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房門,看見桌上的飯菜仍原封不動,祈灝無奈地走近南湘翊。
「怎麼又不吃了?」
「吃不下。」望住窗外的月華,她腦海浮現的淨是雍莫離的影子。
那一夜他也是這樣望著夜空,他在想什麼呢?是什麼樣的心情,讓他流下了珍貴的男兒淚?
她試著去體會他的心境,陪他嘗他曾嘗過的一切──
「翔!」
連喚了她好幾聲,卻得不到響應,祈灝索性翻轉過她的身軀,壓下灼熱的吻。
南湘翊一驚,想也沒想便推開他。「你做什麼?」
「做什麼?」他蹙眉。「我是-的未婚夫婿啊!」
是啊!祈灝是她的未婚夫婿,但為什麼她本能的就是無法忍受他的踫觸,而雍莫離的親密行為,她卻可以理所當然的接受?
一直以為自己天性冷情,激不起男女之間該有的狂濤烈愛,所以對祈灝那種溫溫淡淡的存在,也就視為正常。
可是,從踏入嘯南堡開始,那對父女以及那兒的一切,全都激起了她心湖波濤,她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天生冷感。
戀兒能讓她心疼憐惜;雍莫離可以激出她的真性情,惹得她時而暴跳如雷,時而心蕩神漾,時而狂野熱情……
她是有情緒的,只是祈灝挑不起,他無法像雍莫離那般牽引她的悲喜。
「翔,-變了。」祈灝低聲指出。
她變了嗎?不,連她都不清楚,原來的她該是什麼樣子了。
必來那天,義父得知她並未完成任務,震怒地打了她一巴掌,甚至差點失控地殺了她,若不是祈灝及時阻止……
她不禁懷疑,那時面目猙獰的義父,真的是她一直以為恩同再造的男人嗎?他讓她覺得,他對她的好帶著某種目的,那便是殺雍莫離,除此之外,她便再無用處了。
這些她一直都知道的,可是現在她卻覺得,背後似乎還有某種不尋常的深意。
殺雍莫離對義父來說或許重要,但又為什麼得是由她執行?
義父甚至失態地問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看到-都沒半點反應嗎?他沒迷戀-嗎?-為什麼會沒有成功?」
听了後她倒吸了一口氣。這話背後的含義,不正是要她……以色誘之?
這種話義父竟然說得出口!她不是他未來的兒媳嗎?他怎可要她做這種事?
彬者,從一開始,他就是抱著這種打算,他知道她長得像雍莫離已逝的妻子,所以才……
她真的只是長得像雍莫離的妻子而已嗎?她突然覺得,事情並沒這麼簡單。
烙在同一處的牙印、一對相同的月牙形墨玉、一張相仿無二的面孔……世上哪來這麼多的巧合?
答應我,秋兒,下輩子,我們還要再當夫妻,可是我怕來生模糊了記憶與容顏,我們會認不出彼比……
模糊的聲音劃過南湘翊的腦海。
如果,身上那道早已存在的齒痕是雍莫離烙下的,那麼又是在何年何月?是同樣難分彼此的激情纏綿,同樣銷魂蝕骨的歡愉與痛楚嗎?那麼重要的事、那麼重要的他,為什麼她會忘?
初見那一晚,他本就無意輕薄她,只是想證明她胸前的齒痕,對吧?
憊有戀兒生辰那一夜──
「我撫慰你的女兒,你就是這樣回報我?」
「我不會道謝,那是-應該做的。」
那時她只覺他狂妄得討厭,可是如今想來……
雍莫離早就在言談之間,一遍又一遍的暗示過她了,甚至告訴她,她並不是什麼替身,他這輩子就只愛過她……
此刻,她才恍然驚覺,他從來就沒有拿「南湘翊」這個名字喊過她!
我要在-身上留個印記,那麼,只要見到這個屬于我倆的記號,說什麼我都會認出-來──
紛紛亂亂的思緒沖激著她,父織著遙遠的纏綿誓約……
她捂住胸口,幾乎無法承載這樣的推測。若事情真是她想的這樣,那她多對不起這對父女,她讓他們吃了好多苦……
「翊,-怎麼了?臉色好蒼白?」祈灝關切的聲音穿過激蕩迷思,將她拉回現實。
她喘息,悵然若失。
為何要喚醒她?她就快要想起來了呀!她就快想起自己所遺忘的是多麼珍貴的事物,她的摯愛……
要到何時,她才能再一次尋回?
她閉上眼,任心痛一寸寸將自己凌遲。
◇◇◇
「你居然叫她去做這種事!」
悄寂的書房,傳出男子憤怒的吼叫聲。「如果不是湘翊近來太反常,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告訴我這個秘密?」
「這麼緊張做什麼?反正她現在也忘了一切。」祈珩涼涼地說。
「可是你卻叫她去殺自己的丈夫!」
「吃醋嗎?我早說了,她並不適合當你的妻子。」
「不是這個原因。」不管她的真實身分是什麼,他都愛她不渝。「我只是不敢相信,你會做這麼殘忍的事。如果哪一天她想起一切,你要她怎麼活下去?她會恨死我們,也會恨死自己的!」
「不會的,她服了忘憂草,效力可維持十年,到時只要持續讓她服用就行。」也或許不用等到那個時候,她就已經無利用價值。
說到這個,祈灝更氣。他一直以為她只是身受重傷,才會失去記憶,沒想到一切都是他父親在背後搞鬼。
當年父親救回幾乎只剩一口氣的她時,他曾懷疑過父親涼薄的性子,怎麼可能做出救人的舉措,如今想來,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當年那些殺手其實是你安排埋伏的,對不對?我記得那時祈家莊在嘯南堡的良性競爭下沒落,你曾恨不得殺光姓雍的一家人。」所以他救了受重傷的她,並計畫用她的手來結束雍莫離的性命。
祈珩也沒否認,「為了這一天,我安排了太久了。」
八年!他居然可以用八年的時間來安排這一切。
祈灝為父親的心機深沉而震駭,心知他已經走火入魔,多說無益了。
「你白費心機了,我愛她,所以我不會讓你這樣糟蹋她,不管她是南湘翊也好,童清秋也罷,我會帶她走,遠離你可怕的計謀!」
「那你最好先確定她會不會听你的。」祈珩有自信,兒子不敢說出真相,因為這樣一來,他就會失去她。
祈灝忿忿地瞪著他,而後繃著臉離去,以沉默表達抗議。
◇◇◇
「把她交出來。」在祈家莊大廳內,雍莫離簡單俐落的-出一句。
端坐首位的祈珩冷冷一笑。「侵門踏戶的來向我要人,雍堡主,你不覺得你的架子端得太大了嗎?」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他們都很清楚那個「她」是誰。
「人,是我的;仇,我也有一筆。祈莊主,你說這個人,我要怎麼討才不失禮?仇,又要怎麼報才算合理?」盡避人在屋檐下,雍莫離依然有著傲視群倫的凜然威儀,絲毫沒有矮上半截。
「好口才!」祈珩沒什麼誠意的揚掌拍了幾下。
雍莫離果然不是簡單的人物,不過才一個多月的時間,就將所有前因後果都查得一清二楚,既是如此,他也沒必要再作戲了。「你知道,要討人,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嗎?」
雍莫離寒聲一笑。「你確定要付出代價的人是我嗎?」他還想找人為八年前的宿怨交代呢!
「我這人也不是不通情理,這樣吧!我們就讓她自己作決定,落敗的那一方,得毫無怨言的承受她的選擇,如何?」
老狐狸!秋兒都被他們洗腦了-還會有什麼明智的判斷力?
但他沒有選擇,這是唯一的希望,他願意冒險一賭,賭她對他的眷戀,賭他們刻骨銘心的情感,不惜代價!
「好!」雍莫離毅然決然的允諾。
祈珩滿意的點頭。「喚小姐過來。」
不一會兒,狂切思念的娉婷倩影走入雍莫離眼界。
「秋兒……」他情不自禁的月兌口喚了出來。
她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靜的掠過他,走向祈珩。「義父喚我?」
「上回,-沒能完成任務,這回,我再給-一次機會。」祈珩朝她-去一把長劍,「殺了他!殺了雍莫離!」
南湘翊握住劍柄,盯著劍身閃動的寒光發怔。
殺他──殺了他!
她抬起眼,對上雍莫離深亮清炯的黑眸。
「-不是問,我是誰嗎?」他笑了笑,極盡溫柔的。「終其一生,我只會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深愛-的男人。」
她握牢長劍,一步步逼向他。
「回家吧!戀兒好想-,她還等著喊-一聲娘呢!還有我,想-想得快發狂了。」直到劍尖抵上他的胸口,他眼中的溫柔,仍沒褪去半分。「-知道,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對-動手。」
他微笑,看著她的眼神寫滿了信任。他若怕,那晚就不會默默地等待她做抉擇了。
但是現在,他後悔了,他根本就不該放她走的,無論如何,他都該將她留在身邊。錯一次,已經苦了八年了啊!他們還有多少八年可以蹉跎?
「殺了他!」祈珩揚起得意的笑,在後頭催促道。
劍尖又逼近一寸,稍稍使力,便會沒入肌膚。雍莫離仍是動也不動,視線與她交纏,似在無聲的告訴她:不怪-,無論-做什麼樣的抉擇,我都不怪。這一生,愛已嫌不夠,不舍得再恨。
南湘翊眉心一凝,就在祈珩以為她會使勁刺下時,劍勢一轉,朝祈珩劃去,血痕泛開,笑意僵在他臉上。
「你真要我手刃夫君?祈珩,你好狠!」
「-──」祈珩錯愕,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為什麼會知道是嗎?就憑這個──」她指了指心口,恨聲陳訴,「你奪得走我的記憶,卻奪不走我的感覺。我的心沒死-它認得出它最愛的人!」
「怎麼會?怎麼會?」計畫了這麼久,他無法接受突來的失敗。「不可能的,我明明安排得很完美……」
「你是安排得夠完美,但是千不該萬不該,讓我听到你和祈灝那晚的對話。」她將劍鋒一轉,抵上祈珩咽喉。「就算一劍殺了你,都抵不盡我滿腔的恨!如果方才你猶豫或阻止我,我還不會這麼恨你,但是你沒有!你存心要將我推入悲劇的深淵!」
她該殺了他的,但是相處八年,她的心不夠狠,她做不到他的絕。眼前的男人其實很悲哀,一生都在怨憤別人的出眾與不凡,卻不願承認是自己不如人,今天就算沒有了雍莫離,還是會有別人,他殺得盡嗎?
以前是她傻,為了報救命恩而盲目的服從,卻不料他竟然就是造成她悲慘人生的元凶,她以往的掙扎在這一刻全都顯得愚蠢至極。
往前推的劍尖,泌出了一顆血珠子,看著他恐懼惶惑的眼神,她終究還是下不了手。
手一抽,她頹喪地-開了劍。
她不殺他,她不屑殺他!
退開一步,她的眼中淚光閃動。「我現在才明白,「南湘翊」三個字從來就不是個名字,而是詛咒,你要我和至親相見難相憶,所以莫離從不肯喊這個名字。」
身後,雍莫離悄悄地伸來手,以他的溫暖密密包裹住她輕顫的柔荑。
「對不起,我讓你太委屈。」她滿懷歉疚,回身攀住他,難受地輕泣出聲。
「沒事了,回來就好,我沒有關系,不要哭。」雍莫離輕輕拍撫她。為她受的苦,他從來都不悔,她不需要道歉。
他們都太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中,渾然未覺祈珩正悄悄執起那把被丟棄在地的劍,狠狠朝他們砍去!
等到雍莫離察覺到她身後的異狀時,他心魂欲碎!
歷史又要重演了嗎?不!他再也不能失去她第二次了,否則,這回他會再也活不下去!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他正欲將她推開,另一道飛掠而至的身影卻快了他一步。是祈灝,他以身體代她擋下那一記致命殺機。祈珩、雍莫離以及童清秋全傻了眼。
「翊……」祈灝虛弱地開口。
童清秋怔忡地接住了他。「為什麼?」她從沒愛過他,他該比誰都清楚的,為什麼還要替她死?
「我……心甘情願。」祈灝喘息,費力的說:「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你問。」
「如果……我沒有……這樣的爹,-……會跟我走嗎?」
他的神情寫滿了期待,在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時,她知道他渴望的是什麼,卻怎麼也無法說出違心之論。
「不,我會跟雍莫離走,我的丈夫在哪里,我就去哪,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那……如果他不是……-的丈夫呢?」他不死心地又問:「-會愛我嗎?」
「不,我還是愛他。」從雍莫離還不是她的丈夫時,她就愛著了,不需要有更多的記憶證明,她就是知道自己已經愛了他好久、好久。
「那如……如果是……我先……遇到-……呢?」
她嘆了一口氣。「我只愛他,八年前是這樣,八年後還是沒變,與時間無關。」她知道這很無情,祈灝要的只是微薄的溫情,她卻不願給。
在這方面她和雍莫離是一樣的,無法愛的人,就算以性命交換,她還是說不出口,是殘酷嗎?她只是忠于自己的心。
「-……真的……很……殘……殘忍……」祈灝苦笑。到死,他都還盼不到她柔情,連善意的謊言都沒有。「但、但是……我還是……不後……悔。爹……求你……放……過她吧!把……她的幸福……還給她,這是我們……欠、欠她的……」
「灝兒!」祈珩無法置信,他竟親手傷了他的獨生子。
「答……答應我!」撐住最後一口氣,他堅持要听到父親的允諾。
祈珩抱過他,痛心疾首。「為什麼、為什麼?該死的人不是你啊!」
「那……誰又該死?雍……莫離也不該死啊……一切都是你的貪妄之心……所造成,爹,醒……醒吧!」
祈珩哽咽得幾乎難言,「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祈灝放下心來,望向童清秋,似有千言萬語未訴,輕啟的唇,卻以無聲作結,松落的手失了力道,連眼眸都來不及合上。
「灝兒、灝兒!你要說什麼?你……你怎麼都不說話?你在和爹嘔氣嗎?別這樣!我知道你很不開心,爹都已經答應你了啊!你和爹說說話好不好……」
雍莫離雙手輕輕搭上童清秋的肩,她仰起頭,迎向他溫柔守候的懷抱。
「走吧!回家去了。」他輕輕地道。
「嗯!我們回家。」她伸出小手,密密地與他交握。這雙手,她將再也不放開。
必過頭,看見痛失愛子的祈珩仍在對死去的人喃喃細語,表情恍惚、眼神渙散,失魂落魄得像是瘋了,童清秋看得淒涼,想恨也恨不下去了。
她不再回首,當她一步步走出祈家莊時,屬于南湘翊的過往,已經遺落在歲月的河流之中,就像她的步伐,不再回首。
「對了,雍哥……」
「嗯?」雍莫離微怔。「-喊我什麼?」
「雍哥。」她又重復了一次。「直覺認為,我就該這麼喊你。」
雍莫離不語,伸手攬近她的肩。
「我不小心-下了你和戀兒八年,害你傷心,沒關系嗎?」
「沒關系。」只要她活著,他什麼都無妨。
「我還是想不起以前的一切,沒關系嗎?」她又問。
「沒關系。」只要她的人在他身邊就好。
「可能還得再過兩年,也沒關系?」
「沒關系。」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也沒關系,他們還有長長的一生,可以擁有更多更美好的回憶。
「那……我還有句話要說。」
「我在听。」
「我愛你,雍哥。」她嬌羞的說。
「沒關──」習慣性的回答了一半,他停住。
「我愛你,我愛雍莫離──」她索性揚聲大喊。
他笑了。就讓她喊吧!等她喊夠了,他會告訴她,他一直都知道的,從十多年前至今,他沒有一刻懷疑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