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掛斷電話,敲門聲就響了。江曼光覺得奇怪。她在這里應該沒什麼朋友,就算勉強把住同一層公寓的人算進去,也還沒有熟門熟路到可以串門聊天的對象,她不免有幾分狐疑。
門一開,洪嘉嘉站在門口,正對著她笑。她愣了一下,對那樣的笑容,她總覺得不自在。洪嘉嘉的笑,時而會讓她聯想起一些模糊、不確切的片段,像那時的她自己。她總是那樣的笑——現在回想起來,她實在不太能想像,那時的她怎麼能一再地撐張出那樣的笑臉。這不是現在的她做得到的。到紐約以後,她變得不愛笑。和心情無關。相反的,她很喜歡這種感覺,接近于放肆,但她就是不會想笑,是以,每每撞見洪嘉嘉的笑臉,她總會那麼不防。
「你好,曼光。」洪嘉嘉笑得出水,帶一絲少女的-腆。「對不起,打擾你,我是想,我要想超市買些東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超市?好啊。」江曼光想想,點廠點頭,有些生活必需品必須張羅。「現在嗎?」
仔細瞧了,她發現供嘉嘉的笑容很甜,她的甜是自然水果甜,甜中帶甘,不像有些人是人工精的,甜中帶膩。
「嗯,方便嗎?」
「等等,我看看……」她模模口袋,鑰匙帶了,還有些錢。「可以,走吧。」隨手帶上門,和洪嘉嘉並肩走下樓。
陽光不烈,透的熱溫吞吞的。江曼光隨手擋了一下太陽。她討厭這種溫吞,但這樣的天氣其實很舒爽。
「你來這里觀光的嗎?還是念書?」洪嘉嘉很自然地問道。「我看你好像都持在公寓里很少出來。」
「嗯。」江曼光將雙手插在牛仔褲袋里,態度閑閑的。「算是觀光吧。」
但來了這些天,她哪兒也沒去,並不像一般觀光客,一來就拚命看這看那。至于一些雅痞必到此一游的博物館、美術館、歌劇院或者東西村的酒吧,她一步也沒踏進過。就連著名的、透著錢味的華爾街,她連它長得什麼樣都不曉得,只听說街道狹窄,終年不見太陽,陰慘慘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她甚至只是懶懶的,每天就吃飯睡覺,在房間里或街頭發呆,吹拂帶絲寒味的風。某種程度上,她來到的意象中的紐約就是曼哈頓,行走在曼哈頓的風中。
「你為什麼會想來這里?」洪嘉嘉又問。
江曼光聳個肩,反正,就只是反正,她沒去想那麼多,沒去想什麼全新的開始那之類無聊的少女式口頭禪,反正就只是生活。
「你都沒去想啊?」洪嘉嘉口氣里有些驚訝,跟著說︰「不過,你只是來觀光而已,比較無所謂。像我,我朋友都出國念書,我不來也不行。可是,在這里不太好交朋友,我又不是很擅于交際,有人說我看起來有一絲孤獨、一點多愁、一點善感,一個人在這里,真的很寂寞。」
「我想,每個人的情形都一樣吧。」
「可是,你就很自然,那西碧兒都主動找你談話。」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江曼光有些訝異。
伴嘉嘉解釋說︰「我听到你們在樓梯間講話,開門看了一下,你沒看到我。」她頓一下,接著有些遲疑說︰「她是不是跟你說了我一些什麼?」
江曼光沒回答;超市就在對街口,她加快腳步,洪嘉嘉跟在她身後,一臉逆來順受的嫻靜。進了超市,洪嘉嘉推了輛車給江曼光,一邊說︰「一定有,對吧?」
江曼光還是沒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洪嘉嘉的舉止、態度並不會讓人產生反感或討厭,嬌怯文弱的女性氣質甚至讓人有我見猶憐的感覺;這一點,在多半女性具有堅定強悍風格的西方社會顯得很特別。她的形象完全是柔弱。需要被保護、很女人的風格,而她下意識似乎也流露出那種特質。對江曼光來說,這沒什麼好奇怪,但異文化長大的西碧兒就很看不慣。或許可解釋做文化沖突吧。
「我知道,西碧兒討厭我,她就是看我不順眼。」洪嘉嘉低著臉,有一絲無可奈何。
這樣的表情教人覺得很可憐,江曼光不得不安慰她說︰「每個人對人的好惡不盡相同,你不必太在意。」
「我知道。」洪嘉嘉腮旁掛起淡淡的笑。「她一定著我這樣老是無病申吟,才覺得討厭吧。」一邊拿了一包餅干和巧克力放過推車里。「我听說,她母親是波多黎各移民,她父親則是黑人,她上頭好像還有一個姐姐,她家里環境不是很好,高中沒畢業就出來找工作了。不過,情況好像也不是很穩定。她白天在一家餐廳當服務生,晚上好像還兼差,不時參加一些電影、戲劇演出的試鏡,可是,都沒有成功。」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在架上拿了一堆零食類的東西,口氣不疾不緩,就像在閑話家常。
「你知道的還真多。」江曼光不以為意,隨手拿了一包餅干,很習慣這樣的談話模式和內容感。在維多利亞時,和那些外國同學朋友在一起時,很少有人會觸及別人的私事,她也不太會問。但奇怪,一旦和來自相同文化習慣背景的人在一起,對他們漫無顧忌的窺私內容,她那種習慣感自然會跑出來,也像在听什麼家常。
「沒什麼,這些都是磯崎告訴我的。」
「磯崎?」
「就是四樓的那些日本人。」洪嘉嘉看她一臉迷糊,微微笑了起來。「你也見過那個叫COCO,長得像混血兒的女孩了吧?她爸爸是荷蘭裔的美國人,媽媽是日本人,不過,已經離婚了。她媽媽再婚,繼父家蠻有錢的,和東堂家有生意的來往——東堂光一,就是那個個子高高,看起來有些頹廢但很有味道的男孩,你應該看過吧。不過,他們好像是在紐約才認識的。COCO她的日本名字叫真下志麻,但她討厭這個名字,所以他們都叫她COCO。她媽媽再婚後,生了一個弟弟,她繼父對她不錯,但她和繼父家的大姐合不來,就和磯崎他們跑來紐約。四樓房間是她租的,但那一群日本人常常跑來她這里聚會,喝酒、聊天什麼的,所以史畢柏先生很不高興。他們那幾個日本人大都在日本餐館打工,晚上則耗在下東區一些俱樂部或東西村的酒吧,也沒什麼生活目標。」
這樣一長串不關自己的閑事,洪嘉嘉說得極為輕松,江曼光卻听得有些累,她轉開話題說︰「我想買牙膏,你知道在哪個架櫃嗎?」
「這邊。」洪嘉嘉比個方向指示,江曼光將推車轉向右方,听她接著又說︰「你別看他們這樣好像很狼狽,無所事事,來紐約也不曉得干什麼,其實他們的家境和條件都很不錯。像那個磯崎,他父親是做電腦軟件的,他自己則是早稻田大學畢業;他們家在東京有自己的產業,他們來紐約,只是莫名其妙想找一些什麼自由和自我,我也搞不懂。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好?放著在自己國家好好的生活不過,跑來這里受罪。」說到這里,她瞼上露出一種困惑和不以為然。「不過,那個東堂例外,他住在上東區,他父母都是留美的高才生,他是在美國出生的。偏偏他有一個極為傳統保守的祖父。他習慣了美國這種放浪沒有章法的生活方式,回日本後和他祖父處不來,時常起沖突,所以他受不了,干脆又跑來紐約。」她吁口氣,拿了幾包洗衣粉放進推車。「听說他吹得一手很棒的薩克斯風,可以混飯吃了。現在每星期有兩三天晚上,好像在一家音樂酒台演奏。」
推車堆得滿滿的,一車子幾乎全是她買的東西。江曼光忍不住問說︰「洪——嗯,嘉嘉,你買這麼多東西拿得動嗎?」
「反正很近,走一會就到公寓,麻煩你幫我拿一些.應該沒問題。」洪嘉嘉著看推車內的東西,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仰臉看著她。
她沒表示意見。無異議就表示同意。洪嘉嘉嬌美的臉堆起笑,那種電視劇上柔弱女孩受到特別呵護時慣現的又滿足又安心的表情。
結完帳,結實裝了滿滿一大袋和一小袋,洪嘉嘉很努力想提那大袋東西,卻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狼狽又可憐。
「我來吧。」江曼光看不過去,將小袋子遞給她。東西太多,袋子很重,得用雙手抱住才勉強拿得動。她吃力地走動幾步,一種不舒適感就由雙臂開始,擴達到身體每個部位。
「謝謝你,曼光,如果沒有你幫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洪嘉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既歉疚又感激。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一口氣買那麼多東西。江曼光在心里咕咕,差點月兌口而出,不過她想,這不干她的事,便沒說什麼。事實上,抱著那麼重的袋子,她也沒力氣說話了。洪嘉嘉提著小袋子,反倒顯得很輕快,小袋子里只裝了牙膏牙刷毛巾和幾包口糧及民生用品,她瞧了瞧說︰「你就只買這些東西?」
「嗯。」江曼光嗯一聲,像便秘一樣。她無法對洪嘉嘉的文弱視而不見,那種女人有一種特質,讓人對她狠不下心,她多希望她也擁有這般的特質,可惜,她沒有那等天賦。
「很重嗎?對不起。」洪嘉嘉關心地問候又道歉。
「沒關系。」是她自己自告奮勇的,再重也得撐住。
走了一段路後,洪嘉嘉又用一種閑話家常的口吻說︰「本來,我打算要搬離公寓了,但現在你搬來,我覺得比較不那麼孤單。」
「為什麼?自己一個人不是比較自在?」
伴嘉嘉搖頭,神情有些黯淡。「我不像你那麼堅強,你好像很自然就可以跟別人相處得很好,我不行。」
是嗎?江曼光疑惑著,她自己倒不這麼覺得,她覺得她一點都不堅強,只是有些事必須學著習慣而已。
「有些事你不要想那麼多就不會那麼困難。」她仰了仰頭,沒話找話安慰。
「你不知道,我真的不會和別人交際,我的個性一直很內向。」
內向?江曼光不由自主地半張開嘴,呆呆地瞧了洪嘉嘉好幾眼,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支吾了半天,才帶點結巴說︰「唔……那個,我想,我覺得比爾挺親切的,應該很好相處,你不妨……」
「比爾?!」話沒說完,供嘉嘉就反射地低聲驚叫起來,臉上掠過一抹潔癖的嫌棄,踫了什麼髒東西似的。但立刻,她又換了一副歉疚的表情,有些為難的說︰「呃,他是不錯啦,可是……」她瞄一眼江曼光,極力用平常的口吻,說︰「你也許不知道,那個比爾,呃,他跟一般人不太一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跟大衛同居在一起,他們兩人都是呃……那個……」她的表情像是在談論什麼禁忌,越說越難為情。
「這個我知道,比爾跟我說了。」江曼光一臉無事。「可是,只是交朋友,應該沒關系吧,你何必想那麼多。」
「可是,你不覺得很惡心嗎?」江曼光無事的態度讓洪嘉嘉覺得她似乎太大驚小敝了,可是,一種生理性的不舒適感就是很難擺月兌。「想想看,男人竟然愛男人,好奇怪!男人跟男人怎麼能那個……」
「會嗎?」江曼光回答得十分遲鈍。她並沒有相同的違和感,真要以此類推,她覺得異性戀也很惡心,同樣都是做那個,的程度相同,發情的動作也沒什麼差別,相欲之前大都從接吻開始,而且是子讜嘴,互相吃對方的口水,好像都干淨不到哪里去。
「會啊,你仔細想想就知道。」洪嘉嘉下意識月兌口而出,隨即訕訕的,說︰「啊,我這也不是在批評什麼,比爾其實蠻不錯的,我只是不太明白。」
江曼光沒力氣回答。袋子實在重得她連呼氣都變得混濁。出門的時候,她還不覺得距離有這麼遠,但現下,短短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卻長得像走這無似的。她側頭看了洪嘉嘉一眼,連這個動作都困難萬分。洪嘉嘉步調輕快,呼息也顯得很輕松。她呼口氣,不自覺便仰高起頭。天空是黯藍的,原來紐約也有藍天。她想她有些能體會,為何楊照總是對柯倩妮放不下。不太遠的往事,卻仿佛已輪轉了幾回的時空。
懊不容易,總算看到她們住的公寓了。公寓前樓梯上照例又坐了一些人,好像很熱鬧的樣子,西碧兒也在。
「嗨,回來了。」先看見她們的是坐在最底下的東堂光一,也不知道是對著誰說話,長腿還是礙路的橫跨過樓階。他那語氣里有著一絲揶揄,卻好似沒有特別的向度。
伴嘉嘉低下頭,微紅著臉,像不習慣這麼些人的場跋。江曼光一古腦兒將袋子放在地上,卸下千斤重擔似,吁了一大口氣說︰「累死了。」好不容易直起腰,順過氣。
「怎麼買這麼多東西?」西碧兒瞄瞄那堆東西,翻了翻白眼,一副說她自作自受的表情。
「這不是我的。」江曼光自然地回了一句,甩甩雙手,鼓足了氣又要抱起袋子,被西碧兒攔住。
「不是你的?!」西碧兒明亮的大眼楮閃著靈動的光氣,一些氣急敗壞,狠狠瞪了洪嘉嘉一眼,拉開江曼光,提高聲音,接近數落說︰「干嘛!她買的東西要你替她搬,她自己倒輕松沒事干!你又不是她的奴才,你可真有同胞愛啊,笨蛋!」
一點都不留情面。洪嘉嘉立刻脹紅臉,很窘迫又帶些無辜。江曼光倒覺得無所謂,除了有點累。她看洪嘉嘉那委屈的模樣,稍稍不忍,說︰「這是我自願幫忙嘉嘉的,而且,她也幫我拿了一些東西。」說著,彎身打算抱起袋子。
西碧兒制止她說︰「你別管她了,讓她自己拿。」
伴嘉嘉見狀,默默走了過去,極細小的聲音說︰「謝謝你,曼光,我自己拿就可以。」說的是中文。
「沒關系,你不必在意西碧兒的話,她其實沒有惡意。」江曼光也用中文回答。
西碧兒听不懂她們在說什麼,見江曼光又要伸手去拿袋子,一把推開她,說︰「人不必那麼多事,你自己有的是麻煩在等著,省點力氣吧。」
這話什麼意思?江曼光詫異的轉頭看她。
「我看,那應該不叫麻煩吧,對不對,西田?」樓階上一個男孩有意地對著西田俊太擠擠眼。
西田垂頭喪氣地,不理他的挑惹。上次他毫不在意在大伙面前對江曼光表示「相逢有緣」,這回他們逮著了機會願意尋地開心。對手實在太強了,而且不只一個,雖然他也不是有什麼多強的作戰意識,免不了還是有些泄氣。
「磯崎,你少無聊。」真下志麻一臉冷冷,似乎很不以為然。
「你自己還是進去看一看吧,都在里頭等著。」東堂光一仰睨著她,一臉很感興味的樣子。
看他們這些人的神態,好像有什麼有趣的事情似,除了真下志麻,每個人都一臉看熱鬧的表情,焦點好像是在她。江曼光覺得奇怪,不由得狐疑地看著西碧兒。
西碧兒聳個肩,一副愛莫能助。她的習慣是不干涉個人的事。江曼光疑惑地走到門前,猶豫了一下,推開公寓的大門——內門前兩壁左右各站著一個身材同樣高挺,氣質相異,卻帶著微妙的相似風格的男人,一東一西,深深的東方黑,和耀目的西洋金,構成一幅極奇特的畫面。
「亞歷……阿照……」她愣住,喃喃地。
「曼光!」
「維納斯!」
兩個人听見呢喃轉過頭來,帶著不同的喜悅走向她。
「曼光,」洪嘉嘉亦步亦趨跟過來,看見楊照和亞歷山大兩人,呆住了,內心發出一聲分辨不出意味的驚嘆,深深地、忍不住地對兩人望了又望。
江曼光在心中暗嘆口氣。難怪樓梯下那些人一副好興味的樣子,陽光底下原就還有許多新鮮事。
今天可真熱鬧啊。
「有沒有人這樣形容過一座城市?紐約就像個妓女。」西碧此神經兮兮地在一旁笑著,高樓的風呼呼地吹過,笑聲在風里被支解稀釋。
江曼光歪著頭,老實的回答︰「這倒沒听過,你是第一個。」
她探頭望了望,從八十幾層樓高的半空望下去,狹窄的曼哈頓著實是個擁擠的人間。如果到一0二樓的遼望台,應該還可以看得更遠,但今天天氣不錯,八十六樓的戶外遼望台可以看得到藍天。
「原來紐約真的是有藍天的。」她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高樓的空氣。
「不然你以為怎麼?」西碧兒好笑地問。
江曼光聳個肩說︰「來之前,我以為紐約樓高建築多,天空都被摩天大樓這去了,街道多半不見天日,終年陰風慘慘……」說著,又聳個肩。
「其實,也差不多。」西碧兒說,「有錢的人才享受得到高樓的陽光,沒錢的人終年就在晦暗的地底下像螻蟻爬行。你不覺得這樣看下去,地面上那些人一個個看起來,就像一只只的螞蟻?」
「是有點像。」江曼光很老實地點頭。
西碧兒哈哈大笑。「你還真老實,所以我說你不一樣。一般人听到這種活,不是多少都會說一些鼓勵的話嗎?可你卻真袒言。」她停一下,正色地說︰「不過,我喜歡這里,雖然下去後,我可能也只是其中的一只螻蟻。這個城市就像妓女,每個被它吸引來這里淘夢的人也都是娼婦,某個程度或多或少都在出賣自己,或靈魂。」
「或許吧。」江曼光喃喃。
西碧兒又笑一下。「但這一刻,我就像女王,高高地俯視我的臣民。盡避別人喜歡談自由女神,說她是紐約的象征,可對我來說,唯有這個帝國大廈才是紐約的象征,只有在這里,才可以看盡這城市。」
江曼光沒說話。在太平洋西岸那頭的小島時,她很難想像在地球的另一方人們正怎麼過著生活;同一個天空下,有多少故事正要流演。離開了小島,她覺得仿佛她時空的象限也被扭曲了,生命的差別仿佛僅在于地域的差別。巴黎、倫敦、紐約、東京、台北、開羅——同一個時間中,不同地域城市中的人們的生活故事同時在上演,這中間讓人感到一種微妙的惆悵,一種難名的多愁善感,關于美麗的人生。
「你呢?去看過了哪些地方?」西碧兒問,她想江曼光來許久了,應該觀光過不少景點。
江曼光搖頭,這是她第一個觀光點。
「都沒有?!」西碧兒睜大眼楮,無法想像。「你到底都在做什麼,該不會一天到晚都窩在房間里發呆吧?」
差不多,江曼光又聳個肩。
西碧兒定眼看她一會,搖搖頭。「你這個人……」像是不知該怎麼形容。
「其實我倒是很想去坐坐地鐵,就是沒勇氣。」
「那種事不需要勇氣,只要有方向。」西碧兒哼口氣。「還有,我真的搞不懂,你干嘛那麼笨當那個JJ供的奴才。」
又來了!看樣子西碧兒似乎對洪嘉嘉相當反感,江曼光說︰「西碧兒,你措詞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強烈,只是相互幫忙而已。」
「嘿,不知道是誰在搬來的第一天撞到了人,還很強悍地反質問我到底想干什麼,那時你可沒有這麼謙讓。」
被她這麼一堵,江曼光無話可說,白她一眼,蹙蹙眉說︰「沒辦法,她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而且,她實在沒有力氣,我實在無法對她狠得了心。」
「少傻了,她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西碧兒打鼻子哼一聲,對洪嘉嘉很不以為然。「那種人把自己的柔弱當武器,利用別人。看著吧,我勸你小心一些,否則以後真要有什麼事發生,你就後悔莫及了。」哪口氣像是看多了,一副未雨綢繆的姿態。
「能發生什麼事?」江曼光反問,頂多只是再被利用。
這不是該煩惱的事?也不值得傷神。她還有更麻煩的事等著,她以為己該過去的事,又統統逼到她面前,強迫她面對。
「想什麼?」西碧兒問,明亮有神的大眼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
江曼光搖頭,西碧兒也不問。她不說她大概也知道,公寓樓前預告的那出劇味濃厚的浪漫愛情片頭曲,充滿了故事性,猜也可以猜出個大概。
「真有那麼難為情?」她不禁又問。
江曼光搖頭。「也不是,只是……怎麼說呢?」她仰起頭,忽然間有股羽化的沖動。
「那就好好把事情解決,光是躲避也沒有用。」西碧兒那語氣口吻,仿如兩人認識了多久似。
江曼光轉過頭看她,鄭重地點頭。
西碧兒欣然笑起來,視線一轉,發現了什麼目標似,微微抬了抬下巴,說︰「啊,來了!」話鋒一轉,表情也跟著鄭重。「听著,曼光,也許你覺得我多事。不過,我還是覺得,寧願因失敗而挫折,也不要到了六十歲再來後悔當初沒有勇氣去嘗試。我不懂你在躲避什麼,有些事冒一下險,是值得的。」不自覺地叫她「曼光」而不覺得拗口。
江曼光草草點個頭。她靜靜站著,看著越來越近的亞歷山大,看著越去越遠的西碧兒,看她回過頭對她揮手,和他微笑招呼擦身而過。
「嗨,亞歷。」高大的身影終于停在她面前,不用抬頭,她也知道他正俯臉看著她。她輕輕打聲招呼,終于抬起頭。
「好久不見了,維納斯。」亞歷山大低低凝視她,高傲深刻的臉龐增添幾些思念的風霜。他輕輕將江曼光拉到懷里,擁住她,親吻她雙頰。
背抱輕輕的久別的問候,勾起江曼光許多記憶。她伸手抱住亞歷山大,面對他的凝望,微微濕了眼眶。維多利亞城那藍得空蕩的天空、夏日的白夜、布查花園的煙火……這一刻,——兜回她心中。她親愛的親親亞歷山大的額前,凝眼望著他,看見流動在他眼里的那往事的煙塵與依戀,心田微酸,親愛輕輕的親了親他的唇。
「亞歷,我……」滿腔的歉疚難訴說,亞歷山大伸手掩住她的唇,凝視的目光仍未離。
「什麼都別說。」看著她的眼在含笑,修長的手指從她唇瓣滑過,將她又圈抱在懷中。
長天秋水,在摩天大樓上的藍空中,風和雲輕輕拂過。
輕輕按了三下,沒有人回答,楊照不死心,又用力按了一下對講機的門鈴。
「你要找人嗎?」有人推門進來,兩個褐發的西方人。右邊那個眨眨一雙未笑先有表情的灰眼楮,舉止有一種微妙的女性陰柔。他的個子不高,比他身旁的同伴矮有半個頭,但比起一般東方人也不算矮。他看看楊照,打量著他說︰「你身材挺高的嘛,除了那個東堂,我還沒遇過東方人像你這麼高班的。是不是啊,大衛?」轉頭對他身旁的同伴笑了笑。
對他的話,楊照僅是微微一笑。他是長得不矮,即使站在一堆西方人當中,他也不容易被淹沒。這一點,他的哥哥楊耀也是如此,他們兄弟都遺傳了他父親強健挺拔的體魄,只是他並沒有同時遺傳到他父親優秀的才能,達不到他父親的期望。
「我想找一位叫江曼光的女孩,她應該是住三樓。」他對那個灰眼楮的老外解釋。那個叫大衛的,看他的眼神有種奇異的表情,褐眼珠顯得神秘幽深。
「你要找曼啊,那你就找對人了,啊,我叫比爾,是曼的朋友,這是我的朋友,大衛。」比爾邊開門邊說,「你是曼的朋友嗎?沒想到曼有像你這麼英俊體貼的朋友,進來吧。」他對楊照還談不上認識,就稱贊他體貼英俊。
他雞婆地帶楊照到三樓,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多事,敲著江曼光的房門說︰「曼,你在嗎?我是比爾,曼——」
叫了半天沒動靜,反倒引來對面的洪嘉嘉開門探究竟。她只將房門開了一個小縫,比爾卻眼尖發覺,她一嚇,趕忙要將門關上,比爾已嚷嚷跑了過來。
「啊,等等,JJ——你在剛好。」他硬將洪嘉嘉的房間擠開,說︰「曼不在房間,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嗎?這里有個年輕高大英俊的男士想找她。」
伴嘉嘉紅著臉,手足無措地站著,不敢太靠近比爾。她微微抬頭,很快瞅了楊照一眼,搖了搖頭,吞吐地說︰「我不……知道……她……曼光她沒……沒說……」
「什麼?」她說得吞吞吐吐,發音黏成一團,比爾根本听不清楚。
綁頭傳來一陣陣嘈亂無章的噠噠腳步聲。COCO、西田、磯崎和東堂光一幾個人歪歪斜斜地走下來,看樣子正要出去。
「是你啊,比爾。」磯崎說,看見洪嘉嘉一副窘迫的樣子,立刻走了過去。「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事?」下無意識地瞄瞄楊照。
西田撇撇嘴說︰「磯崎這家伙每次一見了JJ供就忘了自己是誰,還敢笑我。」
COCO白他一眼,東堂光一要笑不笑,似乎覺得很有趣。
比爾擺個手,笑臉如桃花。「沒什麼,這個英俊優秀又帥氣的男士想找曼,不過曼好像不在,我正想訪問JJ是否知道曼去了哪里。」
「是嗎?」東堂光一的聲音響起。他倚著樓欄,一副窩藏居心的笑臉。「很不巧,你又來晚了一步。她大概是去約會了。」那態度雖然談不上是幸災樂禍,但也看不出多少好意。
「是嗎?謝謝。」楊照平談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麼失望,他拿出一張寫有電話地址的紙條,轉向洪嘉嘉說︰「能不能麻煩你,等曼光回來時將這個交給她?」從他的態度看不出太多的情緒,平淡的語氣卻透露幾許感情的沉積。
「我……」供嘉嘉低著頭,囁嚅著。東堂光一忽然走過去說︰「給我好了,我會交給她。」
他的舉止出乎大家意料,COCO敏感地看著他,咬著後沒說話;大衛幽深的揭眼射出一絲精光,好不意外。
「那就麻煩你了。」楊照將紙條交給他,背過身,慢慢地離開。他一離開,西田隨即說︰「東堂,你還真壞,干嘛這樣打擊人家。」
東堂光一扯扯嘴,不以為然。磯崎說︰「怎麼了?東堂,你不是嫌麻煩,一向都不插手別人的事嗎?這一次怎麼不麻煩了?」
「光一,你該不會是對那個女孩感到興趣吧?」COCO緊緊盯住他,不無試探。
東堂光一看看手中的紙條,漫不在乎的,答非所問︰「我覺得變有意思了。」
什麼有意思?他只是帶一點懶洋、莫測高深的笑,語焉未詳。
COCO咬唇不說話了。磯崎和西田對里一眼,聳個肩,似乎習慣了。大衛面無表情,看不透地內心在想什麼,只有比爾一瞼困惑,說︰「你們在說什麼?曼怎麼會出去約會了?東堂,到底怎麼回事?」
「你還不知道啊?」磯崎作出夸張的表情,吊了吊眉。「喔,對了,那天你和大衛都不在場,錯過一場精采好戲。」
「是不是發生什麼?」比爾更好奇。
「是啊,」磯崎點頭。「前些天,剛剛那個男的和另一個高大的金發男子同時來找江曼光,踫巧她不在,兩個人在樓下各據一邊對峙了好久,直到她回來。」
「結果呢?」
「磯崎,你少多嘴。」西田有些不高興。
磯崎聳個肩,毫不在意又說︰「江曼光回來看到他們兩人時,完全愣住了,呆了好久,三個人像雕像一樣站在那里不動,站了好久,一句話也沒說。」
「然後呢?」
「然後江曼光低頭好像說了句什麼,就往樓上走去了。」
「她說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她好像說的是中文——JJ應該知道吧。JJ……」地轉向洪嘉系。
伴嘉嘉顫了一下,低聲說︰「唔……我也不是听得很清楚……她好像是說……嗯……‘何必呢’……」
「何必呢」,這句話幾乎可以確定隱含了一段幽幽的故事,無奈、動人,或許還接有一些傷感淒美。
比爾簡直听得好感動,又向往又欣羨。
「好動人!沒想到曼有過那樣一段淒美的故事,兩個深情俊美的男人為了她,不惜遠赴天涯來尋找她……」
「哼。」COCO輕哼一聲。
「真的好令人感動,曼真幸運……」比爾還在叼叼絮絮。
「走吧。」東堂光一將字條隨便塞進口袋,掉頭走下樓。
幾個日本人蹬蹬地下樓,磯崎走了兩步,回頭搭住比爾的肩膀說︰「對了,這個禮拜天晚上,東堂要在‘夜鷹’演奏。你跟大衛如果有空,記得過來。」「夜鷹」是實驗性風格較強的音樂酒吧,每周日晚上開放時段讓各路的好手即興奮搭檔演奏。
「我會去的,東堂。」大衛對著東堂光一的背影說著,東堂先一背對著他們舉起手臂擺了擺,蕭灑又無所謂。
比爾看著大衛,沒說話,眉眼微顫,柔柔的笑容落了一絲牽強。
「我們一起去吧,大衛。」他仰起臉,充滿期待。
「嗯。」大衛摟住他,吻了吻他。
被遺忘的洪嘉嘉,不提防瞧見他們的親熱,難堪地逃回自己的房間。她還是覺得很惡心,不禁反胃。她實在不懂,男人怎麼可以愛男人呢?怎麼可以和男人那個……也許看習慣了就沒事了吧?但這種事實在不是習慣就可以釋懷的。她覺得這整棟公寓里的人都那麼難了解——她蹲,窩在角落里,如小動物般的無助,需要被保護。
她環抱住自己,覺得那麼孤獨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