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恕儀扭絞手指頭,陷入極度恐懼不安之中。
頭等艙的旅客齊坐在貴賓室里,喝飲料看報紙,等待自己的行李被送進來,只有她不斷在走道上來來回回。若非她的肚子才微微隆起,其他旅客幾乎要以為她的「時間」到了。
「不行,我還是不行……」她踱回新婚丈夫面前,拚命深呼吸。「這真的不是好主意,我們還是先回台北去,打電話知會過他們比較好。」
「是你自己說早死早投胎,干脆直接殺上門,來個意外之喜,也好過讓他們事先準備炮烙的刑具等著你。」伍長峰安撫地牽過她,按坐在自己腿上。
「我現在覺得這個是很差勁的主意了。」
「你要通知就現在打。阿峰,手機給她。」她婆婆也老神在在。
看著遞上來的手機,她臉色如上,一把跳起來,來回、來回、來回,繼續踱步去。
「媽媽,來這里坐啦。」五歲大的伍仲祈拍拍他和老爸中間的位子,已經快受不了了。
「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再等一等……」她可憐兮兮地停在老公身前。
伍長峰看了一眼天花板,長聲嘆息。
「小姐,你三年前就答應要嫁給我,之後我只接到一堆搪塞的理由,一下子是擔心秋聲園轉型失敗,一下于是擔心老余和衣絲碧;好啦,現在秋聲園的業務蒸蒸日上,老余夫妻倆移居到馬尼拉去,也過得舒舒服服,你還要耽誤我的青春多久?對不對?老爸。」
「你們夫妻倆的事,自己解決。」伍父安然喝他的茶,完全置身事外。
「恕儀,你不要這麼緊張,親家翁又不是洪水猛獸,難不成還會吃了我們?」伍夫人不禁好笑。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可是絕對不是在她挺了一顆肚子出現的情況下!
嗚,都是他害的!她為什麼會讓自己又懷孕呢?
分明是他的逼婚「陰謀」!等她回過神來,肚子又漲大到四個半月。害她不得不同意先在台灣注冊,然後陪公婆回馬來西亞提親,補辦一次正式的婚禮。
依她對爺爺的了解,婚禮?沒辦喪事就不錯了。
她又開始焦躁不安地踱步。
「伍先生,行李已經送到,麻煩您到前面的櫃-簽收。」服務人員走過來,親切地招呼。
「謝謝。」
辦好入境手續,一家五口連同一位還在肚子里的寶寶,上了預先安排好的車子。
春光三月,風和日麗,正是「朝聖」的好時機。
車行距離吉隆坡市郊的李家越近,她的心就提得越高。到了最後幾公里,胃部下方被一只隱形的手揪住,死命往上一頂。
「停,停。」她虛弱地癱進伍長峰懷里,「我快吐了……」
一下地,她果然扶著車門吐了。
伍長峰又無奈又心疼。
現在早已過了害喜的階段,她分明是緊張過度。
他不禁對素末謀面的岳父氣惱起來。這些人怎麼搞的?從小拿狼牙棒和皮鞭教小阿嗎?不然怎會把她嚇成這副德行?
「你放輕松一點,我此你高,天塌下來也是先壓到我。」
她難受地趴在車頂上,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伍老先生看她這樣也不是辦法。「阿峰,你先帶她回飯店休息,我和你媽媽自己上門拜訪親家公。」
「不,不用了……」她虛乏地搖搖頭,畏罪潛逃只會死得更慘。「我好多了,我們上車吧。」
「小祈都被你嚇壞了。」回到車上,他指著後座的兒子。
伍仲祈果然一臉不安,媽媽的懼怕也感染了他。
「沒事,媽咪是自己身體不舒服。」她強打起精神,拍拍兒子的臉頰。
車子拐了個彎,駛進李家前面的巷道。
這片住宅區以小巧雅致的獨棟屋厝為主,頗似她以前的租處。她的兄嫂、父母、爺爺住在其中一棟的不同樓層。
到了。
他看著李家屋外的小庭院,突然很能理解她為什麼非租下新店的房子不可。這座雅致的庭院,與她親手布置的那一座,不正是一模一樣?她戀家的本性一直不變。
「準備面對現實了?」下車之前,他還嚇她。
「阿峰!」老媽給他個白眼。
「爸爸真糟糕。」連兒子都發出不平之鳴。
唉,被討厭了。
「走吧,要不要我抱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她連忙搖手。
不下車也不行,屋里的人已經發現門外停了一輛車,正從窗口探頭采腦。
他們一行人下車之後,房子的門也被推開來,李媽媽好奇地走出來。
「對不起,請問你們是……」
恕儀下意識縮到他背後。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棒著庭院的圍欄,伍長峰風度翩翩地行了個禮。
「媽,不好意思,我們沒有事先通知就跑過來。我是伍長峰,您叫我阿峰就行了。這兩位是我的父母,這小表頭是您的外孫,叫伍仲祈。」
「外婆!」伍仲祈甜甜地喚。他今天特地換上小西裝,打上小領帶,頭發梳服帖整齊,看起來完全是他英俊爸爸的縮小版。
李媽媽嚇了老大一跳。她只是出來應個門而已,怎麼劈頭就來一大掛「親朋好友」,還外帶一個沖著她叫「媽」的大男人?
「您您……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誰啊?」這下子連李爸爸都出來查看。
站在窗戶邊那個一臉吃鐵釘當三餐的老先生,應該就是讓恕儀畏之如虎的爺爺了。
伍老先生走上前,禮貌但不失威嚴地自我介紹。
「親家公、親家母,我們是恕儀的公婆,之前一直沒有機會和兩位見面,有失了禮數。今天我們特地從台灣飛來拜訪,還望兩位不要見怪。」
「恕儀?她還沒結婚啊!你們應該找錯人了。」
「我我我……我結了。」一聲微弱的認罪從那個高大男人的身後飄出來。
听這聲音很像……
「恕儀?!」李氏夫婦驚疑不定。
伍長峰把手伸到身後,和她五指交握,提供默默的支持。她深呼吸好幾下,終于凝聚足夠的勇氣,從他身後走出來。
「爸,媽。」她硬著頭皮叫人。
李氏夫婦目瞪口呆。
「你,你,你——」李媽媽指著她的圓月復,抖抖抖抖抖。
「外婆,我媽咪快要生弟弟或妹妹了。」伍仲祈笑得好甜,開始發揮他萬人迷的本色。
「你你……」手指轉移到小家伙的臉上,抖抖抖抖抖。
咚!
不再抖了,直接昏。
「媽!媽!」
「老婆!老婆!」
「親家母!親家母!」
「外婆,外婆。」
伍長峰料想過各種情況,唯獨缺乏這一種,他八成是全世界第一個剛露面就把岳母給嚇昏的女婿。
***
呃……有沒有誰可以來向他說明一下,為什麼最後是這種收場?
伍長峰仰頭看看天,天已經暗了。低頭瞧瞧左鄰右舍,每戶人家都炊煙裊裊。再向前望望岳父大人的家門,里面光影交錯,還飄出陣陣的飯香與談笑聲。
那,為什麼他一個人站在外面挨餓?
風居然還在吹,雲也還在飄,天氣依然那麼炎熱,依照他現在的處境,老天爺應該很配合地開始飄下細雪才對,這可比六月沉冤哪!
「你瞧不起熱帶國家嗎?」他抬頭對老天爺說。「你有種就飄點雪下來給我瞧瞧。」
「峰,你在和誰說話?」
救贖女神出現了,他幾乎哭泣。
「恕儀,我好餓。」他一臉委屈。
恕儀隔著鐵欄桿,塞一根雞腿給他。
「你還是先回飯店去吧。」她小聲交代。
「為什麼你們都進去了,只有我一個人被關在外面?」他恨恨地大嚼。
「爸和媽是長輩,又遠道而來,我爺爺最重禮數,不可能把他們拒于門外的。」她從桿隙間探出手,輕撫他的臉。
「小表頭為什麼可以進去?」
「他是他們的孫子和曾孫。」
「你不也進去了?」
「我本來也應該被趕出來的,托了寶寶的福才能進門。」她拍拍圓月復,眨著如小鹿班比一般無辜的眼。
「寶寶能住進你肚子里,我也有一半的貢獻好不好?」
「噓,就是因為你要負責任,現在才會站在外面喝西北風。」
他欲哭無淚地看著她。
「恕儀!」
一聲威嚴蒼老的喝喚從屋里震出來,擲地有聲。
「被發現了,我得趕快進去。」兩人隔著鐵欄桿交換一個擁抱。「你先回飯店去,叫點東西吃,不然胃會搞壞的。」
他仍然扁著嘴,不點頭也不搖頭。
她又模模他的臉,才轉身進去。
這次很快,不到三十秒又轉了出來,眼楮里閃著盈盈笑的星光。
「媽叫你進去。」
「你的媽或是我的媽?」
「你的媽。」
「她的邀請有用嗎?那間屋于好像姓李。」
「我的媽也听到了,又沒有阻止。」
「那你的爸爸和你的爺爺呢?」
他每次一賭氣就像個小阿,比兒子好不了多少。恕儀不和他多扯,主動拉開柵門。
「我的媽和你的媽都說,你想進來就進來,反正進來了也不會有人趕你。」她自己轉身先走。
這句話好耳熟,依稀就是當年他老爸要他傳的話。
是不是天下當岳父母的人都有心電感應,所以折騰人的台詞都大同小異?
「這是報應嗎?」伍長峰仰頭問青天。
如果是,他們家以前給恕儀受的氣可多了;假若一樣一樣報回他身上,嗚……日子有得挨了。
「爸爸,你真的不進來?」
連兒子都向他耀武揚威,可惡。
「來了。」
他振作起精神。區區一個老爺爺算什麼?難纏的人難道他還踫得少了?
前方有一場硬仗,而伍家的男人從來不會臨陣退縮。
我有兩枝槍,長短不一樣,長的打敵人,短的打姑娘……
他無聲唱起「改良式」軍歌,踩著正步,雄壯威武地朝戰場出發。
暗淡的月影被薄細的長雲掩著,迤灑在巷弄問,匆隱匆現。
待這片細雲散盡,朝陽將會升起,接著又是另外一天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