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夷,皇宮。
繞過漢白玉門,檐雕青璽,瓦燦琉璃的迎暉宮已矗立在眼前,這座宮殿華麗非凡。以明珠嵌閣,白玉瓖牆,水晶為柱,放眼望去盡是一片金碧輝煌。
御花園里繁花似錦,氣象萬千,小橋流水,假山翠幛。
緊鄰皇城的護城河清澈見底,春水碧綠。但,很不協調地,上頭居然有著一只只祭祀亡靈用的元寶,正隨著河水載沉載浮。
一襲素衣的蝶痕屈膝蹲在地上,螓首低垂,默默地折著元寶,輕輕地將它們送人河水中。
在皇宮內苑是絕對不許有私下的祭祀行為,因此,她的舉動無異是觸怒帝意。許多宮女和太監目瞪口呆地看著,躲在一旁竊竊私語。
臨波橋上則有一些嬪妃緊盯著蝶痕,故意提高音量批評她,卻沒有半個人膽敢上前指責她的行為。全後宮都知道,自從數日前,步蝶痕跟著青龍殿下一起進宮後,她得到前所未有的榮寵,殿下夜夜臨幸她所居住的「倚蝶宮」,可謂集三千寵愛在一身。此舉當然令其他的嬪妃又妒又恨。
縴縴素手又折好一個元寶,她的神情靜默而專注,對四周的閑言閑語置若罔聞。
元寶是為師兄而折的,她無法回到山谷去安葬他,無法哭他拜他,僅能默默地為他折元寶,渡到另一個世界給他。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麼,不明白為何要跟軒轅焰回東夷皇宮,她極端地厭惡現在的自己。
我已經成為一個可悲又無恥的女人了?悵然冷笑,她幽幽地望著河水中的倒影,她怨他恨他,卻又下不了手殺他;更甚者,她還讓他夜夜佔有自己的身子。
而自己痴傻獻上身心的,卻是怎麼樣的一個男人啊?
瘋狂嗜血,永不停止征戰,惟有血腥可以帶給他快樂。
昨天黃昏在假山旁,她無意間听到兩名將領的對話。
他們正討論著近日的一樁戰事,據聞,符昌太子薊昌近日積極地招兵買馬,甚至聯合高釜,準備突擊東夷。
斑釜也是東夷邊境的一個小柄,日日擔憂著會被東夷並吞。再加上高釜皇後出身符昌,乃符昌公主,所以,兩國在擁有共識下,很快地組織起來。
軒轅焰得知消息後,立刻下令部屬準備近日出兵,他不會給敵人時間讓他們茁壯,他要立刻殲滅,絕不再留活口!
蝶痕愁眉深鎖,她最擔心的是姊姊蝶影,她還在薊昌身邊,如果軒轅焰真的出兵了,她不知道姊姊會如何?
老天爺究竟跟她開了一個什麼樣的玩笑?為何要讓她遇上軒轅焰,又為何要讓她愛上他,愛上最不該愛的人。
如果在那個清晨她不曾救起他,是不是一切的命運都會改變,師兄不會死,她也不會如此痛苦?
一切的不該,只因她不該愛上一個魔鬼,一個只知掠奪的魔鬼。
這一切,究竟該怎麼結束呢?
而她又該如何離開這里?她不屬于這座華麗庸俗的皇宮,她只想離開,回到山谷間平靜地了卻殘生。
她知道他不會放她走的,她回不去了……
耳邊又想起姊姊那淒絕的聲音回不去的,蝶痕,我倆都回不去了,我們再也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從前……
必不去了……她的神色淒清,站在她背後的兩名宮女的臉色卻越來越焦急不安。
兩名宮女再度互望一眼,其中一名開口了。
「娘娘,時辰真的不早了,還是請娘娘移駕回宮讓奴婢為您梳妝打扮後,前去沁花亭赴宴吧。」
「是啊,娘娘。」另一名也道。「方才,管事太監又匆匆跑來詢問,他說文武百官全到齊了,就等娘娘一人。」
暮春三月是最宜人的賞花季節,軒轅焰在沁花亭里設宴邀百官同樂,並特別指明要蝶妃參加。
「我說過我不去。」蝶痕頭也不回地繼續折元寶。
「娘娘!」兩名宮女急得快哭出來了,宴席已開始近半個時辰了,她們很擔心,如果蝶妃娘娘再不赴宴,殿下在一怒之下會直接將她們兩個以「服侍不周」的罪名抓起來砍了!
「你們下去吧,我想靜一靜。」又將一個元寶送人河里,她縹緲無依的視線定在水光瀲灩的河面上。
「可是娘娘……」宮女們急得一頭全是汗,正苦思著該如何說服蝶妃去赴宴,後頭突然傳來一聲高喝「殿下駕到!」
殿下來了?兩名宮女登時嚇得面色死灰,這下慘了,殿下不是在沁花亭嗎?他居然會舍下文武百官親自跑來?!
而娘娘,不但尚末換裝,身上甚至還穿著皇苑內最忌諱的素衣,完了完了!她們真的小命不保了……
「撲通」一聲,兩名宮女渾身發抖地跪下來。「殿下!」
軒轅焰一步步地走進河邊,剛稜俊逸的臉上毫無表情,猜測不出他的喜怒。
服侍軒轅焰的朱公公先是呆呆地看著蝶妃上的素服,不安地瞄了主子的神色一眼後,趕緊開罵︰「你們兩個是怎麼辦事的?居然還未替蝶妃娘娘更衣,不要命了是不是?」
「是是……奴婢知錯!」兩名宮女牙齒直打顫,磕頭如搗蒜。「奴婢愚蠢!求殿下饒恕……」
「不關她們的事,是我堅決不肯赴宴,你要罰便罰我。」眼光始終直視河面的蝶痕突然開口,她視線依舊望著河面,神情冷然。
軒轅焰盯著河面上的元寶,薄唇微勾,深不見底的眼瞳掠過嘲謔。
「全下去。」他下令。
「是。」朱公公一使眼色,所有的隨從及婢女都識相地趕緊退下。
他緩步逼近她,難測的氣息開始盤旋……
「你很大膽,居然敢在深宮內苑穿著素服,甚至折元寶祭祀?你想祭誰?那個蠢貨雷濯風?」
「不許你侮辱我師兄。」蝶痕冰冷地開口。「師兄已經死了,而我……我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供你掠奪,只是一個無趣且不懂承歡的女人,你是否願意放過我了?」
他撩起她的長發,汲取淡淡幽香。「想出宮?蝶兒,別說傻話呵,你該明白我絕不會放你走。更何況近日即將有一場精彩無比的戰事就要發生,你不想留下來觀看嗎?美麗的蝶兒,你是我最寵愛的女人阿,我會將征戰贏得的珠寶首飾為你雙手拱上、討你歡心。」
他的魔瞳里有跳躍的磷火,那是狩獵的興奮。
「我不要任何珠寶首飾,我只求你一件事當你殺了薊昌後,請你放過我的姊姊步蝶影,她是無辜的。」
「步蝶影?就是在懸崖時,沖出來救薊昌的女人?」被薊昌關在牢里時,他又見到了她,知道她跟蝶痕是雙胞胎姊妹。軒轅焰表情諱莫若深,眸底凝聚森寒。「她是薊昌的女人,便是我的敵人。對待敵人,我絕不愚蠢地心慈手軟!」
「你還是不肯放過她?你還是這麼血腥殘酷。」她絕望地盯著他,心底有一處在悄悄崩陷、在哀位,哀泣自己的痴傻,自己的愚蠢她好愚蠢,她怎會天真地以為自己在他心中是特別的,他會為她而改變?
傻啊!追根究底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永不放棄征戰,永不放棄追逐,惟有血腥與掠奪才能帶給他快樂!
她好傻……
「蝶兒。」
「別踫我。」他的手才剛輕觸她便被她悍然推走,瞪著他魔魅的臉,她絕望地吼著。「我恨你,永遠恨你!我只希望有人可以一刀貫穿你的心肺!」
如果愛上他是她此生永遠無法掙月兌的悲慘宿命,那麼,她只希望「死亡」能讓一切錯誤終結。
她知道他一死她亦無法獨活,但她不在乎,不在乎……只求能讓一切回復到最初,只求兩人的死可以讓枉死的師兄得到安息,讓一切結束。
「你要我死?」面對她的大膽忤逆,他竟悠然而笑,笑聲詭矣邙狂妄,他將她牢牢地扣在懷里。「你不會要我死的,因為你看重我的性命遠勝于自己,不是嗎?」
她直直瞪著他,一字一句道︰「不,我要你死!而且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一吼完,她奮然掙月兌他,瘋狂地往前沖。
*****
軒轅焰已準備出兵征討符昌和高釜,征戰前夕,卻發生了一件事。
暮靄低沉,空氣中似乎隱隱流動著不安的氣息。
只身蹲在河邊,蝶痕繼續折元寶,燒紙錢給師兄。
突然,由前方的青龍殿里傳來不尋常的喧嘩聲及刀劍互鳴聲,聲音刺耳驚人。
發生了什麼事?蝶痕心中一驚,雙腳不由自主地往前移。
低沉的咆哮聲繼續由青龍殿傳來,伴隨而來的還有侍衛們苦悶的痛呼聲。
青龍殿離此荷花亭上有一大段距離,但那不尋常的叫囂聲卻如此清晰。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連原本駐守在御花園的御林軍也神色大變地奔向青龍殿?
擔憂彌漫在她心中,無心再細思,她往殿前奔去。
難道是敵軍提前攻了進來嗎?外頭有重兵包圍,他們是如何進到此處的?各種猜測在心中紛亂糾纏,她憂心如焚。
在金石交嗚的聲音中,听不見已經熟悉的長劍呼嘯聲,難道軒轅焰並沒有反抗?
她說過她恨他,但,在最危急的時候,她還是只惦著他!
可怖的血腥味開始蔓延了,胸口的擔憂幾乎要炸裂,她不顧一切地闖進了大殿之上。
殿前已經躺滿了受傷的士兵,倒臥四處發出申吟,明顯的難敵人侵者。
而軒轅焰仍倔傲地坐在王位上,神情一貫的慵懶,不見半分緊張。看見貼身士兵們紛紛不敵,他挑起眉梢。
看見他平安無事,她胸口大石才悄悄落了地。心底有股聲音冷冷地嘲笑她你不是一心一意想出宮,想離開他嗎?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恨他嗎,又何必如此在意他的生死安危,在乎得罔顧自身性命,不顧一切地闖人大殿里?!
大殿中央,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一身黑絲長衫,黑發散亂,身手凌厲得如同猛虎,任何武功高強的士兵都無法靠近他,只憑一人,就掃盡了嚴陣以待的士兵。深刻的五官上凝著不耐與怒氣,一雙滿是烈焰的眸子,瞪視著軒轅焰。
蝶痕細看那人眉目,驚訝地發現竟跟軒轅焰有幾分的神似,同樣俊美,同樣有著讓人膽寒的威嚴。
不同的是,軒轅焰神情冷魅駭人,有如幽冥中的魔物;那人張狂放肆得像是一團熊熊烈火,燒灼得人心驚膽戰。
「你遠從西荒而來,不會是為了找我這些士兵出氣吧?」軒轅焰坐在王座上,指尖輕敲著張牙舞爪的龍形玉雕,望著同父異母的弟弟。
「我是來詢問她的去處。」軒轅嘯沉聲說道,瞪視著王座上的男人,他遠道而來,已經被焦急折磨得失去耐性。
蝶痕一怔,這男人有著特殊的口音,仿佛來自塞外。但她似乎在什麼地方听過這個聲音,好像是……
當她昏迷被送到西荒時?!
他來自西荒嗎?由他身上尊貴的服飾及過人氣勢,她猜想他必定出身不凡。
她謹慎地望著他,看得出來這男人雖神情冷厲,但對軒轅焰並無殺意。
「她?那個雁族的公主嗎?」先前在西荒匆促的一見,他輕易看出,軒轅嘯已將那眉間有著一抹朱砂痔的美麗女人捧在心口。
就如同,他將蝶痕放置在心間。紫藍幽眸掃到角落,他看見那縴細的身影站在那兒,雙眸中的冷魁,因為看見她而稍稍收斂。
「你曾經提及,征戰期間曾途經雁族的聖地,知道他們居住在何處。」軒轅嘯無心久留,上前幾步,黑眸中盡是不耐。
「說!」他雙眼中迸出不耐。
兩個體內同樣流著暴君血液的男人對峙著,氣氛緊繃至極,空氣中仿佛有火焰流竄。所幸他們是兄弟,而非敵人,否則這世間只怕會化為煉獄。
軒轅焰沒有被軒轅嘯無禮的態度激怒,只是諷刺的挑眉。「你千里迢迢而來。為的只是詢問一個女人的下落?」
「你到西荒來,求我拿出回魂草,為的不也是一個女人?」軒轅嘯冷笑一聲,反唇相譏。
軒轅焰眯起雙眸,漾出薄怒,他的長指反復敲擊著,沉默累積在大殿上,讓人不安。
就算是軒轅嘯唐突在先,他終究也因為回魂草一事,欠下一筆人情。
半晌之後,他才緩慢地說道︰「雁族的聖地在伏羲河畔的一處幽谷,從此處去,約莫九十里。」
得到答案,軒轅嘯甚至連聲謝也不道,轉身就要離開。思念煎熬著他,他已經迫不及待。
王座上的軒轅焰又道︰「我近日有一場戰事,何不留下來幫助我?」得到軒轅嘯的幫助,等于是如虎添翼。
「我對血腥沒有興趣。」軒轅嘯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盯著他離去的背影,軒轅焰的笑容若有所思。
「來人」他冷聲下令。「把這些沒用的東西拖下去!」
他明白軒轅嘯已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手下留情。否則,今日躺在大殿上的將不是一群傷兵,而是一堆尸體。
手下迅速地處理好後,大殿只剩下他與蝶痕遙遙相對。
她眼眸一凜,想轉身迅速離去。
但他已喚住她。「蝶兒。」
她停下腳步,他的語氣里總是有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況且,她很清楚,若他執意要她留下,她根本連一步都走不出這大殿。
她立在原地,他頎長優雅的身子已來到她面前。
捧起她的臉,他輕捏她下巴,眸底波光難測。「好蝶兒,看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不是嗎?否則,你不會這麼匆促地闖進來。」
她別過臉,盡量不看他的眼。「我不是關心你,我只關心你什麼時候會死,我就可以得到自由。」
「你會的,很快就有機會。」他的語氣中沒有半點溫度。「明日,我會帶你上戰場,你最好從現在就開始祈禱,祈禱我的敵人有本事一刀殺了我。那麼,你將會看到你最想要的結果溫熱美麗的鮮血由我體內噴出,染紅我的身軀,你會看到我一動也不動地倒下……」
他的紫瞳又開始閃爍那懾人的光芒,仿佛他正在描述的是一幅美麗祥和的畫面。
她淒惻地直直瞅著他,他總是這樣嗎?視人命如螻蟻,輕賤生命包括他自己的。
她感到悲哀,更感到蝕骨的心痛。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過去?為何他不懂得愛,只懂得掠奪?
「不準用這種眼光看我!」他突然粗暴地一推,臉色猙獰肅殺。她竟敢那樣看著他?那眼神混合著悲哀無奈與憐憫。
憊有更多被他忽略掉的情愫……
被他猛然推開,蝶痕重心不穩,摔在地上。
「滾出去!」他咆哮著。「滾!」
咬著唇,她無語地抬頭望著他,兩人相隔不過咫尺,但她卻覺得此刻的他好遙遠好遙遠……龐大的身軀籠罩在森冷的戾氣中,周身張狂著強烈的疏離氣息。
她眼底最後一絲光芒慢慢地散去,散去……最後只剩下余燼。
她知道了,他不需要她,更不可能愛她。他完全將她摒除在心門外,不許她靠近。
他的血液中流動的不是溫熱的液體,而是冰塊。他是個冷血的惡魔,不需要任何人,只要征戰與掠奪!
垂下眼,她不再置一詞,默默地離開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