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倩沒好氣地瞪著上桌對面的粗魯男子,他正殷勤萬分地為婉兒挾菜舀湯,噓寒問暖,唯獨對她這名嬌客視而不見。
太可惡了!她終究是他的座上客,無論他歡迎與否,基本禮節總該表現出來吧!從沒見過這麼沒有紳士風度的男人!
她在心里默默改編張洪量的成名曲︰
莫名,我就討厭你!
深深地憎惡你!
沒有理由,沒有原因!
你知道我在瞪你嗎?
你如果真的懂禮貌!
又怎會讓難吃的菜陪我撐過?
你知道我在瞪你嗎?
你如果真的有頭腦,又怎會讓握筷的手在餐桌顫抖?
你知道我在瞪你嗎?
伯聖知道!
他的注意力乍看之下全部放在婉兒身上,其實每根神經正敏銳地知覺著影倩的一舉一動。
美女嘛!哪個男人不愛欣賞?活色生香擺在眼前,又不用花錢上電影院人擠人,不看白不看!他只是好奇她這般死瞪著他,為何不會將筷子上的食物送錯地方?
「婉兒,多吃點雞肉,你一定餓壞了!」他挾塊鹽水雞放進婉兒的碗里。
說者無心,听者有意!影倩暗暗火大。這是什麼話!懊象她孟影倩照顧不周,餓著婉兒似的!
「婉兒,」她笑得虛情假意。「沒錯!可別餓著了。孟阿姨等會兒帶你去吃大餐。」
伯聖嘲諷地瞥她一眼。「婉兒,人家千金大小姐吃不慣我們的粗茶淡飯,你可得小心些,日後別養得和她同樣嬌貴。」
影倩眯起眼楮,氣得牙癢癢的。「婉兒,嬌貴倒是無所謂,只要記得維持應有的禮節和教養就行了!」
「婉兒,想不到這世上不懂人間疾苦的井底之蛙還真多,總以為每個人都請得起家庭教師到府上傳授國際禮儀!」
「婉兒,原來台灣也有這麼多記憶力不好的可憐蟲,連國小時'生活與倫理'課堂上教導過的基本應對技巧都記不得!」
「婉兒,她──」「婉兒,他──」婉兒挫折萬分地放下碗筷︰「你們別再吵了啦!」
真奇怪!這兩人私底下對她好得不得了,關懷備至、體貼入微,偏偏踫在一起時卻像鐵板撞上鋼筋──火花四冒!他們兩人按理說應該恩恩愛愛,攜手步入禮堂才對。怎麼會出現這種水火不容的局面?
伯聖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幼稚,完全不像個二十九歲的成年人,但他就是討厭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態度,仿佛坐在這里吃些其它兩千萬人口每天必吃的食物有多麼委屈她。
懊歹他張某人也算是個老板級人物,名下三家進口車代理店皆位于市中心繁榮的地段,他本身更是個聲譽頗佳的修車界高手,即使比不上她電影紅星的百萬身價,卻也稱得上略有資產,她憑什麼擺臉色給他看?
她那種目空一切的態度,再加上他向來最瞧不順眼的演員身份,他實在很難克制自己不去挫挫她的銳氣。
同樣的,影倩覺得她這輩子還從沒氣得這麼厲害過。這位張某人以為他是什麼東西?居然敢用那副批判的眼神打量她!
他方才下廚時,發現她不會洗菠菜,冷言冷語地暗示她是個隨時等著佣人服侍的富家千金,談到她的事業時,更過分地影射她像個只會賣弄色相的花瓶,而說起家庭背景,簡直在當眾指責她是社會上特權階級的寄生蟲!
拜托!長得漂亮、家庭有錢、事業成功難道是她的錯?他憑什麼擺出這種鄙視她到了極點的身段?
如果不是為了接婉兒回家,她才懶得留下來看他那副嘴臉!
她放下筷子。「婉兒,吃飽飯就該走了!別打擾人家做生意。」
「多謝好意!」伯聖代婉兒回答,當然不會有好口氣。「不過婉兒還是跟我住比較好,免得打擾你的社交生活!」他特意強調最後四個字。
影倩懶得和他爭論,直接問這位小主角。「你自己覺得呢?」
婉兒左右為難,誰也不能得罪!
看來這兩人惡念很深,她只能采用個別戰術一一擊破。根據她電視上看來的經驗,談戀愛時通常由男方主動,她還是從伯聖這頭先下工夫吧!
「我在張叔叔這邊住得習慣些,還是留下來好了。」伯聖聞言立刻露出勝利的笑容。
「我怎麼可以?」影倩直覺說出掠過心頭的第一個反對理由。「你會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他的臉色馬上沉下來,冷笑的嘴角勾出一抹不屑。
影倩真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這下可好!她表現得簡直像個勢利鬼,鐵定更落他口實,惹他反感!
被這種可惡的男人討厭,光想就覺得無法忍受。
她打量這一大一小,決定暫時撤退。「好吧!我日後再和你聯絡。張先生,請惠賜一張名片吧!」
伯聖遞上名片。「失禮,經費有限,沒有鍍金,委屈您收下,真不好意思。」
影倩對他尖酸的語調悶哼一聲。
他遲疑一下,在上面添了幾個數字。「這是我的行動電話號碼,免得婉兒和我出門時你找不到我們。」
她似乎有些驚訝他的設想周到。「多謝!原來你挺細心的,外表倒是看不出來!」仍然要忍不住酸他一下。
「拜托!別又來了!」婉兒覺得自己實在欲哭無淚。
這個房間里,究竟誰才是大人哪?
「好吧!我先走了!」她躊躇半晌,終于勉強自己向他道別。「再見,山頂洞人先生,沒事帶婉兒來玩!」
「我會的!」
「我只是在說客套話!」
「我也是!」
兩人立刻瞪住對方。
她忽然噗哧笑出聲來,拍一拍小家伙的頭離開公寓。
他看著她露出笑意的嬌俏模樣,不禁失神一下。
他發了什麼神經把大哥大號碼寫給她?平時惟有在外出拖吊故障的汽車時,他才會隨身攜帶行動電話,而遇上這種狀況時,婉兒自然會留在店里等他回來。孟影倩若是撥通這支號碼,通常只找得到他張伯聖。他又何需多此一舉?
伯聖回過身來,婉兒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他。
瞧瞧她!這種老謀深算的表情哪里像個八歲的小表?
「笑什麼?」他有種「被逮著了」的感覺。
「沒事!我要去看回放的'一代皇後',以前沒看過。」她蹦蹦跳跳地跑進客廳,留下伯聖在身後狼狽地看著她。
影倩坐在梳妝台前,盯住鏡中清麗絕艷的反影。
「那個穴居人,」她喃喃地低咒,「山頂洞人,類人猿。」
自從下午返家後,她每隔幾小時就會坐回梳妝鏡前檢查自己,瞧瞧她究竟是哪個部位長歪了,哪件衣服沒穿好,致使他態度惡劣到極點。
結論是,她漂亮得足以立即接受現場專訪。
「好吧!我的外表沒有出錯。那麼,是我態度的問題?」
拜托!她剛開始可是禮貌周到,他才是先挑-的人,面對他那張鐵板臉,誰還能掛出一副無所謂的笑靨?
「可見,問題出在他自己身上。」
她承認,比起普通女孩她或許嬌貴了些,但這是生活環境使然。在演藝圈中,像她這般潔身自愛又沒有明星架子的藝人可謂鳳毛麟角,他能認識她這種好脾氣的人真該偷笑了,還敢挑剔她?
「有眼無珠的呆瓜!」她忍不住覺得委屈。
目中無人的角色她並非沒見過,以往向來采取「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作法,可是這位張伯聖卻和她共同「臨護」一個小女孩,她想避也避不開。而且,她也不太確定自己想避開他,畢竟有人可以斗嘴吵架也是挺有意思的。
從小到大,誰不是凡事讓她三分?哪有人像他這般說話不留余地?
「憑我的聰明才智,會吵輸你才叫活見鬼。」她得意地笑。
鈴!鈴!鈴!
在哪!又是那去公用電話。今天的電話為何這麼多?
必來時听到錄音機傳來夏先生的留言。果不其然,又想哄騙她接下片約。
原本閑著沒事做時都想鬧罷工了,現在更冒出婉兒和張伯聖的事情,她怎麼可能放棄不務正業的樂趣,跑回片場做牛做馬?
「喂?」最好小心些,可別又認錯人鬧笑話。
「……孟影倩?」一個明顯經過變聲的嗓音。
「我是。」她娥眉微蹙。如果猜得沒錯,應該是早上打過一次電話的騷擾者。
「我好欣賞你……崇拜你的一切……」
懊恐怖的聲音,夾帶著喘息。「你是誰?」
「……我是你最忠實的崇拜者,永遠站在人群中看著你,永遠!」
「你何不告訴我你的大名?咱們可以做個朋友!」她悄悄按下錄音鍵。
「……我正看著你……」
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爬上脊梁。「你從哪里看著我?」
「……你把紫色穿得好美!懊美……」電話切斷!
影倩低頭打量自己淡紫色的浴袍,身體倏然一連串的戰栗網住。
他看得見我!
她掛上話筒,連忙鎖上所有窗戶,拉攏窗簾。
鈴!鈴!鈴!
又是那支公用電話。
她渾身僵住,牆上的分機在她眼中變成一只噬人的怪物。
鈴──鈴──
她緊盯住它,告訴自己別去理它。
五聲、六聲、七聲……鈴聲固執地響個不停。
她驀然發狠搶起听筒。「你到底是誰?」
「我是王磊!口氣這麼沖,吵醒你啦?」
她腳底發軟,空虛無力地靠回牆上。「你神經病啊?沒事打這支電話做什麼?我的無線電話又沒壞。」
王磊在話筒彼端挑高眉毛。「曾幾何時我打電話給你還得挑號碼?」
她虛弱地長長吁了一口氣。「沒事!是我自己反應過度,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晚?現在才九點十分。」影倩的口氣不太對勁,他立時關切起來。「你還好吧?听起來怪怪的。需不需要我過去看看你?」
有一瞬間,她機乎想向他吐露這幾天連連接到的怪異電話,然而訴苦的言語到了嘴邊,終究再鑽回肚子里。何必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情,連朋友也要操心呢?
「不用了,我剛才看了一出恐怖片,有點疑神疑鬼,一會兒就沒事!」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接到影迷的騷擾電話,通常它會持續兩、三個星期,不去理它就會自動停止。她竭力壓下心中不同于以往的畏懼感。
「你不會是特地打電話來找我串門子吧?」她努力裝出輕快的語調。
「我念念不忘自己欠你一頓大餐。如何?明天有沒有空?」
「當然!」兩人約好時間、地點,她保證自己一切OK後方才收線。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交情自是不同!
一旦沉寂下來,這間華麗的大宅首次在她眼中顯得空蕩寂寞。
她猶豫著拿起電話,按下幾個熟記于胸的號碼。
「喂?」兩聲鈴響後,伯聖熟悉的聲音傳入耳際。
她倏然不安的心跳奇異地在他有力的語氣中平穩下來。「我是影……呃!孟……」她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自稱自己。
「是你?」他立刻從這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眼中分辨出她的身份。「你是孟……呃,影……」他似乎也無法決定該如何稱呼她。
她淺淺一笑,緊繃的情緒完全松馳下來。「我是小孟!」
「噢!對,小孟!」他顯然對她自顧提供一個稱謂松了一口氣。
卑筒兩端同時陷入沉默。
「你有事嗎?」
「沒事,我只是……」她也不太清楚自己怎會打這通電話。「我想和婉兒說話,她睡了嗎?」
「睡了?我哪有那麼好命!」他苦笑一聲。「剛才和我搶一個小時的遙控器,現在總算肯乖乖去洗澡了。」
她輕聲嬌笑,好渴望自己能加入他們。「我好想念她!」連他這名山頂洞人此時也像個可以忍受的伴侶。
他停頓一會兒。「你……還好吧?」
「為什麼這樣問?」他關懷的口吻听得她暖洋洋的。
「我听慣了你潑辣的聲音,現在忽然變得這麼溫柔,感覺好奇怪!」
「潑辣?」她抬高聲音,挺身站直腰,精神都來了。「什麼叫潑辣?我怎麼可能潑辣?你哪一只眼楮看過我潑辣?」
「要不然你現在這副模樣叫什麼?」他反唇相稽。為何女性生物的情緒從「低落」加速到「高亢」只需要零點五秒?
她單手插腰,把話筒當成人來叱責。「這叫發飆、火大、被惹毛,隨你選一個。」
「我就是想選'潑辣'!」他和她杠上了!
「你能不能偶爾別惹我生氣?」
「成!只要你別主動挑。」
「誰先口出惡言的?你這個──上古時代的始祖鳥!」
「當然是你,三葉蟲小姐!」
「不可理喻!」兩人異口同聲大吼,砰一聲掛上話筒。
這兩人越來越有默契了!
「無聊!閑著沒事干,打電話找我吵架!」伯聖對著話筒撇撇嘴巴。
「誰啊?」淑慧擦干雙手從廚房走出來。
「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他翻個白眼皮坐回沙發上。
「糟了!糟了!」婉兒僅圍著一條浴巾,濕答答地沖進客廳。「浴室里淹水了!」
「又淹水?」伯聖跳起來,連忙跑向浴室試圖阻止災情蔓延。「為何我洗澡時排水管不會出事,一輪到你進去它就立刻塞住?」
「我怎麼知道?」她憤慨不已。「慧姨,你听听他說的話!懊象我故意和排水管過不去似的。」
淑慧對她眨下眼楮,兩人听著浴室傳出來的水流聲,夾雜幾聲壓抑的咒罵,同時露出調皮的笑意。
「趕快穿好衣服,會感冒的。桂花酸梅湯已經做好了。」
婉兒歡呼一聲,七手八腳換好衣服,心滿意足地坐在餐桌上啜飲著淑慧的拿手絕活。
她坐在小女孩對面,探索的眸中盡是好奇。
今晚才得知伯聖家里來了一位小嬌客,而且是他半路上撿來的。
懊奇怪!伯聖從來不曾撿過任何小狽、小貓回家,首次帶回一只活的「動物」,竟然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更令人奇怪的是,小女生似乎完全不怕生,打一照面便親親熱熱地朝她偎過來,「慧姨」長、「慧姨」短的叫得好甜,好象她真是她阿姨一般。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慧姨,我要喝酸梅湯。」
這女孩怎會知道她釀的桂花酸湯是附近一絕?
婉兒稍稍解了饞後,開始和她聊起天來。「慧姨,我來這里好幾天了,為何直到現在才看見你?」
「我上個月去台中看外婆,昨天才回台北!」而且一回台北立刻毀了一輛價值數百萬的名車!她嘆口氣,不知道姓王的打算坑她多少?
婉兒點點頭繼續喝她的酸梅湯。
「婉兒,你以前住哪里?」她越看小女生越喜歡。
婉兒搖頭不答。
「你打算以後永遠住在這里嗎?」
小女孩有些悶悶不樂。「不知道啊!我也一直在擔心,如果回不去怎麼辦?」
「回去哪里?」
她對淑慧的問題听而不聞,自顧自地低喃下去。「應該不至于吧?而且,即使回不去了,留在這里當張叔叔的佷女也不錯嘛!他不可能趕我走的。」她抬頭問道︰「對吧?」
淑慧听得不明白,只能勉強弄懂她的問題。「呃,我想不會吧!伯聖看起來挺喜歡你的,他應該不會介意。」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我也很喜歡你!」
「那就好!」她解決了心中懸宕數日的難題,霎時回復原先無憂無慮的心情。「對了,慧姨,你對孟影倩有甚麼感想?」
淑慧被她搖頭晃腦的表情逗笑了。「你是指那個電影明星?」小阿子就是小阿子,免不了迷上那些漂亮帥氣的熠熠紅星。「報上常寫她熱心公益,形象非常好!我想她可能還不錯吧?」
「那你覺得她和張叔叔配不配?」婉兒滿懷希望。
淑慧失聲笑出來。這小泵娘真是異想天開!「婉兒,孟影倩是個名人,怎會看上我們這種凡夫俗子呢?再說,伯聖絕對不可能愛上一個女明星。」
「為什麼?」婉兒開始不服氣了,小嘴嘟得好高。
淑慧實時打住沖到嘴邊的回答。伯聖排斥演藝界人士自有他的私人理由,她理當尊重他的隱私,即使透露給一名八歲的小女孩也算逾越了!
「因為,」她提出另一項更具說服力的因素。「他已經有未婚妻了,那就是我!」
「那根本不是理由!」婉兒一口否決她的說法。「他們兩人注定是一對,沒有第二種可能性!事情已經很明白了,至于其它未婚妻啦、男朋……未婚妻!」她尖叫出來。「你是他的'未婚妻'?」
她的下巴落在胸前,眼楮瞪得像兩只大銅鈴。
淑慧被她激烈到無以復加的反應嚇住了。
「終于修好了!」伯聖踱進廚房,身上已經換過另一套衣褲。「下次洗澡別再讓香皂封住排水口,知道嗎?」他端起一碗酸梅湯大口喝干。
他放下碗,這才注意到兩位大小女士正無言地盯住他──其中一位的眼神充滿迷惑,另一位則氣忿異常。
而那位氣忿異常的,自然是婉兒小姐!
伯聖啼笑皆非。「你還真大膽!唉我的浴室淹水我都沒發脾氣了,你居然好意思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婉兒眯起眼楮,上下打量他。
「小臂!誰又惹她了?」他轉換問話目標。
「你!」婉兒從椅子上跳起來。「叔叔,你怎麼可以有未婚妻呢?你若是娶了別人,'她'怎麼辦?你又不是古時候的人可以一次娶七、八個老婆。」
她越喊越傷心,眼楮里噙著淚水。「我不管!你不可以娶淑慧,否則我要搬去跟孟阿姨住,永遠不理你們了!」
她咬著下唇,傷心欲絕地瞄他最後一眼,直直奔進自己的房中。
伯聖被她突如其來的爆發轟得一楞一楞,連自己應該糾正她「不敬尊長」也給忘得一乾二淨。
她吃了炸藥啦?
為何今天從早到晚總有女人排隊找他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