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她晚三天,安可仰開了一輛騷包的吉普車回山上。
此後一個星期,他神出鬼沒,無處不在,也隨時不在。
「梁姊,那個安先生又出現了耶!」鈴當透過花店的櫥窗往外探。「他渾身髒兮兮的,好象在泥土里打了好幾天的滾,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梁千絮只瞄了一眼,就回頭繼續搬花。
今天花店里缺人手,而醫務所一如以往的清閑,所以她干脆帶著小鈴當過來打雜。
「-不是說-對他不感興趣嗎?」這個星期若有任何讓梁千絮覺得安慰的事,應該就是這件了。
平心而論,他實在長得好,充滿壞男人的性感魅力,小女生如鈴當之流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我是不感興趣啊,不過看看又不犯法。」鈴當撇撇秀美的唇。
叮咚,風鈴聲輕響,說人人到!安可仰推開花店門,牛仔褲包裹的長腿在門墊上蹬兩腳,長發以一條皮繩系住。他看起來就像一只從山中跑出來的野熊,渾身灰污,帶著紅絲的眼彷佛幾天沒睡過覺。
「你們這里買不買得到園藝剪刀?」他把車鑰匙往旁邊的架子上一扔,疲憊地問。
「有。不過你要不要先到隔壁叫碗面吃?」看他一副即將衰竭的樣樣,梁千絮真怕他營養不良昏倒。
安可仰沒有異議。
「喂,小表,去幫我叫碗餛飩面過來,剩下的給-當小費。」他挑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遞給小鈴當。
鈴當嗆了口氣,「我又不是你的小廝……」
梁千絮對她使個眼色,大女生吞下滿肚子抱怨,嘀嘀咕咕地跑腿去。
「你跑到哪里去了?」梁千絮拉張椅子讓他坐下。倘若他累垮在地上,她一個人可扶不起他。
「山上。露營。」安可仰用力揉揉酸痛的後頸坐下來。
「你明明有舒服的木屋可以住,何必跑去睡帳篷?」她不解道。
「小姐,我也得工作養家活口的。」安可仰懶懶地道。
「……你的正職不是律師嗎?」而且她不曉得,原來露營也算一份工作。
「燒哦燒哦!面來了。」
鈴當端著一碗熱呼呼的面回來,托盤里還有幾碟小菜和一罐飲料。
「感激不盡。」安可仰把整個托盤接過來。
「且慢!只有餛飩面是你的,其它統統是我的!」鈴當老實不客氣地把鹵豆干和豬耳朵搶過來。「梁姊,這雙筷子給-!一起吃。」-!安可仰捧著一碗白面,越看她越不順眼。
「不用了,-慢慢吃。」梁千絮忍住笑意。
鈴當一如以往,跳到櫃台的一端坐定,安心準備享用自己的盛宴。
「喂,小姐,這里是桌面,不是椅子,我還要吃面。怎麼這麼沒規矩?坐沒坐相。」安可仰用筷子敲敲原木台面。
「吼!你比我媽還嘮叨!」鈴當咕噥兩聲,跳下來,另外找張椅子坐下。
「我說,現在大專院校不是應該開學了嗎?-還耗在這烏龜不靠岸的深山野嶺做什麼?」他夾一筷面進口,眼楮徑盯著鈴當。
「鈴當念的是高職,今年剛畢業。」她幫忙代答。
安可仰輕哼一聲。「這年頭大學的錄取率超過百分之百,考不上都還比考上難,一個高職畢業生拿什麼出去跟人家競爭?」
梁千絮對他使個眼色。老實說,她也覺得年輕人不妨多讀點書,然而這是鈴當自己的事,輪不到他們這些路人甲來出主意。
「喂,老伯,行行出狀元這句話你听過沒有?」鈴當不爽了。
「老伯?我今年才三十三歲!」安可仰嗆到面,趕快搶過旁邊一罐開過的礦泉水灌一口。
「三十就已經夠老了啦!憊學人家留長頭發裝年輕。」小鈴當悄聲咕噥。
「是是是,我對不起-,我年過三十就不應該再活著了。」安可仰齜牙咧嘴的笑。
這個,氣氛好象不太對勁!梁千絮趕忙出來打圓場。
「鈴當,-不要再說了,讓安先生好好吃面。」
雖然她不希望鈴當和他走得太近,可是也不願意見到兩個人凡走過之處留下陣陣硝煙啊!真是失策,剛才應該叫他自己去老王的店里吃才是。
「梁姊就不一樣了,我們都還是青春美少女,對不對?梁姊。」鈴當趕快替自己拉一個同盟國。
「呃……」正直的本性讓她不能昧著良心點頭稱是。「鈴當,我……我半年前就跨入「老人家」的領域了。」
百嘿,安可仰立刻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什麼?」鈴當瞪大明眸。「亂講!梁姊看起來這麼嬌小又這麼年輕,哪里長得像三字頭的人?」
「不然三宇頭的人會多生出一只眼楮嗎?」安可仰哼笑。
「你怎麼這麼幼稚,還跟一個小阿斗嘴?」梁千絮白他一眼,再回答鈴當的問題。「我念了七年醫學院,當了四年住院醫師,外加一年總醫生,-說我今年幾歲?」
事實上,她的專科考試才剛通過不久,以醫師的資歷來說是淺得不能再淺,若非清泉村這樣荒僻的地區,可能也沒人敢請她這少不更事的小醫師吧!
「啊---真的三十歲了?啊?啊!看不出來!看不出來!看不出來!」鈴當大受刺激。天哪,虧她還把梁姊當成姊妹淘說,原來梁姊也是「上一輩」的人!
「還下快逃,-已經被老妖怪包圍了!」安可仰露牙恐嚇她。
「哼!什麼妖不妖怪的,幼稚!就算是真正妖怪出現,我也兵來土掩,水來將擋。」鈴當神氣地擺開架式。
「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年紀輕不讀書就是會鬧這種笑話。」安可仰嘲笑她。
「安!」梁千絮警告地瞪他一眼。
鈴當老羞成怒。「梁姊說你是一個律師,還考到很多國家的執照,那你一定念過很多書-?」
「好說。」
「你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啊!憊不是一天到晚在這里鬼混!」鈴當得意地反擊。
「起碼我有張執照和文憑可以騙騙人!」
「那你倒是說說文憑有什麼用處?」鈴當不服氣道。
「文憑最大的用處,就是可以讓-很理直氣壯地說︰文憑一點用處也沒有!」安可仰怡然喝口湯。
「好了,夠了!你們兩個不要再吵了,」梁千絮頭痛地舉高雙手。
「唉!現在的小阿不知道怎麼回事,連我女兒也是一個樣,只要有計算機可以上網玩Game就好了,叫你們打開課本跟叫你們吞毒藥沒兩樣。」安可仰大搖其頭,低頭再吃一口面條。
「哇!原來你不只是三十三歲歐吉桑,還是個有拖油瓶的老男人啊?天哪,幸好我听梁姊的話,和你保持距離!」鈴當夸張地擺動雙手。
「-叫別人和我保持距離?」安可仰-著眼。
梁千絮手忙腳亂的分辯。
「那個,我是說……呃……因為……你知道的嘛!我是想,那個,咳,鈴當應該跟自己同年齡層的男生多相處……」好你個小鈴當,竟然一口氣就出賣我!
安可仰假假地對她笑一下,直起一八○以上的身長,步步壓境;她,依然是那樣不爭氣,步步後退。
腳跟踢倒一只空的塑料花盆,她驚呼一聲,差點跌倒,他搶上前一步扶穩她,順便將她逼進牆角去。
她非但不擅長應付沖突,更不擅長應付發生在身前兩公分近的沖突。
「-還真是不遺余力地在背後破壞我的人際關系,嗯?」他傾身,微熱的氣息呼在她的鼻端前。
「我……我只是……嗯……呵呵。」想用傻笑打混過去。
梁千絮的眼原本就是臉上最出色的部位,現下近距離觀看,黑瞳如晶石一般,閃著無辜的光彩,瞳中心有他的形影。他本來只是想嚇她一下,不意望著望著,竟認真地研究起她的五官。
「你想干嘛?不要欺負我梁姊!梁姊,別怕,我保護-!」
鈴當神勇萬分地撲過來救主,往前一擠硬是切進兩個人中間。安可仰不得不後退,否則自己的要害非常有可能受到直接的攻擊。
「-這是在做什麼?」他高深莫測地橫嗡嗡亂鳴的小蒼蠅一眼。
鈴當得意洋洋地往背後一指。「她,是我罩的。你,想動她,除非踏我的尸體而過。」
「這有什麼困難的?」安可仰獰笑,兩手指關節捏得卡卡作響。
「你們兩個要做什麼?」梁千絮微弱低叫。他們不會真的把花店當成戰場吧?
「放心,梁姊,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七老八十。有兒有女、素行不良的歐吉桑吃-豆?。」
「-罵人的成語倒是用得很溜。」他指關節又捏得格格響了。
「客氣,你要听更精采的嗎?」
安可仰冷哼一聲,率先退開來。「頑劣不堪的小表一個!」
「是誰先開戰的?連我家人都不管我讀書的事了,要你多事。」鈴當-起腰回沖他。
「是嗎?-家里哪個人不管,報上名宇來,我找他們談一談。」他面無表情地盤起雙臂。
老天,又開始了!梁千絮真是頭痛到極點。
「好了,安,如果鈴當選擇念完高職就好,這是她的權利。除了她和她的家人,旁人沒有資格說什麼。」
「梁姊,-別插手!讓我跟他說。」鈴當戰斗力全面提升,眼中射出灼灼精光。
「不行……」她連忙擠回兩個人中問。
「-放心,他傷不了我的!」鈴當兩手握拳,效法拳擊手靈敏地跳動起來。
安可仰則是一臉無聊地瞪著她,像在看猴子一樣。
「可是鈴當……」
「我老爸年輕的時候學過柔道,他還教過我好幾招,要對付三流角色絕對沒問題。」
「三流角色?」安可仰哼笑一聲,根本完全不把她的花拳繡腿放在眼里。
「這里不是……」
「你不信?要不要我施展幾手讓你見識一下?」鈴當精神百倍,奮發向上。
「兩個人都給我住口!」大人發飆了。
鈴當陡然停下來。「梁姊,難道-跟他一樣,看不起我這個小斑職畢業生?我真是對-太失望了。」
「不是的。」
「-不用說了,我明白,我都明白。嗚嗚……」她轉過身去,背心一聳一聳的。
「真的不是。」梁千絮嚴正地說。「這間花店很大,如果被你們打亂了,我一個人收起來會很辛苦,所以我是想請你們移駕到外面去打。」
「……」
兩個人無言望著她。
「我先去找村長談點事情。」安可仰翻個眼,無趣地離開。
「我把碗端去隔壁還。」鈴當無聊地開始收拾碗筷。
「干嘛?我的提議很實際啊!」梁千絮被兩人冷掉的反應搞得很莫名其妙。
兩個人再白她一眼,各自離開。
懊吧,起碼現在她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鈴當確實對那個海盜王一點好感都沒有。
當個青春美少女的臨時監護人,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月輝麻麻點點地灑落枝葉上,風吹星如雨。飛蟲張著嗡鳴的翅膀舞弄夜色,偶或停在山徑旁的樹干上,唧唧兩聲,復又飛遠。
仲夏夜的深林是奧妙的,月光巧妙地交織進夜色里,彷佛隔著黑色晶石看這世間,每個角落都勾勒得一清二楚,卻又籠著一層黑幕;若有似無間,充滿了各種想象與可能性。
山風撩動枝-,帶出——的細音,猛一看煞似有人在林蔭深處招手。
梁千絮悚然一驚,連忙把手電筒打開。
「原來是風……」
走了一陣子,她決定再關掉。時值滿月,月華極為光潔,整條小徑都照得亮晃晃的。打開手電筒之後,光圈所照之處與照下到的地帶反差太大,反而更顯得鬼影幢幢。
背點東西壯壯膽好了。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喔喔,你是狠角色,我的細胞里,愛情在鑽來鑽去的;喔喔,你是狠角色……
「喝!」她驚跳起來。
原來是大漢借她的手機!梁千絮松了口氣。四十幾歲的大男人了,不要學年輕人拿流行歌曲當手機鈴聲嘛!若是她自己的手機,就不會這樣嚇人了。下次回台北真的要多帶一顆電池上來才行。
她從醫療包里模出手機來接听。
「喂?李先生,小阿子有沒有退燒了一點?那就好……現在還會哭鬧是正常的,他一個小時前才剛打完針吃過藥,當然需要一點時間讓藥劑發生作用……止了吐就好,那是好現象……是,我明天白天會再過去一趟,有事您隨時打電話給我,再見。」
天下父母心呵!勸撫完擔憂的病童父親之後,她切斷通訊,四周安靜得離譜。
其實,走在黑夜的山林真的沒什麼好怕的。她說服自己。首先,這一帶離人煙仍近,並非猛禽野獸橫行的地點,頂多是小松鼠小野兔出沒。其次,本地的治安向來良好,也沒有人會千里迢迢跑到這海拔……管他幾百公尺的高山上犯罪。
最最最重要的是,這片山區是位于清泉村的北端,倘若是南端安可仰的小屋後方那片山林,就比較可怕了。因為那是原住民口中有名的「鬼林」,據說發生過許多詭異的……
*一抹黑影從她的眼角余光閃過。
「是誰?」梁千絮驚慌地打開手電筒。
數點寒星在天幕閃著,萬籟俱寂。
是她看錯了嗎?應該是!現在已經晚上十點了,山民大都早眠,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跑來後山閑晃。可能是樹影,再不然就是小動物。話說回來,這一帶真的沒有猛獸嗎?大漢是拍胸脯保證安全得很,然而,他是一個身強體健的大漢,他對安全的定義不見得與她相同。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她加快腳步往前走。
林間陰處又是一個黑影閃過。
她猛地停下來,舉高手電簡拚命照。
「是誰?是誰在那里?」
手電筒閃了兩下,光線漸漸微弱下來。
懊死!簡直像恐怖電影的翻版,緊要關頭汽車引擎永遠發不動,或手電筒永遠會沒電!
她心頭慌措,用力拍幾下手電筒,最後干脆咒罵一聲將它關掉。
「到底是誰?快出來!」
無聲的沉默。接著,——、——、——,一陣踩著枯葉的碎音響起,似遠似近。
這不是動物的足音,是人類的腳步聲。
而無論這個人是誰,他都不打算響應她的叫問。
梁千絮毛骨悚然,背上浮起一層冷汗。
本咕!某處的夜鷹低吼,撲翅沖上天際。
「啊!」她低喊一聲,拔腿就跑。
在哪里?那個人在哪里?是在她的前面或是後面?左邊還是右邊?
唧唧。吱吱。颯颯。咻咻。黑暗中的森林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充斥她的四面八方。她彷佛被各種有形無形的事物包圍,而每種東西都不懷好意。
棒、呼,呼、呼……恐懼讓她的呼吸加快,心髒沒命般地狂跳。
是她的錯覺嗎?或是身後那個聲音真的是某人追上來的腳步?
梁千絮立刻奔離正路,躲進旁邊的林子里。
她此刻在哪里?對了,月亮。只要保持月亮在她的右方,一直向前走,就會回到清泉村。
咱吱一聲,身後某個方位有枯枝被踩斷的足音。是那個人追上來了嗎?或一切只是她的幻想?
她更加拚了命地狂奔,東躲西閃隨時會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樹干。
「哎呀!」腳底下被盤根錯節的樹絆倒。她火速爬起來,顧不得拍掉身上的塵土樹葉,一個徑兒往前沖。
在哪里?那個人在哪里?清泉村在哪里?她此刻人在哪里?
她為什麼不等大漢來接她?為什麼不接受李先生送她回村里的好意?為什麼如此仗勢山上不會有壞人?
如果她生了什麼三長兩短,有哪些人會為她感到悲傷?
「啊--」她猛然收住勢子。
嬌軀晃了一晃,堪堪在一個一公尺見方的凹洞邊緣煞住。
她驚出一身冷汗,腳一軟,再也站不穩。
地洞是不深,然而在狂奔的狀態下跌下去也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這里是什麼地方?她已經跑進林子里來,看不見成形的路面了。
深林前方閃著隱隱的光亮。那是什麼?是好人還是壞人?應該接近還是遠離?
她惶然無措,抬頭望天色,樹林越來越濃密,天空都遮去了大半。月亮呢?月亮何時掉到她的左後方去了?那清泉村又在哪個方向?
右邊又有個奇怪的影子掠過去。
她大吃一驚,跳起來繞過地坑,拔足飛奔。
冷不防,一只長臂從莫名其妙的方位伸出來抓住她。
「哇--」梁千絮放聲尖叫。
「冷靜一點……該死,不要踢了!梁、千、絮!」一聲石破天驚的大喝。
她整個人被提高到半空中,熟悉的俊朗眉目映入她眸心--安可仰。
他的長發狂野飄散,汗與青草的氣味竄入她鼻中,此時此刻,卻再不會有任何香水比這個令人安心的味道好聞。
所有恐慌在一瞬間蒸發。
她安全了。
梁千絮全身發軟,癱進他懷里。
「三更半夜的,-一個人在樹林里瞎闖什麼?」
解月兌的鼻酸感太強烈,她一時無法回答。
望著她發紅的眼眶,安可仰又想笑又同情。無論她撞見了何等事,現下絕對是嚇到不行了。
「來吧,我的營地在前面。」
梁千絮任他半擁半夾地協助自己前進。現下若沒有任何物體讓她偎住,她形同半癱瘓的腳可能無法發揮功用。
原來方才隱約的亮光便是他的營火。
他的營地很簡單,一堆火與一個已經架好的圓頂帳篷。火堆旁散放著一些野炊道具,以及一個登山背包。
安可仰讓她在營火旁坐下來,重新丟幾塊木頭進去。他拿起一只鐵鍋,裝了礦泉水架到火堆上,再從登山背包里模出一個小靶子,舀出兩小匙粉末狀的東西投入水中。水燒沸之後,以鋼杯盛了小半杯給她。
她怔忡地望著他忙,心神無法歸位。
「快喝。」安可仰低沉催促道。
「這是什麼?」她低聲問,接過來啜飲兩口。
「磨成粉末的「紫貝齒」,可以定心安神。」安可仰在她身旁坐下,模出一塊行軍糧啃了起來。「這麼晚了,-跑到後山來做什麼?」
她的眉毛眼楮嘴角全都垮下來,威風盡失。
「李家的小阿發高燒,晚上緊急打電話過來求援,所以我過去看一看……」對了,她的醫療包掉到哪里去了?
「在山頂闢地種菜的那個李家?我前幾次勘查地形的時候見過他們,挺不錯的一對夫婦,雖然有些孤僻。大漢怎麼讓-一個人走夜路上去?」他再丟一塊木頭進火堆里。
李家的房子不難找,順著後山的小徑岔路一直往下走就到了,步行過去大約四十分鐘。
「去程是大漢載我過去的,我看診到一半,村長臨時打手機叫他回去,說陳家夫婦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漢叔放心不下,所以我就叫他先回去沒關系,我認得路,可以自已走回村子里。」她吸吸鼻子。「我怎麼知道看完診會如此之晚?」
「為何不叫李先生送-回去?他有一部老當益壯的機車,我還問他借過。」
「他是提議了啊……」
「然後?」安可仰從火堆旁的背包掏出一顆隻果扔給她。
「然後……我就很客氣的說︰「沒關系,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然放生病的孩子和令夫人待在家里,你一定也很擔心。」我只是說客套話嘛!誰知道他竟然接了一句︰「好,好,那就不送了。」」梁千絮越想越委屈。
咳咳咳咳咳咳--安可仰劇烈地咳了起來。
「你在笑!」她柳眉倒豎。
「沒有,沒有,我只是嗆岔了氣!」安可仰連忙搶過一罐礦泉水,用力灌了一口。
「嗆死你最好!」她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老天!她真是最佳娛樂!他努力憋住氣,直到自己能平穩地說話為止。
「-怎麼不打電話叫大漢上山接-呢?」
「我想才幾十分鐘的腳程而已,山上又很安全,即使是走夜路應該也不會出事,怎麼知道定到一半會有人跟蹤我?」想到驚嚇處,她抽抽嗒嗒哭起來。
平時見慣了她一面老教頭的模樣,現下看她如落難老鼠一般,還真讓人……不得不心軟。
他嘆口氣,將她拉進懷里,一下下撫著她的背心。
「我在這里扎營三天,除了白天偶爾有附近的山民上山采野菜、抓野兔之外,平時很少有人的,-一定看錯了。」
「有啦,一定有!我听見他的腳步聲,一下遠一下近的,好可怕!」梁千絮抓起他的襯衫一角擤了擤鼻子。
「好吧,今天晚上-先睡在這里,明天一早我再送-下山。」安可仰微微一笑。
「你笑什麼?看見我落難你很高興嗎?」
「沒有,我心中只有對-的滿腔愛戴與熱烈尊敬。」然而,掛在他嘴角的那道可疑弧線,讓他的保證半點可信度也無。
她回身望一下周圍。
帳篷只有一個,而且是單人帳,以他的體型,這種小空間應該稱不上舒服,梁千絮很懷疑他們兩人要如何分享床位。
突然,現實劈進她腦海。他們兩人即將在杳無人跡的地方共處一夜了!……慢著,連他們現在的姿勢都很曖昧,她何時坐進他的懷里的?
她陡然彈起來。「我……我想這里離清泉村應該不遠了,如……如果不麻煩的話,還是請你直接送我回家好了。」
安可仰仍然坐在原位,長發散亂在寬厚的肩膀上,火光讓他的五官時而鮮明,時而隱約。
「小姐,-已經闖進樹林深處了,現在要再走回大馬路上,起碼要花一個小時,從大馬路上再回到清泉村,要再花另外一個四十分鐘,而現在已經午夜十二點了。我說,跟我擠一個晚上不會出事的,我保證我會克制自己半夜別跳到-身上。」放松的他猶如一只甫從叢林里巡狩歸來的獅子,慵懶性感得不可思議。
他似笑非笑的神氣,讓梁千絮的心髒不由自主加快。她的秀頰煞紅,原就靈動的眸心里襯著火光,顯現出躍動的星影。
「好吧,那我們如何分配床位?」她清清喉嚨。
她已經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了,不巧還是個醫生,人體的各種奧妙,或要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是敢亂來,她……她……她好象也拿他無可奈何。
啊,討厭!真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梁千絮拚命-自己發熱的容頰。
「帳篷只有一個,我只好委屈一點……」安可仰慢慢開口。
听見他如此有紳士風度,梁千絮松了口氣。
他接著說完︰「就由我睡帳篷,而-當然睡在我的身上!」
梁千絮,-是第一天認識這男人的死相嗎?。
當安可仰因為她的橫眉豎目又轉過去抖動背心時,梁千絮咬牙切齒,四處搜尋一樣可以狠狠戳進他背心的武器。
啪嚓。林間突然傳出一個幽微但清晰的異響。
她悚然一驚。「你听見沒有?」
才一秒鐘的區別,在她眼前這堵放松的背突地緊繃,每根肌肉線條同時拉緊,連他的發也像是要張揚地舞動起來。
「可能是松鼠。」
「松鼠?」梁千絮近乎著迷地望著他周身氛圍的轉變。
「我去林子里看看。」他欠了欠身站起來。
她霎時醒過來,「我跟你去!」
開玩笑,她才不要一個人被留在營地里。
別光只照亮他的半張臉,那雙嚴苛的眼神讓她不由自主地屏住棒吸,他打開手電筒,朝樹林深處投射而去。
林間仍然寂寂。
「應該是小動物吧!不理-!」他斂去所有嚴峻,輕松地走向帳篷,拿出一個寶藍色睡袋。
「如果是熊怎麼辦?-會不會半夜沖出來把我們全吃掉?」她又著了慌。
「這一帶沒有熊出沒。」他很想笑出來。
「你怎麼知道?這里是深山!山里一定有熊,這是定理。」
「哪一門子的定理?」他納悶地問。
「……電影都這麼演的。如果主角在森林里迷路,一定會遇到熊;如果掉到河里,前面一定有瀑布;如果在城市里落難,街角一定會沖出一輛車子把其中一個人撞倒。」梁千絮囁嚅地說。
他老是轉過身去、背心抖個不停的畫面越來越礙眼了。她想。
安可仰又花了點時間,深呼吸幾下,才神色如常地轉回來面對她。
「帳篷給-用,睡袋歸我的,我拿一件薄外套給-蓋。」
梁千絮嘟囔兩句,鑽進帳子里生悶氣。
背後有人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回過頭來。
眼前的火光被一個陰影遮住。
五分鐘後,安可仰用水撲熄了火堆,帳篷門口有一些模索的聲響,不久,她感覺他也躺下來,隔在她與幽黑的世界之間。
罷才好象發生了什麼事?她在腦中重演一次。
安可仰拉住她,她回頭,她看見他的臉,他彎,然火光暗了一下。
不,不是火光暗了一下,是有人擋住她的視線,讓她看不見火光,接著她覺得嘴唇熱熱的……
不想了不想了!什麼事都沒發生!她連忙拉高臨時的覆蓋物,強迫自己睡著。
他的薄外套有一種淡淡的男性氣味,說不出來是何種感覺,總之,很陽剛,也很有安全感。
她恍然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他的存在了。以一個二十五歲才談過初戀的龜毛女人來說,她似乎太容易讓他接近了,因為他老是挑在她最脆弱的時刻出現。
雖然沒有交談,梁千絮一直能感覺到他的清醒,腦中彷佛可以看見他睜著冷靜銳利的視線,凝望著林蔭深處。
一個在山野里優游自得的都市人。一個不務正業的律師。一個有著狩獵者氣息的男子。一個穿手工縫制高級衣飾的白領階級。一個和青春期少女斗氣的幼稚男人。這些,全都是他。
他究竟還有多少面貌呢?
微風將她的胡思亂想吹往天際間,翱翔在漫無邊際的蒼穹問。他的呼吸聲,與樹葉的摩挲聲,猶如一段平穩的催眠曲。
將入睡之際,她才察覺,半個鐘頭前的恐懼,早已在他的氣息籠罩下,蒸發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