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安德羅斯島,仍舊有著迷迭香的氣味,纏繞在空氣之中,怎麼都難以散去,像是一個太過深刻的擁抱,會牢牢的烙印在記憶之中,即使不願意去回憶,在午夜夢回里卻又會來糾纏。
不思量,自難忘。
浣紗拍去淡紫色毛衣上沾染到的迷迭香,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在見到他之後,那些記憶猶如潮水,洶涌的襲來,沖擊著她好不容易才築成的堤防,險險就要在心中泛濫成災。
她不願意去回憶,只要回憶起那些甜蜜過往一次,就會想起他的遺棄一次,她的心就會再疼上一次。誰能那麼勇敢,禁得起一再的心痛?她在旁人面前自制冷靜,其實內心里只是個受過傷的女人罷了。
順著來時路,浣紗緩慢的往回走,在經過懸崖邊的石屋時,略略停下腳步。她試著凝聚勇氣,好進去再跟他質問一些不曾解開的疑點,但是連連深吸了好幾口氣,卻仍舊沒有辦法舉步。
視線眺向先前經過的小鎮,她轉向小鎮走去。情緒翻滾得太劇烈,怎麼也冷靜不下來,她必須先轉移注意力,否則理智真的會崩潰。經過崎嶇的小徑,以及兩旁的濃密綠樹,她逐漸接近城鎮。
小鎮是愛琴海畔漁村的典型,房子依著山勢而建築,有著白色的牆以及淡藍色的屋瓦,步道上鋪滿了石板,綿延了整個小鎮,步道高低起伏,有著驚人的斜坡,而兩旁則是翠綠色的迷迭香,這是一個盛產迷迭香的小鎮。小阿在步道上踢皮球,在皮球滾下長長的斜坡時,高興的尖叫著;婦女們舉著木杓在閑話家常,而男人則是在門檐下刨著木頭。
安樂閑適的景況,在浣紗的到來後,有了些許改變。原本輕松的人們,在看見從懸崖石屋方向走來的浣紗時,臉上徒然浮現戒備的神色,婦女連忙呼喚自家孩童,將孩子抱進屋子里。
浣紗有些詫異,伸手模著仍舊因為先前的震驚而冰涼的臉。她知道東方人的黑發黑眼,以及細致的五官,在歐洲很容易引來側目,但倒是很少會遇上如此不友善的小鎮,看著她的眼神像是看著地獄中前來的惡鬼。
她沿著石板步道走著,逐漸走到鎮民較多的地方,道路兩旁都是店鋪,販賣著水果或是曬干的香料,而步道上也有一些小販,這里似乎是小鎮的市集。但是只要她走到一處,那一處的喧囂就會徒然沉靜,人們之間的談話變成細細的耳語,目光全盯著她。
一顆球滾到她的腳邊,穿著毛線衣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跑來,看見球滾到她腳邊時,不敢上前來拿球,瞪大了眼楮期望的遠遠看著,不敢走上前來。
浣紗友善的露出微笑,略提起毛料裙,以熟練的動作將皮球踢回小男孩眼前。男孩看來大約五六歲左右,淡金色的頭發,燦爛的藍眸,看來很是可愛。
男孩驚喜的抱起球,正準備對浣紗露出微笑。嘴唇還沒有扯開,一旁的媽媽已經驚呼連連的奔來,一把抱起茫然的小男孩,就往屋子里沖,彷佛怕再慢一步,小男孩就會被妖魔鬼怪吞噬。
浣紗有些尷尬的收起笑容,對鎮民們的不友善態度蹙眉。她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一間小小的雜貨鋪,透過門前的玻璃,看著店內陳列的一些香煙。她隔著玻璃輕敲,遞出幾個銅板。
外面販賣的煙,自然比不上鳳家兩代男主人慣用的特制古巴煙草,但是她急于找些什麼事情來轉移注意力。雖然多年不曾再踫過煙,更不曾踫過外面販賣的煙,她違背了心中長久來的戒律,用有些顫抖的手接過煙,又買了盒火柴,以笨拙的動作撕開包裝紙,拿出煙點燃。
縴細的指仍是顫抖的,拿著煙緩慢的靠近溫潤的唇。她呼吸著煙草燃燒後的氣味,想起已經有多年不曾踫過煙,最初時被煙引誘,也是因為貪戀著煙草燃燒時的氣味,只是點得久了,她不自覺的染上煙癮。好不容易戒除了對煙的依賴,卻在見到他之後,竟又受不了誘惑的點燃煙。他對她的影響,比她願意承認的還深。
手中的煙還未觸踫唇瓣,輕柔的女性嗓音就在浣紗身後響起,帶著些微的笑意,以及更多的無奈。
「我花了兩年的時間,好不容易幫你戒除煙癮,而只是來到安德羅斯島一趟,你就輕易破戒了?」
長發的東方女子放下手中裝滿香料的提袋,似笑非笑的看著浣紗,烏亮的長發綁成了單邊發辮,依偎在美得驚人的容顏旁,最後垂落在以簡單的冬季運動套裝包裹的身軀上。
浣紗驚慌的將手中的煙揉進包裝紙里,狼狽的回頭,在認出對方時,她臉上陡然浮現困窘的紅暈,像是個做錯事被抓到的孩子。
「楚老師?」她完全沒有想到,竟會在此處遇見楚依人。
楚依人微笑著,溫和的眸子里有著欣喜,因為見到浣紗而喜悅。
「跟你說過很多次了,直呼我的名字就行了,別稱什麼老師不老師,太生疏了。」
她打量著浣紗,在看見浣紗試圖藏在身後的煙時,挑起彎彎的眉。「你竟然又踫煙了?我還以為你深切的知道香煙對身體的戕害,在經過長時間的治療後,再世不會踫煙了。」
「抱歉,我的情緒不穩定,一時松懈就險些破成了。」浣紗羞窘的微笑。見到多年不見的好友,雖然是值得高興,但是做壞事當場被抓到的滋味可不好受。
「到我那里去,我請你喝杯迷迭香,我想迷迭香平撫心情的效用會比煙好上許多。」
楚依人看著浣紗手中的煙,並沒有露出生氣的表情,只是繼續微笑著。「再說,我想這類煙草你應該也無法習慣,你只踫一種特制的煙草,不是嗎?」溫潤的紅唇,勾起一個了然于心的微笑。
楚依人是個傳奇人物,對植物有著驚人的使用能力,傳說中她能輕易的使用花草,讓人生也讓人死。幾年前浣紗忙于鳳氏的經營,連身子都因為疲累而纏上疾病,在巧合下遇上亟欲找尋藏身之所的楚依人。
當時浣紗已經染上煙癮,她提供了楚依人隱蔽的容身處,也在楚依人的治療下,戒除了煙癮。就如楚依人所說的,她是不該再踫煙的,煙對人體的傷害有多大,她親眼目睹過。那些傷害不是降臨在她身上,而是在對她最重要的人身上,這對她來說,更是讓她痛苦。
在一段時間的治療後,有著不凡背景的楚依人再度被追緝,她別無選擇的離開台灣,從此音訊杳然。沒有想到,在遙遠的希臘島嶼上,兩人竟又見面。
「你怎麼會在這里?這些年來你都居住在這里嗎?」浣紗詢問著,將手中的煙遠遠的丟開。
「我會在這里出現也只是個巧合。迷迭香盛產在地中海沿岸,這里的夏季陽光和煦,很適合迷迭香的生長,吸引我在此處住下。這個島嶼上特殊的冷泉,也讓我感興趣,試著在溫暖的地方,較低的溫度,培育新品種的香草。再者,我有一位病人也在此處靜養,我不久前到達,就居住在這里照顧他,如果形跡不暴露,或許會住上一段日子。」楚依人淡淡一笑,在溫和的微笑下其實埋藏著深深的無奈。
她是一個被追緝的人,無法在一處停留太久,只能不斷的逃著,妄想能夠逃出她所恐懼的勢力。但是對方的勢力如此龐大,有著她難以想象的能力,多年來仍舊苦苦糾纏著,始終不願意放過她。她心里清楚,如今的逃亡只是在延遲著最後見面的時刻,她無法再逃多久。
「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再回到台灣,我願意提供幫助。」浣紗握住楚依人的手,給予堅定的支持。她只隱約知道楚依人被人追蹤著,但是卻不清楚是什麼樣的人,竟會有如此可怕的耐心,花費大量的時間與金錢,非要將楚依人帶回身邊不可。
「我能夠應付的。」楚依人仍舊微笑著,提起地上沉重的迷迭香,緩慢的走上前,一路上檢規著店鋪里所販賣的香料。
店家主人在看見楚依人時,原本僵硬的臉龐上都露出微笑。小鎮對外來者有著強烈的敵意,尤其是來自于懸崖石屋的人,都在居民的黑名單之上,但是楚依人卻不同。
起初居民們也是強烈的排拒她,但是她卻教導居民以新方法種植迷迭香,產量與品質都優于過去,還培育出新品種的香料,讓居民們收益徒然增加數倍,對于這位財神爺,居民們的態度自然和善許多。
「等會兒跟我回去,我準備一些好菜招待你,這些年來我四處漂泊,還學會不少人間美味。」楚依人說道,伸手拿起店鋪中干燥的緋紅竺葵。放置在鼻端聞嗅著,之後再滿意的放下。「不用跟我客氣,我那位病人雖然脾氣不好,有些不近人情,但是你們是舊識,他不會拒絕讓我招待你的。」她若有所指的說。
浣紗正在學著以指尖捏起些許香料,而楚依人的那些話卻讓她如遭雷擊,震驚得松開手,原本在指尖的香料徒然流泄,空氣中-漫著濃濃的香氣。
「我的舊識?你的病人是誰?」她無法相信的蹙起眉頭,手也不自覺的顫抖著。只要提到他,她多年來訓練出的自制就變得不堪一擊。
「那個居住在懸崖石屋里的男人。」楚依人神態自若的回答,深邃的眼迎向浣紗的,帶著幾分笑意,更帶著幾分的思量。
兩人的周圍有不少人圍觀著,東方女子在此處本就少見,更何況兩人都美麗得讓人一見難忘。小鎮雖然排拒外來者,但是對浣紗的美麗也留下深刻的印象。許多人好奇的張望著,不明白這位突然到訪的東方美人,為何會因為楚依人的話語,而有著激烈的反應。
浣紗的臉色變得蒼白,不敢置信的搖著頭,「你不該知道我認識他的,你在台灣的那段日子里,我不曾提過關于他的任何事情。你只待在我的住處,而在那里不會有任何人敢提起他。」
「的確,在台灣時我是不知道你跟他之間的事,但是卻直覺的知道,你們之間有著聯系。」楚依人接過店家主人贈送的番紅花,以希臘語跟對方道謝。
「我不明白。」浣紗的手輕覆在胸前,感受那里激烈的心跳。
楚依人幫她治療時,柯焰已經離開一年有余,他們之間還會有什麼聯系?她將鳳家里所有屬于柯焰的東西摧毀殆盡,不留下任何痕跡,為何楚依人還能那麼篤定?
莫非,在她沒有注意的細微處,還留著他的烙痕?
「因為氣味。我在你們身上聞到同樣的煙草味,而那種煙草的產量極為稀少,且氣味特殊,若非訂購根本買不到。」楚依人將番紅花交給浣紗,示意她跟上來。
浣紗像是受到牽引,別無選擇的跟著她往小徑上走去。她記得這條路,是到達懸崖石屋的唯一道路,前不久她才經由這條路走去,在海邊看見了他。
「那煙草是古巴一間廠商特別制造的,長期供應給鳳家。」她緩慢的說道,鼻間彷佛又聞到那陣熟悉的煙草味。鳳家的兩代男主人,甚至包括她在內,都曾經是那些煙草的俘虜。
「所以我的猜測十分正確,不是嗎?」楚依人彎唇微笑。
她們在小徑上走著,陽光穿過濃密的樹林,灑落在兩人身上,在冬季里,就連陽光也略微寒冷。在樹林的深處,有著水光的反射,隱約還可以听見潺潺的流水聲,懸崖旁的冷泉源頭,不分四季的流出約攝氏四度的冰冷泉水,環繞整個島嶼,提供居民各種用途。
林木看來很具濃密,小徑的兩旁都像是甚少人跡的出境。
楚依人娓娓訴說著幾年前的過往,她猜出這兩個人之間的牽連,卻沒有想過兩人之間真正的關系。「當初我遇見柯焰在先,而遇見你在後,雖然懷疑你們有關系,但是身為醫者也不好多說。如今又在這個島上見到你,推敲起來答案不是很明顯嗎?你是為他而來的。」
「你遇見他在先?」浣紗瞪大雙眸,焦慮的握住楚依人的手,番紅花摔落地面,干燥的花瓣從紙中散落,在小徑中散成漫天的花雨。
「那你應該知道他身上的傷痕,以及他的失明是因為什麼而起的。他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會受傷?當初傷得重不重?」源源不絕的問題從她口中傾泄,她被心中的焦急驅趕著,無法克制的詢問。
她無法不問,關于他的一切,始終左右著她的情緒,從六年前就是如此。她不是恨他嗎?為何還會如此焦急的關懷他?
楚依人意味深長的看了浣紗一眼。「他出了一場可怕的車禍,車子失控撞上安全島,之後爆炸燃燒,路人們奮勇救出他,但是他已經傷得太重。我最初見到他,是受人之托,將他從死亡邊緣救回來。」
「他的身體現在無恙嗎?」浣紗顫抖的詢問著,無法想象當初他是受了多大的傷害。
她還記得,在他的黝黑肌膚上蜿蜒的疤痕,看來怵目驚心。
楚依人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靜靜的看著浣紗,半晌後略略朝前方不遠處的石屋偏頭。
「我想這個問題你該直接問他,畢竟他是我遇過的病人中,脾氣最暴躁激烈的,配合度極低。或許你問出的答案,會比我這個醫者還多幾分真實性。」
「我不久前在海邊見到他了,他氣憤得幾乎要將我推下懸崖,很顯然並不歡迎我的出現。」浣紗輕咬著唇,在離石屋不遠處停下腳步。
從他的反應里,她清楚的感受到他的排拒,她的出現似乎讓他狂怒不已。柯焰是不願意她看見他滿身的傷痕,以及此刻的狼狽模樣嗎?還是為了先前的遺棄,沒有顏面見她?
楚依人的微笑里帶著謎團,彷佛看穿了某些旁人尚未看穿的秘密。「你千里迢迢的前來,一定有問題要好好的跟他談談,何不就趁著用餐時間,讓我為你做些好菜,你也好跟他敘敘舊。」她提議著,而後不容反駁的握住浣紗的手,筆直的往石屋走去。
浣紗沒有反抗,只是懷著忐忑的心,走入那間石屋。在打開木門時,屬于記憶深層的氣味迎面而來,她像是墜入過往的歲月里,某種水霧悄悄的-漫眼前,她狠狠的眨動雙眼,將水霧逼去。她已經不再是六年前脆弱的小女人,這些年來她學會了堅強。
只是,她怎麼也無法明白,為何幾年來的堅強,會在接近他時,徒然潰敗流散。她應該是恨著他的,但為何在想起他時,心里就有隱約的疼痛?
冰冷刺骨的海風吹拂著石屋四周的迷迭香,淡淡的香氣,屬于記憶,也屬于那些未被實踐的諾言。
石屋看起來建築年代久遠,在主屋里還有信道,可以到達一旁的幾處小屋內。小屋有著不同的用處,例如儲藏與烹飪等,其中一棟小屋,引人冷泉成為一池冰冷的泉水,供給屋內的人沐浴,卻也為石屋引入冰冷的寒氣。
主屋內的陳設很簡單,原木的桌椅都被固定在牆邊,走道比一般的家庭略大些,看得出是為了失明的柯焰特別安排過。不知是否是光線的緣故,陰暗的石屋內感覺比外面還要寒冷,厚重的窗簾覆蓋在窗欞上,遮蔽了陽光,看來幽暗而詭異。
浣紗緩慢的走進石屋,手覆蓋在冰冷的牆上,有些詫異的觀察著。她一直以為柯焰用著從公司竊得的巨款,過著優渥富裕的生活,畢竟那是一筆驚人的款項,而柯焰並不是會虧待自己的人。
但是眼前所見的與她想象中相去甚遠,他如今所居住的環境,根本無法與鳳家相比。
她的心微微地抽痛了,埋藏得許久的痛苦又再啃噬。難道為了離開她,他寧可過這樣簡陋的生活?
「不是很豪華,不過還算過得去。在我剛到這里時,屋子里的東西更簡陋,陳舊而布滿塵埃,只有喜娜一個人在照顧柯焰,而她又嬌弱膽小,一遇上柯焰發脾氣時,就站在旁邊手足無措的哭泣。」楚依人解釋著,率先走入起居室。
憊沒有接近起居室,就可以听見柯焰憤怒的吼叫聲。那低沉的吼聲帶著強烈的怒氣,還有深深的無奈,聲音充斥在整間石屋內,像是某只被困住的猛獸,只能在牢籠中發出垂死前的哀鳴。
「該死的,滾出去這里!」巨大的吼叫聲中,夾雜著女性驚慌的低泣聲。
起居室內也是一片陰暗,厚重的窗簾遮蔽了光線,讓原木的家具隱藏在黑暗中,大量的煙霧-漫在室內,連空氣都渾濁不堪。
楚依人嘆了一口氣,很熟練的走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而後將窗子推開,好讓新鮮空氣能夠流入室內。
柯焰坐在木椅上,黑發凌亂著,黝黑的面容上有著激烈的怒氣。他的手中夾著點燃的煙,不時將煙舉到簿唇邊,呼出大量的煙霧。在煙霧籠罩下的臉龐,像是地獄里的惡魔,看來有著讓人膽怯的威嚴。
喜娜則是縮在牆角,離柯焰遠遠的,她被罵得淚流滿面。
「我跟你說過,不要抽煙,尼古丁貶消耗你體內的維他命c,讓你的皮膚過于干燥,這會減緩傷痕復原的情況。」楚依人說道,迅速走上前去,拿起柯焰面前的煙,毫不留情的丟到窗外。
喜娜以崇拜的眼神看著她,像是看見膽敢與獅子搶奪食物的勇士。
「喜娜,我說過不要再把煙拿給他的,以後別再犯了。」楚依人叮囑著,拿出手帕給年輕女郎擦干臉頰上的淚痕。
「但是柯先生很堅持,他很生氣,所以我……」喜娜委屈的扭著手帕。她也不想違背楚依人的交代,但是柯焰的脾氣暴躁得讓她害怕,她不敢不遵從。
柯焰的手幾乎在同時往前伸去,想搶回得之不易的煙,雖然他這些年來訓練出的知覺,有著驚人的敏銳度,但是沒有了視力協助,動作自然慢了半拍,當黝黑的掌覆蓋上桌面時,煙早被楚依人扔到窗外去了。
他憤怒得青筋微露,雙手緊緊的握拳,像是期待要握住楚依人的頸項。「把煙拿給我,你無權干涉我,那是我的自由,就算我得肺癌也不關你的事。」他用手爬過凌亂的黑發,在憤怒的情緒下其實掩蓋著絕望。「該死的,我不需要恢復,根本沒有那個需要,就算是恢復了又如何?那不能改變什麼。」他暴躁的吼叫著,聲音回蕩在石屋內。
「我當然有權干涉你,我是你的醫生,還曾經花費很長的時間,把你從死亡邊緣救回來。我可不願意看見好不容易救活的人,自暴自棄的抽著煙,只求盡速死去。」楚依人回頭看了浣紗一眼,「你說,我怎麼會認不出來呢?你們遇到事情所做的反應如此相似,只是比較起來,你理智多了。」
喜娜因為看見浣紗而驚呼。她緊張的看向柯焰,害怕他的脾氣會再度被點燃。就是因為在海邊見到浣紗,所以柯焰回來後突然變得憤怒,強迫她拿出藏起來的煙,然後坐在陰暗的起居室里沉默的抽著煙。
柯焰的身體變得緊繃,像是蓄勢待發的弓弦,任何輕微的觸踫都會激發他激烈的反應。被憤怒淹沒的心,因為楚依人的話而狠狠的震動著,他期待著卻也恐懼著,深怕那個跟隨楚依人回來的,會是他思念得太久的女子。
只是,就算她不出聲,他也能感受到她站在那兒,在他失明後,其它感官變得極度敏銳,他不依賴雙眼,血液里另一種直覺反而覺醒了,他的行動敏捷,甚至看不出是眼盲的人。
而屬于她的氣味,就是他記憶里一再重溫的美好,他不斷的想起她,用那些記憶來折磨自己。
他險些沖動的走上前去,想觸模她的臉龐,感受她嬌女敕的肌膚,以及光滑如緞的發絲。關于她的記憶,深深的烙印在他的腦海中,他想起她溫潤的唇,以及欺霜賽雪的肌膚,美好的身段與他一同翻騰在鳳家主臥室的寬大床鋪上,他的黝黑膚色,襯著她雪白的肌膚……
想到先前她在懸崖邊緣見到他時,縴細的肩膀在他的掌握下僵硬。他的動作倏地靜止,無法再靠近她。
她是否對他的模樣感到恐懼,或是厭惡?他沒有勇氣去求證,知道她的答案仍能輕易的摧毀他的理智。
「滾出去!這間屋子不歡迎客人。」他粗魯的吼著,抗拒著用手遮住臉孔的沖動。
那些傷痕仍在,除了蜿蜒在黝黑的肌膚上,也戕害了他的心。
浣紗有些詫異的看著憤怒的他,幾乎認不出那張因怒火而扭曲的臉龐,是屬于柯焰的。記憶里的他始終冷靜,就算是動怒,也能夠控制情緒,維持著優雅與禮貌的態度,輕易的反擊對方。但是眼前的他,暴躁而無禮,粗魯得讓人皺眉。
「柯先生,不論你歡不歡迎,我都必須留下。我花費六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找尋到你,可不會輕易就被你的幾聲咆哮嚇退。」浣紗緩慢的開口,用疏遠的口吻說道,視線沒有離開他的身軀。再度看見他身軀上的傷痕時,她的心其實在顫抖著,冷靜的面具險些要崩潰。
明明是恨著他的,她又何必在乎他經歷過哪些可怕的災禍?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難道那些恨竟如此微不足道,他身上的傷就足以抵償他對她所做的傷害嗎?她怎能輕易遺忘他的欺騙?
「回台灣去,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關系了,我不需要再忍受你。」柯焰的語氣尖銳,只求快生將她趕出屋外。他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感受她站在那兒,猜測著她的反應,拚命的克制著上前擁抱她的沖動。蒼天可鑒,這樣的折磨簡直會要了他的命。
浣紗淡淡一笑,笑容里有幾分的哀傷。「原來在六年前,你只是在‘忍受’著我,也難怪在我父親去世後,你會迫不及待的逃開。」他的用詞輕易的傷害她,而傷害已經太深,她的痛楚有些麻木。她將雙手輕覆在胸前,想用這個動作給自己一些勇氣。
她不再是幼稚的小女人了,他的言語可以傷害她,卻不能打敗她。這些年來獨立撐起鳳氏,她經歷過太多的風浪,但是那些事件的沖擊,都比不上他給她的傷害。
柯焰的身體僵硬住,薄唇沖動的張開,因為听見她話語里不經意流露的悲哀而自責著。真相凝聚在舌尖,幾乎就想要沖口而出。他是多麼想要告訴她,但是埋藏得太深遠的自卑,讓他將那些話語再度吞回吐中。
「我不想跟你討論那些陳年往事,請你馬上離開。」他對著空氣揮動雙手,激烈的想嚇退她,失明的黑眸里充斥著懊惱。或許讓她恐懼也是好的,至少她會恨著他,不會厭惡或是憐憫他。
浣紗緩慢的搖頭,遠遠的看著他。「我不會輕易離開的,我還有事情必須問清楚。」
她的眼神里有著堅定,站在原地仰望著他。「柯焰,你無法嚇退我的。」她靜靜的宣布。
他雙拳緊握著,寬闊的胸膛因為喘息而起伏。他憤怒著,卻又無能為力,她的出現讓他措手不及,原本沉靜的心徒然變得波濤洶涌,腦海中不斷浮現過往的景象。
楚依人始終站在一旁,安靜的整理著干燥的迷迭香,將香料捆扎成束。當屋內的氣氛僵硬凝滯時,她優閑的抬起頭來,語調輕快的說︰「站著談話多累啊,你們到餐桌旁等著,今天我剛采收了這一季的迷迭香,還買了新鮮的羊肉,我去廚房準備,你們就邊用餐邊敘舊吧!」她的眼里閃動著溫和的笑意,輪流看著情緒緊繃的兩人。
「我很樂意。」浣紗禮貌的回答,順著楚依人的指示,率先往餐廳走去。
柯焰知道情況已經不是他可以掌握的了,此時的浣紗似乎與昔日不同。雖然不能親眼看見,但是他感受得到,她不再幼稚任性,也不會被情緒左右,即使面對他的尖銳言詞,也始終堅定而平靜。
六年的光陰,雖然不夠讓他徹底死心,卻已經足夠讓任性的浣紗學會如何獨自面對一切。
「隨便你們!」他粗魯的說道,往前揮動著手,皺起眉頭喊著︰「喜娜,過來扶我。」
喜娜詫異的瞪大眼楮,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在柯焰又吼了幾句後才連忙上前,笨拙的攙扶著柯焰。這項命令十分的反常,讓她在反應時略顯遲鈍了些。
柯焰雖然已經失明,但是自尊心極強,別說想攙扶他,他根本不讓旁人觸踫,寧願在摔跌中模熟屋內的擺設,靠自己的記憶在屋內行走。他的直覺在失明後變得敏銳,甚至在屋外他都能行走自如,完全不需要協助,行為舉止與其他人無異。他甚至可以自行點煙,雖然在嘗試的時候,差點燒掉半間屋子,但他還是憑著驚人的毅力辦到了。
喜娜想不透,似乎從那個東方美女出現後,柯焰的理智就全消失了。她忐忑的攙扶著他,深怕做錯了什麼事情,再度引發他的憤怒。
「喜娜。」如雷嗚般的低沉聲音在她頭上響起,她嚇得全身緊繃著。
「有什麼吩咐嗎?」她太過害怕,幾乎要想哭泣。
「告訴我,她現在是什麼模樣。」男性的嗓音里,有著深深的渴望,急切的想知道一切。他懊惱著無法親眼看見浣紗,只能透過喜娜的眼,探望她如今的容貌。
喜娜看著前方的浣紗,忠實的陳述道︰「她很漂亮,甚至跟楚小姐一樣漂亮,我本來以為,楚小姐是最漂亮的東方女人。」想到柯焰根本沒有親眼看過楚依人的長相,喜娜連忙說得更加詳細。「她的肌膚潔白,五官很漂亮,眼楮盈亮清澈,穿著淡紫色的毛料衣裙,看來成視邙美麗,但是在笑的時候看來有些哀傷。」
柯焰專注的傾听著,像是在沙漠中旅行得太久的旅人,而浣紗的點滴就是甘霖,能夠給他的心一些滋潤。
「她的頭發呢?」他還記得,她留著及肩的短發,有著幾分俏麗。
「是很長的頭發,覆蓋著她的背,剛剛在海邊我看到海風吹過她的長發,看來好漂亮。」喜娜羨慕的說。是不是東方女人都會有一種神秘的氣質?那種氣質增添了她們的魅力,令人幾乎移不開視線。
「長發?」柯焰喃喃的說,無法想象浣紗留著長發的模樣。他曾經听她提過,長發太過麻煩,她懶得去整理,更不會留著累贅的長發。
同樣的,他也無法想象,喜娜口中所說的,那個成熟美麗卻帶著哀傷笑容的女子,跟六年前任性而脾氣火爆的小女人是同一個人。在他離開的這段歲月里,她似乎改變了許多。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他們都不同于往昔了,唯一不變的,只剩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