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入了冬的長安城比起艷夏風情,別具一番清冷的美感。
入冬的第三天開始,長安飄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花,此後白雪便持續墜灑在整片繁華城畿,落勢雖然不大,卻綿綿密密的沒有間歇過。
比起其他的華北大城,長安城的冬景多了幾分生氣,無論天老爺傾倒下多少陣雪花,市街上的小販、客店、酒樓依然活絡得仿佛開春時節。這股源源不息的原動力,或者和皇上的宮闕城閣在此穩穩坐鎮有關系吧!
凡游客們親臨長安城,「野雁閣」必定會被安排為參觀的頭號風景名勝,無論春、夏、秋、冬皆然。
野雁閣屬于私人產業,成立七年以來,閣主的身份一直保持神秘,從未在眾人面前真正曝光過。
綁園分為前後兩大院區,前院部分專門開放給平民身份的旅游者,院中終年不絕的假山流水,襯托著喜鵲橋精美的造影,整片園區植下超過三百種的奇株異卉,每個季節各自有應景的花朵盛開著,霎時讓入閣找游興的人潮產生跌入九虛幻境的美感。
庭閣後院,惟有達官貴人或出了名的騷人墨客方有資格進入,凡是身份及不上閣主認定的標準者,若想勉強闖關進去,只會讓自己被三十七位護閣侍從扔進前院。因此目前為止,尚沒有人試圖自討沒趣過。
而今,聞人獨傲居然領著朝雲一路無災無難的闖進後院,甚至抵達只有重量級貴客才有權力踏入的中樞亭台。朝雲開始猜測他仗的是誰的勢,才能讓一干侍從們甘願「蓬門為君開」。
「當然,你不是騷人墨客。」她立刻去掉一個可能性。若說聞人獨傲擅長寫情詩、畫山水,那麼她就敢自封為武則天女皇轉世。
「當然,你很出名。」天下第一名捕嘛!這個名頭可不是叫著好听的。不過在她的印象中,「捕頭」好像專司跑腿抓人犯,地位很難提升到達官貴人的階層,即使他身為天下第一名捕也一樣。倘若有資格的人並非他,那麼——
「當然是你今天會面的客人很有身份地位啦!」她得到結論,兩汪亮盈盈的眼波向他尋求肯定。
「聰明。不過我的地位也不差呀!」聞人獨傲挽著她的柔荑,走向左側小園中的亭台。
亭台四周的造景自然美侖美奐,有稜有角的枯干上堆著白雪,一眼望去更加顯得蒼勁有力。亭台中央的小圓桌已然擺妥了七色干果、兩壺龍井。茶水仍然溫熱著,顯然侍從們更換得很勤力。
聞人獨傲扶她坐在身側,左臂習慣性的繞著她腰肢,讓她半偎在自己懷中。
「喝杯茶暖暖身。」先喂她啜了幾口熱茶他才飲盡一杯。
前來長安的路程,他們倆足足走了一個多月,途中還繞道至其他游地賞玩。
朝雲為了他失去功力的事情一直記掛在心上,偶爾也會想到要催促他加快腳步,趕緊辦完長安的正事,也好四處去尋覓治傷的妙法,偏偏他仿佛沒事人似的,完全不當一回事。
在常山中,憑她的功力只能幫助他把羶中穴的寒氣制住,暫時不會隨便發作,卻無法達到驅除的效果。然而他大爺卻一副無關痛癢的模樣,只是推說兩人提早到了也沒用,必須等到入冬以後,那個人才能和他們會面。
究竟是哪號人物膽敢對天下第一名捕擺架子?
「他正是野雁閣的主人。」聞人獨傲看出她的好奇。
「你認識野雁閣的主人?」她訝異的瞪大水眸。「江湖上流傳著各式各樣的奇言,有人說野雁閣的主人身負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也有人說他其實是朝廷中的王公貴人,更有人說他身為黑白兩大幫會的幕後主使人——
「傳言很嚇人的,我們不就是謠言的受害人嗎?」他的唇親點了她一下,滿意的看著熱茶替她白女敕的臉蛋添了幾分紅潤。「我們今天會見的人只是野雁閣的主人之一。」
「野雁閣的主人不只一個?」這事她倒是第一次听說。
「總共有三個。」他閑淡的神情似乎不想多談。
「另外兩個是誰?」是女人都難免有好奇心。
聞人獨傲又不回答了。
「討厭!」俏臉上的紅雲因為嗔惱而加深了幾分。「既然你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干嘛帶我來長安?找我來看戲的嗎?」
他含糊的嘀咕了幾句。
「你嘟嘟噥噥的說些什麼?」她半氣惱的捶他。要講也不講清楚!
「我說,真正看好戲的人待會兒才會出現,你還算小角色。」遇到美女發威,他只好暫時識相一點。
「誰?」她滿月復疑竇。「我們今天會面的人嗎?他要看誰的好戲?」
「當然是看天下第一名捕的!」清越的長笑聲伴著回答,一路從右側的走廊底端揚到台里。
來人屬于高手級人物!這是朝雲的第一個觀感。
她自認听風辨器的耳力已經訓練到相當火候,說得夸耀一些,功力未失之前的聞人獨傲可能也遜她一籌。而任何有法子接近她十尺之內卻沒讓她听見半絲聲息的人,輕功絕對名列頂尖之林。
六道人跡朝著她和聞人獨傲所在的亭台前進,而且排列成某種非常奇特的三角形陣勢。落在最後面的三個人太陽穴高高的鼓起來,這是練外家身法的武人達到一定火候特有的征兆,一看就知道具有銅筋鐵骨般的高深功夫。
第二排的兩個男人渾然不像後面三位同伴的陽剛,相反的,感覺上甚至有幾分女子陰柔的味道。他們走起路來腰肢扭扭捏捏的,平滑的膚質猶勝特意去保養顏面的閨女們,然而兩雙警覺而精光四射的眼眸卻泄漏出他們的身手必定不遜于其他同伴。
方才發話回答朝雲的男子,則走在最前頭。
說真的,絕對不是她三心二意,但是任何雌性的生命體一旦見著這位男子,想對他產生負面的印象幾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年紀約莫二十七、八歲,與聞人獨傲差不多,感覺起來應該稍微年輕一些,眉宇間輻射著瘋爽逼人的英氣,當他朗朗長笑時,極端俊美的五官顯現出來柔和、好親近的神色,但本質中掩飾不住的尊貴氣勢卻令人無法忽視。
他仿佛一樣耀眼的發光體,無論處于多麼紛擾的人群中,都可以在最短瞬的時間內抓住每個人的眼光。
六個人接近亭台時,主人站定腳步,隨手向身後的頂尖高手揮了一揮。
「退下。」悠閑的語氣直如指使酒館里的小跑堂。
「是。」五位高手居然一聲也不敢亂吭,恭恭敬敬的倒退至來時的起點,才轉身離開三人的視線。
此時,朝雲已經肯定——這個男人不簡單。任何人在外了時需要、而且使喚得了五名頂尖高手隨身伺候的,當然不可能是泛泛之輩。
小園子里獨剩他們三人。聞人獨傲的眼神與他相交,兩人靜靜對峙著,面無表情,亭園四周安靜無聲。
情況似乎不太對勁!她的手心擒著一把冷汗。主人翁的反應看起來相當詭異讓人無法捉模他的意圖,倘若他突然翻臉,和大捕頭打起來怎麼辦?憑聞人獨傲此時的功力,恐怕會淪為挨打的沙袋,她可得想法子救兩個人月兌身——
「親親大哥!」
仿佛變戲法似的,主人翁的木頭臉忽然溶化,換上一張垂涎兮兮的臉譜,蹦跳兩步飛進亭台里。
「親親大哥,我好想念你!你和封小子一天到晚在外頭游山玩水,從沒想到進長安城找我聊聊天,害我悶也悶死了。來!親一個嗯——」他張大手臂往聞人獨傲撲過去,兩片嘴唇還噘得高高的。
「喂,走開!別亂來——」聞人獨傲忙不迭翻身跳出涼亭。可惜呀可惜,他忘記自己的輕功只剩下三腳貓的程度,才跑出兩尺遠就被追上了。
「大哥,別躲嘛!你可知道小弟日日夜夜的思念著你。」俊美的主人翁一把抱住他,嘖嘖嘖印下三記響當當的大吻。
「放開我,快滾!」聞人獨傲一臉嫌惡的表情推開他。
「喔!大哥,你依然和三個月前一樣英俊瀟灑、有活力,好棒哦!」主人翁「甜蜜」的靠在他肩頭。
咚咚!背後有一根手指點了主人翁兩下。
「誰呀?」他回頭問。
踫!一記正義的粉拳捶中他右眼。
「噢!」主人翁痛叫一聲,按著可憐的眼眶跳離大捕頭三尺遠。「是誰?是誰暗施偷襲?」
「我。」順利排除障礙物!
婀娜玲瓏的大美人款擺著柳腰,悠哉的膩進他空出來的胸懷,一面掏出香帕擦拭大捕頭方才被別人亂吻的臉頰。光拂拭還不過癮,她踮高腳尖,索性在相同的部位嘖嘖嘖的香了好幾下。
「你干嘛打我?」主人翁扁著帥帥的嘴角,好委屈的模樣。
「除了我,誰都不準吃大捕頭豆腐,男人也不例外。」柳大美人斜睨著主人翁,露出「會員獨享專有權利」的神色向他炫耀。
同樣是被人「蹂躪」,聞人名捕對第二次的侵犯顯然就心甘情願許多。
「別鬧,回亭子里坐好。」他當然比較擔心凍著了懷中的俏佳人。
三個人重新回到亭台中坐定,主人翁很不甘願的打量眼前的奸夫婬……呃,應該是俊男美女。
「聞人老哥,這位姑娘是——?」他在心里掂掂她的斤兩。
「這位姑娘芳名柳朝雲,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應該有機會叫她嫂子。」聞人獨傲低頭,溫言向她介紹主人翁的身份。「朝雲,這個傻小子的正牌名號實在太響亮,響得有點刺耳,所以我們私下都稱呼他的小名‘仲修’,你跟著這麼叫吧!」
仲修?她偏頭搜尋著腦中的人物名單,好像從沒听說過江湖中有這麼一號人物。
「嫂子?!」仲修驀地大叫。「嫂子?你沒有騙我?她真的會變成我嫂子?」
他仿佛不敢相信。
「不行嗎?」朝雲快發嬌嗔了。要是再讓她听見一句不入耳的壞話,她保證——
「哈哈哈——」仲修忽然捧著肚子,差點笑倒在地上。「天哪!笑死我了,你居然要娶妻?真令人不敢相信。哈哈哈——我本來打算看你另一場懊戲的,沒想到今天又瞎撞上這出求親記,哈哈哈——」
被了!嘲笑比言語的侮辱更令人火大。朝雲捋起衣袖,打算再賞他一記分筋錯骨掌。
「讓他說。」聞人獨傲按住她的玉手。「我听不懂你的意思,為何要看我的另一場懊戲?」
「兩——兩個月前,封小子——」仲修拼命地想喘過氣來。「封小子派人來告訴我你跌下懸崖失蹤了,我緊張得要命,也跟著遣了幾十個探子四處去探尋你的下落——」
「我沒有和致虛聯絡自然有我的理由,你最好暫時別向他透露我的行跡。」聞人獨傲叮囑他。
仲修灌了一口茶,終于把氣息調順。
「我沒想到探子查不出你的消息,卻傳回來一大堆閑言閑語,什麼你上妓院大嫖啦、被魔教的妖女下蠱啦、濫殺無辜啦,連開封府入秋的兩場大火也傳言和你月兌不了干系,我正在猜測您老人家沒事惹上什麼麻煩人物了,結果你自己就送上門,還——」他斜眼瞟著嬌柔的準大嫂。「還告訴我你要成親——哈哈哈——」
另一陣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狂笑再度引燃空氣的熱度。
「聞人獨傲和我成親很奇怪嗎?」朝雲氣惱極了。莫非臭仲修知曉她曾經嫁給另一位捕頭,故意嘲笑她的守節失敗?
「你不懂。」仲修興匆匆和她分享「八卦」趣聞。「聞人老哥發過誓,今生今世絕不踏入紅粉陷阱,而且還與致虛打過賭……」
「嗯哼!」男主角打個咳嗽的暗號給他。
「啊?這件大爆笑不能說?」仲修不勝遺憾的搖搖頭。「太可惜了。大嫂,等他老兄心情好的時候,讓他自己告訴你。」
「你如果還有時間道我的長短,不如節省下來想法子把我體內的寒傷驅逐出來。」他終于導入今天來訪的正題。
「傷?」仲修嬉皮笑臉的表情轉瞬間凝肅。「你受傷了?」
他的手指迅速搭住聞人獨傲的手脈,其勢如風。打打鬧鬧的他望上去像個大孩子,但神情莊重里,天生的尊貴威儀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
朝雲覷見他靈敏的身法,不禁在心中自問,倘若這兩根指頭直接攻向她,她躲得過嗎?
只怕很難。別說是她,即使是江湖中成了名的英雄,能避過這一擊的人恐怕五只手指就算得完。
既然架式看起來滿唬人的,或許仲修老兄的功力真有辦法治得好大捕頭的傷。她的心頭頓時充滿希望。
仲修凝神約莫一盞茶工夫,臉色越來越凝重。
「如何?」她問得有些提心吊膽。
「別替我太擔心,沒事的。」聞人獨傲向來不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恬適的笑了笑,偏頭輕輕吻上她的額角。
仲修沉吟著,緩緩收回手指。
「本來應該只是尋常寒氣,不至于產生大礙……」這個開頭暗示著還有下文。「可是你的羶中穴受到寒氣入侵之後,非但沒有立刻將它逼出來,反而三番四次的讓內息走錯了經脈,如今幾個重要的大穴全受到寒毒的沖撞,一個處理不好,失去畢生功力還算輕微的了。」
「那怎麼辦?」朝雲驚問。大捕頭的傷勢全起因于她的無意之過,倘若他的傷醫治不好,那她該如何是好?
「若要治好聞人的內傷,必須找個功力和他相當的人,運氣將他體內的寒毒度到自己身上,再慢慢逼出體外。只要謹慎行事,應該不至于發生意外。」仲修慢條斯理的道出療傷方式。
「那就是你了嘛!」沒有第二個選擇。假期仲修敢出口拒絕,頂多她和大捕頭將他綁起來霸王硬上弓。
「地點呢?」聞人獨傲提出難題。「兩人運調內息的過程起碼需要耗時七天七夜,而且中途不能受到任何打擾,你可知道任何合適的地點?」
這倒有點麻煩。朝雲起碼可以找到二十個落腳處,但若要做到七天七夜沒有任何閑雜人等來訪,似乎不太可能。
「有道是——最無聊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處所。」仲修忽然綻出賊忒兮兮的壞笑。「大哥,你好久沒來我的……我的‘住處’逛逛了,干脆上我那兒去吧!」
「安全嗎?」她搶著問︰「會不會太遠?咱們要走多久才能抵達?」
不知為何,仲修的笑容硬是給人詭異又淘氣的感覺。
「一點也不遠,就在長安城內,而且是城內的第一大住宅。」
是嗎?她有點懷疑。
長安城可是當今皇上的宮闕所在地,除了皇帝老兒,有誰膽敢夸口自己的住處在長安城內排行第一大。
也罷!只要仲修能找著合適的地點救治聞人獨傲,她才不想質詢他的牛皮會不會吹得太離譜。
「難道還能大過皇宮嗎?」她嘴里仍然忍不住輕哼。
兩個男人听了,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出來。
「進宮?」朝雲皺了皺粉艷的臉容。「可是仲修那兒怎麼辦?」
自從野雁閣一別,至今已經飛逝了四天。臨別之前仲修只交代了幾句,他會另外派人通知兩人上「他家」療傷的時機,請他們耐心等候,然後就拍拍走人啦!這幾天朝雲只好偕同聞人獨傲住進長安第一大客棧「風雲酒樓」,等待仲修的消息。
那個神秘的家伙也不曉得是什麼來頭,架子忒也太大,連上他家都得挑個黃道吉日,早知道她便另外想法子替大捕頭覓打療傷的地點。朝雲的心里直犯嘀咕。
這幾天她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整天倚著窗戶顧盼鐘修的身影,就擔心仲修傳來消息時,她和聞人獨傲恰懊外出,兩方錯過了。
反觀急需療傷的當事人,人家可是悠悠哉哉,成天踅過來、踱過去的,偶爾沏壺好茶、讀本好書,偶爾下樓听說書先生講故事。當然,他最喜歡從事的消遣仍屬摟著她耳鬢廝磨、偷偷香,閑適的姿態仿佛受傷的家伙與他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這天下午,兩個人坐在三樓雅廂房吃點心時,朝雲終于忍不住嘀咕道︰「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她的評語引起聞人獨傲的低笑。
「傻瓜,‘皇帝’也很急的。」他輕松的執著妙帽壺,為她斟滿溢著清香的白毫烏龍。
「什麼意思?」朝雲迷惑的眼瞳水盈盈的。
就是這「什麼」兩字,牽扯出他的回答、她的訝異。
「我想既然咱們已經來到長安,索性進宮去面見皇上,也好讓皇上知曉他親封的天下第一名捕仍安然地活在世界上。」
「進宮?」她覺得不妥。「可是仲修那兒怎麼辦?」
「如果有緣,大伙兒自然見得著。」他灑月兌儼然可以出世為僧。
就在這一刻,朝雲決定自己受夠了。
從她親眼目睹他寒毒發作開始,她就像一只熱鍋中熬煮的牛蛙,鼓足了勁兒咯咯呱呱亂叫,盡巴望著有人能拯救他們月兌離苦海,而他大捕頭卻老擺出一副無關緊要的神色,仿佛要死要活都不重要,他看得很開似的。
「你可惡,可惡,可惡!」她猛然繞過小方桌,跳坐到聞人獨傲的大腿上攻擊他。「皇帝見到了你,八成會砍你的頭,而你卻一點也不在乎。非但如此,人家仲修好心叫我們等你消息,他會幫助你療傷,你也不把它放在心上。你就這麼置生死于度外嗎?你打算出家當有道高僧嗎?你怎麼不替我想想,如果你突然寒毒發作暴斃,我該怎麼辦?可惡!可惡——」
「啊!你又打我!」他拼命想擋掉她不輕不重的粉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嘛!一個人能活多久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哎喲——」
「我就是討厭你不能控制!我就是討厭你看得太開!」朝雲越捶越興起,這兩個月來的惶急迷惑、患得患失、憂心恐懼,從她的芳心傳遞到拳頭,再經由拳頭盡情的敲打進他胸口。
他即使不為自己著想,也該多替她想想呀!他毫不珍惜的性命,對她而言卻比自己的更重要。
「好了,別打了。」聞人獨傲收緊臂彎,縮小她死命掙扎的空間,直到她停息了所有的激憤和指責。
「你……」朝雲眼圈兒發紅,眨巴個兩三下,眼珠便蒙上委屈的淚光。
「噓——別哭。」他心疼的吻印上她的唇。
聞人獨傲當然明白她的心急,然而誠如他之前所說的,有些事情現在仍無法告知她,只好讓她靜靜等著看接下來的發展。事實上,聞人獨傲早已接獲仲修私下遣人傳達的消息,也早就確定自己的傷勢絕對找得著幫手,更明白皇帝不可能砍他腦袋,卻因為受限于一些重大的機要秘密,他不得不將她蒙在鼓里。
這些日子以來,朝雲所受的煎熬他看得一清二楚,而讓她目睹「仲修」的廬山真面目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
「相信我,」他溫柔如水的眼神滿盈著強烈的堅定。「為了你,我會保重自己。」
是的,不為他自己,而是為他。
從踏入江湖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告訴自己,朗朗乾坤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尤其闖出名頭的高手,更需要面對不斷上門挑戰或試招的對手。他能多活一天,便是多了一天的福分,否則此生也算了無憾恨。
然而平靜的生活闖進了柳朝雲,卻又是別一番光景。忽然之間,他的安危不再僅只和他自己有關,而他的悲喜也不再只屬于他個人的情緒,他們兩人已經結成密不可分的共同體,從此以後將同患難、共富貴的過完下半輩子。
在短短的時間內,他的生命變得珍貴、鮮活起來。改變之強烈,甚至會讓他回顧以往的輕忽和率性時,產生悚然一驚的心情——倘若自己當真死于任何一場險惡的爭戰,就真的失去機會認識這個改變自己人生的女子了。
她,或許便是上逃鄺賜下來的福分吧!
「朝雲?」聞人獨傲輕扶她潔白無暇的玉膚。
朝雲玉似的容顏染映著冬季罕見的煦陽,膚光仿如透明一般,如此柔滑,如此清艷,眼角仍含著未散的水意。她的一舉一動總會不經意的撼動他的心——他鮮少衍生如此強烈的情緒。
「嗯?」朝雲被他盯望得羞澀起來,低頭埋回他懷中。
「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心意?我好愛你,永遠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他柔聲說進她耳里。
衷心的訴情惹出她滿眶的熱淚。
他為什麼老是喜歡選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出其不意的投下一顆火藥?朝雲不敢抬頭,深怕臉蛋一旦離開他的胸襟,月兌閘的淚水將會再也關制不住。
原來他真的愛她……
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她也會感到彷徨。自己全心全意的為聞人獨傲淪陷,做對了嗎?她願意為聞人獨傲放棄一切,是應該的嗎?當她滿心承載著對聞人獨傲的深情時,他能夠回報嗎?
聞人獨傲永遠保持冷靜沉著的外表,穩定得甚至讓她無法看透他和自己相守究竟是出于真心真愛,抑或只是為了負責任?只有在他按捺不住、摟住她親吻糾纏時,她才覺得短暫安全。然而,當一個女子僅能憑藉著伴侶對自己的「需要」來自我安慰,這份感情其實是很悲哀的。
而今,他終于讓她知道,他真的愛她……真的有她……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真正愛上一個女人。」聞人獨傲納罕的皺起眉頭。
「難道你喜歡愛上男人?」她破涕為笑。
「除非你是男人。」他毫不考慮的回答。
簡短幾個字又惹得她掉下眼淚。
「別再哭了,當心你的眼淚淹沒我。」他溫柔的調侃道。
「我覺得……你有好多事情瞞著我。」朝雲仰起哀怨的螓首。「告訴我仲修的起初身份好不好?」
其實她並不真的想知道,但知道聞人獨傲有事隱瞞她的感覺實在很難受。
聞人獨傲的唇蠕動了一下,漸漸流露出為難的神色。
「不能說?」她輕嘆。「好吧!那你總能告訴我,三年前你和封致虛究竟打過什麼賭吧?」
他的表情立時從為難轉成尷尬。
「其實……」他又吞吞吐吐起來。
「又不能說?」她挑高弧形優雅的新月眉。
「不……不是。」現在不只是表情尷尬而已,連他的身體也局促難安的扭動起來。「我……我擔心你會罵我們下流。」
男人湊在一起打賭,內容當然不可能高明到哪里去,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我保證自己不會說出‘下流’二字,甚至連發音相近的字眼也不會說。」朝雲舉高右掌發誓,衣袖略往下褪,露出璧玉般的皓腕,柔美修長的手指似青蔥。
真正的絕色佳人,即使只露出一只小手,也能讓人感覺到呼吸困難的美感。
聞人獨傲忍不住握住她的柔荑放在嘴邊輕咬。早說過他對她的美色缺乏抗拒能力的。
他盡責的陳述事實。「三年前,不,應該說兩年又十個月前,北六省一帶的搶賊特別猖狂,而我當時在南方有幾件重要的事情亟待處理,分不開身,只好找致虛出面幫忙。你也明白,那小子天生最討厭受到束縛,一听說我要找他代表我出面鏟除北六省的匪徒,嘴角一撇,回答我門都沒有。為了讓他答應,我只好和他打賭——」
說到緊要關頭,大捕頭的語句開始斷斷續續。
「賭什麼?」柳大美人當然不可能接受蒙混過關的答案。
「呃……這個,由于我向來覺得嬌弱的婦道人家很麻煩,索性在二十歲那年立誓今生絕不娶妻,甚至不踫女人,這個……」應該如何措辭才好?
「這和你們的賭約有什麼關系?」她揚高狐疑的眉。
「呃……」聞人獨傲遲疑難語。「我和他打賭……這個……他找齊十個活色生香的美人與我單獨關在囚室里三天……然後……」
「然後什麼?」她開始進入情況。
聞人獨傲的音量越來越接近耳語程度。「然後……瞧我三天之內會不會敵不住……美色的誘惑。這個你知道的嘛——」
沒錯!朝雲完全明白!
「下流!」指責的字眼飛箭似的射出她口中。
唉!任何女人听見這種賭約鐵定會大罵三聲,而且使用的詞匯絕對以「下流」為第一優先,他早該明白不要相信女人的罰誓。
「不過致虛賭輸了,我可沒有‘那樣做’哦!」聞人獨傲立刻替自己撇清。
「還是下流!」她跳離他膝蓋。「最下流的是,賭約內容居然由你提出來,可見你本來就很下流!」
「可是我——」聞人獨傲百口莫辯。
「別說了。」朝雲一手揮斷他所有的辯白機會。「咱們立刻進宮去見皇帝,見完皇帝再想法子追緝那個仲修,找完仲修就回天機幫總部拜訪封致虛。」
「做什麼?」聞人獨傲直覺地感到不祥。
「因為——」她甜甜蜜蜜的微笑,再甜甜蜜蜜地走出雅廂,最後甜甜蜜蜜的告知他︰「我認為封大俠的親婚妻子對于這場下流賭約應該會非常感興趣。」
被言之,柳美人打算搞一個「河東獅吼幫」,專門集黨結眾對付不听話的另一半。雖然封致虛的小妻子與她發生過幾次小餅節,然而目標一致的女人最容易化解心結了。
聞人獨傲唉聲嘆氣的跟上去。
未來的日子可能會有點悲慘。
「客倌。」侍奉茶水的小廝在兩人步下木梯前喚住他。「對不住,您的茶還沒付呢!」
「我們正要下樓結算。」反正他們會經過設在大廳出入口的賬台,不勞其他小廝特地跑一趟。
朝雲發現他被侍從纏住,腳步停在階梯的最頂端。
「可是掌櫃的規定,任何客人離開桌位前一定要把賬目結算清楚。」店小二似乎不太好意思,雙手在胸口搔搔弄弄的。
「也好。」聞人獨傲無意為難跑堂營生的小人物。
掏錢的右手剛探進懷里,身後驀地傳來朝雲的悶喊聲。
有事!
他快如閃電地轉身查看,卻很快的察覺,這個舉動絕對屬于愚蠢無比的敗筆。
迅雷不及掩耳的指力點住他身後的十八處重要大穴。
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響,黑暗已經帶著勢力萬鈞的勁道蒙上他的神智。
第十九指,昏穴。
臨倒之前,聞人獨傲隱約听見朝雲驚愕而無法置信的低嚷——
「是你!」
然後,繁華世界迅速被全然的渾寂取代,唯剩無邊無際的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