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魚愛上王子以後就不唱歌。不能唱歌,也無法唱歌。
她跟巫婆求藥,用她美麗的聲音換一雙人類的腳。結果,宣到變成泡沫死翹翹,王子還是不知道她的愛和存在,娶了美麗高貴的公主……〕
說完故事,坐在女兒床邊的顏冬玉輕輕吁了一口氣,模模女兒的額發,說︰
〔小美人魚很可憐是不是?春夏。不過,美人魚很偉大,為了王子犧牲白自己。〕
〔才不呢!〕誰知,九歲的連春夏扁扁嘴,大大不以為然,〔美人魚笨死了!一點都不偉大。王子都不愛她,也不知道她是誰,她干麼犧牲自己?而且,她沒有了尾巴,就不再是她自己了,又變成了啞巴,連話也不能說,走路又要被刀子割痛得要死,這樣變成人類又什麼好的〕啊?對女兒的反應,顏冬玉有點傻住。完全跟她預期的不一樣。她俯近女兒,用帶商量的口吻,甚至有一點討好撒嬌,說︰
〔可是,你不覺得美人魚很愛王子?為了王子,她由口己寧願變成泡沫,救了王子〕
〔所以我說她笨嘛!〕小春夏一臉容忍她母親痴傻似的表情。〔喜歡王子也不敢跟他說;明明是她救王子的,結果王子卻以為是公主救他的,還要娶公主。那個公主也很狡猾,王子明明不是她救的,她卻厚臉皮的將功勞佔為自己的。不過,她比美人魚聰明多了。〕
〔春夏,你難道不喜歡小美人魚,不同情她嗎?〕顏冬玉可憐地眨眨眼,期望得到女兒的認同。
這時門打開,一張有點黑、國字臉的男人探頭進來。
〔我的小春夏睡了沒有?〕笑得兩眼眯眯的。
〔爸爸!〕床上的小連春夏眼楮一亮,高興叫起來。
被叫〔爸爸〕的連家男主人連秋風走進去,二話不說就捧著女兒的小臉蛋嘖嘖親起來。
〔不要亂親啦!討厭!看啦,爸,人家臉上都是你的口水。〕小連春夏對父親的〔熱情〕不怎麼高興。
〔好了,別跟孩子鬧了!〕顏冬玉看得好笑,拉開丈夫。
〔是,老婆。〕連秋風比個〔遵命〕的手勢,惹得顏冬玉又笑起來。
〔爸就是這樣,像個小阿子一樣。〕小連春夏一副大人的口吻,睥睨著她爹,臉上十分神氣。
連秋風咧嘴笑說︰〔你們母女倆在聊些什麼?〕
〔媽媽在講故事給我听。〕
〔哦,那一定是天下最好听的故事。〕連秋風不避諱,當著女兒的面親昵的親老婆的嘴。
小連春夏翻翻白眼,一副〔拜托,又來了!〕的表情。
〔才不呢!〕顏冬玉笑著推開丈夫,白他一眼,指指女兒說︰〔你女兒嫌故事不好。她不喜歡小美人魚,嫌她不聰明。〕
連秋風听了,仰起腦袋想了一下,然後說︰〔的確,好象是有點不聰明。〕
〔我就說嘛!爸爸也贊成我的意見!〕小春夏十分得意。
甭掌無人同鳴的顏冬玉詫笑,瞅著先生說︰〔怎麼你也跟女兒同聲出氣?〕
〔我這只是就事論事,美人魚是不怎麼聰明。是不是啊?春夏。〕連秋風討好的笑娣女兒,低下頭,像鑽土機一樣,一顆腦袋往小春夏的懷里鑽去。
〔啊!〕小春夏叫一聲,又咯咯笑起來,被父親的這個游戲逗樂起來。〔不要啦!爸,人家要睡了!啊!討厭!媽,你快叫爸走開啦!!又喊又叫又嘟嘴又笑不停。
顏冬玉嘖嘖搖頭,伸手去拉丈夫。真是的,都四十好幾的男人了,還像小阿一樣。他們連家不是兩大一小,而是一大一小,二個半大半小。
連秋風這才放開女兒,說︰〔爸爸最疼春夏了。以後你要是喜歡哪個小男生,跟爸爸說,爸爸去跟他說,別學小美人魚什麼都不敢說。〕
〔你在胡說什麼!〕顏冬玉好笑又好氣,打丈夫一下。
〔我很正經。〕連秋風說︰〔我們春夏怎能受委屈;再說,那種事悶在心里不太好。〕
〔別胡鬧了,你女兒才九歲。〕連太太翻個白眼。
〔我的小春夏已經是個小美人兒了!〕真是,不管是不是癩痢頭,天下父母都是自己的兒子女兒最帥最美麗。〔嘀,春夏,你喜歡誰盡避跟爸爸說,爸爸讓你靠幫你說!〕
〔我才不要呢!〕誰知小春夏很不領情的潑她爹冷水。〔我自己會說。再說,爸最疼的是媽媽,才不是我。〕
扒!一句話教顏冬玉紅上臉,竟不好出息思起來。連男主人也不禁干笑一聲,訕訕的,有點賴皮,說︰
〔別這麼說嘛,春夏。呃,爸爸是很疼你的,你也不是不知道的,對不對?那個,媽媽是爸爸的老婆,爸爸當然要疼了。要是不疼,爸爸就沒老婆了。〕
〔你對小阿胡說什麼!〕顏冬玉像小女孩一樣更加紅暈臉,像熟透的蕃茄。這一大一小真是一對寶貝。
〔我沒有亂說,對不對啊?春夏。〕連秋風竟轉頭去尋求女兒的〔支持〕。
小春夏認真點頭,算是跟老爸站在同一陣線。〔對啊媽媽,你也不必不好意思,爸本來就是比較疼你的。沒辦法,誰叫你是他老婆,又比我先遇見他,我只好挑在你後面當第二了!-副慷慨大方的口氣。
這個小表頭,小大人似的!顏冬玉失笑起來。她的女兒簡直是一個小人精。〔好了,你該睡了〕她模模小春夏的頭,親一下她臉頰。
〔媽媽晚安。〕
〔晚安。〕連秋風吻一下女兒額頭。〔星期天爸爸帶你去兒童樂園。〕
〔你不跟媽媽約會?〕
〔連媽媽也一塊帶去。〕
〔好。不能黃牛哦。〕小春夏勾住案親的手。
〔我黃牛你就變小牛。〕連秋風又吻女兒額頭一下,拍拍她,然後關掉燈,和妻子帶上門離開。
擺暗中的小春夏這才閉上眼楮。
她還是覺得小美人魚很笨,白白變成泡沫。要是她……嗯,要是她……要是她會怎麼做?她沒辦法想了,因為她覺得眼皮很重,意識混沌起來。困了。很快就掉入夢鄉。???
星期天,連秋風卻對女兒食了言。
他們沒有到兒童樂園,而到了位于郊區,擁有私人泳池、庭園的鄭家宅邸,參加鄭家小女兒鄭關玲的生日宴會。
鄭家小女兒才十一歲,大連春夏兩歲,可是鄭家大兒子鄭關昭卻已經大學快畢業了,足足大了妹妹近十一歲。鄭家男主人鄭旭陽原是連秋風的學弟,十八歲年少血氣方剛,早早奉子成婚,很是吃了女乃娃不少的苦;後來硬是等學成業立了,才又放心添了一個女兒。
鄭旭陽早發,家里給的資助一直也不少,事業家庭算是兩得意。而連秋風在大財團的企業里當課長,職位算還好,收入也過得去,甚至算高,老婆女兒一直照顧得頂好。
學長學弟倆一直有聯絡。不過,私人交情濃,家庭互相來往倒不勤。小春夏這是第一次到鄭家作客。
鄭家大,庭院深深,像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大戶人家。
但其實鄭家雖然比連家有錢,也只是中等有錢人家,不比那種真正的財團大企業。小阿眼光看來,不管什麼比例都放大好幾倍,所以小春夏有那種印象。
卑雖如此,她一點都不高興到這里。她心里想的是兒童樂園。因此,她嘟著嘴,坐在泳池畔,雙腳擱在水里無聊的打著水,對那厚達三層的蛋糕只睞了兩眼。〔怎麼了?春夏。怎麼不過來吃蛋糕?〕鄭家請了許多親戚朋友,院子里一堆和春夏年齡相仿的小阿子,小春夏卻一個人在發悶,連秋風討好地挨向女兒。
春夏橫他一眼,說︰〔爸爸最討厭了!明明說要帶人家去兒童樂園的。〕
〔來這里有什麼不好?鄭叔叔那麼疼你,又有那麼多小朋友陪你一塊,有什麼不開心?〕
但九歲的春夏已經有她的脾性,嘟嘴說︰〔爸爸最差勁了!食言而肥。不跟你說了!〕臉頰鼓鼓的,很認真在生氣。
〔春夏怎麼不來吃蛋糕?〕鄭旭陽走過去,笑咪咪的模春夏的頭。
春夏擰蚌眉,不高興的避開。
〔怎麼了?〕鄭旭陽不以為意。
〔在跟我生氣呢。〕連秋風笑,〔怪我沒帶她去兒童樂園。〕
〔這樣啊!那都要怪叔叔嘍,把爸爸找來。春夏別生氣了,叔叔跟你賠不是。鄭旭陽蹲子,討好地堆著笑容。
那麼大一個人,四十都有了,長手長腳的,偏蹲在一個小女孩身旁,也夠有趣。許多太太看了,掩著嘴不好出意思笑。鄭太太倒大方,對顏冬王笑說︰
〔看看,那麼大的人,還像小阿一樣。〕一齊走了過去。
顏冬玉說︰〔鄭先生,小阿子鬧脾氣,理她做什麼。〕轉向女兒,〔春夏,小玲姐姐拿蛋糕來給你吃,你還不快謝謝姐姐。〕
春夏抬頭,這才看到鄭關玲手捧著一塊蛋糕,就站在她母親身旁,穿著一件白紗洋裝,發上打了一個蝴蝶結,白膚,長臉,紅菱嘴,長得和她母親一個樣,正盯著她看,睫毛像洋女圭女圭一樣,但不會眨。
春夏接過蛋糕,訕訕的道謝。
顏冬王又說︰〔今天是姐姐生日,你還沒跟姐姐說生日快樂吧?〕
吃人嘴軟,春夏只得不甘不願說了一聲〔生日快樂〕。
鄭旭陽高興地呵呵笑起來,不斷模春夏的頭稱贊她可愛,看得出來很喜歡這個小女孩。但春夏可不喜歡那樣被模頭,縮了一下,說︰
〔鄭叔,今天是關玲姐姐生日,關玲姐姐又拿蛋糕給我吃,而且長得像小鮑主一樣,她才是最可愛的,你應該模她的頭才對。〕
鄭旭陽先是一楞,然後哈哈大笑,抱起女兒,親親女兒的紅臉頰,說︰〔小春夏說的對,你關玲姐姐像公主一樣最可愛了,鄭叔最疼她了。〕眾人都笑了,看著他們。鄭關玲不好意思地摟著父親的脖子,將臉埋起來,心里對春夏起一絲好感。
顏冬王笑詫地望女兒一眼,對丈夫耳語說︰〔你女兒可真行,居然懂得籠絡人心,一句話就收得鄭家父女兩顆心。〕殊不知春夏只是不耐煩鄭旭陽像模小狽一樣模她的頭,想找個替死鬼罷了。
〔當然,〕連秋風輕咬妻子耳朵說︰〔那是我女兒。我的女兒是最聰明最可愛的,跟她媽媽一樣。〕
〔你當真一點都不嫌?〕顏冬玉笑得更甜。
〔我疼都來不及,怎麼樣?連太太,我們再添一個可愛的娃兒如何?〕
顏冬玉抬臉白了丈夫一眼。這種話,也不怕人听到!
〔別胡說!讓人听到就不好。〕
〔那麼,等別人听不到就可以說了吧?〕連秋風親昵地摟住妻子的縴腰,嘴唇輕輕在她耳畔摩挲。
顏冬玉輕推開他,惱怒似地又白他一眼,嘴角卻噙著笑,沾了蜜,甜甜的。
她不理丈夫,去挽鄭太太。鄭關玲連忙掙開她父親,跟著她媽媽。女眷們說說笑笑走到陰涼的地方。
春夏被她媽媽冷落,有些氣結,嘴巴又嘟起來。
〔又怎麼了?〕鄭旭陽又蹲下去逗她。不知為什麼,他對小春夏一見投緣,歡喜得很。
春夏鬧脾氣,不理他。
一個年輕人從院前走過,鄭旭陽起身喊說︰〔關昭〕招手要他過去。
鄭關昭模模鼻子,只好過去。運氣不好,居然被他老頭逮到。
〔你叫我?爸。〕
〔你還記得我是你爸?!〕鄭旭陽上下掃視兒子,口氣帶點教訓︰〔又到哪里瘋去了?整天跟一些狐群狗黨鬼混,今天是你妹妹生日,你知不知道?居然現在才回家!〕
真是冤枉!
鄭關昭才干雖然不算頂尖,但也可以說是優秀,有中上駟之能了。只是,他今年都二十二歲,大學再差十幾二十多天就畢業,早早是大人,有自己的世界,總不能叫他當差自己十一歲多的小妹的保姆。
說真的,他都忘了今天是他小妹的生日,才進門就發現氣氛不對,果然運氣很不好地被他老頭逮到。
〔我怎敢忘記。我這不是回來了!〕知道他老爸的脾氣,再不情不願,鄭關昭也必須擺一副順服,省得節外生枝。
小春夏抬頭看他,看見他眼里的不順眼,心里大大對這個人起另樣的印象。算是佩服。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個鄭叔的兒子挺聰明的。
客人在,鄭旭陽不好再發脾氣,哼一聲,說︰〔看到你連伯了,還不快叫人!〕
〔連伯伯。〕連秋風鄭關昭是見過的,不過也只是見過。
〔不必客氣。關昭都長這麼大了,而且一表人材。旭陽,你真的好福氣。〕
〔早早被氣死才是真!不像學長,有這麼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兒。是不是啊?小春夏。〕鄭旭陽說著又蹲下去逗春夏,看樣子真的喜歡她。
春夏長得像她媽,下巴尖尖,一副小美人胚的模樣,很有長成古典美人的潛力,就是脾性和那個古典文靜的外表長相完全不搭調,野氣粗魯得很,十分地自動自發。
〔鄭叔,我知道我很可愛聰明了啦,你別一直模我的頭啦,人家頭發都被你弄亂了!〕春夏不高興地踢著水。
〔听到沒有?〕連秋風對著鄭旭陽哈哈大笑,〔我這個女兒可是連對我這個老爸都不買帳。旭陽,你這下還羨不羨慕我了?〕話是這麼說,卻掩不住聲音里的寵愛得意。
鄭關昭沒空沒心思耗在這兒陪小阿,想草草打個招呼就快快走人,敷衍地抱一下春夏,隨口稱贊說︰
〔小春夏很可愛又喜歡玩水,像條小美人魚。〕
〔才不像呢!〕春夏一點都不領情,〔美人魚笨死了!我才不要像她!〕
鄭關昭原就是隨口敷衍,也不管她的反應,應酬完畢就忙不迭離開。春夏覺得沒意思,遠遠見她母親往屋子里走去,也跟著過去。連秋風以為女兒還在生氣他沒帶她去兒童樂園,心想回家再哄哄她,便隨她去,和鄭旭陽自顧聊起來。???
顏冬玉一直走到梳妝室,見女兒跟進來,詫異笑說︰〔你怎麼跟來了?爸爸呢?〕
春夏立刻嘟起嘴,〔爸爸最差勁了!〕〔你還在為這個生氣啊?〕顏冬玉搖搖頭,對著鏡子補妝。〔罰爸爸下星期天帶我們去兒童樂園,這樣總成了吧?〕
〔萬歲!〕春夏歡呼起來,〔媽媽最好了!〕
小表頭就是會甜言蜜語。盡避如此,听起來還是很受用。
春夏雙手趴在梳妝台上,仰著小臉望著她媽媽對鏡子補口紅,看得痴了,說︰
〔媽,你好漂亮。〕
顏冬玉笑一下。
〔真的!比鄭阿姨還要漂亮,比其它所有人都漂亮。〕說得十分得得意,〔我以後也要像媽媽這麼漂亮,比所有的人都漂亮。〕
顏冬玉呵呵輕笑起來〔小美人魚也很漂亮啊,你為什麼就不喜歡了?〕
〔不,她太笨了,我不喜歡。〕才九歲,春夏無法很具體的說出一番道理,解釋為什麼。但她心里隱約、十分地不贊同美人魚處理感情的-或者說,處理事情的態度。她覺得小美人魚先是為了人類王子,否定自己,-掉自我的尾巴,忍受痛苦而接近王子是不對的;而後冀求王子愛她不得,又為了王子犧牲自己而變成泡沫,更是大錯。
年紀太小,她說不出所以然,但她就是不覺得小美人魚像她媽媽以為的那麼偉大。她覺得小美人魚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一廂情願,而且畏縮自卑又懦弱,不敢爭取自己想要的,甚至笨得沒有解決事情的能力。
她覺得還是那個巫婆好,聰明,不做虧本的生意,給了什麼寶貴的東西,就要同樣的回報。那個公主也不賴,昧著良心當王子的恩人也不害躁,而且什麼也沒做,卻白白得一個情郎,對她又愛又感激。這生意實在太劃算了。
心里這樣模糊籠統的概念,因為年紀太小,成不了具體的思想語言,只除一句〔小美人魚太笨了〕。顏冬玉當然不曉得春夏這些心思,漫不經心說︰
〔-真不浪漫,春夏。當初媽媽的媽媽跟我說小美人魚的故事時,我哭得好傷心,覺得小美人魚好偉大好可憐!〕
顏冬玉邊說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拉拉襟頭,扯扯衣。飽滿高聳的胸部側面望去呈著完美的弧線,腰肢細得似乎一擰就會纏絞起來。她滿意地朝鏡子笑一下,雙手擺放在胸前和腰上,對鏡頭擺姿勢似,很有一點顧影自憐的味道。
春夏看呆了。覺得自己的媽媽真是漂亮。
驀然,顏冬玉身子一僵,手擱在右胸脯上不動,臉上原有的淺笑凝在嘴角。〔怎麼了?媽。〕春夏看出不對。
顏冬玉不答,雙手全擱在右胸上不斷的按捏撫壓,臉色像灰鉛一樣沉。
〔春夏,〕她無力地垂坐下來。〔去找爸爸,說我們要回家了。〕
那聲音充滿說不出的無力感,像內里有什麼東西壞掉了。春夏沒來由不安起來,疑惑地看著自己美麗漂亮的母親,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之間頹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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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趟兒童樂園之旅,到最後春夏一直沒能去成。
顏冬玉右胸里發現的硬塊,化驗結果是惡性組織。病情惡化得很快,手術後不久又復發,半年不到,好好一個美人被折磨成髏骨殘骸。
春夏跟著父親到醫院探望母親,簡直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那個如死人一樣簡直雌雄難辨的人會是她引以為傲,美麗漂亮的媽媽。她太震驚了,又覺得害怕哀傷,想哭又不敢哭,大眼巴嗒巴嗒地望著那骷髏洞似的眼楮。
〔春夏,來……讓媽媽看看……〕看見女兒,顏冬玉掙扎著勉強想坐起來。
連秋風連忙過去扶起妻子。妻子病了,他也憔悴,胡渣滿臉,兩眼塌陷無神,一副落魄潦倒,往日風流的神氣全然不見。
〔你怎麼……〕顏冬玉心痛起來,握住丈夫的手。心愛的男人怎麼變成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她吸口氣,聞到一絲酒味,又怔痛起來。〔秋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女兒還要靠你……〕一
口氣幾乎提不上來。
〔我曉得。你別擔心我們。〕連秋風急忙安撫妻子。
〔媽媽……〕春夏囁嚅不安。她從來不知道,人病了,竟連講話也那麼費力氣。她母親每講一句話都好象要斷氣般,看得她心驚膽跳。
〔春夏,〕顏冬玉握著女兒的小手,試圖微笑,〔-乖不乖?有沒有听爸爸的話?〕
〔嗯。〕春夏用力點頭,〔春夏很听話。媽,你要快好起來,快點回家。〕
實在說,這半年連秋風為了妻子的病簡直顧不到女兒。白天上班,下了班就往醫院跑。顏冬玉一病不起,讓他深受打擊,白天一副好好的模樣,卻是每天借酒澆愁,醉了就哭,大男人無助得跟小阿一樣。春夏簡直放牛吃草,自個兒張羅吃張羅穿,邋遢得一塌糊涂;可也沒有神奇的一夕之間長大,只是心里多了一些不明不白的什麼,隱隱覺得過去習以為常的,有什麼是回不來了。
〔春夏听話乖乖,媽媽很快就會回家陪春夏了。〕听妻子有氣無力的哄春夏,連秋風眼楮紅起來,不敢伸手去拭淚,怕妻子瞧見,連忙往外走,正巧撞上鄭旭陽打外頭進來。
〔學長?!〕看見連秋風那憔悴落魄的模樣,鄭旭陽一時楞住。
他很快回神,把帶來的水果和鮮花放在矮櫃上。說︰
〔今天有沒有覺得舒服一點?〕他有空便來探病,顏冬玉的病情他十分了解,對她的情況也有預期,是以見到她枯槁的模樣並不驚訝,神色仍然如常。
但轉眼望見春夏那一副小乞丐似的邋遢樣子,他不禁暗暗皺眉。
美人與公主的道理相同,都是富裕的環境和養尊處優才能培養出來的。氣質一旦生成,就很難改變洗褪,成為外表皮貌的一部份。
這小春夏再這麼邋遢下去,就怕那些劣質的東西全跑進她的骨子里,壞了她內里質美的胎胚。
〔還好。謝謝你來。其實你忙,實在不必常來探望,醫院這種地方,不是什麼有趣的場所。〕
〔別這麼見外。我跟學長就像兄弟一樣,來探望嫂子是應該的。〕
顏冬玉領情的微笑一下。病了這大半年,和鄭旭陽光是打照面也看熟了,對他不再生份。她拍拍女兒說︰
〔春夏,快叫鄭叔叔。〕
〔鄭叔叔。〕春夏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春夏乖。還記不記得叔叔?〕鄭旭陽很為這個小阿心疼。
〔記得。〕其實春夏一點都不記得。
鄭旭陽伸手要抱春夏,春夏躲避不依,纏著顏冬玉。顏冬玉對鄭旭陽露個歉然表情,說︰
〔小阿子就是粘媽媽。〕低頭柔聲說︰〔春夏,乖,鄭叔叔最疼你了,讓鄭叔叔帶你去吃東西好不好?〕
〔不好。〕春夏不肯。
〔這孩子真是!〕顏冬玉抬起頭,望向站在一旁像木頭人一樣的連秋風,說︰〔天氣這麼好,秋風,你陪旭陽到外頭走走吧,別老是悶在病房里頭-
連秋風張開嘴,似是不願,半晌吐出話,卻說︰[春夏,-留在這里陪媽媽,要乖,別吵媽媽。〕
春夏安靜點頭,小臉倚偎在顏冬玉懷里。
兩個男人默默走出去。
走到醫院前院的草坪,鄭旭陽迎著陽光,總算說︰〔學長,你再這樣下去不行。〕
連秋風明白他說什麼,苦著臉,說︰〔我知道。〕
〔知道是不夠的。你有沒有照過鏡子,看過自己是什麼樣?你這樣子,嫂子會擔心的。〕
連秋風呆半晌,然後垂下頭,十分喪氣。〔我知道。但我沒辦法,我忍不住。〕
〔沒辦法也要想辦法,忍不住也要勉強去忍。還有春夏呢,你想到她沒有?你
看看她變成什麼樣子了?!〕到最後語氣成指責。
連秋風臉上閃過一絲慚色,隨即又回復木然表情。他舌忝舌忝干裂的嘴唇,垂著頭說︰
〔我知道我疏忽了孩子。但這時候,我實在顧不到她了。我……旭陽,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明白,學長。〕鄭旭陽拍拍他,〔讓我來吧。在嫂子病情穩定前這段期間,暫且就讓春夏到我那里吧。你專心照顧嫂子。〕
連秋風無言。這當口,他實在想不到女兒了。
而這一〔暫且〕,連春夏就再也沒有回去連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