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客廳籠罩在舒適的暗影中,萬籟本該俱寂,嘀嘀咕咕的交談聲卻從放置電話的角落搖曳出來。
「如何,我二話不說地收容了你,還算夠朋友吧?」鄧冠旭遠在話筒的另外一端邀功。
「若是咱們哥兒倆彼此的默契再短少那麼一、兩成,老哥哥可就不敢擔保看得出你的意圖。」
「是是是。」瑞克壓低了嗓聲笑罵。「多謝鄧大導賞口飯吃,收容小的賴在你麾下服侍,小的日後務必為您勞心勞力、死而後已。」
「少無聊了。」鄧冠旭的語意忽然轉為正經。「我和你起碼三年沒見,沒想到頭一回在台灣重逢,你倒扔給我一個胭脂炸彈。一會兒拜托我接收一個小小堡讀生,一會兒又放棄隱姓埋名的計劃,義務投效到我的片場出力,以前從沒見過你為哪家大姑娘如此熱中過,怎麼?這回玩真的?」
「我玩真或玩假又有什麼關系?反正大姑娘巴不得我包袱款款,趁早飛回美國大熔爐。」他忍不住抱怨。「對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芳菲知曉你和我有學長、學弟的關系,假若讓小妮子發覺是我幕後走私,將她弄進你的公司打工,小弟我再生出十二張厚臉皮也不夠她剝……」
「嗯哼!」
冷不防冒出的咳嗽聲險些驚落他手中的電話筒。
女性的音頻。
瑞克頸後的褐色發根產生通電效應,一絲絲挺直如電線桿。
懊不會……那麼衰吧?他小心翼翼地回頭。
「已經十二點了,還不肯睡,與朋友溝通悄悄話?」趙媽媽似笑非笑地杵定在他身後,阿浩勉力睜著沈重的眼皮,陪同主人巡視領土。
長輩大人听見多少?他暗問自己。
目前為止,趙氏一家老少之中,僅有趙方祺與他勾結,其他成員尚且不曉得自己和芳菲的工作有關聯。若非需要借重小表頭的游說,他本也不打算與趙方祺分享秘密的。
「反正明天是星期日,休假一大,今晚遲點入睡也無所謂。」他吐露出一副‘今天天氣很清朗’的悠閑口吻。
幸好趙家客房未準備分機電話,所以他躲縮在客廳說悄悄話還算挺正常的。奇怪,以前他從沒注意到,原來趙家母女倆的聲息與外形擬塑得極端肖似。「oK,記得把聊天的音量放小,以免吵擾了其他‘閑雜人士’。」趙媽媽依然說笑得壞壞的,回頭踏上二樓梯道時,竟然還拋下一句含意深重的暗示。「當心隔牆有耳。」
瑞克狼狽地目送她進入二樓地帶。顯然女主人該听見的消息都捕捉到了。趙媽媽抿著嘴唇暗笑。也虧得瑞克小子不嫌煩,千方百計安排菲菲涉入電影工作,強迫她主動了解他過去幾年的工作型態和環境,也唯有如此,他才能拉近兩人生命中缺乏交集的部分。既然人家願意為女兒花費這番心思,做老媽的哪還有不高興的道理?
但願小女娃別讓自尊遮翳了明楮才好。
登上二樓長廊,女兒的閨門微微闔掩,縫隙間透出幽晃晃的輕盈燈光。
「還不睡?」她風韻猶存的臉蛋探進嬌女的閨閣。
芳菲手足乏力地癱進床榻裹。
對她而言,每個周末就像一場球賽的中場休息部分,尤其她的球場最近臨時摻進一腳鋒芒畢露的球員,將平穩的局攪和成黑漆漆的混水,更需要握緊每一絲可供喘息的機會。好不容易耐到痛快睡暈過去的機會,她的大腦偏偏不肯合作,拒絕讓周公下凡談天。
「我再兩分鐘就out了。」她翻身埋進枕頭裹。
「片場堡作真的那麼酷重到把你累成像狗一樣?」
「唔唔——」下方半公尺,阿活的狗頭跟著伸進來,不滿地仰腦瞥了女主人一當狗有什麼不好?
「對不起。」趙媽媽拍拍愛犬的頭頂心。
「媽媽,你趕他走嘛!」她埋進枕頭裹,悶悶的抱怨聲潑散在閨房內的每個角「阿浩又哪里招惹你了?」趙媽媽瞪了瞪圓碌碌的大眼。
「誰在跟你扯阿浩?」她一骨碌坐直身體。「人家是指那個里肌肉啦!他好煩哦!我連出門打工都擺月兌不了他的陰影。都怪你和老爸當初答應收留他,否則哪會惹出這麼多不便。」
「如果找趕他回去,家裹只怕有人會想念他至死吧?」趙媽媽嘀嘀咕咕地嚼舌頭,踅近她床沿佔據一小方空位。
「這個問題你就得去詢問當事人——趙方祺啦!」她越來越懂得撇清的技巧,全是被那塊里肌肉激發出來的。
「小姐,人在福中不知福哦!你也不想想看全世界有多少影迷必須花錢才能進電影院看他兩個小時,而你平白坐觀美景,居然還不懂得知足常樂?」趙媽媽樂得旁觀這一池‘趙家春水’被異性攪亂。
「什麼嘛!」她同情那票肓目的善男信女。「你都不曉得,自從兩天前這家伙回台灣的消息曝光之後,片場成天擠滿了記者,閃光燈每兩秒鐘亮一次,弄得大伙兒不得安寧,進度已經發生落後的跡象;害我現在連接近他身旁兩公尺都覺得忌憚,深怕讓記者逮著了把柄,私下把我揪到場外去接受質詢。我快精神崩潰了。」「那你就少在公開的場跋接近瑞克,不就萬事oK了。」母親大人奉行樂觀主義。
「可是我疏遠他,其他女性工作人員可舍不得放棄這塊肥肉。」她憤嘟了小嘴。「她們巴不得沾點瑞克-吉爾柏的光,讓攝影記者拍個正著,正好可以跟著雞犬升天。」
沒想到二十一世紀來臨,現代女性竟然留存著倚靠男人出名的思想,委實要不得。「說了半天,原來趙姑娘只是擔心外頭的狂蜂浪蝶偷采了純情約‘家花’。」趙媽媽竊笑。
「誰說的?」她的俏顏驀然赧脹得紅通通。「我巴不得他趕緊相中情投意合的姘……女朋友,成天賴在外頭幽會,越少回家越好。」
「是嗎?」趙媽媽涼涼地把玩手指,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最近在影劇版讀到一則花訊,英國美艷女星莎莉安東尼計劃下個月來台訪問,假如時機表配合得起來,或許瑞克會公開去機場迎接她呢!願上天成全你的心意,讓這對郎才女貌的巨星踫撞出愛情火花。晚安。」
芳菲怔怔目送老媽離開自己的香閨,眼中卻視而不見。
莎莉安東尼,好萊塢急遽竄升的性感金發艷妹。
三年前她與里肌肉聯合主演一出浪漫冒險電影,兩人在拍片期間傳出緋聞,據說莎莉的未婚夫忍耐不了綠雲罩頂的嫌惑,因此而與她解除婚約。但隨著影片殺青,瑞克金童與莎莉玉女也晃晃手帕說再會。
但,里肌肉的舊情人居然即將出現。
她早就知曉‘好萊塢夢工廠’混合了肉欲橫流的暗穢,也從不曾冀望瑞克吉爾柏仍然保存了‘余瑞克’的本質,既然如此,一旦听聞他之前的粉紅色韻事不應該感到意外才是。
芳菲倒頭蒙住螓苜,不願再去猜疑他曾經經歷過的紙醉金迷。然而,自瑞克當年出國、加入電影世界、走紅、直到重新出現在她眼前為止,她第一遭感受到自己與‘青梅竹馬’的分隔,遠比想像中更加深廣。
可芳心兀然衍生難以忍耐的厭惡感,對他,也對自己。
「菲菲,晚安。」深褐色的頭顱從門框的外緣伸進來。
「走開,鬼!」」
一顆胖嘟嘟的枕頭炸彈以必殺的速度臨空投下來。
「噢!」瑞克捧捂著賴以為生的俊臉跌出場外,不戰而敗。
懊色?
這個新興罪名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鄭導演被人勒索!
芳菲訥楞地執著米白色的打字紙。
短箋正面畫落幾句簡捷的字語「你有種,敬酒不吃吃罰酒,大伙等著瞧。」
乍看之下雖然截頭去尾的,也足夠讓人明了文詞以外的恫嚇意味。
自上個星期起,大隊工作人馬駐扎在基金公路側畔的海邊,趕拍男女主角漂流同荒島的劇情。眼看著怨毒的烈日烘乾大家體內儲藏的水分,她于是單獨回進收納茶水和飲料的小營車,替工作人員沖制冰紅茶。不意踫了落衣帽架上的男朋防曬夾克,從腰際袋縫滑出一團擰爛的廢紙。
夾克是屬于鄧冠旭的,那麼,威脅函件的收信人也是同一人嘍?
芳菲直覺浮想起幾周前曾經瞥見的午餐光景——四名滿臉橫肉的流氓,圍堵瘦小微弱的導演。
糟糕!這件要緊事可張揚不得,她必須先找一個嘴巴牢靠的伙伴,仔細商討對策。里肌肉……就是他了!彬者他處埋過類似的情況也說不定。
芳菲惶惶忙忙地離開營車。中午時分瑞克和阿浩照例為她送便當——這家伙雖然負載著「場外義務質詢」的身分,平時卻游手好閑得緊,除去吃飯前後的兩個鐘頭,他往往消失得無影無蹤。午休時間已經結束,不曉得那一人一犬散步到哪處洞仙福地納涼去了。
她沿著片場外圍繞了一圈。
這次的外景地區取定了一公里長的沙岩景致,外環地區以標示線圈括起來,以免游客干擾了拍片工作,幸好綿長的海岸公路原本就不是觀景地區,因此旅人的足跡極為罕至,目前的海邊僅僅盤踞了若干拍攝人員。芳菲舉目望去,不見里肌肉。右方五百公尺左右堆壘著築堤的巨石塊,阻擋住沙岸另一側的風光。
洋鬼子八成縮在另一例躲懶。
「阿浩。」她揚聲呼喚愛犬。果然,阿浩烏溜溜的狗頭從石塊邊緣探出來。「汪!」它回應主人的召集。
芳菲踩踏著熱騰騰的火沙,飛捷地奔過去。
「里肌肉呢?」她隨著大狗狗的腳步,蹬入另一處安靜而金光燦爛的岸域。才剛翻身爬過防波石,玉足隔著海灘鞋踏上一堆柔軟的物事。
衣飾。芳菲無言地瞪著腳下的「廢棄品」。
男性的衣飾,而且樣式相當眼熟,依稀與里肌肉先生的穿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嗨。」佣懶沈厚的陽剛嗓音勾引著她的耳膜。
倘若他的戰袍正踩在自己的三寸金蓮下,那麼,請問里肌肉先生此刻穿著什麼鬼東西?
她缺乏旋身的勇氣。
一股烘騰混含著麝汗與性感的氣息貼進她背脊。霎時間,她的末梢神經敏銳到極致。
「有事找我?」濃重的低語呼向她的鬢角。
太陽當空照,她的盈軀卻伏過一道震顫。「對……打擾了。」芳菲咽了口唾沫。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正眼面對我?」清淡的爽身冰味道刺激她的鼻竇。好奇怪,平時任她打叨罵的瑞克-吉爾柏,總會不經意挑起她的情悸。「我……呃……有一件要緊事……」她緩緩回過身,而後,茫然。
他,他他他他,他真的沒穿衣服!
金色的皮膚炫耀出灼人的光采,彷佛浸浴在燦日中的陽神。瀟灑的墨鏡遮蓋住俊臉的上半部,與兩排潔淨的白牙相互輝映。
扁果的肩頸、光果的胸膛、光果的——
芳菲驚喘,猛然提高往下溜的視線,不敢再亂瞄。
「你,你你,啊!」她直覺盯住一個重要的部位——瑞克的眼楮。「你赤條條的——」
他啼笑皆非。「你害怕見著果男,卻遮住我的眼楮,沒搞錯吧?」
對哦!她猛然醒悟,趕緊回堵自己的視線。
「狂——」
「我有穿東西。」調侃的低語愈發貼近她的頰畔。
「胡說。」她的素手堅持停歇在眼皮上。「我什麼都沒看見。」
「你掩著唯一的視覺器官當然什麼都看不見。」瑞克經輕誘哄她。「不信的話,睜開眼楮偷瞄看看」
「不要。」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紅潮已經泛濫到腳底。
「真的拒看?」
「真的!」
「絕不改變心意?」
「絕不!」
「太好了。」
陽光化成的唇瓣侵襲她的唇。
菲幾欲暈倒。她被一個果男性騷擾!
瑞克驚著她了——再一次地——她試著想怯避,捂眼的手移向赤膊,又忙不迭收回來,似乎被他的光度灼燒一般。
他也不準備放人,開始以一種將入融化的韻律,觸動她呆愕的反應。
芳菲可以感覺到他的煥射的力道和熱度,在她察覺之前,雙手已然貝有自主力地攀上他的肩。他的肌理似熬了絲絨質地的鋼鐵,從他體內狂熾散播的陽剛味幾乎將她淹沒。
白烈化的情潮如海濤般洶涌而來,使她的驚駭、反對、理智,一一滅頂。女性化的輕吟從貼合間溢出來,幾乎引誘他失卻自制力。
瑞克知曉自己該打住了,因為他的渴望已經超出「吻」的範圍。
但,他無法強迫自己松開她。她好香,清澀甜潤的滋味使他激切。粉紅色的舌尖與他糾纏,渾然忘卻一分鐘前的羞畏。
他的喉頭底部響出低吟,永遠也不想放開她。她嬌軀的每處凹凸起伏完全瓖合他的線條,彷佛兩人本是天然打造完成的總體,在不經意間切分了,如今又重新匯集。
芳菲虛軟地癱進他懷內,無助地喘息。
天!棒著石屏的另一側聚合了十來名工作人員,而他們竟然失態至此。
她勉強自己推開他,卻為了驟失的支撐而險些跌足。
「菲菲……」沙埡的柔呼彈動她的心弦。
幾欲斷裂。
她頹然垂下螓首,沮喪的儀表開始引起他的注意力。
「怎麼了?」他清了清喉嚨,竭力從迷離的情愫中抽回神智。
「我……我才是狂。」芳菲月兌口泣訴。
「嗄?」他眨巴琉璃光轉的褐眸。
「我……我一見著果男就……失去控制,我才是狂。」俏臉埋進手中,無助地搖蔽。
天!
「真是敗給你。」以她的程度若排得上「一族」,他可不變成強暴犯了。也虧得她毛丫頭有法子在最短的時間內澆熄一個男人焚身的欲火,轉而面臨無奈撞壁的沖動。
「汪汪汪!」阿浩突然爆出狂野的吠叫。
「你想湊哪門子熱鬧?」瑞克沒好氣的。
汪汪!梆——蠻叫中夾雜喉音。阿浩以違反它痴肥形象的速度躍上巨岩,扯開了嗓門吼叫。
它背脊上的黑毛豎直成鬃茸,嘴唇咧高,綻露銳利的狼牙。
出事了!
兩位人類觀察狗狗認真的反應,終于反應過來。
噗嚕噗嚕的引擎聲越過了岩石,凌駕于海波和公路車行的音量,入侵片場的天地。「飆車族。」瑞克立刻作判斷,三兩下揪起衣服往身軀套上。
她也捉模出一點端倪。
除了震天價鄉的重型機車引擎,呼喝聲、叫囂聲、蓄意挑釁的戰吼聲籠罩了整片區域。
看樣子,車群的人數不只爾爾小數字。
「你待在這等找,千萬別過去。」適才的激情勃發已經融化殆盡。瑞克跳上石岩,身形消失前,嚴厲地叮囑她一句。
「可是……」芳菲徒然對著一堆石頭和空氣喊話。
恐嚇信︰她為時已晚地想起。
瑞克翻過石頭堆,以沖百米的飛快速度接近戰役區。
約莫十部哈雷或DT重型車跨越工作人員圈起的楚河漢界,席卷了整片外景場地。其中兩輛的後座搭載了輕佻的女孩,發絲渲染成四種顏色,香肩刺青。其他十位騎士則清一色為男人——起碼以他們的體型特征來說,應該是男兒身。由于騎士們一律穿著黑黑的皮衣皮褲、水銀鏡面的安全帽罩,因此真實面目無法辨別出來。「耶!耶!」機車沿著外圍轉圈圈,將拍片人馬囚陷在場中央。
「老大,有人在拍電影耶!」其中一名騎士向火紅車身的騎士叫喊。
「還有俊男美女哦!」其他人紛紛鼓噪。
飾演女主角的艷星嚇得花容失色,緊緊縮在男主角身後,可惜那男人雖然演慣了銀幕英雄,體內的膽汁器官並不比她旺盛多少,兩人慘白了臉,惶然任君宰割。機車打轉的速度,摜起漫天嗆人的沙暴。
「你們——你們想做什麼?」鄧冠旭鼓起勇氣擔任發言人。
「我們想做什麼?哼哼。」帶頭騎者冷笑,舉起一只罩著皮手套的巨靈掌。其他九部機車立刻煞住,仍然包環圓心點的人質。
動作劃一、進退有秩序,顯然是個有組織的飆車集團。
「小子,你們踏上咱們的地盤拍戲,事先拜過碼頭沒有?」帶頭大哥的語氣陰森森的。
「這塊地盤屬于台北縣政府,我們何必知會任何阿貓阿狗。尤清是你老子呀?」鄧冠旭忌憚歸忌憚,仍然不改他雷公彈的烈脾氣。
「好,你小老頭兒有種!」帶頭大哥被惹毛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民國幾年。兄弟們,上!」
「唷吧!」騎士發出振奮的戰吼。
拔掉消音器的引擎助長了敵方攻擊的氣勢。重型機車群再度展開圓形的包圍策略,而且漸漸縮小圓周。其中一部哈雷騎開來,從座墊下抽出細長的鐵條,目標相準營區的周邊設備和攝影器材。
昵啷兩響,餐車的玻璃率先罹難。眼看價值數十萬的備用攝影機即將成為下一個犧牲者,鄧冠旭不得不以大局為重。
「喂喂喂,你們別亂來,有話好說。」
「哼,你早幾個星期撂下這句話不就好辦了嗎?至于現在——來不及了!」帶頭大哥呼嘯一聲,沖向場中央的人質。
「哎——」淒慘的痛叫聲加入隆隆噪音。
然而,呼喊的發源者並非攝影隊的任何一員。
帶頭大哥從照後鏡中發覺情況生變,硬生生煞住柄車的沖勢,「刷」地址回車離開車陣的哈雷已換了個主人,正角兒抱著肚子縮在沙灘上打滾,一只半人高的黑色猛犬盯住敗將的喉頭,狺狺低鳴,宛如渴望讓自己的白牙陷進他的血管裹。瑞克跨坐著雄威的真皮坐墊,催動油門,吼吼!引擎空轉雨聲。
戰況形成兩軍對峙。
瑞克以一對九,乍看之下,勝算彷佛遜了人家一籌,但帶頭大哥隔著銀色面罩打量他的架勢,立刻明白,行家到了!
「這年頭,逞英雄的人都活不久。」敵方首領冷冷警告他。
「沒錯,所以找奉勸你領著這幫蝦兵蟹將趕快滾。」他的冰寒不下于對方。「好,你帶種。」領頭大哥的銀面射出凶光。「豆子,米蟲,你們上。」兩部DT竄出車陣,一左一右夾攻他的單騎。
遠方的芳菲隔岸觀火,芳心幾乎從胸腔蹦出來。一個打九個,不公平!
那個傻瑞克耍什麼帥,他以為自己演慣了英勇鐵漢,真實生活中就當真演化成不死之身嗎?
「住手!」可惜她縴弱的嗓音被海風吹散。
芳菲無法再坐視不理,突然奔出藏身的石堆。
戰場這端,瑞克轟然迎上前,橫過搶來的鐵條,以肉眼簡直無法瞄清的迅捷發動攻勢。
左劈、右砍!兩騎兵馬落地。
第三部重型怪物鑽出己方的陣營,不過,卻不是加入另外兩名落敗的同伴,反而直勾勾沖向正前方。
二百公尺外,芳菲發現自己成為敵人的標靶,霍然停下倉亂的奔跑。
瑞克瞥見她的危境,惡狠狠地吐出一串髒話。
「shit!王八羔子,辣塊媽媽,格老子,x伊娘!」從東方到西語、北地到南省的咒罵全被他一舉囊括。
這小妮子永遠學不會听話!
他催緊油門,跟上去。
阿浩也查察主人的危機,深黑的眼眸射出野蠻而猛惡的凶芒,回歸到犬類動物千百年前的狼性。
追!
三騎精彩的剪影在陽光下展開追逐。
金光點點,閃亂了每位旁觀者的焦點。所有人同時屏住棒吸,包括定立在原位的六騎人馬。
這是一場激烈的賭博,率先奪取標的物者,贏得最後的勝利。
芳菲被擒,瑞克勢必投鼠忌器。
芳菲被救,飆車族就等著承接他的怒火。
瑞克的哈雷極速與對方的DT拉近距離,而拚命援護主人的黑犬則逐漸接近哈雷。兩百公尺,一百公尺,五十公尺——
DT仍然保持領先,但維持不了多久的優勢。
芳菲吞了口口水,猛然回頭就跑。
石岩!藏在石岩後,她就暫時安全!
狂怒的機器噴發距離她越來越近。她沒有勇氣回頭觀察目前的排名。
跑,快跑!
最後十公尺。
炮火聲圍住她的世界。
來不及了!
「Ricky!」她蹲下來尖叫。
一切在瞬間結束!
三道黑影在最末時刻拉近距離。DT主人躬腰擺出俘虜她的準備動作。
擺色大狗狂聲一吼,瑞克立刻矮身。
阿浩突然飛身竄過哈雷的上方,凌銳的白牙狠命揪住DT主人的後頸。
一人一犬搭配得天衣無縫。
飆車客魂飛魄散,哇啦哇啦地尖叫出來,翻身跌落在沙地上。
瑞克甚至沒有回頭打量人犬的糾纏大戰。他擺出DT主人適才的動作,一把撈起腿軟的戰利品,穩穩放置在後座。
芳菲忽然感覺自己的身子騰雲駕霧,片刻,臀下貼住被烈日薰熱的皮座墊。她強迫自己張開楮眸。
「Ricky……」熟悉的寬闊背影映入她眼簾。
腦海深處的記憶選擇在此時此刻冒出來。
「對不起。」男孩破碎地呢喃。「我真的不曉得你還留在那間破屋子里,我以為裹頭沒人,對不起——」
女女圭女圭的濕頰緊緊埋進男孩背後,撕心裂肺地號哭、哀泣。
「我不要跟你好了!趙芳菲最討厭余瑞克,再也不要跟你好!」話中填塞著,無止無盡的委屈,以及被信任的友伴背棄的悲哀。
「別哭了,對不起,對不起……」
那年,她剛滿十歲。
同樣的背影,相似的姿勢,其間卻乖隔了將近十個寒暑。
淚水滾下她的瑩頰,卻與方才的驚心動魄無關。
瑞克繼續騎回片場,忽爾感到背上沁出濕熱熱的水漬。
「別哭了︰「他緩不出時間安撫她。
「別哭了……」
芳菲的淚水益發不可收拾。
她想起來了。那天,小小趙芳菲寧死不肯陪同少年瑞克進鬼屋探險,堅持守候在屋外或者自行回家。等候了十分鐘,她臨時斷定自己落單很危險,應該進屋與他同行,于是傻呼呼地踮進古老屋舍里。然而室內的瑞克卻不知道她已經尾隨進去,逛完一圈後,自個兒從後門出來。
他繞到正前方的空地,瞧不見她的影子,叫了幾聲又沒人回應,理所當然料定她遵照先前的意思乖乖回家了。
他並非蓄意鎖上私自撬開的鐵門,將她囚禁在陰譎的廢屋裹。
「對不起……」
蒼白而年輕的臉孔清晰地涌出她的腦海。當時,瑞克也哭了,雖然她伏在背後,無法睨見他的正面。但,那片寬厚的背,卻漫升著一陣一陣的顫動。
「對不起。」她低聲泣語。
炳雷回返對峙的壘線。
瑞克與帶頭老大平靜地對視。
十來個工作人員幾乎透不過氣,隨時等待第三場硬仗爆發。
「你不錯。」老大突然撂下毫不掩飾的贊賞。
「還好。」他客氣幾句。「比閣旁那幾個毛頭小子多了幾年經驗而已。」「比起我呢?」老大平靜地反問。
「難說。」他並不想夸耀或貶抑自己。
「希望有一天能分個高下。」老大的面罩下似乎漾出淺淺的微笑。
「何必傷盛情。」他胯下哈雷,連帶背著芳菲腳踏實地。
老大回頭斜猊鄧冠旭。
「既然你站在另一邊,感情遲早要傷的。」頭頭向他行了一個舉手禮。「走人了,下回再見。」
落敗的傷兵挨回變車旁邊,只有幾百公尺外的殘將屈服在阿活的婬威之下,連小指頭也不敢彈動分毫。
瑞克撮唇召回阿浩,就當是禮尚往來。
「唔……」阿浩搖頭擺尾地走回來,投與他埋怨的一眼,似乎在責怪瑞克沒讓它盡興。
「下次有好玩的干架場面絕對算你一腳。」瑞克向它承諾。
十輛軍型機車的引擎再度策動。這回,囂張的聲勢完全收回籠,騎士們不發一言地離去。
「瑞克。」鄧冠旭如釋重負,激動地擁抱他。「謝謝,謝謝,多虧了你,否則情況真是不堪設想。」
「對呀、對呀!」
「沒想到你銀幕下與銀幕上都能扮演英雄。」
「偶像、偶像︰簽名,簽名!」
七嘴八舌的喝采聲同時哈啦出來。
如雷貫耳的贊美並未沖昏他,現克一直感到背後的潮濕範圍擴大,制造水災的小女子卻似乎沒有收止的趨勢。
菲非也未免哭得太厲害了,情況有這麼可怕嗎?
「菲菲,你想不想下來?」他和氣地晃一晃背上的負荷。
「不想。」
她吸了吸鼻子,安于伏在他的脊梁,願意讓他恆久地負載自己。
餅往十載,縱然不至于生死兩茫茫,其實,心靈也早在莫名之間,不思量,自難忘。
迸今如夢,幾回魂夢與君同。
而今夢覺,卻似相逢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