鎊院剛派過午飯不久,大廚房里干活的人逮著點空,躲到他處午睡或偷閑,連管事的馮大嬸也跑得不見人影,只剩下兩名新分派到廚房干活的丫頭及另一名婆子看著。
「咦?馮大嬸呢?」一名身著翠衫的丫頭走來。
「是小翠姑娘呀。」婆子連忙哈腰迎上前。「馮嬸子有事離開一會,她有交代,馬上就回來。」除了新到的丫頭,廚房里忙事的都曉得小翠姑娘是跟著三夫人陪嫁到趙府的貼身丫頭。雖說是丫頭,長得比府里的春桃、冬梅還體面。打小住闢府的,便是不一樣。
「這樣啊。」小翠掏出幾錢碎銀。「我家小姐想吃點炒時鮮,葷素不挑。剛派過飯,要特地麻煩各位,油菜、肉也費錢,我家小姐說我們私下要吃,要出這個錢,不佔公家的份。」
「三夫人太客氣了。三夫人想吃什麼,盡避吩咐便是。」婆子哈腰諂笑。
「這錢是要給的。」小翠將碎銀遞到婆子手里。「小姐說,特地麻煩了各位,余下的就算是慰勞各位的辛苦。」
「這怎麼好意思。每次都收三夫人的錢,真不好意思。」婆子咧開嘴笑,兩眼幾乎笑眯了。官府的千金便是不一樣,懂得作人,出手又大方。
「應該的。那就麻煩──」
卑沒說完,後面的丫頭突然叫道︰「藕生,你怎麼來了!」
那廂,藕生興高采烈、蹦蹦跳跳地過來。听見叫喊,驚喜道︰「啊,小鳳姐,原來你被分派到廚房這兒。」大伙同一批進趙府,先前同住在通鋪。
「听說你分派到三爺院里了?」廚房的活看似苦,可油水不少,其實很有點好處。藕生分派到爺們院里,听著是好,可偏卻是三爺院里西園子,小鳳不禁有些同情藕生。
「嗯。」藕生還是興高采烈的。她沒注意到小翠,笑道︰「對了,還有飯嗎?我們女乃女乃想多要些白飯,還有幾個蛋。」
「呃……」丫頭遲疑著,看看婆子。
婆子走過去,也不笑,道︰「不是才派過飯,你們女乃女乃這麼快又餓了。」
「不是我們女乃女乃要吃的,是如意姐。」藕生簡直老實過頭,有什麼便說什麼。
「如意?」婆子愣一下,覷一眼小翠。「不就那名闖禍的丫頭?她到三爺院里了?」
「嗯。」藕生很高興地用力點頭。「你們不知道,如意姐好厲害,她還懂醫理,告訴女乃女乃怎麼好受喜。」
小翠猛一震,逼視向藕生。
「真的?」婆子又覷小翠一眼,有意無意擋住小翠,藕生原就沒注意到小翠,更加沒意識到。
「對啊。如意姐還告訴女乃女乃,要吃什麼才容易生子。」
「要吃什麼?」婆子試探。
「吃──呃……」什麼菜的,她當時太高興驚訝了,只記得如意姐說什麼菜字的。「我一時忘了,得再問問如意姐。」
听到這里,小翠不發一語,轉身匆匆離開廚房。婆子追叫兩聲︰「小翠姑娘,小翠姑娘!」
藕生回頭,只看到小翠背影,一臉無知茫然。
婆子見狀,暗暗搖頭,卻也不說破。那個叫如意的丫頭若真曉得什麼秘方,三爺西園女乃女乃要是先生了個兒子……婆子堆起笑,諂媚道︰「你方才問道有無白飯是不?還很多,三女乃女乃想要多少呢?」
小翠匆匆走遠了,也沒听到婆子和藕生又說了什麼,急著回院里去稟報她家小姐。
「小姐!小姐!」進了院房,便急著喊叫。
「怎麼了?慌慌張張。」臥房里刺繡的三夫人邢芙蓉見貼身丫頭如此慌張,停下手中的活兒,抬頭詢問。
「事情不好了,小姐。」小翠關上門,趨近前,將方才在廚房听到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她家小姐。
「真的?」邢芙蓉不禁動容站起身,臉色大變。但片刻,她便冷靜下來,緩緩又坐回去。道︰「小翠,你說那個丫頭便是闖了禍的那個?」
「嗯。藕生是那麼說的。名叫如意,剛進府里不久。」
邢芙蓉低頭沉吟。小翠忍不住,急躁道︰「小姐,現在該怎麼辦?要是讓西園的那位──」
「別這麼慌慌張張的。」邢芙蓉打斷小翠的話。道︰「你先去將人帶來。找個婆子叫人,別引起騷動。」
小翠去了。約莫過了一炷香時刻,領了應如意進東園子。
「小姐,人帶來了。」帶應如意見三夫人。
眼前長得精雕細琢,宛若瓷陶,儀態沉靜的姣美少婦眼皮子掀了掀,對她瞧來,應如意站著沒動,只覺這屋子里有些冷清。她嫌屋里悶,在園子里等藕生拿飯回去,忽然有個婆子對她招手,糊里糊涂地跟著婆子出西園,然後便見到這個小翠,說什麼三夫人要見她,然後便糊里糊涂被帶到東園里來。
「你叫如意?」瓷美人開口。聲音也透著冷靜,精致似陶瓷,卻少了點活生的氣息。
「是。夫人找我有事?」那位三爺品味也真是奇怪。兩房妻妾,一房冰如瓷,一房熱如焰。
「听說你懂醫理?」
「啊?」應如意不禁一愣,連忙搖頭。「不,我哪懂那些。」
「你不是有方子可以保證受喜,而且,能夠生子?」邢芙蓉上身往前微傾了傾,緊盯著應如意。
「啊,不,那只是……呃……只是……」哎呀,怎麼解釋才好?沒想到麻煩這麼快就來了。
邢芙蓉也不追問,反而放柔語氣,問道︰「如意,你想不想到我身邊來?我會好好待你。你的地位會跟小翠一樣,在這院里,除了我,就數你們倆身分不同,底下的人都要听你們的──」
「人在哪里?快把人交出來!」園子不防爆出一陣騷動,吵吵嚷嚷的。
梅小隻帶了人闖進東園里,叫鬧著要回應如意,幾名丫頭跟婆子正阻擋著她們。
「什麼事?吵吵鬧鬧的!」邢芙蓉帶了小翠出來。小翠代主人出頭,斥道︰「夫人在休息,你們不知道嗎?吃了什麼膽,跑到這里撒野吵鬧!」指桑罵槐,意有所指。
「總算出來了。」梅小隻嚷道︰「如意在這兒對吧?快把人交出來!」
「你在說什麼?」
「少裝了!你們讓人騙如意過來,還以為我不知道嗎?」
听到梅小隻的聲音,應如意從屋里跑了出來,不明就里,望著兩派人馬殺氣騰騰地對峙著。
「如意姐!」藕生叫起來。
「藕生!」應如意想跑過去,邢芙蓉伸出手攔住她。道︰「如意,你尚未答應我方才的問題。」
「啊?」她是當真嗎?
「如意,」梅小隻嚷道︰「她是不是說了什麼為難你?別怕,你盡避過來,有我給你撐腰。」
邢芙蓉眼皮子輕輕一掀,掠了梅小隻一眼,淡淡道︰「如意要留在東園里。」
「你想得倒好,如意是我的人!」梅小隻叉腰,毫不相讓。
邢芙蓉表情仍是淡淡的。「那該是等趙總管分派吧。如意剛入府沒多久,尚未分派,我會跟趙總管說,就讓如意留在我這兒。」
梅小隻氣不只打一處沖上來,也不顧身分沖上前,不由分說,抓住應如意的手臂,想將人搶過去,一邊嚷道︰「如意是我的人,她已經跟我姐妹相稱!」
見她作勢搶人,邢芙蓉這邊的丫頭婆子立刻捉住應如意另一邊的手臂不讓搶,小春見狀,拉了藕生擁上前幫梅小隻。
「話可不是由你說了算。」梅小隻氣呼呼瞪著邢芙蓉。「人是我先要的,你甭想跟我搶。」
「這得由趙總管決定。」
「趙總管就趙總管,誰怕了!」梅小隻叫道︰「來人,去請趙總管過來。」
「呃,趙總管現在人在二爺院里。」一名婆子道。
「那正好,干脆就請二爺評評理。」梅小隻鐵了心,拉了應如意硬是往園外去。
邢芙蓉這邊也不讓,二邊人各自佔一邊,捉夾著應如意往二爺院里去,一路吵吵嚷嚷。
一伙人進了北院,在一臉冷肅、面無表情的趙子昂面前,梅小隻不敢撒潑,收斂了點,只是反覆嚷嚷要二爺評理。見三爺及其他爺都在座,趙總管也在,大著膽子道︰
「三爺,人是你交給我的,這──呃,夫人她硬是要跟我搶人,你也該為我作主。」那聲「夫人」喚得很是不情願。
趙子揚帶幾分興味瞧瞧應如意,不曉得這丫頭有什麼本事,竟讓兩邊搶人,連自恃身分的夫人都親自出動。不由得又多瞧應如意幾眼。道︰
「兩位夫人執意要這名丫頭,我站在哪邊都不是。況且,府里僕役丫頭歸趙總管分派看管,再不,還有二爺、大爺,哪輪到我出聲。」
趙總管暗暗叫聲苦,狠狠瞪了應如意。這死丫頭,又給他惹麻煩,真會被她害慘。他望向大爺,大爺又看向二爺。幾位爺不無幾分好奇盯視著如意。小小丫頭究竟有什麼能耐,竟讓西院兩房夫人搶人。那梅小隻也就罷了,可官府千金出身的夫人邢芙蓉竟與梅小隻一般見識,還親自出來搶人,令他們不覺幾分驚詫。
趙子昂陰沉地盯著應如意,目光如冰。應如意如坐針氈。被眾多人那樣盯著,實在不怎麼舒服。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這個二爺──第一次不算,那一次烏漆抹黑的,她根本什麼都瞧不清。他那樣盯著她,她倒不會心跳加速臉紅不自在──自虐才會臉紅不好意思!那冰冷的目光會穿透肌理似,像刀子割一般疼,極是不舒服。
「二爺……」趙總管苦著臉。時運不濟啊。「您說,這事該如何辦?」
就是這個丫頭?趙子昂陰沉地盯著應如意。他沒有仔細瞧過她。昏睡醒轉後,也只記得乍見被低俗女子踫觸的嫌惡感。這是他頭一次正眼瞧她,果然充滿粗俗野氣、粗鄙不堪。
一股嫌惡感由胸臆間涌升出來。冷聲道︰「趙府里的諸多瑣事,向來是由你掌管,這事你決定便是了,趙總管。」
苦哇!二爺竟然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他。趙總管眼斜嘴歪,一張臉皺成一個苦瓜。
「這……這……」結結巴巴。他要得罪東園的這位,沒好日子過︰若讓西園的這位不高興,亦沒清閑日子快活。唉!唉!
一腔怨氣不由得泄向應如意。都是這死丫頭,真是被她害慘了!
被趙總管怨氣沖天的那麼一瞪,應如意猛不防打個哆嗦,期期艾艾道︰「呃,那個……我可不可以……呃,自己選──」
「你以為你是什麼身分,這可由得你嗎!」趙總管大聲喝她,出了一口怨氣。
挨了一頓罵,應如意自認倒楣閉上嘴。不防撞著趙子揚的目光,他抿著嘴,嘴角抖了抖,似是忍俊不住,居然朝她眨了眨眼。
應如意趕緊掉頭,眼觀鼻,鼻觀心,可不小心一個抬眼,偏又撞上坐在廳堂正中的趙子昂。趙子昂表情仍然陰沉,面無表情盯著她。
「呃,那個,我想……我想大爺院里……」若是將那丫頭隨便丟到府里任何地方干活,三爺那兩位夫人大概又會去搶,他可不好作人,還是將那丫頭丟給總管府里內外的大爺,省得人說嘴爭鬧。趙總管滿懷希望望向趙大爺。
「啊?」趙子宣略感意外。他要那丫頭做什麼?不過,倘若能解決紛爭的話倒無所謂。
「我反對。」梅小隻不依。「大爺院里已經有春桃了,侍候的丫頭婆子也不少,不需要跟我搶如意。」
他的姑女乃女乃呀!「可女乃女乃,你園里也有小春了,還有其他丫頭跟婆子侍候──」
「那不一樣。」梅小隻打斷趙總管。「小春是我貼身丫頭,幫我做些體己事,我需要一個伶俐些、又識字,好幫我跑腿辦事的丫頭。」
「她識字?」眾人皆感意外。
「呃,應該懂一些吧。」梅小隻心想應如意懂醫理,多少應該識字,想也不想便月兌口而出,眾人追問,她心虛起來。「是吧?如意。」暗暗遞個眼色,不識也要說識啊。
「呃,識得一些。」應如意也沒多想梅小隻怎會知她識字,很理所當然,對眾人的意外反倒疑惑。女孩子念到高中大學的很正常好不好?──過片刻,腦子才轉過來。哎哎!簡直夢魘!
女人家,讀幾年「女誡」、「女論語」的是有的,倒也沒啥好大驚小敝。趙總管睨睨應如意,對應如意仍是斜眼打量。
也不知這丫頭給兩位夫人吃了什麼藥,非要她不可,還鬧到二爺這兒來,弄得他更難辦。哎哎!丙然,聖人有訓,「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大爺不行,那──趙總管硬著頭皮轉向四爺。「四爺……」
邢芙蓉開口︰「四爺那兒有冬梅。」道理是一樣的。
哎哎哎!趙總管煩得抓頭發,可憐巴巴轉向趙子昂,苦臉道︰「二爺,小的不成,還是請二爺作主吧。」
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又得挨二爺的刮。趙總管更加愁眉苦臉。外人不知,以為趙府的總管好當,殊不知,他在趙府這些年,壽命都減短了一半。
趙子昂尚未發話,梅小隻搶道︰「如意若是分派到二爺院里,那我就沒話說。」明知趙子昂不讓丫頭近身,北院不準丫頭進入。
正確說,是趙子昂自絕,厭棄天下女子。
狡猾的梅小隻,明知二爺脾性,卻那般說。邢芙蓉默不作聲,不願添得趙子昂反感。趙府上下皆明白,雖是大爺掌家,可真正作決定的卻是二爺。
「芙蓉,依你之意呢?」三爺卻開口問道。
邢芙蓉瞧瞧夫君,見到他眸子里的盎然興味,不由得瞅瞅應如意。她若是將應如意留在身邊,三爺或許會常駐東園吧?可那豈不是只多了另一個「梅小隻」……
「二爺若是有意,芙蓉當遵從二爺的意思。」她咬咬牙。
「那好。」趙子揚拍手笑道︰「看來非得由二爺收這丫頭進院,否則別無他法解決紛爭。」
趙子昂陰沉地瞪了瞪三弟,冷冷道︰「怎麼沒有?一個小丫頭,不知守份,引起如此大騷動,擾亂府里安寧,攆出去便是。」
攆出去?她什麼都沒做啊!應如意只覺冤枉,千錯萬錯,主子全沒錯,錯的全是底下的人。
但想想,也沒什麼不好。只是……
「呃,」她楞楞開口。「那個……攆我出府是無所謂啦,不過,那個……賣身的錢不用還吧?還有,有沒有補償?給我點遣散的銀錢什麼的……」
趙府里有身分的大丫頭,如春桃、冬梅……一個月的月例不過才一兩銀外加幾吊錢,她賣了一年身子,趙府給了二十兩銀,算是寬厚的,她全給了小辦,夠莊稼人吃一年。若是要她還錢的話,她上哪兒去找錢啊!
「補償?」眾人皆一楞。
「哈哈!」跟著,趙子揚毫無顧忌,指著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到最後,甚至捧著月復。
這丫頭有意思!不只大膽,還真不知天有多高,竟敢說得出這種話,還在趙府二爺面前──光這點,他就要好好褒獎她。
趙大爺與年紀最輕的四爺,也不禁勾唇笑起來,但不像趙子揚那般肆無忌憚。趙府屹立這麼多年來,頭一回有要被攆出去的下人敢說要補償的。
趙子昂臉色極為難看,難看里又有一絲詫訝。她不求情、不哭饒,反而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是不懂世情?或真是無畏無懼?
看起來卻皆不似。這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什麼?不自覺地,揣想起她的意圖。
「太有意思了。」趙子揚笑道︰「二爺,倘若你不要的話,就給我吧。」
邢芙蓉愀然變色。梅小隻拍手笑道︰「那好,如意跟我可就變成姐妹了。」
趙子昂臉色一沉。「子揚,你別胡鬧。」
「我哪是胡鬧了?」趙子揚仍滿臉笑意。「不過,若是進了我院里,只恐我夫人跟小隻不死心,又爭鬧起來。依我之見,還是將這丫頭分派到北院吧,如此一來,解決我夫人與小隻的紛爭,趙府也不必白白損失二十兩,又賠上補償的。」說到後頭,忍俊不住又笑出來。
「子揚的話有理。」趙大爺道︰「我明白你的脾性,子昂。你若是不喜她近身,將她遠遠安放在院里一角便是。」大可眼不見為淨。
「二哥……」老四趙子林亦覺得這方法甚好。
不是說要將她攆出府嗎?怎麼……應如意下意識蹙蹙眉,瞧向趙子昂。
趙子昂眉心一糾,冷眼盯著應如意。她若是笑,或是惶惶不安,或是求情求饒,他或許毫不考慮便將她攆出去。可她那般一蹙眉──俗氣不堪、土味不除的村女,竟擺出如此嫌棄趙府之姿!
他倒要瞧瞧,她如此裝作、如此心機,能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