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果然沒有注定我和宗將藩成為一世夫妻,我心里想回去的意願越來越強。尤其每听得侍女在一旁竊竊私語他和麗妃的事,「回去」的想法就更濃烈。
我私訪神官,詢問他天象變化──我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可笑。從前我最恨爹爹、娘娘听到那些江湖術士胡言亂語,而今我自己卻要依賴神官解讀我的未來前途。
神官一職是世襲的爵位,父死子繼,然而出現在我面前的神官還是出乎意料的年輕。
「你來了,銀舞公主!」他不等我開口,面向著夜空,緩緩地說,好像早預知我會到來。
「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訝異極了。他甚至還未見到我的面容。
「你來問我,」他沒有回答,轉過身來,面對著我,說︰「你是否能夠回去,對嗎?」
我心中驚異極了,還是輕輕點了頭。
我不知道上清的貴族是不是都這麼冷漠,宗將藩為首,嚴奇、宗奇,甚至賀堂,以及這個神官,身上仿佛都籠罩有一層寒霜,缺乏表情的面容上也絕不輕易泄露出內心的思考。
「銀舞公主,」也許是職餃給人的印象關系,我覺得神官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神秘的氣息。他緩緩又回身面對夜空。「我的能力有限,有些事由星象上只看得出一些模糊的大概。我看見漩渦,也看見銀光,還有王爺、嚴奇大人──當然還有你,銀舞公主。我看見樓花閣、波碧湖畔──好亂!一切好紛亂……那個人?!那個人影,我猜測不出。銀舞公主──」他再次回身面對我。「下月既望,天狗食月、波碧湖畔,去吧!你會找到你要的答案!」
下月既望……
我的聲音微微發抖︰「你──能不能再說的詳細一些?」
神官閉目輕輕搖頭。
「我的能力僅止于此,銀舞公生。」
也罷,這一切必須由我自己來面對。
下月既望,我的命運就可以決定了。神官說他看見了漩渦……也許我真的可以回到屬于我的時代……
「香兒。」回到「雲舞殿」,我急忙叫喚香兒。
「公主,您又自己一個人跑出去了。」香兒嘟著嘴說。
「王爺呢?你知不知道王爺在那?」
香兒嘴嘟得更高了。
「您還記得王爺!鮑主,不是香兒要說您,王爺一早就陪麗妃游上苑去了,還出府打獵,到現在還沒見著人影兒呢!你居然到現在才問起!」
「那正好,」我說︰「你快去請嚴奇大人過來。」
「公主。」香兒顯然不明白我的用意。
「快去!」我催促她︰「我有事找嚴奇大人,快去請他過來。」
香兒萬般不情願的請來嚴奇。
「楊──找我有事?」他問,迷惑著。
「嗯。」我點頭。「我想見嫣紅和龍太,你能替我安排嗎?」
「現在?」
「現在,」我再點頭。「趁現在宗將藩不在府里,不曉得我出府,省得許多麻煩。」
「可是天色已晚……」嚴奇猶豫不決。
「不礙事的。」
「好,」他說︰「你需要準備什麼嗎?」
我低頭看看自己,轉繞個圈子,笑說︰「不用了,我這樣子已經夠累贅了,不用再準備什麼。」
「既然如此,跟我來。」
我隨嚴奇出府,轎子在嚴奇府前停下。
「嚴奇,你是否弄錯了,我是要見嫣紅……」我說。
「沒錯!」他扶我下轎。「嫣紅和龍太已經搬進這里住了,我娘請他們搬過來的。」
「真的?!」我莫名地感到欣慰。
「楊舞,我……」
「少爺回府了。」一名丫環眼尖,看到嚴奇立刻迎了上來。
「小扮,老夫人呢?」嚴奇問。
叫小扮的丫環清脆答應一聲。
「老夫人和小姐、表小姐都在內廳里。」
內廳里,嚴玉堂、幽蘭、嫣紅圍著嚴太夫人而坐,嚴太夫人正喝著茶,春香殷勤地在身後為嚴太夫人捶背。
「娘!」嚴奇喚了一聲。
「楊舞姑娘。」嫣紅看見我,驚喜地叫出來。
「嚴太夫人,久違了。」我對她略略欠了欠身子,二道冷光就鎮定在春香身上。如果不是她獻計出賣我,事情也許不會到今天這情況──「公……銀舞公主……」春香感受到我目光的寒意,結巴吞吐起來。
嚴太夫人假意咳嗽數聲,對我說︰「公主大駕光臨,老身甚感榮幸。」
「太夫人言重了,」我同說︰「多承太夫人和春香姑娘的協助照顧,楊舞至今尚未向太夫人、春香姑娘道謝呢!」
「怎麼回事?」嚴奇明顯感覺到我的火藥味,在場只有他和嫣紅不知道那一段經過。
「公主,」嚴太夫人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又何苦苦苦相逼?再說,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們除了那樣做外,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沉吟不語。嚴太夫人說的沒錯,除了出賣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保全嚴府。身為一府之長,她得為嚴府上下的身家性命利益著想打算。再說,即使當初她沒有那麼做,結果也很可能是一樣,她們充其量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
這樣想,我的態度不禁就軟弱下來。
嚴太夫人看我心志動搖起來,趁機改變話題說︰「不知公主今天駕臨寒舍,有何貴干?」
我先是沉默,終于還是說︰「我是來探視嫣紅的,希望沒有打擾到太夫人的清靜。」
听我這麼說,嚴太夫人眉開眼笑,她知道我已無意再追究,她笑眯眯的。
「哪里的話,公主言重了,公主大駕光臨,老身歡迎都來不及,怎麼會打擾呢!」
嫣紅靠過來握住我的手。
「太夫人,」我對嚴太夫人又略欠了身。「如果太夫人不介意,我想和嫣紅離開,單獨相處一會。」
「請!請!鮑主請不必拘禮。」
在嚴府後花園里,龍太睜著晶亮如天星般的大眼楮,天真的問我︰「楊舞姐姐,你果然是那個銀舞公主,騎著銀龍來的呀!」
「傻瓜!」我蹲下來,模模他柔軟的頭發。「你叫我怎麼來著?楊舞姐姐,對吧?我是楊舞,才不是什麼銀舞公主!」
「可是大家都──」龍太顯然沒了自信。
「你別管別人胡說。」
「可是……」
「好了,龍太,」嫣紅笑著拍拍他說︰「你只要記著她是楊舞姐姐就夠了。」
大概共同平起平坐相處生活過,是以嫣紅雖然拘泥于一切傳統階級尊卑高下的形式觀念,卻並不會死死地認定我是什麼銀舞公主。
我和嫣紅並肩坐在石上,龍太在一旁無聊地揮打流螢,嚴奇則默默站在一旁,身影和夜色融成一體,連輪廓都叫黑暗給吃吞了。
「嫣紅,謝謝你,我一直想這樣向你道謝,還有嚴奇,如果不是你們,我早不知流落何處了!」
「千萬別這麼說,楊舞姑娘。」嫣紅搖頭說︰「能遇見你,是我有幸修來的福份,我很感謝上天賜給我的這份機緣!」
「嫣紅……」
我覺得心口一股暖流,辣熱的涌上喉頭,哽在那兒,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凝固的氣流,隨著風,在周圍慢慢流動,沙漏的時擺,悄然無息,滴就成道別的時刻。
「時候不早了,楊舞!」立在一旁久久不語的嚴奇提醒我,該是回宗將府的時候。
我緩緩低落了身子,拜別嫣紅。
「我必須走了,請多保重,嫣紅小姐,還有龍太,再見了,請多保重!」
七日望日後,可能再也沒有見面的時候了。我在心里悄悄地說。
嫣紅只是笑,她以為隨時有見面的時候。
靜夜的星空清清如水流,空氣也仿佛被洗過了。到了宗將府後門口,嚴奇突然問說︰「你真的非要離開不可?」
我想了想,沒有對他說實話。
「沒有,你想太多了。」我說。
「可是你今晚,一字一句都像是在道別。」
「是嗎?」我輕輕帶過。
「如果是真的,我會阻止你的,揚舞,我一定要阻止!」
「為什麼?你不是一直都在幫助我嗎?」我感覺有一點驚訝。
「那是……」嚴奇抬頭看了看天色,夜空同他一般的沉默。
「那是──那是我還不明白自己心情的時候。」他終于開口。
「……」
這當口,令我很難該說些什麼。
一陣風吹來,空氣真清新,我最怕吹這樣的風,清清涼涼,我總會以為自己尚置身在二十世紀某個五光十色、狂野糜爛的繁華香塵逐散後夜中。
「你該走了。」末了,我只這麼說,沒有再回頭。
輕輕挪移到雲舞殿門口,一片漆暗,香兒又是忘了吩咐掌燈,我模索到殿廳,香兒突然打角落冒出來。
「您回來了,公主。」她又將嘴嘟得高高的。
「香兒,是你,嚇了我一跳!」
「公主,」她埋怨道︰「你以後最好少和嚴奇大人在一塊兒,王爺知道了要不高興的!」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子つ舌了,王爺呢?今晚來過了嗎?」
香兒搖搖頭。
「沒有。還好沒有,如果王爺知道你出府,這麼晚才回來,我不被剝層皮才怪!」
「沒有就好──你啊人小心眼多,為什麼這麼多牢騷!」
「我是為您著想。」香兒委屈的說︰「宮府里每個人都在說王爺新寵麗妃,要封她為王妃,今兒一早還特地陪她游上苑──只有你,沒事人一樣兒,我都快替你急死了,還有王爺最討厭你和衛士將大人見面了,你偏偏又要和他在一起,我真不懂你心里是怎麼想的!」
「不懂就別猜!」我推開殿房門,停了下來。「快去歇息吧!這麼晚了,王爺不會來的。」
殿旁漆暗如黑洞,我想找開關揭掉夜明光珠上的薄飾,模索了半天仍不得要領,倒是漸次適應房內的黑暗。
我回身掩上房門,走移到軟塌,力道一松,「啪」一聲垂直躺下。軟塌出乎尋常的堅硬,而且崎嶇不平,我翻身想探個究竟,突然失去了平衡,跌落入軟塌的另一頭。
「宗……宗將藩!」鬼崇的宗將藩總是如此讓我意外和驚心。
宗將藩以最標準的防範我逸逃的姿態扣環住我的肩、膀、腰。
「回來了?哼嗯?你真是多事啊!銀舞公主!」他陰陽怪氣的打嘴里吐出這些話來。
這樣的姿態令我呼吸困難,我對他作承諾。
「放開我,我不會跑的。」
他放開我,又逼進剛剛的問題,這次更諷刺︰「你還沒有回答我呢!銀舞公主,什麼風這麼難得將你殷勤地吹出府?」
「宗將藩,」我不理會他的諷刺。「有什麼事就請直接說,不要這樣陰陽怪氣,有失你的身份!」
「好!」他的臉上迅速結了一層冰。「告訴我,這整個晚上你上那里去了?」
「嚴府。」我簡潔地回答。
「嚴府?」他的濃眉皺觸在一塊了。「你到嚴府仿什麼?而且沒有經過我的允許。」
來了!我對自己說。這才是他要興師問罪的本題了。
「我去探望朋友。」我說︰「我是想事先爭求你的同意,可是你一早就游上苑去了,我不敢去破壞你的雅興!」
「哼!」他重重哼了一聲,將我雙手並放在兩側,用腰帶將我捆綁起來。「銀舞啊銀舞,我真希望有條繩子將你綁住,時刻拴在我身邊……」
他這舉動引起我微怒,宗將藩簡直神經有問題,我冷聲道︰「何必拴住我!不是有個麗妃對你百依百順?你何必自尋煩惱!」
「麗妃?」
「對!麗妃。她最適合當你的王妃不過了。柔得跟水一樣,恬靜又體貼,而且事事順你意,不會反駁你,也不會反抗你,襯托得你英姿風發。你不是帶她游上苑嗎?我想,朝臣們一定會非常擁戴她,你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需要的是一個听你的話、順從你的意思,又能夠懾服朝臣,母儀天下的人。依我看,這個角色麗妃最稱職了!」我越說越順口,沒有注意到宗將藩狡猾的臉色。
「銀舞,」他解下銀袍圍住我。「你不用白費心機了,宗將王妃非你莫屬,至于麗妃,我另有打算──」
我疑惑難解看著他。
他詭譎神秘地笑了。
「明天早朝,」他說︰「我就下令賜嚴奇和麗妃成婚──」
「不行!」我未經考慮便月兌口而出。
「不行?」他語調特殊上揚、懷疑。
我左右擺動,想掙月兌捆住我的銀束帶。
「你把這個討厭的東西解開好嗎?」
他解開束帶,卻又將它打弧繞過我後腰,以懷疑詢問的眼光審視著我。
「嚴奇已經有了嫣紅和幽蘭姑娘,你不用替他瞎操心,免得破壞了人家的姻緣。」
「不行!君無戲言──」
「你答應撤回賜婚的事,我就答應你絕對不再跟他見面。」
無所謂了,做這樣的承諾也無所謂了,下月既望,也許一切都……
宗將藩饒有深味地看著我,將束帶縮緊,繞過他的腰際,打了個結。
「這是你說的,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