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一聲天下白。
凌晨七點二十分,距離男主人起床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辨律的生理時鐘開始運作,床上的男人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眼珠在緊合的眼皮下轉動,隱約有醒來的跡象。
七點二十八分,一只手掌從薄被里伸出來,搶在鬧鐘大響之前,準確地按掉鬧鐘。
太陽初出光赫赫,百葉窗擋去了突兀的爍亮,臥房內浸婬在一片寧靜平緩的氛圍里——
「唔?什麼玩意兒?該死!又是你!」破曉的和平被這聲喝罵破壞殆盡。「笨蛇!你又半夜鑽進我的睡衣里!」
小白蛇睡眼惺忪地眨開一只眼,完全不知死活。
「我跟你說過幾次了?不準跑進我的房間,不準溜上我的床,不準鑽進我的睡衣里!不、準!」
你的身體很暖和嘛!白蛇打個呵欠,鑽出藏身處——夏攻城的胸膛,乾脆往棉被堆里窩進去。
「你還給我鑽進被子里,你不要命了?」兩只手指嫌惡地拎著一截蛇尾巴,把它的腦袋湊到鼻端前大吼,「寵物不準上床睡覺,听到沒有?」
它沒好氣地瞪主人一眼。
床這麼大一張,你的胸口這麼大一片,借睡一下會怎樣?小氣鬼!
「夏先生早,你早上十點有一個會,討論「壯勝」的財務問題;中午十二點要和「元碩」的李經理一起午餐。」
他拖著有氣無力的腳步進入辦公室,李小姐的元氣十足听起來就分外刺耳。
「知道了。」他忍住一個呵欠,接過她隔桌遞來的電話留言,繼續往自己的辦公室邁進。
懊累。自從那只笨蛇出現在他生活中的半個月來,他沒有一天睡過一頓好覺。
這是他的家,他的床,他的身體!他為什麼要過這麼悲慘的生活呢?
夏攻城看著自己井然有序的辦公室,深深嘆了口氣。以前,家是他休息的地方,可是現在他的家已經被一只「蛇妖」佔領,辦公室反而成為他生命中最後一塊淨土。
這個辦公空間完全和主人同一調性,簡潔、整齊、不花稍,後方除了應有的檔案櫃,以及檜木辦公家具之外,別無長物。前方則擺了組皮沙發,做為會客之用,色彩也是四平八穩的墨黑。七坪大的室內,唯一帶點兒生氣的,只有牆角那盆開運竹——這還是李小姐看不過去,搬進來替他添點綠意的。
他喜歡這種冷淡疏遠的氛圍!他甚至享受它!
夏攻城放松肌肉,陷進旋轉皮椅里,把PDA從公事包里拿出來,準備開始檢視今天的工作流程——
、——,公事包傳出一陣異響,他再打開來檢查一番——
「你!」一只陰魂不散的長條狀動物,被拎在兩根顫抖的手指間。「你鑽進我的公事包里做什麼?」
他惡狠狠地把它往地上一扔。
「哎喲!」玉京子在著地的那一刻化為人形,揉揉。「你好粗魯!難怪年紀一大把了還沒有女人家要你,你這樣會一輩子討不到老婆的啦。」
他討不討得到老婆,用得著一只不成氣候的小蛇精來指教嗎?
「現往是白天,你不是應該窩在窗台上睡覺嗎?」他無力地癱進皮櫥里。
天哪,難道連最後一塊淨土也要被她侵佔了?
玉京子立刻跳起來,黑白分明的靈眸四處亂瞟。
「我今天失眠呀。」她好奇地走向前方的沙發組,茶幾上有一個杯子正冒著熱煙。「原來你每天早上出門,就是來這個地方。這杯黑黑的水是什麼?嗅,嗅……是不是咖啡?我沒喝過耶!」
「拿來。」他連忙趕過去,一把接過熱咖啡,很嚴厲地瞪著她。「我今天很忙,沒工夫陪你耗,你給我立刻回家去,听見了沒有?」
「我自個兒不會回家。」無辜的水眸沖著他瞧。
夏攻城抹了一把臉。他為什麼會惹上這個大麻煩?
「嘿!你這里有好多書,怎麼書殼兒都硬邦邦的?」活力充沛的小身影已經刮到書櫃前,抽出幾大本按照字母排好的檔案夾。
「給我!不要亂動。」他連忙搶回珍貴的文件檔。
下一刻,玲瓏的人兒又去撥弄牆角的那盆開運竹,翻翻幾個檔案櫃的抽屜,打開窗戶讓二十五層樓的強風吹落桌上的文件。
他氣急敗壞,追在後頭收拾一樣一樣,一句一句斥喝。十分鐘後,他終于制伏這個過動兒,讓她安安分分地坐進沙發里,自己也快累癱了。
必頭一看,半個小時前還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的辦公室,桌子也亂了,盆栽也歪了,檔案夾也散了。
夏攻城閉上眼,用力按摩太陽穴,血壓正在急遽升高。
深呼吸一下。還不夠平靜。
再來一下。感覺好多了。
第三下。他終于可以冷靜地睜開眼楮。
李小姐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你進我的辦公室從來不知道要敲門嗎?」他大吼。
一根顫巍巍的手指對住玉京子,再移回他臉上,然後兩邊來回點了幾次。
「原來她就是你近來滿月復心事的原因!」李小姐震驚極了。
總算有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困境了,夏攻城幾乎要感謝上天。
「你居然有一個這麼大的女兒了!」下一句爆喊立刻將他打回原形。
夏攻城再度深呼吸。一下,兩下,三下……不,再多一下好了。
「你還沒結婚,那她一定是你的私生女了。她母親是誰?是我們公司里的人嗎?還是星期五固定和你約會的文小姐?」
「他臭美啦!我才不是他的女兒呢!」那尾小蛇加入戰局了。「我是玉京子,今年已經五百……」
「停!」一聲大喝制止了亂紛紛的現場。
兩個大小女人一起住口。
「李小姐,她不是我女兒,她是……我朋友的小阿,他們夫妻倆要到美國出差,所以小阿先托給我帶幾天。」他鼓起貧乏的急智神經,努力在短時間內編造完她的來歷。
「多漂亮的女孩呀!」震驚過去之後,李小姐的母性立刻涌上來,笑咪咪地打量小女娃兒。「現在很少有小女生可以把鳳仙裝穿得這麼玲瓏可愛了,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玉京子感覺出她的善意,眼眸漾滿甜膩膩的笑意。
「我是玉……」
「小玉!她叫做小玉。」一道冷硬的嗓音插進來。
瞧瞧她,太不像話了!平時喂她吃、喂她喝、跟在她後頭收拾、晚上睡覺還被她壓在身體底下取暖的人可是他,結果呢?每回一見到他,她不是吐蛇信,就是噘嘴巴,順便附送他一臉悻悻然的表情,反而是對一個認識不到兩分鐘的人,她就甜蜜蜜地沖著人家笑,他這個「飼主」實在太沒地位了。
「小玉,來,阿姨泡巧克力給你喝好不好?」李小姐牽起她的小手就要往外頭走。
「站住!」
原本有人肯幫他接手照顧這只小笨蛇,他當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他們倆還沒有套好招,如果她出去之後,逢人就自我介紹——「我是玉京子,我今年五百歲。」他焉有寧日?
「干嘛?」俏臉兒拉得長長的。
夏攻城心下冷哼。
「你既然想跟著我到公司上班,就得乖乖听我的吩咐。這位李阿姨是我的助手,如果你需要任何東西,只要到門口跟阿姨說就行了,其他時候不準亂跑。」尤其是不準跑出他的視線範圍之外。
「喔。」玉京子頓時垮下小臉,心不甘情不願地嘟起櫻唇。
「夏先生,她可以坐在我旁邊玩,沒關系的。」李小姐看了,心疼得要命。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他的拒絕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李小姐,我另外需要你幫忙做一件事。」
「哪一樁?」李小姐沒好氣。
「幫我查一查全台北市的花店,找出所有叫「上真花坊」的店家,交上來給我。」
「如果你要訂花,我們公司有特約花店……」
「你只要照著做就好了,不需要質疑我的每個命令。」他用盡了最後一絲耐性。「好了,你可以出去了,記得送一些點心和有漂亮圖片的雜志進來。」
李小姐撇了撇嘴,大小女人當著他的面,互相交換一個「真受不了」的眼光。
「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助手終于被打發出去。
辦公室恢復他渴求已久的安詳。
終于!
夏攻城嘆了口氣,坐回辦公桌後頭。他才進辦公室不到一個小時,就有一種從大戰中逃出生天的感受。
這種日子過多了,他肯定會短壽二十年。
「我也要去。」
「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夏攻城眼也不抬地收拾公事包。PDA的電源關掉,筆依照高矮顏色插進筆筒,周末要帶回家看的文件依據英文字母的順序收好。
「那你為什麼要說不行?」玉京子不服氣。
他終于抬首看了她一眼。
這小妮子對什麼事情都好奇,公寓里已經逛煩了,就非要跟著他一起出來上班不可。如果他明著不許,她就暗地里變成小蛇,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躲到公事包或外套口袋里,總之就是非跟在他後頭不可,害他不得不屈服在她的「婬威」之下。現在不只全公司,連客戶那里都知道他有一個漂亮可愛的小苞班,天天跟著他出門上工。
幸好此刻是國小的暑假時間,她白天沒有去學校上課,也不會引來太大的懷疑。
可是,白天讓她跟來上班是一回事,連周五的例行約會她都想要插一腳的話,那就太過分了。
自從「養」了她之後,他已經連續四次無法赴上雅若的約會,今天是他忍耐的極限。
總之,他今天晚上要約會去,吃吃飯、上上床,而她,不準跟就是不準跟。
「你乖乖待在辦公室里等我,晚上十點半左右,我辦完事就會回來接你。」他穿上西裝外套,提起公事包,開始往外走。「我已經替你叫了素食披薩,待會兒就會送上來;雜志玩具小說漫畫故事書都放在老位置,你乖乖在這里待著,等我回來。」
他嚴整肅穆的會客區,如今已經擺滿其他職員進貢上來的小說,變成她專屬的兒童游樂區。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玉京子堵氣地撲上前,抱住他的後腰不讓他繼續走。「我要跟你去!我要跟你去!」
夏攻城停下腳步,青筋隱隱跳動。
「放開。」
「不要。」
一大一小僵持半晌。
他霍然回過身,臉色鐵青地揪著她的肩膀,把她舉到與自己同高的角度。
「你給我听清楚,今天晚上是我自己的私人約會,我瘋了才會拖一個小女娃作陪。總之,你不準去就是不準去。」
小女娃不能作陪是吧?玉京子扮個斗雞眼,然後就在他手中化為一只白蛇。
現在沒有小女娃了,我總可以去了吧?它盤繞在他的左手上,淘氣地吐著蛇信。
夏攻城惡狠狠的視線幾乎把它灼得千瘡百孔。身為一只蛇,它雖然無法聳肩,卻可以揚高腦袋,做出一副「怎樣?我就是要跟」的挑釁表情。
「你給我听好!」他把小白蛇舉到自己鼻子前,兩人眼對著眼。「你若非跟上來不可,就只能整個晚上躲在我的公事包里,我絕對不會放你出來,怎麼樣?想受這種活罪嗎?」
小白蛇有一瞬間的遲疑。公事包當然比不上整間的辦公室和漫畫書有趣,可是……望著他一副吃定它的神情,執著的牛脾氣擰起來,它也怒目回視,重重點了兩下腦袋。
鮑事包就公事包,反正又不是沒在里頭窩過,誰怕誰?
「于是我便告訴我的老板,要我兼帶企畫部門當然沒問題,但是薪水方面應該讓我看看公司的誠意……城?城?」
他的視線立刻從桌腳移回女伴的臉上。
「你的老板如何回答?」他輕松地又起一小塊煙燻鱈魚,送進口中。
「你今天晚上是怎麼回事?」文雅若攢起細致的柳眉。
「有嗎?」他若無其事地舉起酒杯,輕啜一口白酒。
「你從剛才就一直在注意桌子底下,到底在看什麼?」
「沒什麼。」一抹自然的微笑躍上嘴角,他很圓滑地轉開話題。「今天的鱈魚排還不錯。」
腳尖不動聲色地頂一下公事包。
砰!它倒了!
「什麼東西?」文雅若把桌巾撩高一點,往他腳邊看過去。「你干嘛把包包放在地上,旁邊不是有椅子嗎?」
夏攻城當機立斷,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無所謂,反正我們也該走了,你吃飽了嗎?」
她一怔。「吃飽了,現在就要去我的地方嗎?」
「嗯。」他舉手招來服務生。
文雅若聳了聳肩,客隨主便。
兩個人離開飯店,駕著各自的車駛往她住處的方向。
文雅若是他大學的直系學妹,他大四那年,她剛考進來。在學校期間,他們兩人一直是普通朋友的關系,別無其他牽扯。
大學畢業之後,他先去當兵,再回研究所深造,兩個人漸漸失去了聯絡。直到多年後,他和兩位同事自己出來成立會計師事務所,爭取到她公司的CASE,兩人再度相逢,他才知道這位學妹是他客戶的公關部主任。
如果說,他是二十一世紀都市雅痞的男性代表,那麼文雅若就是女性雅痞的典範。
優雅的短發,完美的彩妝,干練的套裝,精明的性格,與男人平起平坐的超強能力。
兩人重逢時,她才結束一段婚姻關系,他們吃了幾次飯之後,也不知道是由誰先提起的,既然他們兩個人都單身,健康,無不良嗜好,短期之內也不打算發展穩定的關系,很自然地就變成一對互相分享生理需要的朋友——套句文明一點的說法︰男女朋友,套句粗俚一點的說法︰伴。
這種關系已經維持了兩年多,兩個人對現狀都相當滿意,沒有任何改變的打算。
彼此開始有了關系之後,他們反而不再像以前那樣出來吃飯聊天,做「純友誼」式的社交活動。通常都是約定好了要的那天晚上,他們才會出來踫面,吃完了飯就去其中一個人家里辦事,辦完了事就友善地吻別、說晚安,直到下一次踫面為止。
文雅若知道他有潔癖,因此目前為止的地點都選在她家進行。
巴舊朋友交往就是有這點好處,彼此都很了解對方的脾氣性格,所以各方面都容易配合。
車子開進她住處的地下室,兩個人在電梯前踫面,一起上樓。
上了十二樓,來到她獨居的屋子門外,女主人打開門,走進玄關月兌鞋。
「你坐一下,想喝什麼自己到冰箱拿,我先去沖個澡。」兩個人已經太熟了,她不必特別招呼他。
「好。」
確定文雅若離開听力範圍之後,他退出大門外,蹲在地上把公事包打開。
小白蛇接觸到乍來的亮光,眨了眨眼楮,立刻把腦袋探出來,用力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進去。」夏攻城立刻把它塞回去。「你給我乖乖待在里面,不準亂跑,不準變回小朋友的樣子,知道嗎?」
不要,一直待在公事包里好悶……它的抗議還未結束,細長的身體已經被推回公事包里。喀,重新合上。
斑!叫她不要跟,她偏愛跟。這次一定要讓她吃點苦頭,以後她才能學會遵守他的命令。
夏攻城看了走廊左右兩端,沒人!把公事包放在鐵門旁邊,自己進到屋子里,輕聲關上。
「我沖好澡了,換你。」不一會兒,女主人披著浴袍,從臥房里探出頭來召喚他。
「馬上來。」夏攻城立刻迎上前,暫時將惱人的不速之客拋在腦後。
之後發生的事情,都很平常。不外乎一男一女,卷進床單里打滾,進行一些親密行為必經的過程。
文雅若跨坐在他的腰際,蠕動了半晌,忽然停下來。
「城?」
「嗯?」漫游的思緒立刻集中起來。
「你又分心了。」她訝異地瞪著身下的男人。「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整個晚上都心不在焉的。」
「會嗎?」他硬是不認帳,翻了個身改將她壓在身體下。「繼續。」
文雅若驚奇地望著正在身上運動的男子。
「你是公司里有事嗎?或者私人生活出現什麼問題?」
「沒有。」他不欲多談,開始加快攻佔的頻率。
結束之後,他替兩人略加清理一番,然後進浴室沖洗。
打點整潔之後,依循慣例,她穿著浴袍送他到玄關前,兩人友善地互吻對方臉頰,道晚安。
整個過程,文雅若一直若有所思,頻頻打量他,最後仍然什麼也沒說。
鐵門在他眼前關上,夏攻城盯著里面的雕花木門半晌。
嚴格說來,今天不能算是一個不愉快的夜晚,美味的晚餐,愉快的床第之歡。雖然男主角有些心不在焉,一切仍然瑕不掩瑜。
那麼,為什麼他還會有一種「早知道剛剛下了班就該直接回家」的感覺?
他嘆了口長氣,爬梳了下頭發,低頭去找尋放在門外的公事包。
他的公事包不見了!
夏攻城大吃一驚。
「小表,小表?」他飛快在樓梯間繞了一圈,都沒有看到公事包的影子,那只窩在里面的小笨蛇跟著失蹤了。
奇怪,雅若住的地方也算高級大廈,一般用戶不會隨便取走放在別人家門口的東西,那他的公事包上哪兒去了?
他連忙跑回文雅若的住處前,用力按電鈴。
「城,你還沒走?」文雅若微訝地前來應門。
「我剛才把公事包放在你的門邊,忘了帶進去,現在它不見了!」他飛快說著。
「你居然會忘了東西?」她仿佛今天晚上才第一次認識他。「我幫你打電話問警衛室好了,說不定有人撿到。」
詢問的結果,沒有。
夏攻城在她客廳里,煩躁地踱過來、踅過去。
可惡!被他抓到是哪個人偷模去的,鐵定給那家伙一頓好看。連他的公事包都敢偷,找死!
「你里面有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文雅若放下話筒,關心地問。
他立刻煞停腳步,茫然地望著她。
他的公事包里除了一些不重要的文件、還值點錢的PDA之外,就只有那只小笨蛇了。
那只小笨蛇。
且慢!這不是正合他的意嗎?
他正愁無法擺月兌那只嘰哩呱啦的玉京子,然後,她就消失了。
她不知道他家的地址,認路能力又蹩腳得要命,一定沒有辦法自己找路回去。從現在開始,他可以徹底擺月兌她了,再沒有半夜會模上他睡衣里吃豆乾的小笨蛇,再沒有把他衣櫃弄得一團糟的大麻煩,再沒有嘰嘰喳喳在他耳邊吵個不停的小女娃。
天下太平!炳,哈,哈!
鎊種情緒在他腦海里飛快的閃過,最後,平靜取代了一切,也成為唯一的表情。
「里面並沒有太重要的東西,丟了就算了,只是那些信用卡和證件要掛失,比較麻煩。」他模了一下西裝口袋,幸好鑰匙還帶在身上。
「那就好。」文雅若松了一口氣。「這幾天我會再幫你問問看我們的管理中心,如果有消息,我會盡快通知你。」
「好,那就麻煩你了,我也該回家休息。」
他片刻不停,帶著近乎急切的心情離開這棟大廈。
開車回家的路上,每當思緒游移到跟公事包有關的念頭,他的大腦會立刻果決的叫停,馬上移轉到其他事物上。
事已至此,這是對大家最好的安排。
他硬起心腸,決定再也不要去找回那個不必要的麻煩。
就是這樣了。
那只小笨蛇根本不是他的責任!
必到家里,打開大門的那一刻,公寓里一片幽暗沉謐。
「真好,好久沒有這麼安詳的感覺了。」夏攻城故意大聲地告訴自己。
他稍事沖洗一番,上床睡覺。待會兒睜開眼,又是另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生活充滿目標和希望,多好!
他鑽進被單里,強迫自己閉上眼楮。
三十分鐘後,他看著掛鐘螢光色的指針,不得不承認,自己失眠了。
「一定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的緣故。」他哈哈笑兩聲。「沒關系,看看電視好了。眼楮看累了,自然就會想睡覺。」
拿起床頭的遙控器,按開床腳的電視機,他讓自己枕成最舒服的姿勢,盯著TVBSG的夜間新聞。
電視正在播報一則流浪動物的新聞——
「由于國內保護動物的觀念不彰,飼主普遍缺乏責任感,常常任意棄養動物,造成街道上的流浪貓狗四處竄行,甚至不乏有狗吃狗的現象發生。
「流浪動物之家的負責人何小姐表示,環保單位一味撲殺流浪狗,只是治標不治本的作法,真正應該負起責任的是飼主,而不是無辜被拋棄的流浪動物……」
夏攻城瞪著方框里那個看了就討厭的記者。
「新聞有什麼好看的?」天到晚打打殺殺,改看HBO好了。」他用很愉快的口氣,大聲的自言自語。
房間里,除了電視機的聲音,沒有任何回應。
他繼續枯坐在床上,緊盯著小框框一個多小時。
再看一眼牆上的掛鐘,中原標準時間︰一點整。
正常的這個時間,他早已睡得不省人事——一只小笨蛇也通常是趁著這個時候,偷溜上他的床……
「啊!我渴了!」一察覺腦子里浮起「危險」的念頭,他當機立斷地排開來。「去喝水。」
才打開房門,翠曇的香味便滿盈在鼻腔里。
真是夠了。
他沒有必要覺得不安,他終于擁有過去兩個月夢寐以求的平靜,那只笨蛇不是他三親六戚,他不必為她的安危擔心。
「你听見了沒有?夏攻城,那只笨蛇不是你的責任!」他大聲強化自己的心理建設。
那,為什麼他心中還是充滿罪惡感?
緊繃的表情面向窗台前的碧綠色花瓣。
半晌。
「該死的……」
「誰呀?三更半夜的……」
鐵門里面的木門拉開,女主人困倦的抱怨立刻沖進他的耳里。
「雅若是我很抱歉這麼晚了還把你吵醒。可是我剛才睡到一半突然想起公事包里面有一份非常非常重要的文件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不然可能會吃上泄漏公司機密的官司。所以求求你幫幫忙無論如何一定要告訴我你們主委的電話我必須立刻和他聯絡!」一口氣說完一長串話,他重重喘了一大下。
「什麼,什麼?」文若雅揉揉眼楮,一時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城,是你?你剛才說什麼?你要找主委?」
「對!你們管理委員會的主委,或者平常負責招領失物的人。」他急切地握著門上的鐵欄桿。
文雅若把外門也打開。
「我們這棟大廈的失物都是一樓的警衛室在受理……」她話還沒說完,門外的不速之客已經飛閃到電梯前。
「謝謝你,打擾了。」告完罪的那一刻,人也消失在電梯里面。
他火速趕到一樓大廳,向警衛描述那只公事包的顏色、外觀、大小。
「現在架子上是沒有什麼公事包啦!不過我剛剛才來換班,或許前一班的人有看到也說不定。」操著台灣國語的警衛伯伯告訴他。
「麻煩你幫我聯絡前一班的警衛,問問看有沒有人看見。」
「現在都這麼晚了……」然而,看到客人黑著那張臉的凶相,警衛伯伯不敢再推辭,拿起話筒幫他撥了幾通電話給其他同事。
沒有人看過任何公事包。
「不然就是晚上打掃樓梯的清潔工撿去了。」在他搶著開口要求之前,警衛直截了當的告訴他。「那個阿婆沒有行動電話,現在應該在掃其他公寓,我聯絡不上她啦!你留下電話,天亮之後我再幫你問問看,有消息一定立刻通知你。」
夏攻城無力地靠在櫃台前,用力爬梳凌亂的發絲。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
凌晨三點,他疲憊地開著車,駛在漸無人車的敦化北路上。
為什麼發現公事包不見的第一時間,他沒有立刻追上去找呢?為什麼他只讓雅若撥了通電話,就放棄了?
如果當時他立刻追查下去,或許現在已經把他的包包,還有里面的那只小笨蛇找回來了。
明明就沒有鐵石心腸的本錢,為何硬要逼自己扮演混蛋?
車子在紅綠燈前面停下,他無力地靠進椅背里。
懊吧!他是很想擺月兌她沒錯,可是……除了出生在錯誤的地方,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之外,玉京子並沒有做錯其他的事情,他有必要用這種方法惡意拋棄嗎?如果他依照原訂計畫,找到那家鬼花坊,把她連蛇帶花給還回去,不是很好嗎?
芭志燈變綠,他嘆了口氣,松開煞車,TOYOTA無聲地往前方滑出去。
他的公司就在這條精華干道上。車子經過時,他沮喪地瞥了眼對面的公司大樓。
嘰!
尖利的煞車聲劃破夜的平靜。
他沒看錯吧?夏攻城火速把車子往路邊一停,奔下來,隔著八個線道和一堆層層阻阻的行道樹,望著對面台階上縴白的小影子。
「小笨蛇?」他失聲喚道。
距離太遠,對面的小女孩張著茫然的雙目,望著與他反方向的馬路,並未听見他的呼喚。
他幾乎腿軟了,無力地吁了口長氣,抹過疲憊的臉容。兩個鐘頭的驚急、失措、焦慮,以最快的時間沉澱下來。
最後是,釋然。
玉京子呆呆坐在會計師事務所的樓下,完全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麼奇幻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方才她在公事包里躺得好好的,忽然發現包包自己動起來。她從空隙往外頭瞄去,赫然看見一張陌生歐巴桑的臉。對方正提著她藏身的公事包,不知道要將她帶到哪里去。
她不必形容自己有多麼驚訝和恐慌!
那位阿婆把公事包拎到一台三輪板車里,板車上有一堆發出異味的大塑膠袋。趁著阿婆轉身去掃地時,她連忙偷鑽出來,變回人形,拎著公事包一古腦兒先溜再說。
來到大馬路外,她才發現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在地,更糟糕的是,她連夏攻城那個臭家伙的地址和電話都不知道。
她茫然了一會兒,幸好在他的公事包里找到他公司名片,還有皮夾。她只好學電視上的人,招來一部計程車,把名片交給司機,讓司機載她到公司門外來等。
可是這麼晚了,辦公大樓里的人都下了班,連警衛室里都沒有人,她只好忍著想哭的感覺,坐在台階上,等待天亮時會來上班的他。
她越坐越覺得自己很可憐,越自憐就越想哭,想哭的感覺強烈到最後,反而掉不出眼淚來。
張著空茫的目光,看著街道上的車輛越來越少,她把自己緊緊縮成一團,拚命祈禱天趕快亮。
「你跑哪兒去了?害我找不到。」
然後,突然之間,那個被她咒罵了一千一百次的男人就出現在她眼前。
神情鎮定,語氣冷靜,目光清明,連一點罪惡感的影兒都找不到。
萬般恐慌的心情,在這一瞬間蒸發殆盡。
她瞪大眼楮,臉上的表情精采萬分,有一剎那仿佛想欣慰地大笑出來,但是嘴角一僵,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小臉登時垮了下來。
玉京子郁郁地看他一眼,繼續趴在自己的膝蓋上,抱著他的公事包,不搭腔。
夏攻城走過去,把包包提進自己手里。
一只大掌伸到她眼前。「走吧,回家了。」
玉京子看向其他方向,圓俏的眼眶紅紅的,理也不理他。
鮑事包突然放回她膝蓋上,她愕了一下,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個寬大的背部已經蹲在她眼前。
只遲疑了一下,她就提著公事包,慢吞吞地趴到他的背上。
夏攻城背起她,緩緩走向斑馬線。
兩個人都沒有多說什麼。
懊一會兒,一道細不可聞的嗓音從他耳後飄過來。
「你以後不可以弄丟我了。」
背著她的男人仍然靜靜往前走,從他身上沁出一種令人心安的氣息,好好聞。她忍不住把鼻子埋進他後頸里,呵……有點困了。
「……不會了。」低沉的允諾從前方飄過來。
「我餓了。」
「嗯。」
「我要吃涼面。」
「知道了。」半晌,他加了一句,「回家吧!」
午夜的街道上,大男人駝著背上的小女娃兒,一道黑影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