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有點冷,但天氣很好,陽光暖暖的,照到身上,讓人覺得舒服得想睡覺。沈若水關上窗,回到桌子前。桌上放了一台筆記型電腦,一旁則散放著一堆紙稿。
鈴……電話響了,她習慣性地找座機,好一會才發現是手機在響。多年的習慣,很難一下子就改變,班貝還笑她陳舊,跟不上時代就等著發霉。
「若水!」班貝在電話那頭哇哇大叫,光听叫聲就覺得手忙腳亂。
「嘿!你快來!快來接你的貝貝啦!」
班貝簡直跟黃世宇一個德性—一不,是跟貝貝一個模樣,說話都不斟酌,胡亂講一通。
「你在哪里?」
「家里。保姆請假,你的貝貝又皮,我被她折騰得,簡直忙成一團。」
又來了。什麼你的我的。
「我馬上過去。」
「我有事得到藝術大學去一趟,你直接到那里,我在第一教學樓前等你!」
跋上手機,沈若水抓了錢包塞進口袋里,連桌面都沒收拾,就那麼跑出去。走到樓下,她才想到,低頭看看自己那一身寬松的舊衣服,好像掛了一口布袋。她看看時間,還是算了,就那樣出門。
「若水!」趕到藝術大學,班貝已經到了,看到沈若水,如獲大赦,得救般地對她揮著手,大大松了口氣。
「太好了!你總算來了!」不由分說就將貝貝塞到沈若水身上,再將裝了一堆尿布女乃瓶的袋子掛在她肩上,再將另一袋跟尿布等分開放著的果汁餅干什麼的掛在她另一邊肩上。
「瑪瑪……瑪……抱……」貝貝看到沈若水好像很高興,又興奮,小嘴咿咿呀呀亂叫,手舞足蹈,簡直像抱條蟲在身上。
「這家伙,光會胡亂叫,看見誰都叫媽。」班貝松口氣,如釋重負。
急驚風似匆匆說︰「我約的時間到了,得趕快進去,貝貝就交給你了!」
便轉身匆匆要進去,想起什麼,又匆匆回頭說︰「啊,對了,我會耽擱點時間,不必等我,你先帶貝貝回去!」然後就急匆匆進去大樓。
沈若水根本來不及開口,甚至連氣都沒得歇。貝貝精力旺盛,跟條蟲似的,不斷扭來動去,不時還去扯她的頭發;又剛學走路,躍躍欲試地,不時企圖掙月兌束縛到地面上。她抱著貝貝,兩邊肩上掛著尿布女乃瓶跟果汁餅干,又要抱貝貝,又要防止那些尿布女乃瓶滑下來,這時偏偏手機又響起來。她想騰出手去接手機,手忙腳亂,十分狼狽。
「貝貝,你別亂動。」手機響個不停,讓人心神更加不定,連貝貝都快抱不住,要掉下去似。
簡直狼狽透了。她放棄,打算先將貝貝放到地上,肩上突然一松,有雙手將她兩肩上的袋子拿開。
「怎麼這麼快——」她松口氣,以為是班貝,抬起頭,頓時愣住。
「明……」
「電話響著。」連明彥語聲溫溫的。
總有這種巧合。偶然吧?他跟她能夠繼續的方式。
他看著她,眼痕有點傷、有種痛,但掩得很深,一點都不讓人看到任何驚動。
「若水。」沈若水趕緊接起電話,是黃世宇,劈頭就說︰「是我。你去接貝貝了嗎?」
貝貝揮著肥女敕的小手,對連明彥好奇地咿呀著。連明彥看著貝貝,眼底有種怔愣,但很快又掩在那深遠中。
「嗯。我剛跟班貝踫了面。貝貝在我這里,你不必擔心。」
「太好了!」黃世宇松了一口氣。「我剛剛在開會,沒接到電話。一下子又走不開。」
「我會帶貝貝回去,你忙你的吧。」
「那我晚一點過去。你要不要我帶什麼給你?」
「不用了。」
跋上手機,沈若水才松口氣。
「你先生?」那聲音有點顫,很輕微,不仔細就錯過,听不出來。
「啊?嗯……」沈若水含糊應著。遇上連明彥的目光,心一刺,微痛得莫名,輕聲說︰「不,一個朋友。」
「是嗎……」雖然說不是,但是說不是那個人,另一個意向等于沒有否認。連明彥心一揪,像被刨個洞;眉心痛苦一糾,但聲音低低,並沒有露出特別的情緒。
沈若水忙著應付貝貝,貝貝咿呀咿呀的,胡亂叫著媽媽。
「孩子多大了?」
「十多個月了。」
「叫什麼名字?」
「貝貝。」
貝貝好像對連明彥很感興趣,大眼楮溜溜地看著他,他們談話問,還不時把手伸向他。
「把把……抱……」亂叫爸爸。雖然咿咿呀呀的,听不懂音義,但還是可以胡亂猜測她在咿呀什麼。
「貝貝。」沈若水趕緊抓住貝貝的小手,將她的手壓回去,不讓她輕舉妄動。
跋緊轉開話題,說︰「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來找個朋友。你呢?怎麼也來這里?」
「嗯,我有點事。」
「不過,真巧,我正想去找你。」連明彥溫溫一笑。他兩肩各掛著裝滿尿布女乃瓶果汁跟餅干的大袋子,但看起來並不滑稽可笑,反而有另一種風味。
「啊!不好意思!」沈若水猛然意識到,趕緊想拿回那些大布袋。
「沒關系,我來拿就好。你也忙不過來吧。」看著貝貝笑了笑。
「可是……」
貝貝真是所有父母的克星,不肯一刻稍歇稍安分,不斷手舞足蹈,又伸出手要連明彥抱。
「我可以抱抱孩子嗎?」連明彥又溫溫一笑。
「啊……」
不耐沈若水猶豫似,貝貝又伸出肥女敕的小手,小小的身子一直往連明彥那里歪過去,讓人快抱不住,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
連明彥伸手抱住貝貝,沈若水只得松了手。
「沒想到……」連明彥看著貝貝,喃喃地,陷入某種怔忡,但很快怔醒,一臉若無其事。「什麼時候結婚的?」
沈若水愣一下,才含糊嗯一聲,跟著低了眼,沉默著。
他想他或許讓她為難了,沒再追問。
「我送你回去吧。還是,你先生會來接你?」說到‘先生」兩字,隱微頓一下,些許復雜在里頭。
沈若水搖頭。「不用了,我搭計程車回去就可以。」有種回避。
「我送你。」連明彥堅持。
「明彥,我沒事。」她伸手將貝貝抱過來。
「我送你。」他堅持著。
這一刻,仿佛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又出現在眼前。她心中不禁一嘆。有些東西,往事或記憶,也許,怎麼也無法過去。
車到公寓樓下,他還是堅持送她上樓,也因為那兩大袋的女乃瓶尿布,她沒有空間拒絕。她抱著貝貝,他肩上掛著兩個大布袋,跟著上樓。
「沈太太,回來了?你先生也回來了?」不巧遇到樓上住抱。
樓上住抱新搬來不久,見沈若水帶過貝貝幾次,但沒見過這家先生,听其它住抱說是在國外,又有說是分居了。這時看到連明彥,還以為是沈若水的先生,看他身上掛那兩大布袋,不由得抿住笑。不過,真是英俊,一表人材,身材也好,氣質更優;倒是這家太太,怎麼穿那樣就出去了,像搭了一口布袋。真是不搭!可惜了這麼一個好男人。
沈若水含糊應一聲。她不知該怎麼解釋,怕越解釋越糟,干脆就不解釋。
「進來吧。」到了門口,她猶豫一下,還是請他進去。
連明彥放輕腳步,走進去,仿佛怕驚動什麼似。
他看看四周。房子很簡單,房間與客廳隔開,只簡單的放了桌子及電視電話。桌上放了台筆記型電腦,一旁一堆散亂的紙張,四下堆著書,連書架都沒有。
這不像一個家。不像一個有婚嫁生活的家。倒只像一個住處。
他不由得望著沈若水。目光觸及到貝貝,又不得不相信、不動搖。
「要喝點水嗎?」沈若水問。
他搖頭,放下袋子。拿出兩張票給她。「下個月五號,請和你先生一起來。」
是他的演奏會。她听說了,一票難求。
她默默接過,看著那兩張票券,低聲說︰「謝謝。」
她離那個世界已經很遠了——不,她從來就沒有接近過。四年前上天應了她的祈求,但那也只是一場夢吧?
她從來就不屬于那個世界;而那個人,如今不知在何方的那個人,她與他,是否曾經真正相屬過?
到如今,所有的心事還是難。
她早已經不再讀詩,人不了詩,也入不了夢。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跟著我?」連明彥推開路邊一家咖啡店的門,回頭對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連明娟說著,表情平淡,語氣也沒有透出一絲不耐。
「你以為我喜歡跟著你啊。呼!冷死我了。」連明娟嘟了嘟嘴,搓了搓手,呵著氣。「明天周末,大後天就是耶誕節,媽要我跟你說,讓你回去,不要再跑去海邊那個屋子。」
「我要練習,不去那里,要去——」忽然頓住,停下腳步。
「啊!」跟在他身後的連明娟收勢不及,一鼻子撞上他的背。
「你干麼突然停下來?」歪頭采出去,朝里頭張望一下。
臨窗角落的桌位上,兩名女子面對面坐著。朝左向那個,看起來有點面熟。
「咦?那不是若水?」她咦—聲,從連明彥身側鑽出去,高興地叫說︰「若水!」興匆匆地過去。
沈若水抬頭望去,看見連明娟,有點意外。「明娟!」跟著看見走在後頭的連明彥。「明彥。」對姐弟倆這般一起出現有點詫訝。
「我跟著明彥出來的。」連明娟話說得有點沒頭沒腦,自顧自地拉了把椅子過去,挨著沈若水坐著,笑眯眯說︰「你的朋友?」
沈若水才想到,連明娟沒有見過班貝,他們沒有正式認識過,于是替她們介紹。連明彥站在一旁,對班貝點個頭,沈若水起身移動一下座位,騰出空間,連明彥就近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我知道連先生的。」班貝也不算客套。某種意義上,連明彥算是一個公眾人物,而且是有名氣的那種。
服務生過來,連明娟作主點了咖啡,連明彥沒異議,像是無所謂。
「你怎麼會來這里?以前約你到速食店,你都要想個半天。」連明娟說。
「我拉她出來的。」班貝搶著答話。「天氣不錯,我拉她出來曬曬太陽,免得老是關在屋子里發霉了,走著累了就進來休息一下。」
「我就說嘛。要是若水自己,是不會想到來咖啡店這種地方的。」兩人一談,倒是挺投契,自顧自地說著話,沈若水和連明彥在一旁顯得很沉默。
「你跟若水認識很久了嗎?」
「大學就認識了。你呢?」
「從小學就認識了,十多年都有了。」連明娟斜看了沈若水一眼。
「可是,若水真不夠朋友,居然結婚了也不告訴我!」
突然提起這話題,沈若水一驚,想阻止已經來不及。「結婚?什麼結婚?」班貝十分詫訝,立即轉向她。「你什麼時候結婚的?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又轉向連明娟,訴苦說︰「我好心幫她介紹,她都不肯,我還擔心她會變成老處女呢!這家伙,居然瞞著我!」
連明彥不由得看著沈若水。她低著頭,有點無奈似。他沉聲說︰「那麼,小貝貝呢?」
「你是說貝貝?」班貝笑起來,不明所以,一勁說著︰「我跟我先生都很忙,常常忙不過來,所以經常麻煩若水幫忙看著貝貝。你要是看到過若水跟什麼男人在一塊,還帶個小阿,那大概就是我先生。貝貝亂認人,看到若水就喊媽媽。啊,雖然你也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說什麼,有時遇到同事朋友還會誤會,我先生有時就跟我抱怨,不知道誰才是貝貝的媽媽。」
說著還在笑,完全不以為意。
雖然不完全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連明彥還是很快听出了什麼,埋怨說︰「若水,你干麼要假裝結婚了!」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怎麼?沈若水停住,不知怎麼說下去。她一直沒解釋,隨他們誤會。
連明彥臉色有點難看,眸底閃過一抹傷,又像痛。沈若水看了看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似,欲言又止。
連明娟說︰「啊,你以前就這樣,跟悶葫蘆似,有什麼事都悶在心里,問你什麼都慢半拍才回答。原來是我搞錯了,害我替你白高興一場!」有意無意看看弟弟連明彥。
連明彥一言不發,驀然站起來,拉住沈若水。「跟我來。」往外走出去。
「明彥!」連明娟追叫著。
「怎麼回事?」班貝有點莫名其妙,想追出去,下意識里又有種感覺,隨他們去比較好,便坐著沒動。
連明娟匆匆說︰「對不起,我去看看!」連忙追出去,但已看不到兩人的身影。
連明彥瘋了似,一路拉著沈若水回到她的公寓住處。進了公寓,他臉色已恢復慣常的平靜冷淡。他環顧四周,看看那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不像是一個家的陳設,然後走進她的臥室。
「明彥……」沈若水喊他一聲,語氣虛弱。
臥室里一張簡便的單人床,單人的枕頭斜靠在床頭上。
「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沈若水低聲說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
「你就這麼討厭我?非要做到這種程度?」連明彥看著她,語聲也是低低,眼神滿是傷痕與落寞疲憊。那一年,再那一年,她對他說過的,他那麼期盼的,但他站在寬闊的舞台上,總是看望不到那渴望的身影,她始終不曾出現。
他一直在找一個留下來的理由。但那個理由,總是不肯為他而留。
他不禁頹坐下來,雙手抱著頭,不願意眼痕里的痛苦泄露。
「明彥……」沈若水站在他身前,不知能說什麼。
那年她燈下讀的那信箋,明彥那一點孤寂落寞的神情……她一直是知道的,並不是不明白。一開始她無法去明白,而後她無法去面對,現在,她更不能去探觸。明彥值得與他更相配的女孩。她跟他,不應該有任何方式的繼續。
「你……就不能回頭看看我嗎?……」連明彥抬起頭,眼底一抹傷,幾分落寞,聲音喑啞,苦苦相問。
「明彥……」讓她不禁心一酸。那當年。她也是這樣對上天哀哀地求。
「能不能……你……請你回頭看看我……」他望著她,那麼哀傷,眼底深處那情感,無法雨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