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Miss池,後天要送廠的清樣已經拿回來了,-要不要看一看?」美編部門的小沉拎著一紙牛皮紙袋,敲了敲她辦公室的門。
池淨頓時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她連忙攏了攏一絲不苟的髻,藉由這個簡單的動作掩飾方才的失神。
接過廣告清樣,她仔細檢視了一遍,輕點螓首。「應該沒其它問題,上次的幾個錯字也都校正了。你們能夠盡早送廠印刷,就盡量提早,下周就得先把第一批海報送到各大連鎖書局。」
「OK。」小沉的姆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大大的圓。「Miss池,-很適合穿米白色,今天看起來好漂亮。」
「謝謝。」池淨溫柔的笑了笑。
她今天穿著米白色的軟絲長褲,搭配同色系絲質上衣,整個人看起來飄逸而靈氣。腦後青絲雖然扎成一絲不苟的髻,薄薄的劉海卻讓老氣發型平添了幾許年輕的感覺。她白皙的嬌容上除了口紅,不施其它妝彩,看上去一如往常的清麗淡雅。
「經典藝術經紀公司」里,有大半的員工習慣稱呼她「Miss池」,因為譯音听起來肖似「秘書處」。她身為老板的執行秘書,「秘書處」的稱呼倒也名實相符。「池姊,晚上我們要替美芳慶生,-要不要一起來?」坐在她門外的工讀生小妹跟著探進頭來。
「對啊!一起來嘛!」小沉也熱心的邀約。
「謝謝,可是我今晚還有事,不去了。」她很委婉的回絕掉。
「池姊,我們每次找-去吃飯,-都推說有事。」彩雯不依的撒起賴來。「對不起,我家里真的有事。」她無奈的攤了攤手。可想而知,晚上赴會的一定都是那票年輕愛玩的同事,她鐵定是話不投機的。
彩雯還想再接再厲說服她,她生怕招架不住,連忙指了指桌上的幾份文件。「我手邊還有一堆文書工作要處理,不能陪你們聊了。」
「好──吧──」彩雯的聲音拉得長長的。晚上又少了一個可以拗請客的人了,真悶!
懊不容易送走了兩位小朋友,池淨吁了口氣,靠回椅背里。
其實稱他們小朋友有些不太公平,小沉今年也有二十八了,小她兩歲而已。然而,她就是感覺自己比他們滄桑很多,彷佛是上一輩的人。
敗難相信,歸返台灣已經三年了。猶記得當時一身病苦的她站在家門前,著實嚇駭了親朋好友們。大家只知道她和裴海離婚了,細節她不願談,別人也不好問,懸案就此擱了下來。
彷佛那一年半的婚姻從未存在過。
經過四個多月的心靈療養期,她強迫自己必須振作起來。簡明麗一直鼓勵她回到天池藝廊,然而,舊有的工作崗位上余存了太多的回憶,她暫時承擔不起。于是,在得到學姊的諒解、並婉拒了她的邀約後,池淨選擇一間新成立的藝術經紀公司落腳,擔任起老板的執行秘書一職。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三年的光陰,她不輕談感情,不接受追求,只專心投注于工作上,下了班準時回家,過著猶如工務員的規律生活。
這段期間,裴勁風曾試著聯系她,卻被她一一回絕。當年為了顧全他們的父子情,她生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她已不再是裴家的媳婦,對他也算仁至義盡。
試了幾次不得要領之後,裴勁風終于放棄了,此後再也不曾打擾過她的生活。和裴海在英國一別,倏忽已三載了。
兩人雖然再不相逢,她仍听得到他的相關動向,有時從報紙,有時從雜志,有時從同行之間的口耳相傳。後來彩雯進入經典工讀,首席偶像就是──「那個在全界都好有名、又帥又有才華、又賺好多錢、東方人之光的超級大帥哥」裴海。于是,她就更能听到關于裴海的點點滴滴。
正經的消息有他在何年何月,于某處某地舉辦了某某主題的個展;或某某國的某某大學頒給他某某成就獎。
倘若三年前裴海的聲望稱之為「如日中天」,那麼三年後的他已成為一則傳奇。他強烈的個人魅力,以及作品顯透的光華,在在滌訕了他的大師級地位。
八卦消息自然也是免不了的。偶爾他會被記者拍到偕同長笛美女在高級餐廳共膳;抑或和某位艷美的超級名模同游意大利;再不然便是珠寶贈紅粉知己,再添一椿香艷美談。
裴海的鑒實力自然是無懈可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選焙手表一定找泰格休爾,暴發戶才買勞力士,而布瑞特林又太小家子氣。物色珠寶先考慮古青斯基,瓖工、切工就看第凡內,除非迫不得已才上卡地亞──這些都是他的品味和習慣,她仍然深深記憶著。可以想見,那位收受他饋贈的紅粉知己,當天一定笑展了整夜的歡顏。
罷了。罷了。這男人再與她無瓜無葛了。池淨硬生生斬掉心頭的嘆息,潛心沉回工作里。
下午五點半,池淨收拾好皮包,熄掉辦公室的燈。一走入電梯間,彩雯正靠在大理石牆上等候其它同事,最新一期的國際藝術月刊被她有一搭沒一搭的翻閱著。「嗨,你們好好玩,我先走了。替我向美芳說一聲生日快樂。」她輕扯一下大女孩的辮子。
「OK,ByeBye!」彩雯咧開輕稚爽朗的笑紋。
下班尖鋒期,電梯以龜速移動于各個樓層之間。她耐著性子等待。四樓、五樓……還有八層樓。
「啊!」冷不防,彩雯爆出一聲大叫。
「怎麼了-?」池淨驚魂甫定的輕撫胸口。
「哇!怎麼會這樣?偶像破滅了,嗚……」彩雯滿臉沉痛,指著雜志上的「藝界人事動向」。
「我看看。」她好奇的接過來。
「嗚,我的偶像居然訂婚了……虧我還一天到晚夢想他會來台灣,到時候我要穿超級緊身勁爆火辣的短裙去勾引他。結果裴大帥哥居然敢不等我,自己跑去另結新歡,還快結婚了,嗚……太傷我的心了。」彩雯夸張的捧住胸口,簡直是痛心疾首。她怔怔捧著雜志,以近乎呆滯的心情,仔細咀嚼報導中的每一串字與句。(藝文花訊)古刀劍藝術的發揚者裴海,近來傳出喜訊,已與所屬經紀公司的董事長千金訂婚。
據悉,-娜.艾地格出身于名門世家,芳齡二十五,教養良好,目前服務于家族經營的藝術經紀公司。三年前裴海與該公司簽約時,-娜即被指定為他的貼身經紀人。由于裴海的舊約即將到期,如今傳出此一喜訊,家族長輩有意籠絡的心意不言而喻。對于外傳的政治婚姻一說,-娜主動表示,她和裴海已經相戀多年,兩人純粹是兩情相悅。
經紀公司發言人也私下透露,由于裴海目前正忙于五年一輪的世界巡回展。待展示會結束後,兩人將擇吉時舉行婚禮。
他要結婚了。他又要結婚了。
她茫然的讀完報導,茫然的合上書頁,茫然的踏進電梯,茫然的投入下班人潮里。她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只曉得胸膛里空空蕩蕩的,一縷丹心彷佛失了著落。他愛上別人了。他要結婚了。
她茫然的進入臥室里,在有限的空間內走來走去。原來以前的自以為灑月兌全是假的,現在真真切切的听聞他即將結婚,舊有的傷口又被掀拔開來,血淋淋的,狼籍不堪。以後,便是想自以為灑月兌,也沒有必要了。他要結婚了。他即將成為別人的。四周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好淒冷,好孤涼……
她捧著一顆空洞的心,旋開收音機,讓喃喃低訴的細語充斥于四面牆之間。如果不放一點聲音出來,她怕會听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他終究還是愛上別人了……
收音機里幽幽涼涼,傳來女歌手的吟唱。
陰天,在不開燈的房間,當所有思緒都一點一點沉澱。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還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
香煙氳成一灘光圈,和他的照片就擺在手邊。傻傻兩個人,笑得多甜。
開始總是每分鐘都妙不可言,誰都以為熱情它永不會減,除了激情褪去後的那一點點倦,也許像誰說過的貪得無饜。總之那幾年,感性贏了理性那一面……回想那一天,喧鬧的喜宴。耳邊響起的究竟是序曲,或完結篇?感情說穿了,一人掙月兌的,一人去撿。
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女人實在無需楚楚可憐。總之,那幾年,你們兩個沒有緣。薄暮漸漸蓋過天白,孤燈不明,情思欲絕。她卷起簾帷,獨望著天上的一輪皎月。母親曾在房外喚她出去吃飯,她不應也不理。
不是已經想開了,不再為他傷懷了嗎?
這天夜里,台北沒有下雨。
而,她哭了。
切切的傷鳴應和著回蕩的歌聲︰總之那幾年,你們兩個,沒有緣……
***高八度的興奮叫聲一路從電梯間燒過來。彩雯重重擂了辦公室門兩下,不等她應聲便主動推開來,紅撲撲的小臉盈滿了歡欣的光彩。
「池姊,-听說了嗎?裴海的台灣巡展要和我們經紀公司合作耶!今天下午老板和幾位重要主管要到那個-娜小姐下榻的飯店,與他們談合的耶!-也會去嗎?」「不會。」她放下剛結束交談的話筒。「談合約又不在我的職務範圍內,我只負責公司內部的事務。」
「真的啊?」彩雯好生失望。「我本來還想,如果池姊也會去,就可以順便幫我跟裴海索取簽名照。不過他會不會露面還很難說啦!說不定就只有那個-娜小姐出面當代表。」
池淨嘆了口氣,實在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上回哭完了那個夜之後,她已下定決心,從此不再讓裴海影響自己。所以,她一點也不想談裴海。
「「那個-娜小姐」是他的隨行經紀人,他當然不必事必躬親。依裴海的個性,要是有人敢拿這些閑瑣的事煩他,早被他轟出大門了。」她耐心的解釋完,又俯首埋進文書工作里。
「池姊,-講得彷佛和他很熟似的。」彩雯奇怪的盯著她。
她心頭一窒。「裴海脾氣欠佳又不是新聞,行內人人都曉得。好了,我今天忙得很,-別來纏著我聊八卦。」
「好吧!我去拜托張姊好了,听說她今天要去當會議記錄。」小別車頭又興匆匆的刮向另一個戰役區。
池淨靜坐了半晌-娜下榻的飯店,那表示裴海並不住在同一個飯店里-?他們離婚時,裴海把台灣的產業全過給了她。當時她不肯要,他也不收回,那些房產就這麼擱著了。以裴海的性情,他不會在未征詢她之前繼續使用那些產業,所以她不免有些好奇他來台期間究竟落腳于何處。
停!裴海已經不是-的問題,別再想他。大腦專斷的下發一項指令,她嘆了口氣,重新鑽回工作堆里。
跋約協商的過程並不順利。隔天老板進入公司,立刻把她叫進去,淅瀝嘩啦吐了兩缸苦水。
「-都不曉得那家伙脾氣多壞,昨天我們才剛進門坐定,-娜也才剛開始閱讀兩方的文件而已,那個裴海莫名其妙晃過來,嘰哩咕嚕就講了一堆什麼「膿包、「擾人安寧」、「要談也不看看人事時地物數」,真是氣死我了。」老板大人長到如此年紀,還不曾生受過此等待遇。
「他罵人?」她倒是不太意外。
「罵?他肯罵就好了!」老板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根本是凍死人,幾句冰冰冷冷的嘲諷把我們凍得直打哆嗦。再不抱頭鼠竄,連這張老臉都給他刮了干淨。」不用吼罵的?池淨大為驚異,這可不像以前火性子的他。
「不是-娜負責和我們交涉嗎?裴海怎會在場?」楞了半晌,她終于問。「誰曉得他們在搞什麼鬼?」老板沒好氣的說。「而且裴海態度差也就算了,好歹撂完幾句話,他人就走了。倒是那個-娜,真真太可惡!姿態擺得超高不說,我們提出來的宣傳活動,她沒一項肯配合。再這樣下去,根本不用談了嘛!」
不談最好,正合我意。池淨心里暗暗祈禱。
「池淨,今天-替我跑一趟,帶著業務主管們一塊兒去-的耐性好,個性又溫和,或許受得了裴大師裹腳布似的臭脾氣。」老板終究還是不願放過這條名揚國際的大肥魚。「我?!可是……」一陣心慌意亂的情感驀地橫掃過她心田。
老板大人揮了揮手。「就這樣決定了-先出去準備吧!業務部已經約好今天下午三時,地點仍然在凱悅的商務會議室。」
「……是。」她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情況猶如五年前的重演,當年是簡明麗分派她去找裴海簽合約,而今卻換成新任老板了。
為何每個人對裴海有意見時,總不約而同的推給她呢?她徹頭徹尾的覺得郁悶。***大敵當前。
雖然懷著如此戒慎恐懼的心情來赴會是很可笑的,但池淨就是控制不了揪在胸口的重擔。
她既想見他,又想避得遠遠的。見他,是為了瞧瞧這三年的遞嬗在他身上寫下何種改變,不見他,是怕愈合中的心又再一次裂開來。
商務會議廳內,神情緊繃的不只她一個人,隨行的企畫經理和行銷公關經理眉囚鎖,還對昨天的不歡而散印象深刻。
「池小姐,老板交待這合約一定要談成。佣金方面,彼我兩方在昨天已經達到共識,比較困難的是後續的宣傳活動。待會兒對方的姿態若仍是擺得比天還高,-也別放在心上,就當是被啄木鳥啄了一口,能把合約談下來最重要。」公關經理怕她稍後受了氣,先湊近耳旁來面授機宜一番。
「我知道。」她以安撫的語調回復他。
「今天裴海應該不會來。倘若真的來了,-別理他就好,會叫的狗不咬人。」企畫經理也加進來咬耳朵。
那你就錯了。裴海偏偏會叫也會咬人,咬起來還痛徹心肺。
「放心,他不敢罵我。」她淡淡的說。哪來這麼大狗膽!
門被輕扣了幾下,對方的經紀代表姍姍踏進來。一女一男,女的是-娜,男的是他們公司的助理,沒有裴海。池淨的心稍微平穩了一點。
檜木會議桌旁,兩方人馬各自盤據了長桌的兩側。她坐在面對門口那側的最右首,兩位經理坐在她旁邊,-娜則坐在對面中間,位于她的斜對方。兩派人馬很有幾分隔岸對壘的味道。明明是合作,怎麼會弄得如此草木皆兵?她心里忍不住懊笑。等所有人坐定後,企畫部經理主動替兩方介紹。「池小姐,這位是裴先生的經紀人,-娜.文地格小姐;艾地格小姐,這位是池淨小姐,今天我們老板不克出席,由她全權代表。」
「請叫我-娜。」-娜主動向她伸出手。
池淨和她對上了視線,娥眉幾不可見的蹙了起來。她們兩個長得好象!
她們的酷似,在于氣質和外形打扮上,並非五官相像。東方人和西方人的輪廓極難踫上相肖的。
池淨記得雜志上照片的-娜是一位金發美女,坐在眼前的年輕女人卻將金絲渲染成深褐,已近乎黑色。她的秀發以平板燙拉直,披散在肩後,年輕嬌艷的面容只薄上了一點粉底和口紅。
這種清爽素雅感覺……她恍如看著一個年輕五歲的池淨。
反倒是她自己,今天特地把秀發綰成了髻,再戴上一副平光眼鏡以增加權威感,整個人看起來冷淡而嚴肅,不若平時的柔善可親。
「首先,我想為昨天的事向三位致歉。」-娜的態度比昨天友善很多。「裴先生臨時有事來飯店找我,卻不知道我們正在開會。各位也明白藝術家很少有耐性好的,所以才會弄得大家如此尷尬。」
接收到-娜的開場白後,她連忙攏起散亂的思緒,專心于公事上。
「別客氣,兩方能達到最後的共識比較重要,讓我們進入正題吧!」她率先翻開合約的第一頁。「在佣金抽成方面,昨天已經談出一個令彼此都很滿意的結果,我想今天就直接商討下一個項目。」
叩叩。輕而徐緩的敲叩聲中斷了兩方人馬的對談。
所有人直覺抬起頭,望向敞開的門口。裴海懶洋洋的倚著門框,白色長襯衫從兩邊袖口卷起至手肘,緊身藍色牛仔褲襯出一雙碩長的腿,閑適中散出尊貴和優雅。他仍是一個這樣好看的男人!池淨怔忡想著。
他把頭發剪短了。原本及肩的長發,現下變成近乎平頭式的短發,更加重了雄性的剛猛有力。
三年的鴻溝彷佛消逝,生命軌這一下子又拉回原點。她怔忡和他對視,那副深不可見底的眸光也牢牢攫住她,在她臉上、身上搜尋時光的痕跡。
「海,你怎麼又來了?」-娜連忙放下手邊的所有資料,花蝶蝴似的翩迎上去。兩分鐘前的專業冷靜,在見到他之後,全轉為熱戀中女子的嬌美。
埃?當年連她都沒有稱呼他「海」呢!池淨從魔咒中掙月兌出來,立刻強迫自己回開目光。
「我昨天不慎中斷了你們的會議,心里好生愧疚,今天特地過來看看。」裴海拉開長腿,嗓音帶著幾乎難以辨別的笑意。
池淨忍不住又瞄他一眼,赫然發現他就坐在自己正對面。她連忙又低下頭。台面下,企畫部經理偷偷踢她的足踝,示意她從現在開始加強警戒,進入備戰狀態。「呵,難得你肯出席這種會議,平時是求你都求不來的呢!」-娜也坐回他的身邊,俏臉正笑得嬌甜燦爛。「各位,我為剛剛的中斷致歉,讓我們回到正題吧!」「談完了金額,我們希望能進一步確定行銷公關的事宜。」池淨以著極度公事化的語氣開口,視線完全不瞟向正對面。「展示會就在兩個月後了。下星期開始,我們打算全面在媒體上發送廣告,屆時希望裴先生能配合參加一些廣播節目的訪談,以及電視節目的通告。」
「很抱歉。關于宣傳事宜,我們昨天已經解說得很清楚了。」-娜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公事化的微笑。「裴先生素來不喜歡公開露面,連敝公司的經紀合約上都言明不能強制他亮相。況且裴海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大師,名號已經夠響亮,我們相信以他的身分和地位,也不適合再出面做宣傳了。」
「話雖如此,台灣的藝術生態與國外不同,民眾普遍對藝文性的活動較為冷感。多數人是抱持著看明星的心態來看裴海,「裴海的作品」反而擺在其次。這個無奈的現象讓身為台灣人的我很難以啟齒,但它終究是事實。所以我們需要裴先生的大力配合,才能順利把這次巡展辦得有聲有色。」池淨很有耐心的解釋。
「好。」低沉的聲音發自于她的正前方。
正欲開口回辯的-娜怔了一怔。「什麼?」
「好,我配合,還有呢?」裴海定定望住身前的人兒。
池淨被他盯睨的部分彷佛有兩道隱形的火在焚燒。
「另外,開幕首日一定會舉行開幕酒會,我們希望裴先生當天能出席,並發表一篇簡短的演講。」她頭也不抬,繼續往下念-
娜面露難色。「池小姐,真的不是我有意刁難,但裴先生……」
「好,我去。還有呢?」裴海又忽然插口-
娜的秀眉擰了一下。許是因為有些下不了台,當然,更或許是因為裴海的眼光從頭到尾盯在池-身上,移也不移分毫。
池淨仍然固執的把注意力定在-娜身上。「另外就是海報的問題。我們希望能安排裴先生進攝影棚,拍攝海報專用的宣傳照。」
「我們總公司備有完整的檔案照片,如果您有需要的話,我會請他們把印相簿寄過來,讓您們挑選。」比起方才努力幫心上人爭取的態度,這回,-娜的口氣比較淡了。「-娜,我希望您能了解,敝公司希望拍攝的是具有台灣本土風味的宣傳照。」她柔和但堅定的強調。注重個人權益以及合約精神固然是好事,但這些美國人也未免官僚得離了譜-
娜精致的細眉皺了起。「很抱歉,我們……」
「好,我拍。」裴海兩手盤在胸口閑閑坐著,身形顯得魁偉而巨大。「還有呢?」「海!」-娜終于瞪住他。
連企畫和公關兩位經理都下巴垂下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是昨天還暴躁得像只熊的裴大師嗎?他們的視線來來回回的,不斷游移在氣氛詭異的兩人之間。池淨,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
因為她窘斃了!
他一定要做得這麼明顯嗎?她只要想到事後得應付兩位主管的垂詢,以及可能傳回公司的流言,她就一個頭兩個大。
「大致就是這樣。我們今天回去把合約打好,明後天就可以安排簽約。」企畫部經理主動替她回了話。
結果贏得裴海一個老大不高興的斜睨。
此處非久留之地!池淨當機立斷,即刻拿起鉛筆把條文的增刪部分修改好。然後,她頓了一頓,不大情願的把草約推往裴海的方向。
「裴先生,這是今天的討論結果,請您過目,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提出來。」她的視線最高只觸及他的頸部下方,接著便游移開來。
裴海聳了聳肩,探手將文件挪到桌面前。修長有力的手指不期然間觸上了她的指尖。池淨彷佛被火燒灼一般,火速縮彈回來。
其它人都被她劇烈的動作嚇一跳。她尷尬的握緊雙手,醉人的粉暈色染紅了雙耳。裴海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低頭開始翻閱起來。
「筆。」他忽然頭也不抬的向她伸出手。
她楞了一下,直覺把手上的鉛筆替過去。
裴海接過來,咻咻刷刷的畫掉幾行宇,又添上幾個字。再翻頁,足足看了十分鐘,終于點點頭,把草約推回她桌前。
「沒什麼問題了。」他靠回椅背上,一副肩膀寬得不可思議。「筆還-,謝謝。」鉛筆遞在半空中,池淨瞪著筆桿半晌。那只筆是她握熱了的,現在上頭卻有他的體溫……
「您留著吧!」她低頭收拾好合約,率先站起來。「既然雙方都達成共識,我們先告退了。」
「很高興和貴公司合作。」-娜的態度明顯冷了許多,已失卻初開始的友善明朗,尤其對她。
所有人隨之站起來,握手的握手,客套的客套,只有裴海仍然大剌刺的坐在原位不動。
她一一握手,握到最末免不了輪到他。由于她的站姿比他的坐姿更高,而人視線互相交纏了幾秒鐘。
「謝謝您的配合,裴先生。」她幾乎創下金氏世界紀錄中最短的握手時間。然後,落荒而逃。
***離開飯店後,她並沒有隨著兩位經理回公司,只請他們幫忙告事假,謊稱有事要回家。
她沒有回家,只是漫無目的地晃著。
第一次覺得台北是個空洞的城市。那首歌是怎麼唱的?這城市如此空虛,天地彷佛也失去主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天色已經全黑。華燈閃爍,將她包裹在絢爛里,顏色卻染不勻紛亂的心。
她隨便買了個熱狗面包裹月復,來到馬路旁,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等她再度回過神來,她已經佇立在暗夜的北投山區。
星月燦放,四下無光。裴氏舊宅彷佛一只沉睡的巨獸,靜靜伏臥在山中。新婚的記憶回到腦海。
遍後不久,他們沒有立刻出發去度蜜月,反而在這深山里過了一個月只羨鴦鴛不羨仙的生活。他不工作,她沒上班,兩人廝守在宅子里。笑鬧,談天,吃販,听音樂,耳鬢廝磨……
曾經那樣充滿甜蜜愛意的大宅,如今卻寂寥得彷佛從沒有人住餅。
她輕輕嘆息──伸手從老地方取出藏放的備用鑰匙,她開門進去。屋內和屋外,一樣靜謐冷清。她慢慢走進門,經過客廳,上了樓梯,來到昔日的臥房前。空氣中漾著久無人居的塵埃味,隱隱約約,男人與女人的笑語猶在耳邊回蕩。
「該起床了,你別再鬧我,給鄧伯發現了好丟臉。」
「-以為他不曉得我們關在房里做什麼嗎?」
那些舊日的甜蜜回憶……
她推開門進去,對面落地窗的簾布半掩著,皓月迤邐了一地鉛華,替房內的濃黑淺亮了銀白。
直直走到窗前,憑著窗兒遠眺,夜幕繁星點點。
啪嚓一響,角落亮起一點火紅色的星芒。她回過身。
夜,仍保護著兩個人。他隱在墨色中,她背在月光里,兩人瞧不清彼此,也瞧不清自己。
他也來了,和她一樣重游舊址。這算是默契嗎?淡淡的煙味飄向她鼻端。「別抽那麼多煙。」她輕聲道。
煙頭火光只讓她看見他的下半張臉,淡淡紅影中,他薄而性感的嘴唇往上勾起來。「我的小淨,還是如此溫柔美麗,卻又如此冰冷疏遠。」他的聲音縹緲而悠遠,低低震蕩著空氣因子。
她回下水眸,幽幽望向窗外的庭景。夜色里,什麼都看不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三年未見,他們都變了。他變得更內斂,昔年的鋒芒外露和銳利,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影子;而她,她變得更沉靜,溫柔輕綬如舊,卻褪去那股小鳥依人的嬌澀。景物俱在,人事已非。
「我已經不是你的小淨了。」她輕聲道。
他再度開口時,沉啞的嗓音彷佛來自遙遠的地方。「謝謝-提醒我。」
沉默又成為夜的唯一語言。
她靜靜等著。不久,香煙的味道消失,門-響起輕微的吱嘎聲,然後,他的味道也消失了。
她仰起螓首,禁忍的淚珠終于滑落玉頰。明明已在心頭允下諾,卻又因何為他落了淚?
夜露深重,月影移向天際,只有她獨自留在深山里──一個距離海好遙遠的地方。注︰本章節中所提及之「陰天」一曲,由李宗盛作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