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媽媽拿著掃把走出店門外,先伸個懶腰。
十月的清晨最是適合運動,不太冷又不太熱。再過一個小時,太陽爬高一些,掃起地來就很辛苦了。
她先拿出抹布,把店面的玻璃門擦干淨,「早清復合花店」的字樣不一會兒便耀眼閃亮。林媽媽退後一步觀賞片刻,然後滿意地點點頭,把抹布掛回腰帶上,繼續掃地。
「秋天月,照紗窗,雙人相好有所望。有話想要對你講,不知通也不通……」台灣小調伴著掃灑的動作響起。
梆!店門口一堆煙蒂,現在的人真是沒有公德心。雖然說前面不遠就是高雄有名的夜市,可是也不要逛完就把垃圾丟在人家花店門口呀!她們一大早就要開店的。
掃掃掃──掃到一雙皮鞋?
林媽媽頓了頓,順著皮鞋往上看。皮鞋上面跟著一截西裝褲,哦!那個長得不錯,跟平常電影海報那種外國明星的小很像;西裝褲上面是一件白襯衫,嗯!底下的胸膛也挺有看頭,既寬又平,看起來就很好模的樣子;領口的扣子開了兩顆,衣服又皺皺的,听說現在就是流行這個叫做什麼「頹廢風」的。
林媽媽的脖子繼續往上仰了好幾度,終于對上一雙眼,嚴峻和冷肅滿滿在那雙眼里。
「哎喲!」林媽媽嚇退了一步。
「早安。」男人立即換上安撫的笑容。
梆!林媽媽拍拍胸口。幸好他還會笑,不然這樣高高大大的一叢,臉上又不笑的話,實在很像角頭大哥說!不過他笑起來還真好看,夭壽!這樣勾引她純情的歐巴桑心。
「先生,你這麼早就要買花?我們花店八點才開始做生意耶!」
「我是來找人的,請問葉小姐來上班了嗎?」嘴角的疲憊讓他的笑容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心心?你哪里找她?」林媽媽一怔。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專程開車下來的。」男人指了指停在對街的賓士。
「這樣啊?你等一下,我叫老板娘跟你講。」她拄著掃帚朝店里大喊,「老板娘,有一個從台北來的男人說要找心心。」
「台北來的男人?」納悶的女聲從店里傳出來。
「人家特地開車下來找她的,你要不要出來看?」林媽媽熱心地跑進店里叫人。
再一會兒便可以見到她了!郎雲忽視連夜開車的勞頓,耐心立在原地等候。
這世上能讓他著惱的事不多,葉家小姐通常很懂得如何命中紅心。
從那一天在辦公室偶遇之後,她便失蹤了,而這已經是一個星期前的事。
說不在意她和郎霈之間的詭譎氣氛是騙人的。然而,他終于見識到了郎霈的固執,無論他如何威逼,郎霈不肯說就是不肯說,只一口咬定她要的是郎家的錢。
「原來大哥之前說的已婚女人就是她?早知道我便早一點出來揭穿她的真面目。」郎霈事後說起來猶恨恨不息。
弟弟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這一點他非常清楚。如果郎霈堅持葉以心要過他們家的錢,那麼它就一定發生過。然而,要他相信葉以心是個仙人跳的專家?郎雲吃掉自己的心都無法相信。
在他昏迷的那段期間必然發生過很多事,而且不知怎地全和葉以心扯上關系。這就是她當初千方百計回避他的原因嗎?她深怕遇到郎霈,繼而扯出她的「真面目」?無論如何,只要想到她曾經和郎霈產生過糾葛,他的心便滿滿的不是滋味。
懊吧!既然郎霈不肯說,他便換個人下手。
「林太太,你幫忙把店里的花排一排,我出去看看。」老板娘踩著細碎的步伐出來。
她約莫四十來歲,五官有著明顯的原住民血統,高鼻深目讓她比同年齡的婦人來得更有風韻。一見到他,老板娘眯了眯眼。
「您好。」郎雲禮貌地問候。「請問葉小姐來上班了嗎?」
「你有什麼事找她?」老板娘不斷打量他,眉心越皺越緊。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有些私事想找她談談。台北分店的人告訴我,她已經調回總公司了,所以我開車下來看看。」
「有什麼事讓你找她找得這樣急,還連夜開車到高雄來?」老板娘的眼中出現戒意。
「我不是壞人,只有一些私事想和她當面談談,絕對不會給她帶來麻煩,請你放心。」他立刻保證。
「葉小姐辭職了。」老板娘突兀地丟下一句。
「她才剛調回高雄,怎麼就辭職了?」他擰起眉頭。
「她一回來就提出辭呈,我批準之後,她隔天就沒來上班了。」老板娘冷淡得很。
「那請問我要如何才能聯系上她?」他按捺下焦躁的情緒。
「不然你留個電話,晚一點我再請她主動和你聯絡。」老板娘虛應一聲。
她的敵意太過明顯,郎雲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
「能不能麻煩你現在就聯絡她?我可以在旁邊等。」
「現在太早了,她應該還在睡覺。」老板娘听起來就像在敷衍。
葉以心有多麼早起,他會不明白嗎?「或者你可以告訴我如何聯絡上她的丈夫,我去征求她丈夫的同意也可以。」
「心心的丈夫?」老板娘神色古怪到極點。
「是的。」他頓了一頓。「她結婚了,不是嗎?」
沉默良久之後,老板娘撇了下嘴角,神情卻殊無笑意。
「你的消息已經過時了,她的丈夫早就死了!」
☆☆☆
必到南投山上的老家之後,每天下午,葉以心固定陪村里孩子們一起到木屋後方的樹林做功課。
說不準自何時起,她開始喜歡上這片林子。印象中是父母過世不久吧!十歲的她茫然無依,對誰都不信任,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從清姨的家跑出去,鑽進樹林里把自己藏起來。
這麼多年下來,樹林里的每條小徑她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沿著林蔭往下走會通往一個小平台,平台外面就是直落百來公尺的溪谷。村長大人利用政府撥下來的經費,在那塊平台擺了一張石桌和幾把石椅,平時村子里的小朋友下課之後,就來這里做功課。
由于窮鄉僻壤的小山村經費有限,所以這條步道只有泥土路面,水泥和大涼亭在這里是看不到的,如此反而保存了樹林的原始美感。
從平台往林子的深處再走下去,就是當地有名的「鬼林」了。早期原住民將那一帶視為聖邪交錯的靈地,所以在附近掛了許多法器,將整座樹林弄得陰森森的,村莊里的大人小阿若非必要,絕不涉足那個區域。
葉以心想起自己小時候有多麼怕那座鬼林,不禁感到好笑。
不只小時候,她長大之後不也怕得不得了?記得那一次迷路,還嚇到連續好幾天作惡夢呢!現在想想,其實林子不見得那樣可怕,只是心理作用居多,可惜怕黑的習慣一旦染上之後,便再也改不掉。
清泉村與一般山村相同,都有年輕人口流失的問題,目前村子里以中老年人和小阿子居多,僅存的一些年輕人也隨時可能離家打拚去。事實上,現在連小阿子都越來越少了,因為出外工作的人往往就留在平地生根,鮮少再把小阿送回山上來照顧。
人口少也有人口少的好處。在清泉村里,一個人的事就是全村子的事,大伙兒相依為命,互相照應。
目前村里大概還剩十幾戶人家,小朋友還有七、八個,年齡介于八歲到十四歲之間,最近的中小學在隔壁村,所以他們每天得走一個小時左右的路上學。村公所開辦了一些技藝課程,目前已經有拼布、織布和插花班。村子里的人做熟了之後,便會將作品托到清姨在高雄的花店寄賣,多少貼補一點家用。
她每年大約有六個月的時間下山幫清姨的忙,其他時候都待在山上。她的物質不大,山上也沒有什麼可以花錢的地方,所以賺取到的生活費已經夠用了。
在山上的期間,除了忙自己的事之外,她每逃詡同今天下午一樣,負責當一堆小毛頭的免費家教。
「心心姊,我的數學寫好了。」坐在身旁的小卿把作業簿遞過來,在所有孩子當中,最年幼的人就是她了。
葉以心一題一題的檢查。
「小卿好厲害,每一題都答對哦!」她贊許地模模小女孩的頭。「好,現在來寫生字簿。」
「心心姊,我媽今天下午煮綠豆湯,我想回家去吃好不好?」對面的小男生早就坐立不安很久了,簿子大部分還是空白的。
「你吃完綠豆湯會乖乖寫作業嗎?」她故意板起臉。
「會!」男孩忙不迭點頭。
寶課怎麼抵得上綠豆湯?她盡量不微笑,免得這些小表頭乘機造反。
「好吧,晚上七點把簿子拿過來給我檢查。如果那時候還沒寫完,我要在聯絡簿上跟你們老師告狀。」
「沒問題!」男孩跳起來對其他人吆喝。「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我也要!我也要!」一堆小毛頭拚命點頭。
葉以心不禁好笑。
「好吧好吧,晚上七點,每個人拿簿子到木屋來給我看,沒寫完的人明天就遭殃了。」
「好!」一群小表頭撲通撲通地沖出林子。
一如以往,只剩下跟她感情最好的小卿還乖乖坐在她身旁。大小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陪伴。
葉以心愛清泉村。
這里是她父親生前最後一個服務的教區,她成長于斯,父母過世之後大方接納她的人也都在此,除了學生時代,以及幫清姨工作時必須離開之外,她生命中大半的時間都在這個小山村度過,再沒有任何地方比清泉村更能治療她的心傷。
她的腦中掠過一張臉孔,立刻習慣性地按捺下去。一切已經結束,他弟弟的「揭穿」,更暴露出他們倆不合適的事實。從回到山上的那一刻起,她便決定讓心情歸零,回到未離開之前的生活。
一聲清嘯,疾風吹颯而過,融入莽莽天地間。
山色如此開闊,蒼穹如此清朗,山下的紛紛擾擾仿佛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的事。還有哪處地方,比清泉村更適合坐看雲起呢?
她深呼吸一口氣。啊!在這座人間仙境里,萬般煩惱,也都顯得輕盈了。
☆☆☆
賓士壓在柏油路面,慢慢往前推進。
地圖上指出,距離清泉村最近的鄰鎮也在半個小時的車程外,由此可知此地的荒僻。郎雲只花十分鐘便把整座村子繞完一圈。
出乎他意料的是,村子里異常干淨整潔,完全不像他預期中會見到的貧窮山村。主街兩旁是一列排開的雙層建築,便利商店、水果店、菜攤子,以及一些賣紀念品的小店面都在這條街上,街尾那棟全村最高的建築物──只有三層──則是村子的行政中心,旁邊有一間小巧的派出所。幾座獨棟木屋散落在村子的外緣,之後是環繞全村的山林。
建築物確實是老舊了一些,柏油路也不時出現一、兩個小坑洞,但是街道上極為整潔,每間店都窗明幾淨,許多住家前闢著一個小庭院,或擺上幾盆花,對陳舊的市容產生美化效果。這個村莊的人們顯然很認真地在維護他們的家園,四周環繞的重山,則讓小山村充滿了世外桃源的味道。
他的出現似乎引起一陣騷動,幾位村民特地走到街上探頭探腦。
他一下車,四周的人眼楮全都瞪大大的。郎雲無心理會他們,專心搜尋門牌號碼。接著他發現,竟然不是每一家門口都掛上門牌,那他該如何找到清泉街十七巷二號?
「這位先生,你要找誰啊?」某個男人從背後拍拍他的肩膀。
郎雲回過頭。
拍他肩膀的男人看清他的臉之後,突然慘叫一聲。
「阿娘喂呀!我說老天爺啊,我這輩子也沒做過什麼壞事,你讓我大白天見鬼實在是很不夠意思……」他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粗壯塊頭,一身的短褲和汗衫,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手里還拿一根釣竿,身材不高,但是結實得猶如一截樹干。
「大叔!大叔,我想請問一下……」郎雲試圖打斷中年人亂七八糟的胡嚷。
「啊人死了你就讓他好好去嘛,你這樣讓人家死不瞑目,對你也沒什麼好處嘛,你說是不是?」中年人抬頭繼續對著天上哭訴。
「請問……」
「再說我以前也待他不薄,又沒有虧待過他,他如果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你應該派他去找別人嘛!怎麼來找我呢?老天爺啊,你做事實在很不公平咧!」
「住口!」郎雲陡然大喝。
中年人戛然而止,呆呆看著他。
雞啼聲總算安靜了,郎雲揉揉額角。
「你……你不是……」中年人狐疑地走上前看他幾眼。「嗯……這可奇了!有趣有趣……」圍著他再繞兩圈。「嗯,有點像,又不是太像,可是說不像嘛,又很像……」
「像什麼?」郎雲的頭隱隱抽疼。
中年人眼光落回他臉上,「啊,這種凶巴巴的表情就不像了。」
郎雲決定忽略他的胡言亂語。
「這位先生,我是來找朋友的,想向您打听一個地址。」
「你要找誰?」
「葉以心。她住在清泉街十七巷二號。」
「你說你要找心心?」中年人嚇了一大跳,猛地又往後跳一步。
越來越多人圍在他們四周指指點點,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怪里怪氣的,郎雲不禁低頭打量自己的耐吉運動鞋、皮夾克,和牛仔褲。他的裝扮之于一般公事化的穿著已經算休閑了,來到這深山野嶺卻顯得太過光鮮。
「原來是這樣,這樣我就明白了!」良久,中年人終于把下巴合上,嘴里兀自喃喃嘀咕。「好,我帶你去找心心。她如果看到你,一定會驚訝得不得了。」
「我相信。」郎雲漾起一絲微笑,笑容中的苦澀,只有他自己才明了。
一路前往葉以心家的途中,郎雲終于見識到了何謂「聒噪的男人」。
短短五分鐘路程,他已經知道這位大叔叫「王漢大」,村里的人都管他叫「大漢」,搬來村子已經二十多年,經過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過程,最後便落腳生根在此處。
「就是這里啦!心心就住在里面。」大漢領著他來到一間別致的木屋前。
木屋有一座小小的前廊,左側是一間溫室模樣的玻璃屋,左側則有一條小徑通往後方的濃密樹林。
敲門之前,大漢先回頭確定一下。「你說你是她台北的朋友喔?你沒有騙我吧?」
「是的。」現在才確定身分會不會太遲了?
「是她的朋友就好。不然我隨便帶人來找她,她會生氣的。」大漢安了心,掄拳擂上木門。「心心!心心!你有朋友從台北來找你了!」
大嗓門驚動樹林里的鳥,幾個拍翅聲響,鳥兒紛紛從樹頂上飛走。
一串嬌柔的聲音從樹林深處響起。
「來了!」
是她。郎雲深深吸了口氣,心跳開始加快。
木屋的後門先打開,一陣細碎的步伐在屋內逗留片刻後,繼續走往前頭來應門。
「漢叔,你叫我?」厚重的木頭門拉開。
門後是一張他千里追尋的容顏。
無論郎雲期待她見到他會有什麼反應,絕對都不是現在這種。
諸多情緒流轉過那雙眸,最後留下來的是──憤怒。
「你來這里做什麼?」她握緊雙手,身體甚至在隱隱顫震。「你怎麼可以來?你……誰準你來的?」
她的心火發得毫無道理,郎雲一時未反應過來。
「你不可以來這里!快走!走啊!」她跑出門廊上,用力推他,氣到連聲音都在發抖。
郎雲猝不及防,被她推撤了幾步。
「心心啊,你看他,他長得像不像……」大嗓門想插話。
「是你帶他來的?」灼怒的視線燒向從小看自己長大的男人。
「那個,他說他是你朋友嘛!」大漢委屈地搔搔頭。
「你到底想做什麼?快點回台北去,這里你不能來!」她氣到眼底都起霧了。清泉村是她的最後一道防線,他怎麼可以擅自闖入?
郎雲深吸一口氣,決定──他也火大了。
他來搞清楚她和郎霈到底在鬧什麼鬼!來問明白她當年是怎樣騙了郎家的錢,又是發生在何時的事。
……他在騙誰?
什麼騙局、什麼秘密,那些全是借口!真正讓他千里跋涉,連夜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原因,只是為了一個問題。
他需要解答!不是為了該死的郎霈,而是為了他和她!
「-的丈夫早就死了!你為什麼騙我?」他猛然爆發。
「喂,這位先生,你怎麼這樣說?」旁邊有個人徒勞無功地打圓場。
葉以心突兀地轉回屋子里,郎雲不給她任何逃跑的機會,立刻扣住她的手臂。葉以心用力擺月兌他,反身想關上門,卻被他更用力地推開,闖進她的私人領域。
她倒抽口氣,站在木屋里怒喊──
「不準你進來,這是我家,請你立刻出去!」
她口口聲聲不準他來「這里」,仿佛這個村莊是她的王國,他的到臨會玷污它一般。郎雲說不出是懣是悶,抓住她往屋子唯一的一扇門里鑽-
啦-啦趕上來的大漢頓時被鎖在外頭。
「喂,喂,你們有話好好說,不要吵架!」門外的人焦急大吼。
這是一間浴室。
「討厭!你走開!放開我……」她使勁想掙月兌他的抓握。
郎雲干脆將她往牆壁一按,整個人鎖進自己懷里。「冷靜下來!听我說!」
「我不要你來這里,你出去!」過度的掙扎讓她雙頰通紅。
「為什麼不能來?怕我打擾了尊夫的安寧?他叫什麼名字,張國強是吧?」他把她頂在木頭牆上,讓她胸前的每一-緊緊和自己相貼。
「不準你提他的名字,你這個壞蛋!」她想踢他,無奈全身被他制得死死的。
「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郎霈為什麼認識你?你為什麼拿一個已經死去的丈夫搪塞我?你們到在玩什麼把戲?統統告訴我。」
「我一點都不想和你們玩把戲,我只想離你越遠越好,而且一開始就把我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白,你還有哪里不懂的?滾回台北去!」她的雙眼因怒氣而閃閃生光。
郎雲盯著她,感覺體內某個角落正在融化。
她看起來該死的美麗極了,整個人充滿光彩,即使是出于氣他的緣故。現在的她和台北的精明花店干部是如此不同。陳舊的農夫褲和沾著泥土的舊襯衫,看起來就像個辛勤工作的小園丁。
她知道自己氣紅了臉的樣子有多誘人嗎?
郎雲輕嘆一聲,向投降。
葉以心的眼中露出警戒,但是來不及了,他已經低首封住她。
美麗的唇瓣在他的堅持下開啟──只有一秒鐘。下一刻,他飛快抬起頭,嘴里嘗到一點咸腥氣。
「該死,你咬我!」他笑起來。「這才是你的本性對不對?你這株又潑又辣的刺荊!」
在她如此激動的時候,他竟然還笑得出來?葉以心想掐死他。
「你是怎麼找上清泉村的?」
「不容易。」他突然又恢復成那個好整以暇的郎雲。「台北的店員說你調回高雄,高雄的老板娘則擺出一副想生吞活剝我的晚娘臉……」
「你見過清姨了?是她告訴你我在哪里的?」她驚詫地打斷他。
「我很想說是,然後陷害那位極端不友善的母老虎,但,事實上不是。」他拍拍口袋里的手機。「我及時想到,淹水那一夜你曾經用我的舊手機打電話給某個人,于是把通話號碼調出來看,再利用一點私人關系查出這個手機的持有人地址,最後請對方再試試同個地區會不會有你的登記資料,果然找到了你。」
「擅自透露客戶私人資料,我會向手機公司申訴。」她惱怒地推開他。「出去!這是我家,我有權不讓你進來。」
「為什麼我不能來?」他仍然用身體壓制她,享受她的身軀摩擦著自己的快感。
「因為我不想見到你!沒見過比你更沒風度的男人了,你就是受不了拒絕,對不對?」她攻擊道。
「對。」他干脆耍無賴。
葉以心為之氣結。
「喂,你們有話出來說嘛,廁所里又沒有比較香。」門外那個吵人的大叔憂心忡忡。
她再用力一推,這一次施力過猛,郎雲怕她再掙下去會傷了自己,只好松開她。她停也不停,反手拉開門沖到整個開放空間里。
「漢叔,這個人沒有我的同意就闖進我家來,我要報警!」
啊?大漢在他們兩人臉上來回徘徊。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嗎?」他不悅地跟出來。
「如果你不希望把場面搞得太難看,就自己出去。」她毫不相讓。
「不走!」他仰起高傲的下顎-
,這兩個年輕人怎麼吵起架來跟小朋友一樣?大漢左看右看。
「你這是私闖民宅,真以為我不敢報警?」她惱怒道。
「要報你就報好了。」他兩手往胸前一盤,「府上應該有電話,還是要借用我的手機?」
「漢叔!」她氣到渾身發抖。
「在!」
兩個年輕人,一陰一怒,同時瞪向在場第三者。
「咳,那個……好吧!要報警就報警。」大漢無可奈何地搔搔頭,「年輕人,你跟我上警局一趟。」
「你?」郎雲糾起眉打量他。
「對啦,這里的管區就是我,我就是這里的管區。」
☆☆☆
派出所里,一張辦公桌,一組沙發。
辦公桌的兩旁坐著管區警察和犯案人,報案人徑自坐在沙發上生悶氣。
大漢打開抽屜,模出一副幾年沒戴過的眼鏡,拿出一本幾年沒翻過的警用手冊,再攤開一迭幾年沒填過的報案四聯單與筆錄紙。
「你們等一下喔!我先研究一下。」大漢戴上眼鏡,開始查閱手冊。「私闖民宅、私闖民宅……私闖民宅算什麼罪?」
他還問犯人哩!
「我不清楚,以前沒闖過,直接填「私闖民宅」就好?」郎雲建議。
「也好,馬馬虎虎,大家都不要太計較。」大漢冒險瞄一眼沙發區的小女人,被一記火眼-回來,嘴里登時嘀嘀咕咕,「我說喔!年輕人,你也很不容易!我們村里起碼十五年沒有犯罪紀錄了,你一來就破了戒,害我都不知道到底是要抓你,還是要頒獎給你。」
葉以心決定自己受夠了兩個男人的滿不在乎。
「漢叔,你做完筆錄就把他趕走,別讓他再來打擾我了。」她起身走出去。
郎雲欣賞了一下她曼妙的背影。「她的脾氣一直都這麼倔,還是只針對我?」
大漢也望向離去的大姑娘,眼色微微一黯。
「心心從小在山里頭長大,雖然比其他小阿文靜一點,性子還是很天真可愛的,村子里的人都疼她疼得不得了,直到……」大漢頓了一頓。「唉,總之經過一些事情,她的性子改變很多,最近幾年整個人都沉潛下來。」
「你是指,直到她丈夫過世之後?」他低沉地問。
「是了。」
「她丈夫是如何過世的?」
「阿國啊?他出車禍死的。」大漢搖頭嘆息。「那天他一大早就下山辦事情,沒想到中午我們就收到山下警察打來的電話,說阿國出車禍了,他們在他皮夾里找到我相好的花店名片,再輾轉找上村子里來。」
原來早清花店那只母老虎是他相好,郎雲很明智地保持緘默。
「後來呢?」
大漢把眼鏡摘下來,掀起衣角擦一擦。「心心當天立刻趕下山。我們都以為阿國住幾天院就沒事了,誰知道隔了一個多月她再回到山上來,整個人都沒了精神,只說阿國已經走了。」
「這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他咀嚼每一絲訊息。
「大概四年多了吧!我想心心也真是可憐,阿國下山那天他們剛吵完一架,吵得好凶,附近的人幾乎都听見了。誰知道阿國突然就過去了,讓他們連和好的機會都沒有。」大漢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在被人問話,到底誰是警察誰是犯人?「喂,我說你啊,你不要一直問我問題,你自己叫什麼名字?」
「郎雲。新郎的郎,青天白雲的雲。」他很合作。
「噢,我寫一下。」大漢盡責地把犯案人的名字填上姓名欄。「幾歲啦?」
「三十三。」張國強死亡的時間和他醒來的時間很接近,郎霈主張的騙錢事件也約莫在同一個時期,這中間又有什麼關聯呢?
「你到底認不認識阿國?」大漢忍不住問。「我本來以為你和阿國是親戚,才會長得那麼像,想想又不太可能,阿國在台灣應該不會有親戚。」
「為什麼?」他好奇道。
大漢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一下,壓低聲音。「我跟你說,你不要講出去,不然我是做警察的,會惹上麻煩!」
「我絕對不會講出去的!」他保證道。雖然利用山村中人的純真來打探消息有缺厚道,現下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其實阿國是個偷渡客。」大漢眨眨眼。
「嗯?」偷渡客多半混跡在大城市里討生活,怎麼會跑到荒山野嶺來?
「阿國大概七年前出現在我們村子里,當時兩袖空空,連行李都沒有。我盤問他的身分時,他含含糊糊的說不上來。我看他人不錯,當時村子里剛被一個大台風吹得東倒西歪,需要壯丁幫忙修理房子,所以就讓他留下來打打零工。」大漢不禁豎起一根拇指。「這個阿國一開始雖然笨手笨腳的,不過學任何事都很快,而且不久之後認識了心心,兩個年輕人就談起戀愛來啦!綁來阿國才告訴我們,他是來「逃難」的,我想他八成是個偷渡客,可是大家已經有感情了,我也不可能把他舉報出去,你說是不是?」
郎雲心中有個警鐘敲了一響,但是太過模糊,看不出具體形象。
「如果沒有身分,他和心心怎麼結婚?」
「喜宴只是一個形式,就在村子里辦一辦,全村的人都是見證人!反正村民們都像一家人一樣,也不在乎那些注不注冊的小事。」
「阿國長得真的跟我很像?」腦子里的警鐘越來越響。
「怎麼不像?我一看你還以為看到鬼咧!」大漢瞪他一眼。「不過說像嘛,又有點不一樣……阿國不像你看起來冷冰冰的,一副人家欠你兩百萬的樣子,他做人可和氣得很!而且他看起來也比較年輕。」
警鐘在郎雲心里越鳴越響。張國強在他昏迷不久出現于清泉村,在他醒來左右消失,看起來比他年輕,又與他長得很像……
他臉色霍然一變,起身追出門外。
「喂,喂!筆錄還沒做完!你想逃獄啊?」
這世界上有誰看起來會比他年輕卻又長得相像?有什麼必要在他醒來那段期間立刻從山上消失?又有誰會和她大吵一架跑下山,多年見面後仍然怒氣不息?他臉色鐵青,加快腳步,不久便追上那個正要走回木屋的倩影。
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劈頭問︰「郎霈就是你的丈夫對不對?」
「……」
☆☆☆
十分鐘後。仍舊是派出所,仍舊是那張辦公桌,仍舊是同一對警察和犯案人。
「噗哧哧哧哧──」大漢努力掩著嘴,笑聲仍然很不識相地逸出來。
郎雲眯了眯眼,神情很不爽。
「咳咳咳,好,不笑不笑,咱們認真做筆錄。那個,犯案時間……」大漢冒險抬起頭,一瞄見他臉上那個又紅又亮的巴掌印。「噗哧哧哧哧──」
郎雲白他一眼,連話都懶得搭。
「我說,把美眉不能只靠那張臉啦,帥哥,好歹也要加一張甜嘴!哪有人隨便替女人安個老公的?」大漢瞄著他臉上新添的裝飾品,樂不可支。
「你笑夠了沒有!」他低吼。
「好嘛,對不起、對不起……喂,不對耶!我是警察,你是犯人,哪有犯人比警察還凶的道理?」
「你做不做筆錄?不做我要走了。」
「喂,等一下,你不能二度越獄!喂,小子,你真的走了?你這樣很不給我面子咧!」
算了,不追了。大漢慢吞吞地從門口走回來。反正他也忘了筆錄要怎麼寫,實在是太久沒填了說。
現在的年輕人脾氣真大,笑他們兩句都不行!不過看心心對那個姓郎的很有反應,好像又回到當年那個活力充沛的大女孩,就讓那個姓郎的多留一陣子,讓心心練拳頭好了。
練完之後,他們的「心心」說不定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