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契丹兵馬留有余孽未除盡?-平淡的口吻挾帶著肅般的責問,刺得堂下丁忠一陣哆嗦-
大抵上來說是的-咽了咽口水,丁忠只得冒險直言,不怕死地回答,他的頭大概不保了-
我記得侵入契丹時曾下令不留活口——
怕是契丹王城內有密道,我軍一時沒有察覺才……-好冷的語氣,丁忠模模自己的脖子。慘了,腦袋和身體得說聲珍重再見了,嗚……斜眼瞥見副將發抖的身子,怎麼,怕他怪罪下來一刀分了他?西門獨傲暗暗搖頭,只覺得好笑-想留腦袋,就把其余契丹殘兵捕殺殆盡,將功贖罪——
謝將軍-幸好,腦袋甭分家了︰-多謝將軍!——
還不下去!——
是,丁忠立刻去辦!-死里逃生,丁忠不由分說,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跑往軍營力向,準備帶一、兩隊士兵出外搜捕。
憊有漏網之魚嗎?西門獨傲又無意識地咬著指甲,低吟思忖。
契丹王族除了夏侯焰一人外,應已盡喪命在他手中。若他們得知他仍活在世上,會有何行動?
是設法找到他,以契丹遺族的身分重新立國,對抗大唐以為報復?亦或將亡國之罪扣在他頭上,想盡辦法殺他以泄亡國之恨?無論如何,夏侯焰成為那群余黨的目標是無法避免的事實。
多一群漏網之魚也添了他的麻煩,可惡!-
將軍-嬌柔的呼喚聲打斷西門獨傲的沉思。
擺眸瞥向門外,看見縴弱娉婷的身影,-你來做什麼?——
您已經好一段時日沒有到柳院找蓮兒,連兒擔心您為軍機操勞過度,特來探望-柔柔弱弱的身子移動蓮步走進廳堂,柔中帶媚的美目足以讓男人痴狂忘我。
然而西門獨傲還是穩坐首位,雙眼輕掃過她,不再停留——既已看到,可以走了——
您厭倦蓮兒了嗎?-
從無掛念,何來厭倦——問得可笑,回-的別院,少煩我——
听聞您近來寵幸從契丹擄來的美艷女子,請求將軍讓蓮兒見她一面,蓮兒想知道為何她能讓將軍棄蓮兒于不顧-語中不乏怨懟之意,她氣西門獨傲征討契丹回來後便好象將她打入冷宮似的不再加以理會-再者,蓮兒想向她討教如何贏同將軍的心-
心?-哈哈哈……-西門獨傲仰首大笑,過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重新看向站在堂下垂首故作嬌羞狀的蓮兒——自認為得過我的心?-
在遇見夏侯焰之前的他根本無心,連他有沒有心都不知道,還敢故作痴情狀到他面前哀哀怨怨地訴苦?-回去,今後別再來煩我——
將軍,我……——
別惹我心煩,-知道後果會是如何,不要自討沒趣-雙眸蒙上一抹殺氣,震得蓮兒驚愕地退了好幾步-
是,將軍,蓮兒告退-黯然退下,連兒櫻唇咬得死緊。原來,歡愛時的低喃耳語只是一時激情,都是假的。
她明明知道將軍一旦不再親臨柳院便是她受冷落、將軍有了新歡之日,然她卻仍如飛蛾撲火般還希冀能喚回一點溫存。
懊恨,真的好恨!雖是逢場作戲,但她最後也投注了真心啊!怎可被他如此踐踏?
懊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乘馬馳聘許久後終于停下,夏侯焰被抱下馬,所在之處聞得到花草林木的氣息-
這是哪里?-他啟口問今早二話不說就強行帶地出門的人-
你我相遇之處-西門獨傲邊系馬于樹下邊說。
相遇之處,那是……心思縝密的夏侯焰立刻又問︰-怵言跟你說了什麼?-
若他對西門獨傲的了解無誤,依他的性子,怎可能會費心帶他出外,更何況是重游舊地-
你雙眼若能視物且又被契丹重用,我必定無法一舉取下營州城-西門獨傲扶他走向林木深處,最後停在昂然獨立的聳天高木下-
西門獨傲——
說好喚我的字-只有他親近信任的人才有幸得知他字諱,全天下不出五人,一是離休,一是他-你答應我的——
呃……-夏侯焰愕然,記憶力強的他立刻想起當日答應的原由︰為了換得一夜安然入眠,雙頰又覺一陣滾燙-鴻翼——
有事嗎?-西門獨傲問-
你尚未回答我的問題-
西門獨傲握住他的手,拉他貼觸一塊冰冷粗糙的石塊-他告訴我有名怛羅斯女子葬在此山深處,如此而已-
雙手因听到他的話而微微顫抖,十指急忙撫上貼觸的冷硬——是石塊!再蹲身一路探索,凹凹凸凸的刻痕拼湊出記憶中的字跡——是娘的石碑!-
娘……-雙膝砰然點地,夏侯焰跪在凸起的小丘前,抱著石碑忍不住失聲慟哭,他怎麼也想不到西門獨傲竟會帶他來和已故的娘親見面,此舉重重撼動他早就頻頻顫動的心弦。
他自小巴娘就親,娘和他同樣金發綠眸,所以除卻母子之情外,有的更是同病相憐;
娘也說過有朝一日會帶他回怛羅斯,在那里到處多的是金發綠眸的人,不像在營州,他得被人當妖怪似的咒罵凌虐。娘並非心甘情願留在營州,而是被契丹王強擄的不幸女子。
偏偏造化弄人,娘還來不及回怛羅斯便死于癆疾,讓他一人孤伶伶地飽受他人鄙視辱罵,甚至說他的眼盲是因為天譴-
不準激動得傷了身子。若有事,喚我一聲便成-西門獨傲附耳低聲交代後便轉身離去,留他一人跪坐墳前。
夏侯焰征忡良久,他的不準中是否有著憐惜,只因怕他悲痛過度傷了身子?他故意離開是體貼他,欲讓他和娘獨處嗎?
西門獨傲霸氣的溫柔已經攪得他不知如何是好,腦中思緒亂如麻絮-
娘,孩兒不懂,不懂自己此刻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他對西門獨傲會從無可奈何的屈服到如今難解的心悸?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對西門獨傲做何想法,害怕他的接近彷佛已是極為遙遠的事,現下他甚至已住進他的則院,與他共臥一床-請您告訴孩兒,孩兒究竟是怎麼了?真是對他動了情嗎?-
為何會動情?他佔奪他太多,先是蹂躪他僅存的自尊,而後是不時的出言嘲諷,根本談不上待他有情,但為何他會掛心于他?
當真末待他有情嗎?辯駁的反問倏地在耳畔響起,彷佛是已故娘親開口問他似的,他征忡了。
若無情,為何之前夜夜待你巡過門窗後才離去,卻不明說或加以阻止;若無情,為何硬逼你用膳,甚至紆尊降貴地喂你;若無情,何必用懇求的語氣要你將他記在心里;
若無情,會費心帶你來見娘親,體貼地留你與娘獨處?
西門獨傲當真對你無情?
不是。夏侯焰頹然坐靠在墓碑旁,頻頻搖首-娘,這就是您給的答案嗎?-要他知道西門獨傲為地做了許多,要他知道自己的動情屬實,要他不能再逃避?
枝葉——地發出不尋常的聲響,夏侯焰驀地心驚回神,來不及站起身,頭頂上方突然爆出大吼︰-夏侯焰!你這個亡國罪人,納命來!——
鴻翼!-想也不想地便喚出西門獨傲的字諱,不知是否來得及,夏侯焰出自本能地抱住身邊的石碑,深感自己的無助,只能等待死亡……或是得救。
利器交鋒的鏗鏘聲一響,擋去即將砍上夏侯焰頭顱的大刀,西門獨傲昂然佇立在夏侯焰身前,面向圍住他們的數名黑衣蒙面客-
光天化日著黑衣不覺可笑?-懶懶笑語中隱含箸淡漠冷凝的寒霜,發出嗤笑聲的只有他一個-契丹已亡,你們這些殘兵何必執迷不悟?-如他所料,果真是欲殺他以泄亡國之恨。
若奉夏侯焰為王,以他金發綠眸和身上一半的怛羅斯血統,再加上日不能視,根本無法順服民心。
夏侯焰是他的,誰都不準踫!刀光反射出銀芒,西門獨傲已暗中將氣運入刀鋒。
蒙面人之一挺身而出,以生硬的漢語問︰-你是誰?——
連大唐鎮遠將軍都不識得,也難怪契丹亡國如此迅速——
你是西門獨傲!——
正是在下-唇角因為看見黑衣人听見他名號而變得驚慌的眼神而揚起邪笑,就憑這樣也想動他的人?-
正好!連你一起殺,以慰我契丹亡靈!-話完,數名黑衣人目光交會過後,同時襲向他-
有本事就盡避上-刀身一出,西門獨傲迎面接住同時劈向他的四把大刀。
憊有一人!-
納命來!-最後一把刀的目標並非他,而是在他身後不知情況如何轉變的夏侯焰。
西門獨傲心口猛然一窒,運起內力震開四人,毫不遲疑的飛身縱入刀光所及處,以身擋下利刃。
別紅鮮血乍時如泉涌般噴出西門獨傲體外,夏侯焰忽覺臉上一片濕淥,同時間,腥甜
的血味刺鼻。
是誰的血?刺客?還是西門獨傲?-
鴻、鴻翼?——
沒事-西門獨傲咬牙忍住令他想咆哮的劇痛,單手將來人攔腰砍成兩段,渾然不覺左肩傳來的灼熱刺痛,痛覺早已被夏侯焰差點就慘死刀下的恐懼取代。
就是這份強烈的恐懼,讓他不覺自身重傷,頻頻出招攻向其余四人,猶如嗜血鬼神,沾染了滿身的血看來更是駭人。轉眼間,深山又多出四具被腰斬的尸體-
鴻里,你在哪兒?鴻翼!-夏侯焰雙手驚恐地在半空中揮舞探索,刀鋒相擊聲突然消失,他怕地出了什麼閃失-鴻翼!拌……-
伸出的手,突然被握在濕黏的掌中-
我在這里-西門獨傲揚唇無力地笑著-
你沒事吧?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他是在擔心他嗎?呵呵,明明傷重,可現下他卻覺得十分愉快。他在擔心他受傷與否啊!-
但你手上的血……——
是刺客的,我沒事-西門獨傲響應的同時,更慶幸他眼盲看不見方-他嗜血的模樣。
吃力撐起逐漸沉重的身體,西門獨傲牽來馬匹抱夏侯焰上馬-今日到此為止,若你想來,我會再帶你唔……-腥味忽然襲上咽喉,他終于不支吐血-
鴻翼?——
我沒事-忍痛跨上馬,西門獨傲立刻策馬奔向最近的軍營。
真的沒事?夏侯焰疑惑漸深,護他不致摔下馬的手臂頻頻傳來濃烈的血腥味,自己的衣衫也漸感濕綠,最重要的是——身後的他呼吸逐漸急促不穩,實在不像平日的西門獨傲。
總算看見軍營外駐守的將領,西門獨傲忽喝一聲,馬蹄瞬間加速飛馳到軍營棚欄前。
西門獨傲拉住馬韁停下,終于體力不支,身子一傾,從馬背上直墜-
將、將軍!-營外駐守將士喊道-
鴻翼!-听到將士的急喊聲,夏侯焰不禁心慌地大喊出聲……-夏侯公子,您不用擔心,將軍自會有人照料,就請您先回偏院,待將軍醒後我會派人通知您-丁忠好言相勸,無奈坐在床沿、沾了滿身血跡的夏侯焰只顧著搖頭-
我要留在這里-他堅決地道,握住西門獨傲懸在床沿外的手,堅持不離開-我要等他清醒——
將軍傷勢嚴重,不是一時半刻便能清醒的,再這樣子等下去您的身子會受不了,還是……-丁忠繼續勸道-
我要等他!-平素文文靜靜的夏侯焰因為心亂如麻而崩潰,朝丁忠吼道︰-走開!-
踫了一鼻子灰,丁忠搔搔頭,再次好言相勸︰-可是您身子骨差,將軍也說過要屬下注意,不能讓您壞了身子,這個……——
閉嘴!-夏侯焰又吼。
現下丁忠是滿臉灰了-
那……——
你膽敢再叫我離開,我就當場自盡!-夏侯焰威脅道-
萬萬不可!-天老爺!哪有人這樣逼法的啊?通常不是-你再煩我,我就殺了你-嗎?
怎麼會遇上個要死給他看的?
他竟敢騙他沒事!榜實的手和主人一樣癱軟無力,他竟然誑騙他他沒受傷!
自始至終堅持待在因重傷而昏迷的西門獨傲身邊,他當然不曾漏听大夫說他傷及肩骨、失血過多,幸好來得及救才沒有喪命之虞等等診斷的話,靈敏的耳更听見針線穿過皮肉的縫合聲和他昏迷中的悶哼,聲聲入耳、陣陣揪心-
夏公子……——
你還說!——
不、不是趕您走,我是說……-呼,險些又踫灰-夏公子,您一身是血的也不太好,不如先讓僕人幫您梳洗一番再回來陪將軍可好?要是將軍醒了見您一身髒,這些做下人的就難交代了——
差人進來吧-夏侯焰點頭。他說得沒錯,西門……鴻翼是會無端遷怒的。
餅了半刻,沐浴完畢,換了干淨衣裳的夏侯焰在下人的攙扶下坐在床邊的圓凳上-你們先退下——
可是將軍……——
若有異樣。我會喚你們進來-
異樣?隨侍在側的下人們左右相視,心想瞎子怎麼看出異樣-
我雖看不見,但還听得見,若他呼吸不穩,我會立刻傳你們進來——
這……——
出去吧、出去吧-丁忠推著下人們往外走-夏公子的听力一流,比你們這些拙眼還厲害,都到外頭去等著吧-他最後還回頭關上門才離去。
腳步聲、關門聲落定,夏侯焰才敢放縱自己的感情,雙手探上床,找到他的手緊握在掌中。
他真的很沒用!除了會拖累人之外,他一無是處!
听人說書听了滿月復經綸又如何?請人一筆一畫教他識字又怎樣?他看不見,就算知道再多也只是空談,也只能用手讀出所觸及的字,寫也寫不出來!他還要騙自己嗎?明明就是無用,就只會拖累人,才會連武功超乎怵言之上的鴻翼都受了重傷而自己都還不知道。
才剛剛發現自己動了情,下一刻更因他拼了命的保護自己、甚至不惜以身擋刀讓他周全的舉動,而狠狠地掠奪他心里頭所有的感情-
你是強盜嗎?引誘我開了點裂縫之後,立刻沖進來搶奪一切?-夏侯焰撫過西門獨傲的每一根手指,哭哭笑笑地說著,離開圓凳,改坐在床沿,一手撫過當日他要他記住的輪廓-
我該恨你的,卻不由自主地動情;明明不該動的情,才剛厘清還來不及阻止,你就立刻因拚命護我而身受重傷,害我想躲藏也不行,你這個強盜頭子-兩池碧潭滑下熱淚,點點滴滴濕了西門獨傲的手背-
快醒來,鴻翼。若你真要我屬于你,我會屬于你,不是被迫,是心甘情願-彎身捧住他的臉,夏侯焰輕輕印上一吻,-只要你不介意我會拖累你,是個累贅;只要你不在乎我是個一無是處的瞎子,我願意留在你身邊,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