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爾,我們真的得停止這樣見面了。」羅杰從身後拍拍他的肩膀,坐進他對面的位子。
「從研討會里逃出生天了?」海爾瞄朋友一眼。
「暫時的,明天還有幾場冰因工程研討會要熬過去,天知道我當初怎麼會鬼迷心竅,一路念到碩士都沒換主修。」羅杰翻桌上的菜單。「我餓死了,推薦一下吧!」
「試試他們的吉士蔬菜堡,你不會後悔。」他啜了口酒。
這間餐廳是年初新開的,介于正式與非正式的餐廳之間──老板不會在意你領帶是否還系在脖子上,西裝是否筆挺,因此附近上班族經常會晃過來休息一下,吃個飯喝杯小酒,享受一段優閑的時光。
「捱了兩年研究所,總算快畢業了。」羅杰嘆了口氣。「我自己算過,這兩年來我唯一能和朋友見面的地方只有酒吧,平均時間一小時,然後我又得鑽回住處念書,真不是人過的。」
「反正你也快解月兌了,或是你打算繼續念博士?」
波士頓和紐約說還不遠,說近也不近,他和羅杰也有幾個月不見了。若不是今年的學術研討會在紐約舉行,羅杰隨同指導教授一起來報告,可能又要三、五個月踫不到面。
「我還沒有決定,你呢?我看過上一期的商業周刊了,十大曼哈頓最有展望的都會新貴,嗯?」羅杰促狹道。
他扯一下嘴角。「那些記者沒事找事做,哪張新面孔在媒體上出現幾次,就會被封個十大某某某的稱號。」
「別謙虛,我相信你的特助工作干得有聲有色,我听我爹說,股東和董事會的人都很看好你,明年打算調你去帶貸款部。」這種主宰別人經濟命脈的位置,做起來應該很痛快!
「明年的事明年再說,未定之前誰不敢說死。你和夏琳呢?」他招來服務生,替兩個人點好餐。
羅杰聳聳肩。「雙方家長都催我早一點娶她,可是我們兩個都想等幾年再說,夏琳在波士頓的出版社做得還不錯,而我也還沒決定要不要繼續深造。」
「啊,需要穩定和安全感的夏琳。」他笑了。
羅杰突然出現別扭的神情。「海爾,說真的,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件事,希望你能老實回答我。」
「嗯?」他挑了挑眉,把自己酒杯里的橄欖吃掉。
「我和夏琳交往的事,你……不介意吧?」
「我為什麼該介意?我們分手之後,她要選擇誰就不關我的事了。」頓了一頓,他澀澀地說︰「雖然我得說,任何一個舍我就你的女人都該考慮做個腦波斷層掃描。」
羅杰大笑,用力捶他的肩膀一下。
到底是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彼此相知太深了。
「你和潔依呢?還是在談你們的萬年戀愛?」羅杰啜了一口冰水。
服務生替他們送來沙拉,兩個人開始動叉子。
「我們沒有在談戀愛。」他拿起一根紅蘿卜條,沾了沾沙拉醬,開始啃。
「得了,每次周末我打回紐約找不到你,你父親又說你來波士頓找朋友了,嘿!我可不就是你波士頓的朋友,怎麼你來找我我都不知道?你躲在誰那里,我可是一清二楚。」
「那頂多只能說我和她睡在一起,不代表我們在談戀愛。」他怡然否認。
「隨你怎麼說。」羅杰喃喃道。眼光一回,瞄到入口的方向,他努了努唇,「看看剛剛是誰從門外走進來了。」
井長潔身後跟著一個中等身材的同伴,被服務生領著坐在店的另一端。
音樂一變,四周開始回蕩著靈魂藍調的歌聲。
井長潔愉悅地打量著店里的裝潢。「我喜歡這個地方,很休閑,又不像酒吧那麼吵。」
「這里的客人以上班族居多,我上次和打工的同事來過一次,很喜歡這里的氣氛,所以今天帶你來看看。」她的男伴回答。他們的位子是牆角卡座,有著圓弧形的長條座位,于是她美日混血的男同學阿剛挨著她坐下。
兩個年輕人愉快地聊起來。餐點不久之後就送來,東西都很好吃,只是美式的食物她本來就吃不多,阿剛好心地幫她分去不少。
她並不討厭阿剛,有時候還覺得他滿可愛的。他有一種夏威夷男孩特有的開朗天性,而且家教優良,不會動不動就手來腳去的。而且他們兩個一直都很有話聊,無論是課堂上或是下課時間。
苞他在一起很舒服,毫無壓力,她漸漸喜歡這種關系。
「潔依,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阿剛鄭重地望著她。
「當然。」她放下叉子,拿起餐巾擦拭嘴角。
「你現在有沒有固定的交往對象?」
埃爾的臉孔立刻跳進她腦海。
他不算,井長潔立刻把這張臉推開。他們兩人沒有任何承諾,連一句簡單的「我們交往吧」都沒有,只是那晚睡在一起之後就很自然的待在對方身邊,不公開這段關系也是兩人不言而喻的默契。現在頂多算過渡期,哪天任何一方找到自己理想的對象,就會中止。
「我確實認識一些人,但是,不算很正式的交往。」
「所以其他人還是有機會?」阿剛的眉毛眼楮嘴角全都綻出爽朗的笑意。
「可以這麼說。」
「潔依,如果……我是說……如果,呃,我提議我們兩個人,你知道的,試試看,你願意嗎?」阿剛靦腆地搔搔腦袋。
她頓了一頓。「老實說,我不知道。在紐約大耗了一年,你是我唯一看得順眼的同學,我不確定我想改變這種狀態。」
阿剛想了想。「不然我們先從熟一點的朋友做起?」
「那倒沒問題。」她笑了,親他臉頰一下。
阿剛整張臉都紅了,天哪,真是純潔的男生!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有多想念傳統的看電影、散步、約會、談情說愛的戀愛。
彬許,她真的該選擇和他來一場認真的……
「潔依?」
井長潔不敢相信。天下沒有這麼巧的事,她不會到哪里都遇到他!
「嗨,潔依。」這回是羅杰熱情的招呼。「我們一開始就看見你了,只是你和朋友正在吃飯,我們不好打擾。」
「羅杰,好久不見,你也回紐約度周末?」她硬著頭皮,選擇略過旁邊那張沒有掛著淺笑的俊臉。他這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最可怕了。
「我們要離開了,你想搭便車嗎?」海爾隨意問。
「不用了,謝謝,我和朋友想再多坐一會兒。」她禮貌回絕。
「那我們先走一步。」海爾向她身旁的男生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幸好他這次沒有做什麼奇怪的舉動或說什麼奇怪的話,井長潔松了口氣。
「我記得他,他是海爾.麥克羅德對不對?之前我們學校辦理的銀行實務研討會,麥氏銀行的代表人就是他。」阿剛向她求證。
「對。」她該如何轉開話題呢?
當然,一個意志堅決的男人,不會讓自己輕易被忽視──于是當海爾的聲音又回到他們桌旁時,她嘆了口氣,拒絕掙扎了。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海爾向阿剛道聲歉,低身輕問她︰「羅杰想去我們的住處看一看,可是我忘了帶鑰匙出來,你的那一把借我。」
「你自己的公寓鑰匙怎麼會向我要呢?」他的公寓就在她樓上,雖然他待在自己那一層的時間實在不多。
「他要去‘我們的’公寓,不是‘我的’公寓。」海爾啄一下她的臉頰,自動打開她的背包,把公寓鑰匙從鐵圈上解下來。「你到家之後就按電鈴,我會幫你開門。」
井長潔眯起眼楮,看他徹底破壞她愉悅的晚餐之約。
「好好玩,別太晚回家,我會擔心。」他親匿地抓抓她頭頂心,再對阿剛一笑,優雅地走出店門外。
尷尬的沉默持續很久。
「咳,他就是你‘不算正式’的朋友嗎?」半晌,阿剛輕快地問,起碼他覺得自己應該裝得很輕快,但是她卻听見他嗓音下的沮喪。
相信我,你的沮喪不會有我深。井長潔咬牙,無言以對。
于是──純情可愛的阿剛先生,俊俏好看的阿剛先生,在別人的故事里可能是完美男主角的阿剛先生,落入她的章節里,只佔了短短幾頁的篇幅,就被那個土霸王硬生生踢出局!
晨光從窗戶投入。
嬌娜的人兒側躺在大床上,光潔的肌膚如玉。空調撩起頰旁的發絲,使挺翹的鼻尖抽動兩下。一只微褐的手臂橫過柳腰,玉軀後的男體和她一樣深眠,壯實的胸貼著她的背,臉龐埋進她的發絲間。
腿際纏繞的被單,堪堪替全果的兩人掩去一抹春色。陽光尚未加溫,二十八層樓之下的紅塵擾不到此處安眠。
細微的電話鈴聲驀然催響,一聲聲淺淡的嘀鳴。
比較靠近的女人未受影響,倒是她身後的男人先醒過來。
擺發間傳來一句嘀噥,男人的唇滑過她的後頸,為那柔細的質感浮現一抹模糊的笑,他在香肩流連片刻,才勉強自己張開眼楮。
牆上的鐘告訴他,現在是清晨六點。
他嘆了口氣,探過她拿起話筒。「哈?」
背中的人陡然想起那是自己的專線,忙不迭搶回來。
你昨晚制造的破壞還不夠?她用力頂他的肚子一下。
「哈?」
對端無聲。
「哈?」她再問一次。
「小潔……」是她震驚又遲疑的繼母。「剛剛……剛剛是不是有個男人接電話?」
「是我啦,我剛睡醒,聲音比較啞。」她轉為中文,偷偷吐舌頭。
垂在腰際的大掌開始往上游移。她按住不規矩的手,回頭警告地瞥他一眼。
「小潔,你那里幾點了,我有沒有吵到你?」繼母決定明智地不加以追究。
「六點多,不過我也該起床了,今天一大早就有課。」
背後開始另一陣侵襲,吻沿著她的頸、她的肩、她的背心,慢慢下滑到俏臀……
仿佛嫌打擾不夠多,電話又響了起來,這回是放在他那一側的手機。
埃爾喘息著接听,身下佔有她的動作仍然不停。
「哈?父親,現在才早上六點……不,我不想起來,因為我不是一個人在床上……好,周末見。」比起她來,他就果決多了,手機扔開,繼續完成這場苯對方起床的甜蜜儀式。
餅後。
她昏昏然躺在床上,呼吸仍然急促。
每次歡愛之後,她總是要花比他更久的時間才能從余韻中清醒。他最愛看這個時候的她,很能滿足男人的征服欲。
肌膚潮紅,玉軀薄骯,扇形長睫緊閉,嬌喘細細,連額上的小骯珠也可愛萬分。他忍不住吻遍她的每一吋俏臉。
晨曦在他臉上投下層次鮮明的光影。
她終于回過神魂,對上那雙灼灼藍眼。想到剛才他一直望著自己情醉朦朧的神態,她不禁感覺羞澀。
「你看什麼?」她噴道。
「我……」
等了半晌,沒見他說完,她輕揚起秀眉詢問。
「我……」他深深望進她眼底,突然笑一笑。「我這個周末必須回家一趟。」
「正好,周末我小媽也要來找我。」她咬他下唇一口,要他翻開身讓自己起來。
這棟位于曼哈頓中心點的高級公寓對他們兩人的上班和上課動線都很方便,一年前剛來紐約時,海爾要她直接搬進他那一間。然而她總覺得他們兩人不是「那樣」的關系,住在一起似乎怪怪的,而且她也希望能有一些自己的空間,便租了他樓下的空單位。
事實證明,這是多此一舉──因為他們多數時間仍然耗在一起。
不管了!等她一交到新男友,就要他把私人雜物全都撤走。井長潔暗自嘀咕。
當然,前提還得是︰他不要一天到晚冒出來搞鬼。紐約市明明有幾百萬人,就這麼神,她到哪里都會遇到他?!
「稍後要不要搭我的便車去學校?」他起身穿衣服,準備回樓上沖洗打點一番,她這里的刮胡水用完了。
「不用了,我自己搭地鐵過去,下午再去保養廠牽車。」老實說,她想乘機蹺課……
一記冷眼立刻洞穿她的用心。
「好嘛好嘛!」井長潔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
「我十分鐘後下來接你,不要讓我等太久。」
啊啊啊!別人的伴都體貼又溫柔,只有他,一天到晚破壞她的交友不說,還跟糾燦謨長沒兩樣!進研究所到現在她竟然沒能蹺過一堂課,這對打混天王而言可是莫大的恥辱──她怨恨地想。
「你今晚要不要回來吃飯?」她拉起被單圍在胸前,受過寵愛的肌膚分外柔軟。
「我有一個飯局,不用等我吃飯了。」他走出房門外,身後跟著披披掛掛的她。
「好。」他的背好寬,看起來好舒服,真想趴上去再睡一覺。
「還有,紅酒喝完了,我在海克那里訂了兩瓶,今天從法國到貨,如果方便的話順便幫我帶回來。」
「好。」還沒睡飽就被吵醒了,一大早又「被迫」做激烈運動,好困哦!扒……
「網路費記得繳錢,不要又給斷線了。」海爾走到大門口回頭。
她連忙放下揉眼楮的手,努力假裝自己很清醒。
一尊融在薄曦里的水人兒……海爾又發怔了。
「還有什麼事要交代?」她睡眼惺忪。
「我……」
卑講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最近真的怪怪的。井長潔疑惑地望著他。
埃爾深吸一口氣,「沒事了,我十分鐘後下來。」快步踏入電梯里。
瞧他跟逃難一樣,井長潔一頭霧水,這男人越來越詭異了……
周末,門鈴在下午兩點響了起來。
「嗨,快進來。」她打開門,滿顏堆歡。
「我們到中央公園走走好不好?」她的小媽──井夫人溫柔微笑。
「好啊,等我一下,我去拿鑰匙。」
不一會兒,兩個大小女人便踩在中央公園的綠蔭里,感覺泥土與青草的芳香氣息。
七月夏陽正艷,步道旁的樹林正好遮去烈日,並且薰蒸出好聞的芬多精,不禁讓人精神為之一爽。
「說吧,我老爸又有什麼事要托你轉達了?」她扮個鬼臉。
說來好笑,這女人本來是她從小稗之入骨的,沒想到後來反而較為交好,且成為她和父親的橋梁。
「小潔,你恨不恨我?」井夫人突然問。
「小時候恨之入骨。」她在林蔭中伸個懶腰。「後來就想開了,我這麼‘恨’,也不會有人感激,反而被當成眼中釘,丟到國外念書去。」
「所以你一升上高中,我就要你爸爸把你接回來。」井夫人深深望著她。「一個家庭不應該四分五裂的。」
「後來我也想開了,畢竟我媽都已經去世那麼久,你們大人之前有什麼糾葛是你們的事,我不想變成其中的一員。而且你還不錯,比那個老頭子有趣多了。」
「謝謝。」井夫人笑了起來。「其實我知道自己做的是錯事。我不應該跟一個已婚男人交往,但是……理智和感性是兩回事,我的情感,讓我沒有辦法依照理性的勸告來做。」
「我不同情你,我到現在仍然不同情你──說真的,如果你嫁給我父親之後,發現他沒有想像中那麼好,我也不同情你,因為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井長潔老實說。
「那我是不是該感激我過得很好、很幸福呢?」井夫人挽住繼女的手臂。
她扮個鬼臉。「听見那個老頭子旁邊的女人說自己很幸福,感覺真奇怪。」
「他不是一個好父親──我百分之百同意。我想,這個世界上終究不是每個人都懂得如何當父親,但是卻可以當一個不錯的丈夫。」
「前提還得是︰那個老婆他自己喜歡。」
兩個女人同時沉默了。
「小潔,對于你母親的事,我非常抱歉。」井夫人低聲說。「我曾經告訴過你父親,只要夫人活著的一天,她就是唯一的井夫人,我不會要求任何名分。」
「想听實話嗎?我不認為你的這個做法對事情有任何助益,從你們兩個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傷痛就造成了。任何其他的附帶條件,與其說是為了我母親,不如說是為了減低你們自己的罪惡感。」井長潔的語氣很平常,那些恩恩怨怨,並不屬于她的問題。
「我知道。」井夫人輕聲說。
「算了,如我所說,那是你們大人的事,我一點都不想插手。如果我媽還活著,情況當然不會是現在這樣,然而她已經過世了,而你……你待我確實比我親生父親待我更好,我猜我是那個無法丟出第一顆石頭的人。」她吐了吐舌尖,彎腰褪去鞋襪,用腳趾直接感觸青草的柔軟和舒爽。
「其實,你小時候也沒有你自己說的那麼難相處。」井夫人想了想,也學她除去涼鞋,細心地踩上青草地。
「這句話去跟我老爸說吧!」她好笑道。「好了,老頭子到底有什麼話要你轉達的?別賣關子了。」
「……你父親其實很愛你,他只是不知道要如何跟孩子相處。」
「某方面來說,我了解你的意思。」她在草地上伸長長腿,然後小心地轉了幾個圈子。「他老是用他自己以為對的方式來安排我,包括送我到‘歐萊爾’、強迫我念哈佛、又堅持要我念完研究所。」
「他覺得這些經歷可以為你的人生增加一點籌碼。」井夫人說。
「或許吧!」她看向繼母。「這和你今天找我談話的目的有關嗎?」
井夫人眼神溫柔,看著她許久。
「小潔,我只希望你記住一件事,你父親真的很愛你,他做的任何安排,都是為了你好。」半晌,她終于輕嘆道。
不知怎地,繼母投給她的同情眼光,讓她開始背心發毛了。
晚飯過後,父子倆移到書房里談話。
這是一間藏書近萬冊的圖書室,溫濕度控制在最適宜保存讀物的狀態。黑檀木制的書架從地上高至天花板,滿滿佔了兩面,另一側則是俐落的落地大窗,可以眺望前方的中央公園。
「我那天早上打電話給你,你和某位小姐在一起?」老麥克羅德敲敲煙斗,重新填入上好煙絲。
「是。」他平靜地啜一口咖啡。
「我能知道她是誰嗎?」
「一個朋友。」他輕描淡寫地帶過。
「這個女孩對你重要嗎?」
「父親,您自何時起如此關切我的愛情生活了?」
「因為你的愛情生活對于我們今晚的談話有關鍵性的影響。」麥克羅德放下煙斗。
「父親,您究竟想說什麼?」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目前你有沒有任何認真交往的對象?」他老爸比他更堅持。
「沒有。」他停了一下,穩定地回答。
麥克羅德滿意地點點頭。
「海爾,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和你母親相識的經過嗎?」
「您是指哪一個?」嘴角多了絲嘲弄。
「我的第一任妻子。」麥克羅德冷冷說。
「那麼,是的,我很了解你們相識的經過。」雖然不是由他父親的口中得知。
麥克羅德決定從自己的角度再闡述一遍。
「我和你一樣是個長子,也從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們的婚姻是可以出賣的。」
埃爾再啜一口咖啡,沒有太大反應。
麥克羅德嘆了口氣。「在我二十五歲那年,麥克羅德家族遇上第一個危機,因為一項錯誤的海外投資,導致我們的虧損太過劇烈;假以時間雖然彌補得過來,但是股市里已經風聲鶴唳,我們禁不起太激烈的股價波動。」
「所以?」他舒無笑意地牽動一下嘴角。
「你母親的曼地家族也是本地的經濟中間分子,和她結親,有助于平撫對我們不利的謠言。」
「父親和我聊這件事的目的是?」他優雅地放下咖啡杯,挑起一側眉毛。
「在婚禮的兩個月之前,你爺爺找我深談。」麥克羅德深深看著他。「兒子,你必須了解,商業婚姻在我們的圈子里並不希奇。」
他只是微微一笑,沒有答腔。
「你爺爺告訴我,公司的洞五年之內補得起來,然而我們需要有力的資金來援,以及提振投資人信心的消息,這就是他建議我和你母親結婚的時候。」
「這也解釋了您和母親的婚姻為何只維持了五年。」他淡淡說。
「孩子,我當時已經有了自己心愛的人。但是你必須了解,身為麥克羅德家族的長子,我們肩系太多責任,其他支族以我們馬首是瞻,然而我們一倒下來,立刻竄上來爭位置的人也是他們。我們處在一個充滿強敵的環境里,而這一份機會不會斷送在你和我手上。」
「父親,我仍然不懂,這跟我們今晚的談話有什麼關系?」
麥克羅德深深吸了口氣。「因為歷史重演了。」
他冷靜地望著父親,不發一語。
「不,不能算重演,現在的情況與我當年所面臨的不全然一樣。我們沒有那麼大的洞要補,但也是時間問題。」麥克羅德告訴兒子。「你知道我們從去年起,展開了遠東地區的業務?」
「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
「東方人的社會環境超乎我們所能理解,在中國、日本和馬來西亞,‘關系’就是一切,你必須要有適當的關系,才能在他們的環境里穩穩扎根,否則,一切都只是曇花一現。」
「這種事在世界各國都一樣。」他冷酷地指出。
「但,在東方社會里不同,他們有一種奇特的彼我意識,外人與自己人分得清清楚楚。再好的朋友仍然是‘外人’,只有家族內的人才是,自己人之而有些屬于自己人的人脈與資源,永遠不會引介給外人。」麥克羅德緊盯著兒子。「有一個人擁有我們所需的各種人脈,他們和中國的重要人士有親戚關系,也與馬來西亞的主要官員有姻親關系,這個人可以幫助我們打入最核心的社會金融體系,交換條件是,他也需要我們家族提供同樣的回饋。」
「父親,如果這是在說服我娶某個我沒見過也不感興趣的千金小姐,我們今天的談話可以結束了。」他禮貌地站起來。
麥克羅德倏地跟著起身。「海爾,如果我們不做些什麼,所有遠東事業將在四年之內開始出現無法預期的虧損。」
「我不介意您從現在開始慢慢撤資,或許您的損失會減少一些。」他穩定地拉開書房大門。
「然後讓你表哥那一支出來股東會上大鳴大放?讓你二叔父那一支的小人得志?你知道有多少人等著我們出一丁點紕漏,然後取我們而代之嗎?」麥克羅德疾聲道。「你認為,我被擠下麥克羅德集團的總裁之位,對你會有任何好處嗎?」
他慢慢回過身,笑了。
那是一個年輕但充滿自信的微笑。一種相信自己不會輕易被打倒的微笑。一種即使知道自己即將倒下、也有十足把握有朝一日會再站起來的微笑。
「父親,我們兩個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于︰麥氏集團從來不是我的一切。」
這個兒子從來就不在他的理解之中,麥克羅德想。每個人都以為他有個听話的好兒子,事實卻是──當海爾遵從他的旨意時,只是因為這件事同時是他自己想做的。
「即使──為了我?」老人放軟口氣。「我老了,海爾,你有無窮盡的精力和時間,我卻沒有,我已經無法承受任何劇變。」
「再見,父親。」他轉身繼續走出去。
「海爾!」老人連忙喚住他。「如果我們兩個人交換條件呢?只要你肯娶井家的女兒,我願意讓你在五年之內繼承麥氏──或許它不是你的全部,但是擁有了麥氏的財力和權力,你會發現自己想達到的目標都事半功倍。」
「井家的女兒?」他的步伐再度停住,沒有轉過身。
「我知道你高中時候有多討厭她,但是時間終究過去很久,或許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阿;換個角度來看,起碼你還有機會與她相處過,而不是去娶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麥克羅德絕望地想說服他。
「提議和我們家族聯姻的人就是她的父親?」他的聲音顯得遙遠。
「是的。」麥克羅德望著兒子的背影,「我知道我和你母親的婚姻是很糟糕的示範,我們彼此都在婚姻期間另有情人,然而,我們並不全然後悔第一次的婚姻,因為它讓我們擁有你。」
「謝謝。」海爾回過身,莫測高深的表情讓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雖然根據離婚協議,你交由我們麥家扶養,但是她沒有錯過你的每一個成長過程,你的所有比賽、展覽,她都努力參與了,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海爾,我不會是一個那樣失敗的父親吧?」
「我知道你和母親已經盡力了。」
「海爾,我不會要求你多于我自己當年付出的時間。」麥克羅德緊緊盯住他。「五年就好。五年之後,你可以和她離婚,娶任何你想娶的女人,我絕對不會有絲毫意見。可是,我們的遠東事業需要這五年來扎穩根基。」
「听起來,我若轉頭就走,顯然有負于麥氏首席繼承人的職責了。」他的回應有著淡淡的嘲諷。
「讓我提醒你,我和你母親共通的優點,那就是我們知道自己的家族責任。」麥克羅德握緊了手中的筆。「你的決定呢?」
「我還在想。」
「我知道政策婚姻是什麼樣子,所以我不會強求你一生一世,只要五年就好,我發誓。」
「為了偉大的麥氏,我怎能將自己的福祉置于優先呢?」他牽動一下嘴角。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也遲疑了很久,我們家族從來沒有其他種族血統混入過;然而,和井氏結親是最簡單快速的方法,尤其現在井嚴也希望透過我們打入美國的核心階層,倘若讓他找上其他的世家聯姻,我們的優勢就沒了。」
埃爾的拳頭緊了一緊。「他的女兒知道這件事嗎?」
「即使現在還不知道,遲早也會的。」麥克羅德發現自己屏住棒吸。「這五年之內,你甚至可以不用和她生育子女,我們只要那紙合約就好,少了子女,將來要離婚也不至于太復雜。」
「您口中的那紙合約恰懊是我的結婚證書,而我並不打算讓別人左右我如何過婚姻生活,該不該生小阿,以及何時結束。」
他父親的眼中寫滿失望。「所以,你是拒絕了?」
埃爾微微一笑,彎身頷首為禮。
「父親,剛好相反,我同意娶井家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