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了,天氣慢慢在暖起來。東邊升起的太陽照得有此而眼,灰撲的街道在陽光的白花中逐地染了幾多顏色。
沈冬生伸手遮了遮眉眼。陽光刺得他眼楮幾乎睜不開。車窗外的風景白花花的溶成一片,快速的倒退;北上的自強號車廂里,幾乎空了一半。他把長腿伸直,擱在對面的座椅上。坐在對面另一側的蔡清和看他一眼,說︰
「不舒服?要不要我跟你換位子?」
沈冬生比個手勢,表示不必了。
直到現在,要回到他們擁擠的城市的歸途上,他還是不太能相信,他居然真的跟著蔡清和回到他的老家,還住了三天!
自從明白了解所謂的社交辭令語言這回事,他就不把別人的承諾當回事。人與人之間,泰半的寒暄,多只是敷衍;好像西方人愛聊的天氣與馬屁,只是一種社交,沒有必要看得太嚴重。
而他原也以為蔡清和只是說說了事,沒料到他真的當真;而為了不使他對唐荷莉說的那些話變成謊言,想了想,他到底還是點頭了。
「你怎麼了?一副心事重重。」蔡清和又瞄他一眼。
「沒事。」架子上、座位上大包小包的,全是蔡清和老媽硬塞了要他們帶走的。不消說,不是補的就是吃的。
「沒事才怪。」蔡清和怪聲怪氣,但也無意追根究柢,說︰「這下你也看到了,該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了吧?」指他爸媽逼他相親的事。
那倒是。沈冬生同情地投他一眼。
蔡清和的老爸老媽未免也實在太夸張且太緊張了。三天的行程排得滿滿不說,且全家出動。不修邊幅的蔡清和硬是給逼得理了一個土斃的西裝頭,外加三件式套裝。
「我看那女孩不錯,你父母好像也挺中意的,你倒可以考慮。」對方個子小小的,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臉龐兩個小酒窩,不語先笑。而且又在小學教書,和蔡清和相對又相稱。
蔡清和翻翻眼,擺了擺手,一副「饒了我,休說」的表情。
「那麼秀氣的女孩,我這種老粗的個性,不成的。」搖頭又搖頭,「好像捧個昂貴精致易碎的水晶,時時怕給摔碎了,一顆心吊得七上八下,緊張個半死,只是活受罪。」
「你都還沒嘗試,就先下結論,怎麼知道不適合?」沈冬生不以認然。
蔡清和相親的女孩說秀氣是秀氣,但還不至于如他說的那般夸張。事實上,那種易碎的水晶制女孩,這種時代已經不多見了,甚至幾乎絕種。現在的女孩,絕大部份都挺強悍的,她們只是擅于偽裝。
像唐荷莉那樣。
啊……怎麼……下意識里,他是那樣看待唐荷莉的嗎?
他對唐荷莉究是怎麼想的?他跟她在一起,究竟在求什麼?越想他越糊涂了。
「不行啦!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蔡清和直揮手,根本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冬生聳個肩。「好吧,你說不行就是不行。」反正他又不是他老爹老媽,沒理由跟著窮著急。
「不過,」但是,他還是覺得「不過」。「你年紀也不小了,難怪你爸媽著急。再說,他們也不是急瘋了,替你亂挑對象。你真的那麼不想結婚?」
「也不是。就是……唉,怎麼說!總之,還不是時候就是了。」
什麼叫「還不是時候」?沈冬生狐疑的看著他。
「你該不會心里還念著以前那個吧?」
「當然不是。」蔡清和很乾脆的搖頭,「我只是提不起勁。反正,這種事順其自然嘛,時候到了,就到了。我老頭老媽不懂這道理,一勁兒焦急,搞得我也神經緊張。真是!」他從袋子里模出一粒橘子,自顧自吃起來。「算了,別再說這個。你呢?」
「我?」沈冬生錯愕一下。
「對啊。你為什麼走一行?」氣質不像。
「為什麼?」沈冬生喃喃反覆,還以為問的是他的感情事。
為什麼——其實不用太仔細想。教書這工作,好混錢多又有大把的假期。但總不能真的這樣回答吧?
「你呢?」他反問。
「我?」蔡清和把剩下幾辦橘子塞進嘴巴,拍拍雙手,說︰「反正也找不到更合適的工作,就這麼耽擱下來。」
原來他們都差不多,都不是什麼有大理想、熱血熱情的盡職盡責教師,只是糊口的工作。
沈冬生微笑起來。這樣也罷,了解自己的真實內里,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神聖性的自我陶醉。
「我跟你差不多。就是這麼湊合。」就是這樣,就只是生活,他才沒有發笑的熱情吧?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師者,有救無類——
他們都把這個職業、這個工作推得太崇高深遠了,高得他站在上頭都有些寒顫忐忑。
其實他只是很平凡的一個人,一個男人。就像他那些同事,其實也只是很平凡的一些人,的一些男男女女。
徐、夏、生——她那雙空洞、不笑的眼,原來,其實是這樣看他的吧?
透徹的,直接的,看進他的血肉,看進他的筋骨。
他原來就只是那樣一個平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看電視讀讀書作作畫。煩惱的話,都是形而上的,比如地球幾時爆炸,人類幾時會絕種毀滅;形而下的,比如吃穿喝用什麼的,因為收入穩定,倒沒什麼可慮。
他就是那樣一個平凡至極的人,從來也沒有去想、去希望地球為他旋轉。
「你也挺老實的嘛。」蔡清和意會的笑笑。
敗多事情需要一些名目、形式,太直接、太赤果了,便失去神聖性。由此,在許多事件關系中,誠實是一種忌諱。
沈冬生扯扯嘴角,算回他的笑,說︰「這次謝了。」
「沒什麼。你要是不怕累,可以多來幾次,我老頭老媽很歡迎的。」
豈止歡迎!險些連他都給拖去相親、硬塞個對象了。
這算是幽他一默。沈冬生又微微一笑,說︰「說真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看夜空、感受夜晚的氣息了。原來——第一次發現,夜晚是有深度的,黑暗的顏色有層次。以前值夜時,哪注意到那些,撐了一整晚,我也只關在辦公室里。現在才體會到,一個人站在黑夜里,黑暗由四面八方包圍而來,既溫柔又傲燥,體貼,卻像在嘲諷什麼,所有的感覺擁擠地湊在一塊,感覺好像流放到西伯利亞——」
「作詩啊你?」蔡清和一雙眼張得大大的,張大嘴巴,不敢置信的搖頭。
三十多歲的老頭了,還這麼浪漫!他搖頭又搖頭。學藝術的就是這樣,浪漫得天花亂墜——白話一點的說,不切實際。
沈冬生抿抿嘴,無聲地笑了笑。他哪里是在作詩,他根本沒那個細胞。他只是,在那幾天深重的夜里,突然發現夜的深度,想起那夸父追日的荒誕,那不再回來的幽淡的歲月罷了。
「哪。」他遞給蔡清和一張紙條。
「這什麼?」
「那女孩的電話。她任教的學校就在東區,都在同一個城市。你媽要我把電話交給你,還交代說,一定要監督你打電話給她。」
「拜托!」蔡清和擠眉蹙額,簡直受不了,相當不情願的把紙條隨便塞進袋子里。
「記得一定要打電話。」沈冬生看著他那無奈的模樣,不禁呵呵輕笑起來。
蔡清和狠狠瞪他一眼,瞪他的幸災樂禍。
車廂廣播聲響起,嘈嘈雜雜的,火車輕輕進站了。
沈冬生一邊笑一邊從架上取下東西,一邊說︰「打個電話要不了你一塊肉,給自己一個機會,別表現得像個寒酸沒人要的老頭。」
「本來就已經是老頭了,你以為你還年輕啊?」蔡清和跟著起身幫忙從架子上取下東西,咕噥著。
沈冬生停下來,雙手還擱在架子上,歪頭對蔡清和說︰「所以嘍,要珍惜上天給你的機會,要不然——」
他忽然停下,像被什麼掐住,目光驚住了。
車窗外忽忽飄過一抹藍顏色,夾在下車的人群潮流中,極突然的教他心頭一悸,突起一處不明所以的疙瘩。
那種既熟悉,又陌生遙遠的感覺……那印象……
他丟下東西,匆匆說︰「我有事得先走,我的東西麻煩你先幫我帶著——」轉身急匆匆跑起來。
「嘿!」蔡清和傻眼,哇哇叫起來︰「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這麼多東西我一個人怎麼拿?!」
「我再打電話給你!」沈冬生身形急得,根本來不及回頭,匆匆追下了車。
他心髒咚咚的狂跳,穿過人群,越過欄柵,跑過階梯,著急的尋找那抹匆匆飄過他眼簾的微微藍顏色。
他實在是不相信命運這回事。會有這樣的偶然嗎?
徐夏生啊……可能是她嗎?可能會有這樣不期然的相逢嗎?
他跑上車站大廳,四處張望;東西南北望過去,一點一點全是竄動的人潮。他跑出去,跑到街道,白花的陽光刷一下的刺進他的雙眼,頓時教他盲了方向。
什麼都變成白花花的一片了。白花花的一片。
什麼都在氤氳的熱氣中,蒸發掉了……
他看不清方向。
當某個意念、某個影像,突忽的闖進你的心里,跑進你的眼里,印象深刻鮮明,往往就此烙在你意識中的某個角落,怎麼再也揮卻不去。你的心里、意識里,從此存在了這個意念或印象,變成了你的一部份。
整個春假剩餘的後半個星期,沈冬生哪里也不去,關在他一個人的公寓里,時時盯著徐夏生寄給他的那顆浮在暗藍夜空中的星球。
多深邃的藍……
便這般,他越發忘不了驚鴻一遇的那抹日光下的微藍,甚至耿耿于懷。
他走到廚房燒開水,一邊找茶葉,手邊拿著那顆飄浮的星球,一邊看著。雖然喝咖啡,有時他卻受不了那種濃烈的刺鼻味道;他也不喝紅茶,不愛那種藥水似的滋味感,與咖啡一式的濃烈。綠茶清香,但甚至他也不愛太濃太稠厚的茶香。他要淡。清清淡淡的,接近白開水般的淡。
如果他記得沒錯,小王子所在的那顆星球,應該是編號B612的小行星;只比他住的這間公寓大不了多少吧。
B612……他喃喃著。
那顆星球上有一朵玫瑰;他拿起她夾在信里的那朵枯萎的玫瑰。
他說她像玫瑰,藍色的玫瑰。她也許還記得。卻寄給他一朵枯萎的玫瑰。她究竟想對他說什麼?
徐夏生啊……
半年了,她沒再捎給他任何消息。她會是在哪里?
電話刺耳的響起來,他讓答錄機去應付。回來後,他沒有打電話給蔡清和,甚至也沒跟唐荷莉聯絡。
「沈冬生啊,你到底在干什麼?」他喃喃自語。
水開了。他提起滾燙的水沖進倒好茶葉的杯子里。在滾滾的茶葉來得及將全部的滋味釋放殆盡前,便將可憐的茶葉過濾掉,然後丟棄。
然後,他端了茶躲進他小小的畫室,躲開從電話那端傳來的,唐荷莉甜美的聲音,軟軟的抱怨。
他在畫室里待了一整天,憑著記憶中的印象,畫下那模糊的輪廓。那時她十八歲。在他記憶中,她一直是十八歲。
而今的徐夏生,變成什麼模樣了?也許不會改變多少,他想。他在空白處畫滿了玫瑰,一朵朵的,全是藍顏色的玫瑰,淡淡的,帶點微抹惆悵的、夏日天空的那種藍。
如果他能再遇見她,如果……他決定,他一定,一定要帶她去看夕陽。
在小王子那小小的、寂寞的,編號B612的星球上,隨時可以看到夕陽。他悲傷的時候便看夕陽。一個人,那麼寂寞。
而他,三十四了,老頭一個了。一個人看夕陽太寂寞,玫瑰才會太沉默。如果……如果能再見到她,他要和她一起看夕陽。
他丟下畫筆,無法再思考了。
「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丟下我一個人就跑了,也不回我的電話。你知道我一個人扛那些東西扛得有多辛苦嗎?」
一大早,其實也不早了,快十點半了——蔡清和便跑到美術教室逮人抱怨,羅羅嗦嗦的,嘮叨得教人頭痛。
「你沒課?」沈冬生按按太陽穴,一邊沖泡咖啡。天快亮了他才睡,這時刻意識還不太清晰,而且頭痛。
「我讓她們自習,最後十分鐘小考。」
「這樣好嗎?」會不會太混了?
「沒什麼好不好,高三這時候課程差不多都結束了,也沒什麼好教,只是復習一些東西,讓她們自己去念倒省事。」蔡清和揮揮手,一副沒什麼大不了。
他那個揮手的動作,像是種習慣,透露他這個人的某些輕率、粗線條。
「哦。」沈冬生哦一聲,將咖啡倒盡洗筆筒里,啜了一口。
「那什麼?」
「咖啡。要來一點嗎?」
「咖啡?」蔡清和湊近一瞧,瞪大眼,像看瘋子一樣,說︰「你把咖啡倒在洗筆筒里喝?」他原還以為那是洗顏料的水。
「啊,這個我洗過了,很乾淨的。要不然……」翻著櫥櫃,翻出一只缺了一角的杯子。「這個可以嗎?」
「不了。」蔡清和搖頭,「一大早就喝這個,我會消化不良兼胃痛。」拉把椅子,椅背向前,跨坐在上頭,問說︰「那天到底怎麼回事?我看你像突然發瘋一樣,也找不到你的人。究竟怎麼了?」
懊怎麼說?沈冬生苦笑一下。
「我好像看到她了。」說到那個「她」,他舌忝舌忝舌尖,沾著咖啡的漬,滋味苦苦的。
「她?」蔡清和一時沒意會,隨即恍悟,說︰「哦,她。你遇到她了?」
沈冬生搖頭。「我以恕我好像看到她了,起碼很像;你知道,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到她。可是……」又搖頭,「我一直追到車站外,什麼也沒有。大概是看錯了吧。」
這些話有些修辭上的毛病,極別扭,听起來就是教人難過的累贅、雜冗。
「既然是看錯了,那你這幾天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哪兒也沒去,我在家。」沈冬生走到窗邊,一口一口酗著咖啡,像酗酒那樣。
「在家?我找了你起碼一百次!」
「我知道。但我就是怎麼也無法動彈,無法說話。」
「無禮說話?」
「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的。我是沒辦法跟人說話,那幾天。」
又來了!這種顛三倒四的用辭方式。
「好吧。」蔡清和容忍的點點頭,「說吧,怎麼回事?」
沈冬生又微微苦笑一下。望著窗外,一口一口的咖啡沒停。
「也沒怎麼。我只是在思索,重復看著她寄給我的那張星球——啊,我有跟你提過嗎?半年前我收到她寄給我的一張卡片,上頭是一顆星球,里頭夾了一朵枯萎的玫瑰。你知道「小王子」這個故事嗎?小行星B612上頭住了一朵玫瑰。這幾天,我就一直在想這個。一邊憑著記憶畫了一幅畫,越畫記憶越模糊,我也就覺得越……怎麼說?荒蕪。整個人沒感覺了,鈍鈍的……」
簡直是語無倫次了。蔡清和緊抿著嘴巴,不發一語地瞪著他,表情相當嚴肅。
「我大概懂了。」終于,蔡清和站起來,甩個頭,倒了一杯咖啡,邊喝邊說︰「你這就像在發熱病。大概人的一生都會發作那麼一回——我年輕時也曾為了一場棒球賽好幾天不睡覺。不過,發作過後就沒事了。」
沈冬生不禁又露出一絲苦笑。蔡清和簡直把他和那些追逐偶像瘋的年輕小女孩拿來相比,等同一場青春期的莫名狂熱病。
「大概吧。」但他又不能否認。這不是熱病是什麼?
「不過,」蔡清和一坐在桌子上。「我看你的樣子似乎挺嚴重的。這樣不大好哦。」
懊不好,他已經無法分辨,也無所謂了。
下課鐘當當響起來,而且應該已經響一會了,吵得讓人神經衰弱。
「沈老師。」門是開的,包辨高二前三班英文課的王淑莊老師敲敲門板,探頭進來。
「王老師。」沈冬生放下洗筆筒。咖啡喝太多了,有點反胃。
「下一節二年一班的美術課是你的課吧?如果方便,能不能借我?我有份考卷讓她們寫,一直排不出時間。」
「啊?」沈冬生快速查了查課表。的確,沒錯。「沒問題。讓班長在下課時把上回的水彩畫收齊交來就行了。」正好,他頭痛得要命,沒心情上課。
「謝了。」王淑莊笑一下,走開兩步,長發一甩,回眸又笑說︰「沈老師,你老是一個人待在美術教室里,偶爾也到辦公室露露臉嘛,大家都是同事,有什麼事也有人可以聊聊。」
沈冬生應付的笑一下。王淑莊長發又是一甩,婀娜多姿的一小步一小步走開。
蔡清和噘噘嘴,吹個無聲的口哨,朝沈冬生抬抬下巴說︰「我看她對你好像挺有意思的。我也在這里,可她笑都沒對我笑一下,差太多了。」
「別胡扯了。」
「我可正經得很。」看看表,站起來。「我待會有課。怎樣?沈老師,要不要順應懿旨,順便到辦公室露露臉?」
沈冬生白他一眼。但到底還是跟他一起到辦公室;好一陣子沒進辦公室他覺得生疏得很。
「沈老師!」靠東窗有人喊他,對他比個電話的手勢。
他抓起電話筒。原以為有段輕松好時光,很不巧,偏偏在午休前被唐荷莉——他原則上的女朋友攔截到。
「好吧。我知道了。」他默默听了一會,然後順從的應允。
幣斷電話,他下意識模模額頭,感覺還有點發熱。
抬起頭,卻發現蔡清和正望著他,對他擠了擠眉,嘴角還掛著戲謔的勾紋,一邊笑著走出辦公室。
啊!才四月,他卻覺得熱暈起來。
煩躁。
午休前不巧被唐荷莉逮到,沈冬生別無選擇,只好匆匆趕出去和她會一面。多久沒見到她了?兩星期有了吧?唐荷莉抱怨得對,他究竟是怎麼了?
「在想什麼?」四月天,空氣還微有些薄冷,唐荷莉卻偏挑了露天咖啡座吹冷風。
她愛那種氣氛上的優雅感,像活在雜志廣告彩色頁里的虛幻模特兒。還有,那些廣告里暗示或展現的、附加的生活方式。
「沒什麼。」他要了一杯濃縮咖啡。才剛喝了一大筒的咖啡,實在不宜再喝這種蝕胃的東西,但是——算了,他懶得再費精神。
「我看一定「有什麼」。你都沒打電話給我!」唐荷莉嘟嘟嘴,嬌俏的加重音在「有什麼」三個字上。
「沒有。」他攪動咖啡,卻遲遲不去踫。
「這麼久沒見,想不想我?」唐荷莉眨眨眼,打開皮包,拿出一包淡綠盒裝的涼菸,姿勢優雅的點了一根香菸。
他最討厭她這一點。
他不抽菸,也不喜歡那味道,但廣告、電影營造出來的印象、氣氛,把抽菸塑造成一種都會時髦男女必備的優雅象徵——你絕對看不到一個又老又丑又禿又大肚的男人或女人出現在香菸廣告里,廣告片里的男女模特兒都是既高就又優雅亮麗的時髦都會男女。但其實,香菸這種味道,臭死了!滿子詡是菸味,連呼吸也嗆滿那刺鼻的味道,有什麼美感可言?
時髦美麗的唐荷莉,表皮下是這樣的膚淺,他那麼容易就看穿了,但為什麼他卻還繼續和她在一起?
不知道。他自己也回答不出來。害怕那種胡思亂想的絕望感吧?收到那顆浮在暗藍夜空中的星球後不久,他開始和唐荷莉交往——以為什麼都可以不必想、不會再想了,卻是越來越虛緲空蕩。
「荷莉,把菸熄掉好嗎?」他略略皺眉。
唐荷莉順從的捻熄掉香菸,對他笑一下。
「心情不好?」之前她抽菸,他鮮少那麼直接的反應,總是婉轉的要求、小心的措辭。
對于她,或者,對于女人,沈冬生是包容、有禮貌的,態度不會太「粗糙」,總有他的涵養。當然,他心里真正的感覺如何,那是另外一回事;沈冬生這個人,氣質低調神秘得像團謎,但唐荷莉覺得,至少她感受到沈冬生是溫柔的。
「沒有。」沈冬生搖頭。「只是不喜歡那味道。」心情亂糟時,更不喜歡。
「你這些逃詡在做什麼?鄉下好玩嗎?」
「還好。」
「還好?就這樣?」
「我也沒特別做什麼,到那里其實也和平常的日子一樣,沒多大的差別。」
「那麼,」唐荷莉托著腮,描得大大眼楮水水的,「想不想我?」
稍微改變一下坐姿,沈冬生端起咖啡喝了第一口。因為這個插入、緩停的動作,避開了這個話題。
「咖啡有點苦,忘了加精。」他一邊加精一邊順口似說︰「你呢?這些天過得如何?忙嗎?」
「唄!」唐荷莉重重點頭,嘆口長氣,姿態性的象徵作用大于實際上的煩慮。「我在考慮要不要換個工作。」
「為什麼?不是做得好好的?」沈冬生抬頭,表示關心。
「是沒錯。不過,我有個朋友在飯店任職,找我過去,待遇挺不錯的,我有些心動。你覺得怎麼樣?」
「你喜歡就過去吧。」
「討厭!怎麼那麼冷淡。人家就是拿不定主意,才問你的!我要听你的意見嘛!」
這就麻煩了。他不擅長給意見還是,因為他沒心?
「唔……」沈冬生想了想,「那環境你喜歡嗎?」
「嗯。五星級的國際飯店。我過去的話,也是擔任公關的工作,負責和外籍旅客的協調;他們給我副理的職位。」
「你滿意嗎?」
唐荷莉偏偏頭,然後點了一下,以那樣的姿勢望著沈冬生。「嗯。他們提出的待遇很不錯。」
「那不就沒問題了?」
「那麼,你是贊成嘍?」
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他贊成或同意,那是她的人生。沈冬生又喝口咖啡,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淡漠了,畢竟,唐荷莉信任他才會問他還是,女人都是這樣?其實心里已經有決定了,還是要問問男人的意見?愛的表現嗎?還是撒嬌?
「我沒意見。你覺得好就好。」他又喝口咖啡。滋味糟透了。
「討厭!人家想知道你的意思嘛!」唐荷莉不依。
「荷莉,這關于你的前途、你每天需要去面對的工作,所以,你自己的感覺是最重要的,我的意見你只要听听就行了。不過,我也沒什麼意見,你自己拿定主意,只要你覺得喜歡、覺得好,我都不會反對。」
沈冬生啊沈冬生,你這是尊重呢?還是無心?
但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吧?
唐荷莉略略有些失望,但到底接受了,說︰「好吧,我自己決定。」她撩撩頭發,幾撮發絲仍落在鬢旁。「這個周末你不忙吧?到我那里?還是我過去?」
「我過去好了」他看看時間,拿了帳單,起身說︰「我得走了,下午第一堂有課,必須先準備。」其實也沒什麼好準備的,就是那樣。
他對唐荷莉擺個手。在大庭廣眾下,他沒有太溫柔親昵的習慣。
就是這樣了。他不應該想得太多,不應該陷溺在那模糊的記憶里。他應該把那顆星球忘掉,將那朵枯萎的玫瑰丟棄。
一切就到此為止吧,沈冬生。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四月里仍微微薄涼的空氣。
必到學校,還差十分鐘才上課。剛要踏進辦公室那剎那,他念頭一轉,腳步又踅回去,一點躡手躡腳的,不想引起注意。
「啊!沈老師——」坐在他隔壁的、戴副厚厚眼鏡的施玉卿,教數學的,還是看到他了。
他只好回頭。她對他比比電話。
走過去,擠了一個笑容。施玉卿擠個描了夸大的「血盆大口」笑容,曖昧說︰
「哪,找你的,一個年輕的女孩哦。」
一個月偶爾幾次——雖然不常——總會有「年輕的女孩」打電話找他。大抵是畢業的學生敘舊,或者以前開畫室時認識的朋友。對的,曾有那麼段時間,他在他小小的畫室里開過班、授過課。後來就放棄了。太麻煩了。來來往往的學生,來來往往的認識不認識的人,攪皺他生活原本一池平靜的水波。
平常能不接電話,他就不接電話,結果住處找不到,就找到學校。他不用行動電話。方便是方便,但,怎麼說?太束縛了,老是帶個東西在身上,挺煩人的。
為了這點,唐荷莉嬌嗔過幾次。他也想過妥協,但終究還是保全了生活的平靜。說真的,他實在不怎麼喜歡電話叮鈴的刺耳聲。
「喂,我是沈冬生。」他發現王淑莊抬頭看他,不巧視線正好踫到的。他只好草草的扯扯嘴角當作是笑,同時略略背開身子,避掉王淑莊的視線。
「嗯,沈——」對方頓了一下。「嗯,老師——」停頓的那麼生僵,像是不習慣那個稱呼。
「我是沈冬生。」他重復一次,把話筒從右手換到左手。
那個聲音听起相當陌生,陌生中又有一種突兀的似曾相識感,偏偏他又想不起來,心中頓時間布滿不舒適的疙瘩。
卑筒那端凝滯了一會,他正覺得奇怪,略低的、甚至帶一絲沙啞的那聲音——好像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般——不帶任何重量的低蕩進他耳里。
「我是徐夏生。」
啊?他愣住。
曾經,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他想過假設與她,如果可能,與她重逢、重相遇的情景;卻沒有想到,真正發生時,他卻連她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
听不出來是她。這是怎麼回事?
哦,不,他只是……只是……太突然了,他沒意料到她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尋他。一點都不戲劇化!
他啞然失笑起來。戲劇化?他在想什麼?三十多歲了,他居然還殘存那種夢幻的風花雪月遺骸?
敏感地覺得有目光盯視,不舒適的異樣感。他轉個眼,發現是王淑莊。他若無其事的換個姿態,面向牆壁,只讓人看到他的背。
「好久不見了。」僅就這一句就夠了。這一句就已經說明他仍然的記憶,他仍然的相識。
卑筒吱吱有些雜聲。徐夏生好像釋然了。她不禁覺得溫然起來。她是否怕他已經忘懷?
「嗯,沈……、老、師……」對那稱呼,她又頓一下。果然是不習慣。想想,從前從前,她就沒有那樣叫過他。
他輕笑起來。很輕,不讓人听見。
「好久不見。你好吧?」很公式的問候。
他忍住笑,正經回答︰「還不錯。你呢?」其實好不好,哪一句就說得透?但這麼多年的距離生疏,總需要一種儀式、一種祭禮來消除那隔閡吧?所以,她才會有那麼公式的問候?
「還好。」果然,她也只是一句輕輕帶過。哪里說得清哪!
「我——」她開口又頓住。
他等著。
「我在這附近,正巧經過,所以——」他听著她尋著籍口。但她卻放棄了,突然就放棄。「我正巧經過附近,所以,呃,打個電話問候——」
說謊。他打斷她︰「你現在在哪里?」
「啊?」短暫的錯愕沉默。他彷佛可以瞧見她那蒼白的面容。「我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我有事到這附近,所以——」她又停頓,然後嘆一下,終于說︰「其實都只是藉口,我是專程來的。我現在在「Is」這里。你今天忙嗎?有沒有時間?可不可以和我見面?」
這些話她一鼓作氣說出口,像是怕停頓了就不再有力氣或者,勇氣,再說出口了。
而且,那些話,她一定在心里醞釀許久了,反覆咀嚼著,在她吞吐難言的那段時間,時而在她心里盲竄,時而又退縮。
「我待會,嗯,今天下午……」沈冬生瞄一眼課表,思索著。
今天下午他滿滿三堂課,外加課後社團活動。
「你有課是不是?我可以等——」
「不,你等我一下,我半個小時後就過去。」管它的!蹺了課再說。學生可以蹺課,老師應該偶爾也可以吧?
就說是感冒傷風好了。
「真的可以嗎?」
「當然。等我一下,待會見。」心情異常的平靜,沒有他預想的心跳。
他應該會認得出她吧?記憶中的她,藍色的、憂傷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