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朝朝暮暮,歲歲年年,奔流不休,溫潤的土地逐漸乾涸,滄海成了桑田。土地上逐年飄揚過樂曲,傳唱過各類詞句,漢賦唐詩宋詞元曲。轉眼,已經是明代。
笛聲飄揚,而後花落雲夢。
湘水邊緣,仍是城樓崢嶸,仔細一看,已不是千年前的模樣。城毀城起,不知重復過多少次,古老的城牆伴隨前朝湮滅,如今,這座城被喚為臨湘。在人煙鼎沸的城牆外,沿著一脈綠水走去,尋得一座幽靜的院落。
木匾橫在門前,書寫著「荷苑」兩字。
吧苑里沒有家具陳設,培植荷花的器具倒是齊全得很,彷佛這屋子是用來種植荷花,而非居住。
五月荷花綻放時,年邁的老媼與年輕女子,白發與紅顏共剪初開的荷花贈與路人。
女子有著姣好容貌,渺如雲夢晨霧的雙眸,潤如初開荷花的唇,讓人一見傾心,只是那雙眸子里卻盛滿憂郁,如同雲夢澤地上的雲霧,千年難散。
今年荷花依舊準時開放,舒展粉女敕鮮妍的荷瓣,如同等待許久的女子,前來赴一年一度之約,也不及待。荷苑前人跡絡繹不絕,有人是為了討些荷花回家供佛,有人賞花的興味卻不濃,特地出城來,為的是一窺這女子的絕色。
老媼則熬了茶湯,贈與往來的人們。贈茶的姿態,格外熟練。
馬蹄聲由遠而近,先是幾匹領路的栗馬,裝飾得十分華麗,不知是哪間富貴人家的隊伍。栗馬後方,尾隨著矯健馬隊,剽悍的駿馬以及騎士們,清一色黑色勁裝打扮。
栗馬疾速通過,黑馬群卻在荷苑前方不遠處停住,馬蹄收勒,馬背上的男人們面無表情,嚴謹的氛圍比起軍隊有過之而無不及。
栗馬奔開數十丈後,才察覺到身後動靜。一匹栗馬折了回來,男人臉上堆滿了笑。
「風蕭,怎麼在這里停馬呢?只要再行幾里,入城後就是魏府,府內早已備受水酒,等著替各位接風,不如入府後再歇息。」他說道,策馬想再往前,卻被人立即攔下,這明顯的羞辱讓男人臉色愀然而變。
「風爺有事要辦。」一個男人冷冷說道,策馬橫在眼前,阻止對方再上前,防衛得格外森嚴。
「你們這些效才,我是在跟風爺說話,哪里輪得到——」憤怒的辱罵尚未出口,後頭傳來叫喚,止住他的忿忿不平。
「魏福,不得無禮。」另一匹栗馬策上前來,端坐馬上的,是個僮美高雅的年輕男人,看來只有二十好幾。
「是。」魏福咽下咒罵,在主人面前必恭必敬。該死,若不是主人需要風家的兵力,他哪里需要對這些粗人卑躬屈膝?
人群間響起低呼,認出這男人的身分。
栗馬上華貴的俊美男子,是臨湘城中的商賈巨擘,名為魏江。他長袖善舞,接掌魏家後,將家中生意打理得更出色。約莫十年前,與官府聯手鏟除亂賊,將一干匪徒殺盡,那場屠殺染紅了湘江水,讓人觸目驚心。
從此洞庭湖南北岸全知曉了魏江的名,再也無人膽敢阻攔魏家生意。
可惜,榮景只維持到去年,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一群亂賊,神出鬼沒,身手矯捷,挑釁似的專我魏家馬隊下手,前前後後卻過十來次,官府卻連亂賊的背影都沒見過,更遑論是抓人治罪。
魏家虧損驚人,這十年來所賺的利益,早已全都賠盡。最近更有風聲傳來,據說那些亂賊,接著就要直闖城內的魏府,放膽搜刮一番。
魏江不再指望官府,想出以暴制暴的方法,請來聲名顯赫的風家馬隊,親自須進臨湘城,想躲過一劫。
那個高踞黑馬上,亂發張狂,目光神情皆具冰冷,被稱呼為風爺的男人,即是風家馬隊的首領風行健。他年約三十,臉龐如刀鑿冰雕般冷硬,對于魏江的有禮態度,並沒有多加理會。
魏江未被冷淡的態度嚇退,仍是拱手為禮。「風爺在此停馬,是有何事要辦?不妨說出,讓魏某代勞。」順著風行健的目光看向荷苑,目光集湊處站著一位美貌女子,正捧起盛開的荷,贈與婦人。
女子的清麗絕色讓人眼前一亮,難以移開視線。艷冠京城的傾國名妹,魏江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這麼令人心動的女人。她縴細溫婉,以綢緞系著長發,衣衫上繡著婉轉回首的飛燕,衣著與尋常女子不同。
風行健仍是靜默無語,俐落的下了馬,筆直往荷苑門前走去。或者,該說,他筆直的往那女子走去。
魏江挑起眉頭,好奇的注視著。他驟然想起,曾听過這女子的傳聞。她的容貌驚動城內富豪貴族,惹得人議論紛紛,但幾年來心懷不軌的人們,卻總沒能越雷池一步。
「風爺是對這荷花精感興趣嗎?」魏江開口問道,看向風行健的隨從何毅,眼中閃過些許光芒。他盤算著,若是能夠知悉風行健的喜愛,投其所好,倒也是一條路子,至少能夠稍稍掌控這高深莫測的男人。
「荷花精?」何毅皺眉。
「人們傳說,或許那女子是荷花精,凡問女子哪會有那麼撼人心魂的絕美容貌?」
流言未曾被證實,荷苑仍是年年開放七日,如同在特定的日子里,等著某個特定的人。
魏江徐緩說著傳聞,嘴角噙著笑,俊美的眉目甚至比一般女子更美上幾分[無人知道她的來歷,甚至不曾听過她開口,她只在荷花盛開的那七日里出現,而後就消失無樅。」他略略一頓,笑意加深,繼續往下說去。「莫非,風爺在此停馬,也是為了她?」
「風爺的事,我們不過問。」何毅轉過頭來,冷冷打量魏江。
冷絕的目光,讓魏江一凜。怎麼風家馬隊的所有人,都有這麼冰冷的目光?讓他也為之膽寒。那樣的目光,源于這些男人的生性冷酷,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轉身望去,馬隊的眾人,目光一致望走了他,如刀如劍、如斧如鋸,將他針在原處。
這一瞬間,他親自聘請回府的馬隊,竟比那些亂賊,更讓他恐懼。
他來了。
察覺那身影走近時,她雙手一顫,荷花從雙手間跌落。
劍眉朗目,寬闊的肩與高大的身軀,依稀是舊時模樣,只是比起她熟悉的身影,他身上多了濃稠的血腥味,彷佛已經在血海中翻騰了千百年,每年見他一次,那血腥味就澹上幾分。
一年不見,他又殺了多少人?
他走過來,睥睨彷若無人,人群自動讓開,感受出他張狂嗜血的氣勢,全都畏懼他散發的隱隱殺氣。
她專注的望著,以目光吞噬他的身影樣貌。一年只見他一面,到底是不夠,難以填補她饑渴千年的相思。匆促的見這一面,之後她就必須再回去陰暗的地方,熬過數百個白晝與夜晚,苦苦等候下次見他的時分——
縴細潔白的雙手握緊荷花,粉女敕的花瓣也顫動著,她望著他,萬千情緒都斂在眼中,如滔滔的湘江水,非得經過重重攔阻,才能遏止。
眾人都沉默,望著眼前這對男女,隱約察覺到某種不尋常。難以說得上是何處有異,是那女子幽怨得讓人心憐的眼神?還是那男人冷絕目光中的輕微撩動?
他走了來,在荷苑前站定,日光在他身後投射,他龐大的身軀制造出的陰影,籠罩了她。他低下頭,以陰鷥難解的目光審視著她。
她拿起一朵含苞的荷,贈與他,熟練的舉止,這時竟有些顫抖。非要咬緊唇,她才能克制扯住他的衣袖,對他傾訴的渴望。
他接過荷花,拿出紋銀,無言的遞來,視線與她糾纏,似冰似火,難以說得分明。
她搖頭,不肯收。
他將紋銀放置在花籃旁,轉身離去。
如此光景,年年重復。
望著他的背影,她的心中悵然至極,當他轉身離去時,絕望如江水將她吞噬。難道,今年也只是如此嗎?只能匆促的見一面,連只字片語也沒有,她終究等不到他開口的一日?風行健走回馬隊,俐落的翻身上馬,將荷花的長睫投入駿馬的餃環中。部屬們沉默著,早已習慣他的行徑,沒有對他取報的舉止,露出疑惑神情。
這已是一項慣例,每年經過這里,風行健總會向那女子,取一朵初開的荷花。
魏江將一切看在眼中,露齒而笑[昔日燕太子丹,為酬壯士荊軻,獻上美人雙手、千里馬肝。如今,在下聘了風爺,怎能怠慢?」他的目光鎮住那窈窕身影。
風行健看向他,緩慢眯起黑眸,眸中光彩更加難解。
「風爺若是感興趣,可以將那女子帶回府里,在寒舍居住的這段日子,就讓她好生伺候。」魏江微笑說道,揮動華麗的衣袖。那袖,如鳥類燦爛寬闊的冀,颯颯舞動。
他伸手措向荷苑前,仗著財多權重,光天化日之下,竟就指示擄人。魏家累積財富,靠的是機智權謀,而非奉公守法,再者如今事關性命安危,自然必須祭出非常手段。只要讓風行健滿意,那些亂賊勢必無法踏入魏府半步。
自古以來,美麗的女人總是收買男人的最佳利器。
魏福立刻明了,跳下馬去,奔往荷苑。雖然對風家馬隊厭惡至極,但是他也心知肚明,這些人長年在刀口上舌忝血過活,個個心狠手辣,他可是得罪不起的。
「魏爺有令,讓你跟我走。」魏福沉著臉說道。雖是個奴才,但狐假虎威,靠著主人的權勢,說起話來也是極為霸道。
老媼放下手中的杯,緩步走了出來。「荷苑從來只是剪荷贈與路人,分文不取,也不曾得罪過誰,您何必苦苦相逼?」她徐徐說道,臉上滿是皺紋,年老得不知歲數。
「輪得你來說話嗎?」魏福喝了一聲,不將老媼看在眼里。
老人家不怒不慌,反而嘴角泛笑,平靜的望著魏福。那目光深不可測,似乎飽含著眾多的秘密。「這麼霸道,不怕要惹來災禍的嗎?」她淡淡說道。
魏福哼了一聲,只當對方是胡言亂語。
沒有人敢仗義執言,全都閃避到一旁,匆促的離開,深怕遭受池魚之殃。魏府權勢驚人,尋常人家惹不起,而這女子來路不明,半點靠山也無,別的不說,光是那美貌,就該是要惹禍的。
「還不走?非要我動手抓人嗎?」魏福瞪視著她。這女人甚至不開口,是生來就啞了,還是看不起他,懶得回答?他的火氣上涌,怒火將雙眼都炙紅,伸出手就準備來搶她。
翦水秋瞳中流泄慌亂,她咬緊了唇,光是從精致的眉目,就看得出她的不安。贈荷的這些日子來,不曾遇過這種事,富豪們雖然對她感興趣,卻還不至于如此明目張膽。幾乎要忘記,縱使經過再久,人間強者凌弱、欺辱女子的惡行仍難以遏止。
在危急的一刻理,她看向他。那是千年前的舊習,她總向他尋求幫助,至今不改。
魏福踏上前幾步,毫不憐惜的抓來,只想拽了她就回去覆命。
風行健擺眸一凜,連濃眉都未曾挑動,殺氣輻射而出,馬隊眾人的目光一致,氣氛更形緊繃。何毅迅速抽刀,刀光如流星破空,鋒利的刀刃劃破空氣,那聲音,類似絲綢被撕開的聲音。
接著,只听得一聲慘叫,沒人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魏福伸出的那雙掌,轉眼已經應聲落地,鮮血狂涌,四處飛濺。
眼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眾人屏息,別說議論,連說話的勇氣也杳然無蹤一雙雙眼楮里,都流露出對風家的膽怯。
「我說了,太霸道,是要惹災禍的。」蒼老的聲音響起,在一片寂靜中顯得詭異,話里的含意,彷佛早就預料了這幕血光之災。
溫熱的血濺在年輕女子的肌膚上,也染紅了她的衣裳。她劇烈的顫抖,明顯的受到驚嚇,溫潤的唇兒輕抖,甚至無力抬手拭去頰上的血跡。
拔毅冷笑著,將刀上的血抹在魏福的衣襟上。「知道是風爺想要的東西,你還想踫?未免太大膽了吧?」刀鋒緩慢挪到頸間,威脅的輕磨著,挑選跋適的下刀處。
魏福握著斷掌,冷汗狂涌,劇痛讓他抖得無法成言,張了嘴只能喘息,知道若再多說個半句話,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請留給魏某幾分薄面,饒他一命。」魏江全身緊繃,連聲音也變得不自然,含笑的友善面具,頭」次出現裂縫。
「你的這個奴才該感謝出手的是我,而不是風爺,否則,恐怕就不只是斷他一雙腕子了。」何毅來回磨著刀,笑容森冷。「如果是風爺出刀,你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等到察覺時,頸子跟腦袋老早已經分家。」
魏江的笑臉僵硬,勉強維持鎮定。這算殺雞做猴嗎?雖然先前就知道風家馬隊噬血成性,但是他可是雇主,這些人竟連半點顏面也不留,當眾傷了他的僕人。
「他只是想為風爺代勞。」他咬緊牙根,徐徐說道。
「我要的東西,不需別人動手。」風行健總算開口,口氣冷然,掃了魏福一眼,而後策馬上前。
他來到她面前,傾來,審視她許久,那目光像是要將她看穿。半晌之後,他才伸出手,以帶著刀繭的指掌,擦去她頰上濺著的血跡。
多年來,頭一次觸及她的肌膚。魏福的冒犯,反倒讓他打破往例,不再只是取了荷花就轉身離去。
初次見到她時,只覺得胸口撩動。那一眉一目,該是他記得的,偏偏卻又想不起來。記憶堆疊,窮盡今生也想不起。莫豐,關于她的點滴,埋藏在神魂的更深處?
風行健一年到此處一次,把玩由她手中遞來的一朵荷花。記憶逐步鮮明了些,總有一天,他該是會想起來的。而今年到來,不僅是要見她,更是要了結心上一樁牽掛。
今年該是最後一次來到此地,偏偏就在這次,跟她有了牽扯。
這是上蒼注定,還是她苦苦等待,好不容易求來的契機?
天地間有無言的鬼神,從久遠前,輾轉看到了如今。那一下輕觸讓她等待得那麼久,也讓鬼神們發出喟嘆。
難以分辨,這是一個開端,還是一個了結。
她全身顫動,不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欣喜。等待了這麼久,他終于伸手觸踫了她,終結她的無能為力。當他的手撫上她,在她四周凍結的時間才又開始流動。總算,她走入了他的今生。
他的指掌落在她頰上,沒有移開,察覺她的顫抖。
這女人肌膚冰涼,如染了寒意的荷,粉女敕的肌理像極了菲薄的花瓣,有淡淡的幽香,粉白中還透著紅潤的顏色,肌膚骨肉血,都染上荷花的香氣。觸模她的那瞬間,不信鬼神的他,此刻也不禁懷疑那傳言的其實性。莫非,這絕美的女子真的是荷花精的化身?
「你不會說話?」風行健問。
溫潤的唇輕放,半晌後才吐出輕柔的聲音。「會。」簡單一個字,也說得萬分艱難。許久不曾言語,幾乎就要忘記,諾言該是如何使用的。
「名字呢?」
她里定他,緩緩開口[芙葉。」將名字說得仔細些,是否能夠喚醒他的記憶?
他沒有反應,望著她的黑眸仍舊冰冷無波。她的音容與姓名,未能勾起他塵封已久的記憶。
那冰冷的神情,她曾在夢里依稀見過。千年過去,雲夢大澤濕潤的土地一寸寸的乾涸,昔日的滄海成了桑田。她信守誓言,執意前來尋找,而他,卻已經忘了她。
「你不記得了,是嗎?」她嘆息著,握住他的指掌,閉上雙眸細細感受,緩慢的輕磨著,尋求著記憶里的溫度。無人知道,她渴望再度踫觸他,渴望得心痛。
帶著哀傷的詢問,讓他皺起澹眉。除卻難解的熟悉感不提,臨湘城內外不該有人認得他,而她的一言一行,卻在在表示對他十分熟稔,這代表她知悉他真正的身分?
「我該記得嗎?」風行健反問,更加逼近她的瞼兒,散落的黑發覆蓋了她,與她的發摻融,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彼此。
她緩慢睜開雙眸,靜默無語。
拔毅走上前來,也察覺出情況有些異常。他沒有收刀,眼神戒慎。「風爺,這女人似乎知道些什麼。」他橫目掃了一眼魏江,再望向眼前的女子。「風爺,若要顧全大局的話……」話語戛然而止,卻透出殺意。
風行健濃眉緊皺,知曉何毅的弦外之音。為了大局著想,是該寧錯毅不錯放.
懊怎麼處置她,由我來決定。」他冷冷說道,伸手擒住她,輕輕一帶就將她據上馬來。衣衫的飛燕,連同殲細的她,全落入他懷中,那姿態家極了歸巢的燕,歷經千年後才又回到歸宿。
「是。」何毅眼中閃過訝異,卻沒有多加開口。謹慎如風爺,竟也有無法當機立斷的一刻,這女子到底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
在眾人的注視中,風行健摟抱著那女子,策馬迅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