中帶有一絲欣喜,縱身跳離馬背,疾走向不可能出現的身影。
真的是他!風唳行掩不住訝異的問︰「你怎麼會來?」想見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要不被嚇到才奇怪。
「這句話我送還給你。」呼延律龍沉聲道。「此地不在唐軍駐守範圍,你怎麼可以過來?萬一被突騎施人發現──」話語停在錯愕之際。
他在說什麼?竟然擔心他被族人發現擒獲?
「你擔心我?」一陣欣喜倏地涌上心頭,厚薄適切的唇揚起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笑容。「你擔心我被突騎施人發現?」
「你已經被發現。」呼延律龍嘆氣。「我就是。」
「我知道。」此地離突騎施營地不過數里,會在這里遇見他,想也知道他是哪一族人。
「知道還冒險前來,你忘了你手無縛雞之力,還不怕死地闖進我軍勢力範圍,萬一在遇見我之前被發現行蹤該怎麼辦?」
「我別的本事沒有,最會的就是逃命。」風唳行笑道,只手拍上他胸口。「別擔心,我逃命的本事至今還沒有人比得過我。」
棒延律龍直覺握住在他胸前的手,神色凝重。「我不希望見你誤入敵陣枉送性命。」
「為什麼?」同僚擔心他情有可原,但呼延律龍是突騎施人,就算初次見面相談甚歡,現下他們已是敵人,為何他還會擔心他?他突然很想知道原因。
棒延律龍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但就是放心不下;自那日別後,還不時掛念他是否又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下來、是否安然返回軍營。種種牽掛是為了什麼,他自己也不甚明白。「或許是你我有同樣厭戰又不得不戰的命運使然。」
「或許吧!」風唳行無奈的回答。
棒延律龍看向他。「你為何私出大唐軍營來此?」他可不認為他是一時興起出來散散步。
「找你。」風唳行坦言。「我很在意你的一句話。」
「話?」
「同樣厭戰,但我卻不如你這般能隨性過活。這話是分別時你說過的,可還記得?」
沒料到他會听見自己的低語,呼延律龍訝然瞠目。「你听見了?」
風唳行點頭。「听得一清二楚。」就因為這樣,在分別後數日以來,才深深記掛于心,弄得自己心情大壞,連和江慎行笑鬧時都顯得沒精神。
「你在意我?」呼延律龍愕然看向鎖眉深思的風唳行,他的苦惱是因為他一時感觸吐出的低語。
「當然在意。」風唳行又坦言。「不瞞你說,我時時在想?
拔你會說出這話。雖然因為戰事,我們是敵人,但一夜交談如此投契,說真的,我不想把你當作敵人,既然不是敵人就是朋友,擔心朋友是天經地義的事。」
「你當我是朋友?」同族人中不曾有過朋友的他竟然被一名漢人視?朋友?「哈、哈哈哈……」
他空洞的笑聲回蕩山林,連風唳行都听得出其中的虛假。
「若只有我一頭熱,那就作罷。」算他自討沒趣,風唳行懊惱的想著。「告辭。」他轉身欲走,不料才踏出一步,立刻絆到突起的石塊,整個人朝草地傾倒。「哇──」
腦中預想的痛楚並未襲身,張開眼看向四周,發現自己所見景物與原先的矮了一大截。?頭往上看,才知道自己被呼延律龍輕輕松松勾在手臂上。
難堪到極點。
「你、你可以放手了。」
「你連走路都讓人放心不下。」呼延律龍扶正他,確信他真的站穩後才松手。「大唐怎會容你這種人投身軍旅?」
「老話一句,我也正想問個明白。」風唳行沒好氣地道,懸了幾天的掛念最後被人以空洞笑聲冰冷打回,他向來懶得掛意旁人瑣事,如今意外地會掛心,這對于他已屬不尋常,哪知道好心被狗咬,算他倒霉多事。「告辭!」
「我並非突騎施人。」
棒延律龍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阻斷風唳行離去的步伐。
「咦?」
「該說是──我身上流有一半漢族血統和一半突騎施血統,也或者該說我既非漢人亦非突騎施人,說得更自一點,我兩邊不是人。」呼延律龍的唇角牽起一抹殘笑,這是他首次和人提及自己的身世。
「北方胡人重視血統甚于漢人,我的身世在族中自然屈居下位,依例是該被族人放逐,任其自生自滅的野種。」
「說什麼野種!」風唳行氣惱的直呼。「什麼叫野種!想不到突騎施人眼界如此狹窄,我勸你干脆南下當個漢人算了。」
棒延律龍回以一笑,因為他的仗義直言,心頭為之泛起暖意。
「你不在乎?」
「我連明知你是敵人都不在乎,執意結?知交,還在乎這點瑣事做什麼?」他反問。「或者其實真正在乎這事的人是你自己?」
棒延律龍愕然,沒想到他會有此犀利一問。愣了愣,他無語的牽著馬匹系于樹下,轉身走向林間小徑。
「呼延律龍?」
「我去撿些柴火,夜深露重,總不能在這里受涼。」
「好。」風唳行放心地笑開,也走向自己的坐騎。「我啊,早準備好酒菜。」
「酒菜?」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心想如果今晚能遇見你定要和你喝上三杯,所以嘍,我就從軍營伙房帶了酒來。」
原本沉窒的氣氛因為風唳行的話輕松許多,呼延律龍忍不住笑出聲,「真拿你沒辦法。」
「很多人都這麼說。」最常說的就屬江慎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