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中臣的猜測並沒有錯,以詠妍的個性,和父皇針鋒相對是遲早的事,只是他沒有想到,事情竟然發生得這麼快!
若不是慎兒及時通風報信,只怕「驚瀾」現在已是個過去的名號。
晉千歲趕到明心殿時,氣氛已是劍拔弩張,慎兒沒來得及告知詳情,他心里也沒個底。
俞詠妍見到是他,神色稍有浮動,又立刻恢復慣有的淡漠不馴。
「朕數次退讓,你卻屢次忤逆,是看朕不順眼嗎?!憐憫之下封你名號,你卻不知感激,想反了不成!」
筆主公君怒目瞪視,俞詠妍剛想開口,卻見到晉千歲皺著眉,朝自己輕輕地搖了搖頭,原本想說的話在嘴邊打了一個轉兒,又吞了回去,淡定中自有傲氣。
「不敢。」
筆主公君勃然大怒。「朕看你是敢得很!只盼著朕早日魂歸西天吧!」
筆主公君此話一出口,所有人臉色大變,尤其是晉千歲,一向含笑溫雅的臉上驚現一抹暗沉。父皇已大怒,她若再違逆下去,定是性命不保!
心思一轉,晉千歲力持鎮定地開口。「父皇請息怒,驚瀾這幾日因感風寒,身體不適,連帶心緒也煩躁浮動,回答父皇的話難免有失妥當,斷然當不得真,還請父皇莫要怪罪。」
俞詠妍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這個時候無論是誰開口,都是在捋虎須,為了她他當真什麼都不管了嗎?
「病了?」皇主公君嘲諷地看著下方的兩個人。「身子骨這麼嬌貴?生病?千歲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幫著欺瞞朕!當朕是老糊涂嗎?同樣的借口再三用來欺騙朕!這是你為人子、為人臣該做的嗎?!」皇主公君怒意不但不減,反而益發高漲。
此時的晉千歲不禁心生訝異,她跟父皇到底發生怎樣的沖突,竟讓父皇逮著機會大發雷霆,難道她不知道她的處境很危險嗎?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看她丟掉小命。
「兒臣絕不敢有欺瞞父皇之意,驚瀾確實病了。」晉千歲微偏頭凝神看著她。
俞詠妍感受到他的視線,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願,誰也奈何不了她!
未等她做出反應,皇主公君便一怒而起。
「好個嬌弱之軀!難怪了,前朝最受寵的公主,當然是得小心照料。」
寓意不明的話似暗藏殺機,又模不清虛實,底下的人還未來得及答話,只見皇主公君拂袖怒起,直往內殿行去。
她感覺到兩道冰冷刺骨的視線朝自己襲來,入耳是極其嘲諷的聲音——
「朕勸你好自為之,小心點兒!」
她不禁睜大眼,回頭看見晉千歲的臉上,已是一片凝重之色。
「究竟什麼事讓父皇如此震怒?」
俞詠妍端起白瓷金邊的茶杯,兩指拎起蓋兒在茶水面上輕輕地拂了拂,面無表情地說道︰「明日鄰國使節來訪,他要我作陪。」
晉千歲眉心一緊,隨後又舒展開,心知她定是拒絕得太狠硬,才令父皇不悅。
「詠妍,為何你就是不肯退讓一些,你這樣的性子,性命堪憂。」
「你已經猜到我是如何回應的了?」她五指一緊,繼而落下,將杯子沉沉地放在桌上,看向他。
「猜你的反應又有什麼困難?」
「你知道我憑什麼有恃無恐?因為他不敢,他再氣惱,也不敢要我的命!要我對他和顏悅色,恕難做到。」她站起身,眼神滿是倨傲。
「不是做不到,是你不想做。」晉千歲走到她的身後,將她的身子扳過來,讓她面向自己。「你這樣我又如何保得住你?」
俞詠妍看進他的雙眼,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他竟這樣親近了?想著,她不由得笑開,笑顏綻放有如春暖花開。
「你又能保得了我多久?」不是他能力不夠,而是威脅著她性命的人,他這一輩子都無法違抗。
「盡我所能。」即使……
晉千歲的眼中閃過一道晝亮,仿佛想起了什麼,心里有些念頭已在醞釀。
俞詠妍再怎麼聰穎,撇開她的身分不說,她也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听他這樣說,再加上早已對他極為信任,心中自是一片欣喜,臉上不禁眉飛色舞,每一個細微表情都透露著笑意。
「我這樣的人,能得你如此關懷,如此傾心維護,是前世修來的福嗎?」
「大概是我前世欠你的。」晉千歲伸出大手撫著她細滑的臉頰。
「你可是對我動情?」她眉梢飛揚,調笑中帶有些許認真。
此話一出,晉千歲震了一下,繼而平復心緒冷靜下來,笑看著她。
「你應該知道身為皇室子女,動情乃大忌,而身為西宮之首,維系在我身上的有不計其數的性命,我要做的,是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弱點。
而現在,你,驚瀾公主俞詠妍,卻成了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很可能也是唯一的一個弱點,詠妍,你明白嗎?」
雖然他只字末提情字,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他和她的身分與關系,實在也不該提「情」字。
「詠妍,若有一日你我對峙,你會怎麼做?」
「爭權奪利之事,我不感興趣,你想做什麼是你的事,即使對峙,也只是和南嶺宮,與我無關。」她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平常,又補充道︰「不過,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心背叛了,你可記得我說過,既出不悔,若你違背了,我絕不會原諒你。」
兩人默默地對視著,他不語,知她甚是認真,也是警告。
突地,晉千歲毫無預警地將她攬進懷里,雙臂緊緊擁抱著她。
「怎麼了?」俞詠妍縴指撫上他的後背,指尖下的身體,竟微微顫抖著。
他怎麼了?!自己剛剛那番話,嚇著他了?
「沒事,只想抱抱你。」晉千歲的語氣溫和平緩,一手撩起她的長發,一緞青絲如情長,他跟她之間的情,卻被迫硬生生折斷。
「沒事。」晉千歲垂首枕在她的肩窩,俊逸的面容有著無奈和苦澀。
是唯一也是終了,苦不堪言的情啊!天長地久如果是鏡花水月,他願保她永生太平。
絕不會原諒你!
晉千歲的耳邊回響起她狠絕的話,他微微眯了眯眼,他不求原諒,只求有朝一日她會明白。
她現在的處境已是萬分危險,又惹怒了父皇,恐怕是危在旦夕。父皇絕不會那樣輕易放過她的,況且,他本就一直在找機會想將她……
心思一轉,他便道︰「尉遲。」
尉遲應聲立在他跟前,只听他道︰「派人到中臣大人府上下聘,你隨本王到明心毆。」
尉遲一愣,月兌口而出。「下聘?」
「怎麼?這麼驚訝嗎?本王也到了該納妃的時候了,想必這個決定,父皇和中臣大人都會很滿意才是。」晉千歲唇角一勾,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據聞曹中臣的獨生女,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父皇早有賜婚于本王之意,何不就順了這個情,如了各方的意。」
尉遲大驚,倉皇地回道︰「二皇子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晉千歲濃眉一揚,面露刁難之色。
尉遲的額際不由得滲出些許冷汗,一時不敢貿然開口。
「你可知如此一來,中臣大人必會更忠于西宮,連帶他的人也會效忠本王。而父皇也能放寬心。西宮能不能立于三宮之首,他的用途很大。」
「尉遲知二皇子深謀遠慮,必定是考慮周詳,可是……」尉遲面露難色,不由得垂下頭。
「可是什麼,說!」
尉遲一顫,月兌口而出。「驚瀾公主,她……」
「你知,現在誰最想要她的命?」晉千歲的目光悠遠深長,平靜的神色看不出他的心思。
尉遲再次驚愕,听得不是很真切。「尉遲斗膽,應該是……王上……」
「本王若想保住她,該怎麼做?」晉千歲微笑問道。
大權在握才可以為所欲為不是嗎?得到它,才能保住自己在意的人,而這個過程,卻不能不從背叛開始。
「二皇子!」尉遲大驚。
晉千歲臉上浮現似有若無的笑意,竟有些無奈和微微的酸澀。向來穩操勝券、運籌帷幄的他,竟也出現了這種表情。
「你可知,這個決定我下得有多難。」
晉千歲低喃著,但尉遲知道,這句話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對驚瀾公主。
筆主公君知道他有這樣的心思,自然是高興異常。
「好!朕就賜你一個如花似玉的皇妃。」
「多謝父皇。」晉千歲臉上掛著淺淡的微笑,沒想到納妃一事竟讓龍心大悅。
「不過……」皇主公君雖已呈老態,但那雙看透宮中上下嘴臉的眼眸是何等的犀利敏銳,他盯著晉千歲的眼神銳利如劍,若是一般人早就承受不住了。
可這冷靜自持的二皇子讓皇主公君也不由得暗嘆,這孩子真是如此了得?
「怎麼突然就想起要辦這件事,還指定是中臣大人家的千金?」
筆主公君自然不相信晉千歲是一時心血來潮才想納妃,其中深意,他倒要看看這個聰明的兒子,是怎麼個說法。
晉千歲又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意圖,平淡地答道︰「父皇不是早就催著兒臣納妃嗎?況且曹中臣乃兒臣太傅,據聞曹府千金是難得一見的絕子,端莊秀麗,知書達理,是有名的才女,兒臣很是傾慕。」
「是嗎?千歲,父皇難道就這樣好騙嗎?」皇主公君瞥了他一眼。
「兒臣不敢!」晉千歲凝神,絲毫不敢分心。
「不敢?你與驚瀾走得極近,竟學起她對付朕了?說!你真正的目的!」
他暗自心驚,父皇的戒心竟如此之重,連他也不相信!
「兒臣自知與驚瀾交往過于密切,宮中上下頗有微詞,給父皇與驚瀾都帶來了不少麻煩,攸攸之口難平,兒臣頓時悔悟,當該律己反省。思量再三,才做此決定,而中臣大人的千金,論品行樣貌,做兒臣的王妃,再合適不過。」
晉千歲的這番話,說得似真似假,賭的是自己在皇主公君心中的分量和他對自己的看法。
筆主公君盯著他,想看出一點破綻來,可從他臉上卻看不出究竟,莫非真厲害得連他堂堂當朝天子也看不透?
筆主公君突然開懷一笑。「好,父皇自然不願掃你的興,況且你好不容易才做此決定,那朕就下旨賜婚,你好生準備吧,你的大婚,自然是要隆重的。」
晉千歲淺淺一笑,沒有太過喜悅的表情,但平和謙雅的笑容,至少證明他的心情是高興的吧?他緩緩地垂下了眼瞼,隱藏眼中可能會泄漏的秘密。
那一瞬間,眼里閃過混雜深邃的眸光,交織著無奈。這個決定,恐怕會讓他和她,恩斷情絕,他又何嘗想這樣!
俞詠妍果然還是沒有出席皇主公君要她作陪的宮宴。她待在南嶺宮,還想著怎麼整逃詡沒有見到晉千歲的身影。
突地,慎兒急匆匆地快步疾飛到她跟前,單膝一跪,毫不遲疑直言道︰「公主,有急事稟。」
「說。」俞詠妍看了她一眼,振了振精神坐直身子。
慎兒略考慮了一會兒才開口。「皇主公君在宮宴上為二皇子下旨賜婚,是中臣大人的女兒。」
「嗯,後來呢?」俞詠妍一手撫上額際,微微揚了揚眉。
慎兒似乎更加難以開口。「二皇子答應了,且據聞是二皇子自己提出的。」
砰!慎兒的話音一落,一聲巨響讓她驚訝地抬起微垂的頭,看見公主原本撫在額際的手狠狠地拍在幾上,發出重重的悶響。
俞詠妍的鳳眼微眯,閃過一絲精亮的光,唇瓣緊抿,不置一語,表情似乎平靜卻暗含著狂風暴雨。
「你要納妃?!」
晉千歲本在欣賞花娘表演,只見俞詠妍面色不善地闖進西宮,見到他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示意花娘和宮女們退下,他才開口說道︰「詠妍,坐下說話。」
見她毫無動作,他笑著起身走到她面前,把她抱進懷里。「納妃,是皇子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不用看得那麼嚴重。」
「听說你是自願的。」俞詠妍用力地推開他,冷冷地望著他。
晉千歲愣了一下,又緩和了表情。「我自己挑總比父皇亂點鴛鴦譜好吧。」
俞詠妍的眼中泛著幽深的冷光,冷冽地看著他,仿佛無論他說什麼,都已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諒。
「晉千歲,你以為我會信嗎?」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詠妍,這是小事,算不上什麼……」
俞詠妍冷冷地打斷他的話。「如果是小事,你可以不要納妃。」
晉千歲微轉過身子,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看向別處。
「我也到了該納妃的年齡,父皇早就已在催促,如果納妃一事可以讓各方安定,也是件好事。」
「那我呢?」俞詠妍的聲音低沉而森冷。「你把我放在哪里?」
她以為兩人早就兩情相悅,以為他對自己不一樣,她從未親近過別人,唯獨對他,沒想到最終竟敗得如此慘烈。
「你不是還在這里嗎?」晉千歲若有似無地瞥了她一眼。
俞詠妍急急地後退,以一種全然陌生的眼神凌厲陰冷地看著他。
「好,挑得真好,不愧是你二皇子挑的,你記得,你是怎麼對我說的?」
「對不起……」
懊一個對不起!俞詠妍微眯著眼,臉色冷凝沒有開口,晉千歲看著她,仍是溫和的笑著。她突然發覺,他從來沒有另一個表情,從來沒有!他的笑容是魅惑人心的工具。
「或許,有些誤會……」
「夠了。」她反身快速地離開,決絕而毫不留情,仿佛想讓兩個人斷得徹底。
她這般倔強的性子,非生即死,非合即離。
晉千歲只是看著她離去,沒有任何挽留,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臉上的笑意才褪去,眼神漸漸凝結冰冷。
他最親近的女子,原本是可以擁有的。然而他最終心心念念的目的不過只有一個,有朝一日如果她能明白,恐怕也不會原諒自己。
尉遲隨同他來到南嶺宮,原本以為會被慎兒用亂棒轟出來,驚瀾公主恐怕更是不想見他們,可事實非但不是如此,還好生招待了他們。
鮑主不但沒有避不見面,反而端坐在正殿等著他們。尉遲暗自稱奇,他原本以為驚瀾公主會和二皇子恩斷情絕。
晉千歲看見她儀態大方地端坐著,美得不可方物的俏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雖然她臉上有著笑意,但那些笑容太冷清,且浮于表面,到不了心里。
原本,他多少還能猜到她的心思,但如今,他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似乎在一夜之間,她便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仿佛世事皆掌握在她手中,這樣的她,是他陌生的。
「二皇兄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要事?」二皇兄?她這樣稱呼他?「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本宮要前往明心殿覲見父皇,恕不招待了。」
晉千歲神色一振,月兌口而出。「你叫他什麼?」他無心計較自己話中的不敬,驚駭于她的轉變。
俞詠妍的唇角上揚,絕美的淺笑使雍容華貴的面容更加璀璨光華。
「父皇,不是嗎?二皇兄不是早就希望本宮這樣做了嗎?」她緩緩地收起笑顏,冷冷的眸光透過清亮的鳳目射向他。「本宮不過是想明白一些事,覺得天下人確實不可信。二皇兄你說得沒有錯,本宮還得好好的感謝你,因為你,本宮才能放下曾經對父皇莫須有的成見和誤會,與父皇好生相處,這才是萬全之策,二皇兄也為本宮感到欣慰吧。」
她清晰緩慢地說著,看著他原本有些驚駭的神色也很快地恢復慣有的平和。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她毫不躲閃,相互對峙,而後,晉千歲輕輕一嘆,笑開。
「詠妍,你也走上了這條路。」
俞詠妍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別開臉,舒心地笑了一笑,緩緩開口,輕輕地猶如耳語。「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晉王朝二六六年,驚瀾公主俞詠妍的歸順,令一直心存隱憂的皇主公君龍心大悅,賜黃金萬兩、珍寶無數,驚瀾公主的地位自此一躍而上。
同時,因皇主公君稱帝時已是老邁,傳位之事指日可待。此刻三宮蓄勢待發,相互間虎視眈眈。
俞詠妍有右丞司魏天權的扶持,有不少三朝元老歸依南嶺宮,在日後逐漸形成三足鼎立,在瓜分皇權的宮變斗爭中,舉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