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傳系的教授休息室構築在系辦公室相連的小棒間。一般而言,專任講師和正副教授會分派到專屬的辦公桌位,但兼任教職者待在校內的時間不固定,也比專職的老師少得多,因此,課堂與課堂之間的空檔,大都待在教授休息室里吹冷氣、談天。
通常,凌某人會回到她指導社團的社辦消磨時間,難得今日又撞上「克難趕稿期」──說不得,只好窩在教授休息室里,拚命攻擊隨身攜帶的筆記型電腦。
「凌老師。」平靜而嚴肅的男中音從推開的門口漾進來。
斜射而入的陽光,帶入整個世界的亮晃晃,將那道掠奪者般的身影柔化成慵懶的巨貓剪影。
「陽德……」
「是那個法律系的帥助教耶!」幾位女學生正包圍著其他教授討教課業,一瞥見門口的健軀,登時發出柔細得幾乎噎住的輕呼。
「凌某人老師!」陽德得不到意料之中的回應,很是不悅。
「別吵!」凌某人雙眸瞪成銅鈴般大小,須臾不離窄小的螢光幕。「我現在人不在這里,今天你沒看見我!有事明天再說。」
只要在眼白的部位添劃上血絲,再橫出幾綹東結西翹的雞窩頭,她百分之百符合「抓狂中作家」的形象。
驀地,一根手指打從西南西三十五度角探上前,接住她的暫停鍵。
「呀」凌某人的神魂從擴張成O字形的唇間飛出來。
「立刻就談!」來人比她更堅持,而且言下滿含著「你再不听話,我就把檔案洗掉」的陰險。
凌某人打從年幼起就背誦過一句格言「威武不能屈」,听說出自一位尊稱「孟子」的夫子口中。
而且,那位姓「孟」的先生已經掛掉很久了。
難怪嘛!挑戰惡勢力是傻瓜才做的事情,而她安于做一名貪生怕死的平凡人。
「是是是,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她立時將檔案存檔,端著諂媚兮兮的笑臉掉轉回旋椅。「親愛的陽助教,有事嗎?」
「告訴我原始委托人的身分。」逼人的陽光閃進橢圓形的瞳孔里。
凌某人被他居高臨下地威嚇著,馬上接受大腦傳達下來的警告──貧賤不能移,既然她最近幾個月已經小小撈夠了一票,偶爾「移」它一移也無所謂。
識時務的人比較長命。
「經濟系四年級萬兆頤。總價兩萬二我抽一千三訂金四千塊先存進公用帳戶剩余金額事成後一並付給你保證童叟無欺。」
「哦?」答案來得太輕易,就不免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他暗忖,為何一位平凡的學生甘願耗費上萬元銀子,只求趕走晶晶?可見,姓萬的有問題。昨天晚上的夜襲八成與他月兌不了干系。
「我絕對不想為難你都是那個鬼社長葉繞珍教唆的如果你有任何不滿麻煩請找她的晦氣──」
「拜拜!」來匆匆,去匆匆。旋風般的貓蹤倏地卷出教授休息室。
凌某人愣了一下。他就這樣走了?
「喂,陽德!」她趕緊追出去。
可惜,遲了一步。眉間鎖掛了千斤擔的陽德已飄然遠航向商學院。
太糟了!她本來想免費奉送一個忠告的──若要找萬兆頤的麻煩最好翻翻農民歷,另外挑選逼道吉日,因為萬同學的微積分再過兩分鐘就下課了,這也表示他隔壁班的教師即將在數分鐘之後步出那間知識的殿堂。
而她,不是旁人,恰懊是那位吹皺一池春水的虞晶秋小姐。
「請問,萬兆頤同學是哪一位?」他仗著風靡全校的俊笑,輕易誘拐到仰慕者為他指引出正確的角色。
在教室角落,一團趴在長桌上的身影,鼾聲細細地幾乎睡成豬八戒。酣眠中微微轉了個身,哇塞!一張臉皮子印滿淺紅色的痘痘痕,很有幾分「刀疤王五」的漂泊味道。
看他那副德行,好像很頹廢。陽德不禁在心頭暗忖,一副嘴上不生毛、大事辦不牢的衰相,怎麼會莫名其妙地與晶秋結怨?
他悶不吭聲地潛到委托人身後,猛然大喝──
「萬兆頤同學!」
「啊!」對方驀地彈跳起來。「單位向量v可表示為〈cosθ,sinθ〉……」
一條細水長流的透明稠狀液體從左側嘴角掛下來。
看樣子這位呆瓜兄被他的雷霆霹靂嚇傻了!
「抬頭!挺胸!縮小骯!」軍訓教官般的口吻隨即吼出口。
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萬兆頤絲毫不敢馬虎。
「報……報告教官──」
「在路上搭訕未成年少女、被人家檢舉,上課又給我偷睡覺。好!你有種,現在立刻給我到教室外面報到!」說完他逕自走向教室門外的小園圃,等待呆瓜兄自己送上門。
雖然「教官大人」躲在背後,害萬兆頤想不透自己究竟模到那尾大白鯊,然而他已經進入畢業班階段,眼見新學年度他還得重修一個學期,現下識相、听話一點總是不會錯的,免得再踩中哪位長官的痛腳,決定乾脆多留他一個學期,來個「懷念不如相見」,那他可就虧大了。今年申請妥當的美國大學研究所已經接受他的要求,延緩入學六個月,再下去可是不等人的。
萬兆頤慌張地趕到小園圃,然而觸目所及除了一位瀟灑清俊的同胞,沒見著其他身影。而且這位春風少年兄他還認識呢!正是那名風靡全校雌性生物的帥助教──陽德是也。
「請問,教官呢?」呆瓜兄依然搞不清楚狀況。
「走啦!總教官把刑堂長老的使命托付給我。」陽德二話不說,立即切入正題。「我問你,你既然已經委托海鳥社「友善地請走」貴系的講師虞晶秋,為何又另外雇用不知名的宵小歹徒夜半攻擊她?」
「我?我沒有呀!」萬兆頤冤枉地嚷嚷。「我只委托給貴社負責……」愣了好一會兒,他又陡然大叫︰「犯規,犯規!埃鳥社的凌老師明明答應,只要她審核過關,就可以接下我的委托,而且替委托人保守身分秘密。你們犯規!」
耙情他還替自己叫屈呢!
「笨蛋!什麼叫犯規?」陽德縮起五指錘,咕咚敲了他一記爆栗。「你倒說說看,我是誰?」
「陽……陽德。」他吞吞吐吐的。
本咚!又一記重錘轟得他天昏地暗。
「陽德是誰?」
「海鳥社……助教。」
「那就對啦!埃鳥社接的案子難道還能瞞得過我嗎?」陽德比他更理直氣壯。
「好……好像不能。」萬兆頤捂著後腦勺的兩顆「人工腫瘤」,很委屈。
「那更對啦!下次說話之前先用用腦子。」陽德濃黑的劍眉彷佛鋒銳無比的利器,隨時打算刺進呆瓜兄脆弱的腦汁。「瞧瞧你這副委靡的孬樣兒,將來如何進軍營服務、為國捐軀呢?抬頭、挺胸、縮小骯!」
「我只要服……國民役就好了。」萬兆頤怯儒地坦承。
「為什麼?」
「我的身高……不足。」語氣非常羞愧自慚。
「哼,中華民國就是有你們這種小阿子!想盡法子逃避國民應盡的義務。如此一來,我們的國防陣線如何能壯大呢?」他比肩上扛掛三顆梅花的教官更義正辭嚴。「兩腳打開,與肩回寬!」
「我──我──」身高不足似乎不是隨便「故意」一下就可以求得來的。
「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
萬兆頤繼續進行軍隊操演,口令和動作搭配得天衣無縫,絲毫不敢馬虎。
「報數!」
「一!」
沒有二。
「我再問你,你委托海鳥社的案件是出于何種用意?」
萬兆頤刷地並攏雙腳,行了一個標準舉手禮。「報告助教,因為上個學期我的總體經濟學……」
乍然嘹揚的疑問挽回了呆瓜兄最後一絲尊嚴。
「陽德?」晶秋柔雅的女性嗓音從隔壁教室的門口淺飄過來,溢著淡淡清歡。「我總覺得好像听見你的聲音,原來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到商學院來?」
午後的金陽下,他注冊商標的白色格子絨襯衫與米白牛仔褲,襯托出主人風姿颯爽的神采,僅有手肘部位的一小塊OK繃,透露他曾經和夜盜大戰三回合的往事。
她壓根兒毋需懷疑。無論自己在何年何月出現于何地何方,轉頭一定可以發現他就在左近的燈火闌珊處。而且他呼來喝去的神氣,跟她老爸當年在軍營中呼風喚雨的英姿,真有幾分相像。
「噢!沒什麼。前些日子和幾位軍訓教官聊起「國軍基礎訓練」的問題,我閑著沒事干,乾脆找一位志願同學進行幾項操練。」他拍拍萬兆頤的肩頭,一副哥倆好的親熱勁。「這位同學,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
嗄──嗄?他得救了?萬兆頤依然愣頭愣腦。
「可是……我還沒解釋海鳥社的那件委托……」
「委托?」晶秋漾著充滿求知欲的新奇淺笑。
狽在萬兆頤肩頭的手臂驀地抽緊,幾乎要勒掉他臭皮囊內的空氣分子。
「其實是學術調查!就像上回我替社會系發放的問卷一樣。」陽德手勁下明顯而野蠻的威脅意味,保證與「文弱、有氣質」的學術調查八竿子打不著邊。「是不是呀?萬同學。」
可惜,只有受害者本人知曉,而且嘴巴里宛若含塞了十斤的黃連粉末,有苦說不出。
「是、是。」萬兆頤學乖了,機靈的回應馬上月兌口而出。
「很好,稍息之後解散。」陽德恢復冒牌教官應有的權。「──稍息!」
萬兆頤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著頭先溜再說。若有所思的眼波,卻盤旋在帥助教與老姑婆之間。
這兩人的關系,似乎很值得探究……
「陽德,真的不用了。」晶秋眼巴巴跟在他身後,委曲求全。
「沒關系,一點都不麻煩的。」陽德一一檢查她公寓內的前後陽台、鋁門窗、正門等出入口。
總之,每處可容一具人身通過的管道,都經過他超高品質的偵測、檢查。放眼台灣,尋常人還雇不起貼身的私人保全專員呢!
「我知道你不麻煩。」事到如今,晶秋不得不坦白招出心頭真正的顧慮。「可是,對我而言很麻煩。」
有監于昨晚的寅夜侵襲,陽德憂心接下來的突擊案件會層出不窮,尤其對方臨走前也效法阿諾又帥又酷的形象,撂下類似的台詞︰「I’llbeback!」而身為青彤大學及基金會雙料同事,他怎麼能輕率地撇過頭去,置身事外呢?
于是,善良的大貓助教就提出善良的建議──希望善良而無辜的虞講師答應,在惡劣的歹徒尚未被警方逮到之前,讓善良的他「隨侍在側」。
簡而言之,就是變相的「同居」啦!
要命,同居!
她老爸若知悉清秀閨女的公寓里收容了一個小白臉,沒有當場與她月兌離父女關系才怪。
「麻煩?」陽德霍地停下步履,杏仁形瞳孔盈滿了不可思議的創傷。「我……我替你帶來麻煩?怎……怎麼會呢!我是出于一片好心耶,難道我的善意為你帶來困擾的反效果?哦!天哪!我不是故意的,晶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請你老實告訴我,我的一番誠心當真造成你的不便嗎?沒關系,你說實話,倘若答案是肯定的,我……我……我離開就是了。你老實說!」
這、這,這教人怎麼說呢?
晶秋望進他澄亮清澈的貓兒眼,芳心霎時充滿了罪惡感。
他就像一只溫柔可親的貓咪,興高采烈地餃來一尾魚骨頭,卻與最友好的同伴分享,卻被她一腳踹到天邊去,完全不領情。
陽德說得沒錯,他也是一片善意啊!她怎能狠心地抹殺人家的苦心孤詣?
「我……呢……不會!不會,一點都不麻煩。」她連忙陪笑。「沒關系,天色很晚了,趕快去休息吧,明兒一早還要干活呢!不好意思,又要委屈你睡沙發了。」
瞧瞧!眼下反倒換成「他」委屈了。
「不要緊。」陽德遲疑地向女主人尋求保證,「你確定我留下來不會礙事嗎?」
「絕對不會。」她笑得很尷尬生硬。
「那就好。」他嘴角咧到兩側耳垂。
「那,我進去睡羅!」
「晚安。」他長翹的睫毛扇了兩下,眼眸似小鹿斑比。
晶秋垂頭喪氣地踱進香閨內,益發肯定自己冷酷無情。瞧瞧他,多善良呀!她該反省了。
喀咚,香閨的門扉輕輕掩上。
「搞定!」陽德悠哉游哉地熄暗了整室的光亮,縮回克難的貓窩里。「收工啦!」
接下來,就等那幫惡賊出手了。經過昨夜的失風,想必敵營一時三刻間不敢輕舉妄動。總之,大家比耐性吧!希望他們別讓他等候太久……
時針與分針交疊在阿拉伯數字「12」時,正門喇叭鎖輕輕揚起聲響。
那票惡賊果然沒讓他失望。
陽德徘徊于清醒與淺眠交叉口的神智,在億萬分之一秒內,擴張到極端敏銳的狀態。
樓梯間柔黃色的燈光有若噬人的蛇怪,大剌剌地吞滅門口處的幽暗。
他並沒有動。
昨夜失手的家伙應該會回報給上面的人──虞晶秋的公寓里藏了個男人。既然如此,他再藏躲起來,只會使對方更加小心翼翼而已。
乾脆把武器攤在台面上,讓不速之客一眼就可以覷見他。
一線「曙光」擴張成扇形。不速之客敞開了大門,踏入警戒區。
今晚的家伙彷佛怕人家不曉得他入侵似的,居然還順手扭亮門旁的落地燈。公寓鐵門砰一聲「甩」回門框上。
他真的用「甩」的!陽德繼續裝睡的同時,簡直不敢相信。
本咚一聲,他的腦門好像踫著什麼家俱了。
「哎喲!」含糊的咕噥聲響了起來。
奇怪!怎麼他們派出來的探子,一個比一個更窩囊?
「呃──」長長一聲酒嗝,為此起彼落的交響曲敲亮第二節樂章。
居然還喝完酒、作完樂才正式上工,分明沒將兩位對手放在眼里!這會兒陽德涌上極端的屈辱感。
醉賊顛顛撞撞地捱向長沙發,直至陽德嗅聞到他呼息之際揚散出來的酒氣。
預備──
不速之客探手模向他蓋的長薄被。
動手!
陽德身上宛若裝了高彈性的發射器,猛然扭跳起來,寒毛根根張成劍盾。
「啊──」不速之客長聲慘呼,探出的魔掌瞬間被他反扣在背後,大而無當的體魄馬上被曲壓成人肉榻榻米。「痛!痛痛痛,輕一點──」
「你好大方的勁兒,完全沒把公子我放在眼里!」其實他氣惱的成分居多。
「別這樣,我不是故意的。我走錯間了!」夜盜哭爹喊娘地耍賴起來。「救人哪!快點放開我。」
就這麼一側臉,陽德已經相清了敵人熟悉的五官。雖然酒意染紅了素來白皙的臉皮,四處縱橫的涕泗也沖掉他平時雄赳赳、氣昂昂的英姿,這家伙的草包臉依然相當好認──宋爾雅。
「是你!」陽德又驚又怒。這個繡花枕頭怎會持有晶晶公寓的鑰匙?
頭頂的明燈猛然大放光亮,主臥室閃出一道緊張得幾乎中風的倩影。
「不要動,我已經報警了,你最好別輕舉妄動!」晶秋的右足突然眷戀上她的左踝,兩只腳糾纏成親親熱熱的情人結。「啊……啊……」
她,依然只能捂住一雙視線不清的眼眸──
「當心!」陽德再也顧不得宋大公子,反手伸得長長的,正好捧住她唏哩嘩啦癱下來的柔軟體態。
懊險!人家說貓有九條命,依照這種情形來看,他的九條命包準全用在拯救她的一條命。
「告訴過你幾百次了,走路不要慌慌張張的,你究竟听進去了沒有?」
「這種時候哪可能不慌張?」她委屈兮兮地辯駁。
一揚眼,就迎上守護天使團皺如饅頭狀的烏眉,眼中還流露出濃濃的嫌惡與不滿,卻一點也不緊張。
難道是……
她的螓首探過陽德傾扶的手臂。
「宋公子?」這一番訝異著實非同小可。
「嗨!」宋爾雅悲淒兮兮地慘笑,縱然身上減去了陽德的壓制,依然只能賴在地毯上,像灘吸飽了酒精的爛泥。
「你從哪里弄來我的公寓鑰匙?」她恰懊問出陽德的猜疑。
「鞋櫃旁的小盆景。」宋爾雅大著舌頭回話。「老爸說,你習慣把鑰匙,放在──呃──放在基金會的盆景里,呃──所以我就試試運氣。」
沒想到給他一試就中。
「以後重要鑰匙另外藏放在安全的地方。」陽德冷峻的臉龐會嚇壞小阿。
晶秋忍不住開始察言觀色。方才入睡前,他不是還可愛兮兮、很好說話嗎?哪知轉眼就比她更像晚娘了。不曉得宋爾雅哪里開罪了他,她記得他們第一次踫面的時候明明有說有笑的。
「姓宋的,你三更半夜溜進晶晶的公寓做什麼?」陽德的火氣很嗆人。
男人夜訪單身女郎,還會存著哪門子好心思!起碼他自己就不會。
來勢洶洶的逼問,卻傷了宋爾雅脆弱的心靈。
「晶晶……」他的嘴角開始發抖。「我……我……」泛出血絲的眼楮開始水汪汪。「今今天……」奔騰的淚水終于月兌了閘,將滄桑疲憊的俊顏渲染成水鄉澤國。「嗚……」
晶秋大驚失色。
盡避她並不欣賞宋公子好逸惡勞的作風,卻無法抹殺這個呆頭鵝本性善良的事實。沖著兩人相識一場,她悲天憫人的本性發作了。
「嘿,別哭嘛!版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她下意識撲近身,就想賜與宋公子精神上的支持。
「站住!」陽德及時攔住她大喝。「虞晶秋,你想做什麼?瞧瞧你自己是什麼衣著打扮!」
「我又怎麼了?」她納罕地垂首。
啊!哪會按呢?剛才乍聞房外響起格斗的異響,她淨顧著出來穩住場面,竟然忘記順手把修女式睡袍罩上身子。
此刻籠罩在玲瓏嬌軀外的,正是陽德從冰箱里模出來的那件黑紗性感睡衣。若隱若現的質料,連她的貼身內衣和底褲也暴露得一清二楚。
「啊……我……這個……」
「還不快給我進去加一件衣料!」他低吼,嗓腔像斃了被踩著痛腳的大獅王。
「好嘛!」她忙不迭沖回房去。凶什麼凶!「陽德,還不快扶人家坐好,記得沖杯熱茶給宋公子解酒。」
馬上他又降格成為張羅茶水的小廝了。
「賜他坐,可以,沖茶就免了,反正宋先生待不久。」他明擺著下逐客令。
晶秋再度轉出香閨,嬌軀總算罩妥一件規規矩矩的修女袍。
「你好沒禮貌!今晚究竟怎麼搞的?」女主人拚命對愛貓皺眉頭。
「我……」難得陽德也有無話可說的時候。
心懷不軌的男子深夜潛進「他女人」的家里,而她居然訶責他疏忽了禮節!什麼世界嘛!
罷了!與婦道人家斗口,勝之不武。
他忿忿地旋進廚房,燒水泡烏龍。
不曉得砒霜放在哪里……
「宋公子,你失戀了?」晶秋坐進宋公子身測的空位,推敲著讓不可一世的他失態若此的原因。
宋爾雅甚至連搖首的弧度也充滿了頹喪和淒楚,風光明媚的世界彷佛一夜之間變成黑白調。
「你倒是說話呀!否則我怎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拿出教師固有的耐心。
「他無話可說呀?」陽德探出腦袋瓜子。「那好,不如我現在送他回家。」
「陽德!」晶秋的口氣洋溢著譴責。「回去燒水!」
「噢。」腦袋嘀嘀咕咕地縮回廚房里。
听說硝酸水沖泡出來的紅茶營養又健康……
「宋公子?」她輕聲催促。
「我……」宋爾雅吸了吸鼻子,出奇的脆弱。「我今天接到老爸從法國撥回來的電話。」
「那很好呀!」她知道宋爾雅有多麼急切地渴望著父親的注意力。
「一點也不好。」他的淚水隨時有潰堤的跡象。「他和我聊了一會兒……問起基金會最近的進度,我大略報告了一下你的工作情況,可是……他繼續提出更多更深入的細節……我、我真的不知道呀!于是老實回答他︰「這些事情你要問晶晶才曉得。」」
「沒錯呀!你的回答很得體。」她輕捏宋公子的手心,傳達著沉默而強力的支持。
「謝謝。」他眸中短暫的感激馬上被淚意取代。「可是老爸不這麼認為……他臭罵了我一頓,說我什麼也不了解,只曉得吃喝玩樂。出國之前他特意留給我機會,就是希望我好好表現,沒想到我終究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他對我很失望……」
宋公子心碎地伏在她香肩,唏哩嘩啦的啜泣聲益發止不住。
那位宋老先生挺有見地的!陽德在廚房里听了猛點頭,認為自己會非常欣賞他。
「乖乖,別哭了。」晶秋同情地經撫他背脊。
「你不了解……我感覺得出來,這回老爸是真的死心了……」宋爾雅眯著朦朧的淚眼。「晶晶,為什麼老爸這麼欣賞你?你究竟是如何辦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這種事教不來的。」陽德端著木質托盤走進客廳,為每人分配好一杯香褐甘霖,完成了燒水泡茶的神聖使命。「這是天分的問題。」
「難道我缺乏天分?」宋爾雅淚汪汪的,已經無法承受第二波打擊。
「陽德!」晶秋死瞪著一心想肇事的大壞貓。
說穿了,陽德只不過是氣憤他的地盤被第二位男士入侵。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八成就是如此這般的寫照──虎,不偏不倚,恰懊名列大型貓科動物之首。
「沒錯呀!」他無辜地端起茶杯,沉陷進舒適的單人沙發。「這種事本來就得靠天分。除了宋公子這等精細干練、善于交際的奇才,還有誰能擔負起振興基金會的使命?」
「真的嗎?」宋公子拭乾面頰上的殘痕,既期待又怕受傷害。「你真的認為我具才華嗎?」
「當然。「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句話你听過沒有?」
「好像有。」
「說這句話的人姓李名白,偉大得不得了,全台灣的學生都必須背誦他的作品。你倒說說看,不管令尊再如何杰出,比得上李白的超高知名度嗎?」他深深吸了口氣。
嗯!懊茶。
「好像不行。」宋爾雅當場又信了他幾分。
「那就對啦!這位李大哥千百年前就寫下預言,天生我才──包括你宋公子之才──必有用,那肯定就八九不離十了。你還擔心什麼?」
這麼會掰?晶秋又好氣又好笑,卻也帶著幾分佩服。
憑陽德那張嘴,要讓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並非難事。
「那……那為什麼老爸總是瞧不起我?」宋爾雅的心頭依然盤旋著疑雲。
「簡單,因為他沒有給你表現的機會。你瞧瞧晶晶──」他笑吟吟地將無辜者卷入戰圈。「她之所以榮獲負責人高度的賞識,只不過是做事時恰懊讓宋先生的「龍眼」瞄到罷了。依我看,你若想取得同樣的光榮地位,僅需要依樣畫葫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大功告成、名揚天下。」
「喂──」晶秋突然發現不對勁。
她可不想讓宋公子心血來潮,成天跟在她身旁擔任實習生。
「這樣喔?」兩次的經驗下來,宋公子已經對他佩服得十成十。「好,明天我就正式往基金會報到。」
要死了!你看!她暗叫。
「NO,NO,NO!」一根由東升到西的食指否定他的提議。「咱們大男人沒事去和婦道人家搶事情做,算什麼英雄好漢?徒然被其他同類瞧不起罷了。」
「嗯,對,有道理。」宋爾雅唯他馬首是瞻。
「想想看,令尊如此倚重晶晶,倘若臨時發生一件連她也擺不平的意外狀況,最後反倒是你出面搞定的,那麼令尊還能繼續漠視你文韜武略的天資嗎?」他分析道。
「當然不能。」
「很好,你非常受教。」陽德樂到了,二話不說,立刻移坐到宋公子身側,隔開「他的女人」與「他的情敵」的曖昧距離。「听好,現在正好發生了一件連晶晶也擺不平的意外狀況──甭提她了,就連我也沒轍。」
真的?晶秋旁听得一頭霧水。
「連你也沒轍?」宋爾雅敬畏地低語。「那一定很難羅?」
「錯!對你而言很輕而易舉,況且,這是你表現自己的最佳良機。」他放出釣餌。
晶秋雖然有心拯救即將淪陷的受害者,可是,連她也模不透陽德葫蘆里賣的狗皮膏藥,因此──宋公子,你自個兒珍重。
「你說說看。」宋爾雅吞下美味的餌食。
「晶晶最近被一位過度熱心的愛慕者糾纏,三不五時地送她一些花花草草,偶爾還在三更半夜潛進她的公寓偷窺哩!」他一臉憤慨地陳述。
「太差勁了。」
「就是嘛!我試圖逮他好幾次,卻無功而返。目前只好倚靠你了。」陽德臉色一整,嚴肅無比。「宋公子,憑你人脈廣闊的交游,找個人幫忙巡查她的出入安全,應該不困難吧?倘若最後真讓你抓住了那個人或他的嘍羅,解除晶晶的危難,令尊會多麼感動呀!英雄救美呢!普天下有多少男人夢想自己戴上屠龍武士的盔甲,贏得眾人出自肺俯的敬仰。」
「對喔!」宋爾雅憨憨地笑了,腦中開始描繪自己成為勇猛名人的景象。「我第七任女朋友的哥哥正好經營徵信社,沒問題,這件事情交給我。」
「呃……對不起,我們失陪一下,馬上回來。」她陪笑,然後揪著陽德的貓尾巴避進廚房。「陽德,你在搞什麼鬼?無端端把宋爾雅扯進來,實在太危險了。」
「別擔心。」他挽高她的玉掌,輕輕在指關節烙下溫潤的吻。「傻人有傻福。宋公子吃喝玩樂了將近三十年,所結識的三教九流鐵定為數不少。而且他一心求表現,行事絕對不敢馬虎,交給他瞎踫亂撞,說不定真能撞出什麼好線索。反正除了他之外,誰有那個閑工夫二十四小時待在你公寓樓下守株待兔?」
被句話說,苦差事交給別人打理,他樂得輕松。
「你哦!」她啼笑皆非。「各種人的性子都被你拿捏得恰到好處,哪天被你暗算了都不知道。」
「這個嘛……」他乾笑兩聲。
如果有朝一日,晶秋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暗算」了,不知會作何反應?
他趿著的室內拖鞋,突然變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