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試了幾通電話,胡未央頹喪地放下報紙和琳瑯滿目的招租紅單子,一頭栽進沙發,嘆了一口大氣。
真不知是不是她不食人間煙火太久,跑了幾趟兼之幾通電話下來,她發現她的給付上限和她的需求水平有一大段的落差。
符合她理想的,往往一個房間就動輒上萬塊;即使是差強人意的,也在八、九仟之譜。單是房租就那麼貴,還不包括水電,每個月單付那些費用,她就不要活了。
不知道何時,物價已漲到這種離譜的地步。她一直關在別館里寫作,簡直跟社會月兌了節。還記得上次看電影的時候,還是一百四十元的全票,才幾個月的時間,當她站在電影院前望著售票價格的剎那,簡直可以用震驚來形容。
她吃驚的不是那個價格,而是整個社會往前波動的腳步。整個通貨膨脹的速度實在快得沒道理;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她就會跟社會月兌節得變成上一個朝代的人。
尤其是房價──回到現實的問題,胡未央不禁大嘆一口氣。上次拿到「水禾」給的那張支票,她以為她是「有錢人」了,現在才知道,她不折不扣是一個「無產階級」!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她阿Q地自我安慰,從沙發中爬起來,赤著腳跑到庭院去。
庭院中的花花草草長得很茂盛,但毫無節制;由外頭看,簡直荒蕪一片。胡未央刷紅了臉,愧疚感油然而生。
自從範太太去美國後,這塊庭院就沒人管,她更是鎮日只煩自己的事,完全沒有對她居住的這塊地方付出點心力。
她卷起袖子,從里到外,結實地整理過一遍,流得滿身大汗,累得跟一頭牛一樣,沒有多余的力氣煩惱或悲傷。
她沖完澡,疲倦得只想睡覺。電話卻很不合作地響起。
「杜娟啊,我現在很累,有什麼事晚一點再說。」她听聲音是錢杜娟,打個哈欠,口齒不清充滿-倦的疲態。
「-跟劉森雄之間發生什麼事了?」錢杜娟劈頭就問。
一提起這件事,胡未央整個下午的勞動忘愁都白費了,近日來的煩躁又全都涌上心頭。
這陣子,她的感情和心情都陷入困頓低潮。溫純純的介入,注定她和劉森雄之間的感情必然失敗。劉森雄也很痛苦,在感情和道德倫理之間掙扎不已;每當看到他那種痛苦的臉,她就不忍心說出任何苛責的話。
劉森雄執著她的手,一直訴說他愛她,不要她離開他。但溫純純懷孕已是事實,她又能怎麼辦!
三人的關系就這樣拖著。有時她會覺得自己實在很窩囊,一見到劉森雄溫柔的臉,所有的決心就動搖,堅決的態度又全部軟化。
「沒什麼。」她低低的說。
「真的?那他干嘛跑到酒吧喝悶酒?」
「喝悶酒?」
「德琳說的。她和丁大剛到酒吧踫巧遇見了劉森雄。他一個人喝了好多酒。」
就是這樣,劉森雄陷在矛盾自責的痛苦中,影響了胡未央也無法作抉擇。
她分析不出她究竟是不是真的愛劉森雄。他們的感情一直那麼淡,從來不曾產生過那種激烈的情感──她以為愛情應該是那樣──但他對她的溫柔,使她無法冷靜的判斷。
「未央!」錢杜娟听不到回答,喚了胡未央一聲。
苞未央回過神,吐出一些郁悶,有氣無力的說︰
「沒事,-不必擔心。」她突然想起搬遷的事,勉強振作起精神說︰「對了,杜娟,丁大剛那里還擠得下嗎?我老是找不到房子!稍為中意的,我付了那房租就別想過活了!勉強付得起的,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範修羅天天趕我「走路」,我都快被他煩死了!」
發生強吻事件後,範修羅還是如同以往的剛愎傲慢,天逃讜她冷嘲熱諷,逼她搬家。她當然巴不得早點搬走,都到這種地步了,對範太太的承諾她也顧不得了。
但情況就像她說的那樣,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無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社會,著實生存困難。
「房子是還寬敞,但只有兩間房。」錢杜娟說︰「-可以和我擠一擠,東西就先擺在客廳。反正-的東西也不多,盡是些書籍,跟丁大剛打個商量,應該沒問題。不過──」
「不過什麼?」錢杜娟這聲停頓,讓胡未央好生敏感。
「德琳那張嘴巴,-也是知道的。她如果說了什麼,-當作沒听見,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胡未央無奈的說。
這種非常時期,她即使再怎麼「郁卒」,也不敢多發一句勞騷。先擺月兌範修羅再說;至于王德琳的小心眼,她想她應該還可以忍耐。
她放下電話,換了一身衣服跑去找丁大剛。丁大剛剛下班,王德琳也在。
錢杜娟事先跟他們提過了。丁大剛當然沒問題,熱誠地歡迎胡未央,王德琳垮著微笑的臉蛋說︰
「好是好,可是-的書那麼多,擺在客廳里,那這套沙發要放在那里?還有這套音響呢?放得下嗎?」
「那些書都會堆在箱子里,不會歸架的。等我一找到合適的地方,馬上就會搬,不會打擾太久。」
「我看難哦,-那麼挑剔,想找個合適的地方,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不會太久的。」胡未央耐著性子解釋。「範修羅天天趕我,我一時找不到地方,所以想先麻煩你們,先擺月兌他再說。」
「劉森雄呢?他那地方不是很寬敞嗎?而且在市區,比我們這里方便多了。」
王德琳有意無意全是意見,也听不出她是否是真心在推拖。胡未央一肚子悶氣,听王德琳東扯西扯扯到劉森雄,再也忍不住;錢杜娟搶先皺眉說︰
「德琳,-問那麼多做什麼?到底讓不讓未央暫時搬過來住?」
「問一問也不行嗎?我只是關心──」
「德琳!」丁大剛也覺得不好意思,制止王德琳再說下去。
算了!苞未央在心里嘆了一聲。
她現在的立場不比從前大家各在「流星別館」居住時,那般地平等自由;她沒把握她能忍耐得了王德琳,避免掉不愉快。
「我看再說吧!我還有一些時間,也許可以找到合適的地方也說不定。到時如果真的實在沒辦法了,再來麻煩你們了。」她婉轉地對丁大剛解釋,不希望彼此心里有疙瘩,產生不必要的不愉快。
「這樣也好!這地方沒山沒水,我看-大概也住不慣!」王德琳眉毛描得細細的,笑起來彎彎的。
算了!苞未央打定主意離開。
她不怪王德琳,比起來,她的心胸也開闊不到那里去。交情歸交情,扯到現實,都變成一個個大包袱。
她轉去劉森雄的公寓。正想按鈴,劉森雄正巧從里頭開門出來。乍見到她,掩蓋不住一股突然的驚愕。
苞未央笑吟吟的,正想開口,視線一瞥,看見了跟在劉森雄身後的溫純純。她的模樣怯生生的,緊挽著劉森雄,偎在他身側,睜大著雙眼看著胡未央。
苞未央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血液也凝結成凍。她什麼都沒說,掉頭就走。
「未央──」劉森雄想追,被溫純純緊緊拉住。
這天晚上,像是為了悲悼胡未央終于失戀,下了一晚上的雨。胡未央茫然流連在街上,也淋了一晚上的雨。
那些雨代替了她流的淚,老早就預知了她這場愛情的結果;她心里早就有數,掙扎了這麼久,還是逃不掉算命的老早為她算好的命運。
淋場雨她才能真正的清醒,痛下決心厘清這段感情。
是的!她只是需要好好地淋場大雨。
整晚的雨都沒停。到了凌晨,胡未央才總算帶著一身-雨回到「流星別館」。
「-總算回來了!」黑暗中等著她的範修羅,積蓄了一晚的不滿和妒怨,冷冷地開口。
外頭的雨還在下,下得唏瀝嘩啦。
苞未央一句話也不說,像幽靈一樣,虛浮著上樓。
「-──」範修羅欺身抓她,發現她全身-淋淋,大聲問︰「-怎麼了?怎麼淋雨淋成這模樣?」
苞未央還是不說話,輕輕「飄」他一眼,目光沒有焦點。她繼續上樓,走到一半,突然像豆腐一樣軟倒,然後滾下來。
範修羅將她接住,發現她整個身體凍得像冰。他不及細想,將她抱到客房,把門窗全都關上,以免冷風和-氣再灌進屋子里來。
他伸手探向她,又縮回來;猶豫了一會,然後他深深吐了一口氣,再次伸手過去。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他喃喃自語,幫她換上干暖的衣服。然後奔到廚房燒了一盆熱水,時時為她擦拭汗水,守了她一夜。
棒天,胡未央開始發高燒,意識仍然模糊。範修羅找了醫生過來,而後喂胡未央吃藥喝湯。
接下來這天,胡未央高燒漸退,範修羅仍然不放心,守在客房里過了一晚。
第三天,胡未央總算從高燒迷糊中清醒,看見範修羅,申吟了一聲說︰
「你怎麼在這里?」她又申吟了一聲,把頭埋在枕頭里說︰「我是不是死了?我覺得好難過,全身骨頭都在痛!」
「-發高燒,躺了兩天。沒死算-命大!沒事淋雨做什麼?浪漫過頭,只有-這種女人才玩得出來!」
苞未央身體難過得快哭出來,沒氣力理會範修羅的刻薄。
發高燒流流汗不就沒事了?怎麼她全身的骨頭都在痛,痛得讓人無法忍受!
她蜷著身體,卷成一團,看起來可憐兮兮。
「喏,吃點東西,吃完好吃藥。我想-大概沒什麼食欲,煮了一些稀飯。」範修羅端了一碗稀飯坐在床邊。
「稀飯?你煮的?」胡未央忍住鼻頭痛,驚訝地抬頭。「這兩逃詡是你一直在照顧我的?」
範修羅輕輕哼了一聲,沒說話。
他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在發什麼神經,放著公司的事不管,一連照顧她好幾天,喂她吃藥喝湯,還擔心地晚上都守在她病床旁,不敢睡覺。
他本來千方百計想趕走胡未央;為了自己的自尊心和對女人的憎厭,非讓她匍匐在他面前不可。但現在,他非但破天荒地侍候她湯藥,還放段,小心翼翼地照顧她。
他決心要她,但萬萬沒想到他男人的尊嚴會喪失到這種地步!
「把嘴張開!」他口氣很壞,喂了一口稀飯到胡未央嘴里。「我問-,-那天晚上發什麼瘋淋了一晚上的雨?如果引起肺炎怎麼辦?」
「沒你的事,你別管!」胡未央把稀飯推開,蜷著身體。「這次我認了,算我欠你一份情。」
「-說得倒輕松-知不知道-給我惹了我多少麻煩?」
「我幫你把別館里外都整理過了,還整理庭院,兩相抵消。」胡未央用軟弱無力的聲音,痛苦地申吟。
她的頭痛,喉嚨痛,關節也痛,全身的骨頭都在痛!
天啊!淋雨發燒,為什麼骨頭會痛?
範修羅冷冷看她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又強喂了她一口稀飯,冷酷又傲慢地說︰
「-住在這里,整理環境是-份內該做的事,別算到我頭上來。」
他討厭領別人的情,認為別人為他做事是理所當然的。
「隨你吧,我懶得跟你計較。」胡未央說著,又申吟了一聲。
「真的那麼難過嗎?」範修羅冷漠的表情不覺地融化下來。「我看-還是乖乖地把飯吃完,然後吃藥好好睡個覺,起來後就沒事了。」
「我吃不下。」胡未央愁眉苦臉地。
「不行!-一定要吃。喏,起來吧,我喂。」
拗不過範修羅的霸道,胡未央只好乖乖吃飯。吃到一半,她突然停下來,看著他說:
「喂,我想吃梨子。要冰的,汁要很多──」
「-先把飯吃完再說。」
「可是我現在想吃。我喉嚨好干好澀又好熱。」
「我不是-的佣人,-別想隨便差遣我。還有,別以為-現在生病,就可以賴著不走!」
「我知道,你不必提醒我。」胡未央氣結。生病體弱,她斗不過範修羅。
範修羅陰陰一笑。
這個女人氣焰太盛,逼逼她,她才不會那麼不知好歹。不過,這個女人總會做出些出乎人意料的事來,他要小心看好她,以免弄巧成拙。
「-找到地方了嗎?」他試探的問。
苞未央抿著嘴不說話,接過他遞給她的開水和藥,仰頭吞下去。藥很苦,她皺了皺眉,一口氣喝光剩下的開水,抬手一抹,拭掉嘴角的水清。
範修羅露出陰冷的微笑,顯得狡獪。
苞未央這一抿嘴拭擦的動作,透露出她尚無定所的彷徨。他看穿了她逞強的假象,心中不由得竊喜萬分。
「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已經沒事。」胡未央下逐客令。
範修羅微微一笑,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