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模特兒蓄著一頭直直的耶穌頭,亮得像黑瀑,以一種家貓的慵懶姿態,趴在鋪著紫緞布的長桌上。臉孔微抬,眼神是沉默的,身體的表情卻是妖冶的,整團鬼魅似氣氛,若似一幕超現實的映像。
杜夏娃側身站在門外,靜靜凝視這一幕。她站在那里很久了,久到足以變成化石。模特兒意識到她的目光,表情漸漸僵硬,似乎有些不自在。
路停下筆,側頭說︰「夏娃,請你暫時離開好嗎?」
不僅是模特兒感到不自在,她那樣看著,一種他不必觸目就能感受得到的眼神,看亂了他的心,他無法專注。他的眼里根本已經不再有模特兒,滿滿是她的魅影。
杜夏娃垂下眼,默默走開。兩天前藝廊為路找來這個模特兒,路就開始不眠不休的工作,似乎已經度過創作的低潮。個展的日期日益逼近,他待在工作室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她希望成為他畫布的天使,定格成他心中的永恆,然而到最後,他還是舍卻了她。她多麼嫉妒趴在紫緞布上的模特兒。在那里的人應該是她,接著路溫柔目光照拂的人,也應該是她。但是最後,他終究舍棄她。
天地這麼大,她無處可去。她在房間里轉來轉去,依然轉不出困境,四處是牆的擋閉。她頹然往床上一躺,遭遇的還是一堵阻隔的天花板牆。
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期末考試,這時候她應當看書的,她卻完全沒有讀書的心情。她瞪著天花板,思緒如走馬燈轉,每個片斷都快得一閃即逝,連成一輪模糊的回旋。
餅了很久,天空開始暗,房間里的空氣顏色開始變稠。她翻個身,將臉埋入枕頭,突然听到一聲憤怒的吼叫。
聲音是從客廳傳來的。她很快起身跑出去。客廳中,路青著臉,含怒瞪著杜日安。
「日安?」她楞了一下。
她從不曾見路這麼憤怒過。路尋常給人冷漠的氣質感,很少流露內心的情緒,此刻他卻憤視著杜日安,恨得噴出火。
她走向杜日安,說︰「我不是說過我不要什麼遺產嗎?你怎麼還——」語氣有些埋怨。
「我不是為那件事來的,而是另外有事請求路先生。」杜日安態度冷靜沉穩得不像十七歲的少年。
「夏娃,過來。」路將杜夏娃拉到他身後,勉強克制住怒氣,用一種最冷漠驅逐杜日安。「你走吧。不管你再怎麼說,我都不會答應。你求也沒有用,休想將夏娃從我身邊搶走。」
路對杜家的恨,從他對杜日安敵視憤怒的態度一覽無遺。過去的結無法解,牢牢的束縛著現在。
杜夏娃默默瞧著杜日安,她並不明了剛剛是怎麼回事,卻竟無法開口為他說話。她的心是偏路的,對她而言,這世間只有路是唯一且不可取代的。
「路先生,我母親很感激你對夏娃的照顧,也明白夏娃和你的關系比起杜家還深厚,並沒有意思搶走夏娃。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夏娃畢竟是她的孫女,思念她也是無可厚非。我請求你,路先生,只要兩三天就好,讓夏娃到杜家——」
「不必再說了,我絕不會答應。」路冷冰地打斷杜日安的話,斷然拒絕他的請求。「你走吧,這里不歡迎你。」
杜日安將目光移向杜夏娃,不放棄。「夏娃,拜托你,我母親她——」
「夏娃,別理他。」路又將杜夏娃拉開。上一次杜家要求見杜夏娃,他要她自己決定,但這一回,他突然無端感到害怕起來。害怕她會一去不回,像她母親一樣,永遠的離開他。看到杜日安他就無法不想起杜日生,他們兩兄弟,個性氣宇是那麼像,眼前的杜日安正似杜日生當年。他怕,那隱隱對他是個威脅。
「路先生,這件事和夏娃有關。請你問問她的意思,如果她答應了——」
「她不會答應的。」路一再打斷杜日安的話。
「到底是什麼事?」一直沉默的杜夏娃打破沉默。
杜日安維持平靜的表情,口氣依然不疾不徐。他一直以這樣的態度面對路的冷漠或憤怒。
「夏娃,我想請求你到杜家住兩三天,希望你能答應。」
「為什麼?」杜夏娃不解。該見的不是都見了?該說的不是都說了?
沒等杜日安開口,路就緊拉住杜夏娃,半用命令的語氣說︰
「你不要听他的,夏娃。他只是想騙你回去杜家,將你從我身邊帶走。看著我,夏娃,不要被他的話迷惑。」態度顯得專斷、霸道。實在他是害怕。
「路先生,」杜日安語氣趨冷了,直視路的眼。「這件事,你不覺得該讓夏娃自己做決定?我請求你答應,是因為我尊重你,也尊重夏娃對你的尊敬,但你無權擅自為她作決定。」他停了一下,目光移向夏娃,再回視路。「你口口聲聲說杜家意圖將夏娃帶走,其實是怕我搶走夏娃吧?不妨老實告訴你,我喜歡夏娃——」
什麼!?路和杜夏娃兩人不約而同瞪直眼,一個憤怒氣憤,一個愕愣驚訝。
「夏娃不是你的禁臠,你如果沒有勇氣愛她,就放了她,放她走。」語氣又頓一下,冷靜地對著路的怒容。「很抱歉,打擾你的工作。告辭了。」
「日安——」夏娃出聲追杜日安。
「不要去——」路抓住她的手,將她挽留,不願她去。
「我去去就回來。」杜夏娃低聲說了這句話,輕輕拿開他的手,追了出去。
外頭很暗。杜日安似乎在等著她,走得並不快。
「等等,日安。」她追上去,叫住她。「到底怎麼回事?你為什麼突然要求我到杜家?是不是你母親——」杜日安表情動了一下。他不說,她就能明白。點頭說︰
「大媽的情況越來越壞,但她堅持不肯入院,要留在家里。我問過醫生大媽的情況如何,醫生說入院的話也只是在情況危急時多拖一些時間,結果都是‘等’而已。所以,我也沒有堅持。」
「她的病真的有這麼嚴重了?」夜氣有點涼;杜夏娃不禁打個冷顫。
夜影落在杜日安身上,掩去他平時的神采,暗暗的燈光下,他的表情顯露出些微的疲憊。
「我知道大媽她很想再見你,只是說不出口。她剩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我希望能為她做點事。夏娃,如果可以,請你再去看看她吧。大媽她其實很可憐,我父親跟她的感情並不和睦;听阿婆說,早年我父親曾愛上別的女人,打算和她離婚,她死也不肯。我父親冷落她,她就一個人守著那間大房子,守著我大哥長大。結果唯一的兒子早早先她而去;我父親又娶了我媽。她守了一輩子,守了一場空,孤獨的老死——夏娃,就算是我求你,去看看她吧。」
沒想到老太太有這樣淒涼的命運。但究竟是命運決定人的一生?抑或是人的一生演形命運?杜夏娃抿著嘴,含著沉默。她無法想那麼多。人的一生,變因太多,只有腳切地踏著的腳步和這一刻,是最真實的。
「我去。」她許承諾。
「謝謝。」她的回答在杜日安預料中。他試著微笑,表情牽動得疲累,嘴邊余下一抹潰殘的紋路。他望著夜,對著空氣說︰「陪我走走好嗎?」
杜夏娃沒有回答,只是腳步跟著他。
一份夜的黑,兩份無言的沉默,一走就走了大半個夜,深暗的馬路,到最後,除了他們,僅剩魑魅在徘徊。
「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地球是圓的,他們又兜回了原點。一輪圓月高掛在仰頭的空中,時間已經很晚了。
「我送你回去。」杜日安要送。
必家的路,就在盡頭,杜夏娃搖頭。
「我自己走。過兩天我就去探望老太太。」轉身往暗里。
「夏娃——」杜日安忽然叫住她。「我說的是真的。」
暗里一片迷惑,因為這個忽然。杜夏娃站在街燈的幽光下,恍似一縷縹緲的魂魄。
「我喜歡你,夏娃。雖然我大媽警告我千萬不能喜歡上你,但我還是歡你。那感情不是我能主宰控制的,我自己也無可奈何,就是喜歡你。」
杜夏娃屏息站了一會,才開口說︰
「你還是不要喜歡我的好,我們——」她搖頭。
「為什麼?因為禁忌嗎?」
「不,因為路。」這才是唯一的理由。她慢慢往後退,一步一步退向無光的地方。路在那個方向。
那是她唯一的方向,雖然她不知道,走到最後,會通向哪種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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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一片漆黑,她叫了一聲,沒有回應。她月兌掉鞋子,赤腳踩著的冰涼,沿著腳底的神經,一路爬升到她心房。她讓屋子繼續沉淪在漆黑中,憑著印象往里頭走去,黑暗的前方等待著的如是夜的延伸。
堡作室的燈暗著。她轉往路的房間。路的房門半掩,仿佛在等待她的靠近。她推開門進去,冷不防捂了一臉涼氣的夜襲。朝著門的是一扇未關的窗。窗台外,一輪明月窺人,偷照著無眠。空蕩的床上,墊著些許疏冷清光。她環抱著手站在夜中,這夜,仿佛有人在暗里檢視。
路呢?她目光緩緩移轉。角落處,月色三分,薄弱地勾勒出路冷峻的輪廓。
「路。」她走過去。路抱著雙膝坐在地上。
「夏娃,你會離開我嗎?」聲音有點啞。
「你為什麼這麼問?」
「你不必問為什麼,回答我。」
他在擔心嗎?還是害怕?杜夏娃面對著他蹲跪下去。她母親最後背棄了他,但她,她對他有誓言。
「不會。」很簡單的兩個字,不必掏心剖肺,沒有甜言蜜語,說出口就是承諾。
路屏息了一會。兩人默默相對,戀痕在相互的眼底。他伸出手,輕輕撫模她的臉龐,慢慢地,將她拉入懷中。
夜,沉了。
上帝造人,使女人從男人的肋骨而生,繼起的生命在子宮的黑暗孕育,生命最初,原來自于晦暗、來自于自體相欲、近親相奸的隱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