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似玉的人兒」之卷
一、
即使季節接近了夏末,晌午時分的熾烈日頭,照樣曬得路上行人七葷八素,能躲在屋子里納涼的人,絕不會笨到至屋外找苦吃。相對地,一些旅人、販夫走卒們,則不敵熱焰,紛紛往路旁的茶屋、涼水攤子避避暑。
這使得平常總是熱鬧非凡的天隼朝首府——天禁城的大街上,變得少見的冷清,也變得不太像是以繁華、富庶馳名天下的第一城了。
「可惡!這是什麼鬼地方……連個人影都不見!」怪不得揮汗如雨的年輕漢子,會口出此言。
看著彷佛永無止盡的高牆,前後又無來者的空蕩道路,他焦急兼沮喪地回到那一輛老牛拉的轎子前。由于兩輪轎子的左輪陷入了路旁的深凹中而呈現半邊傾斜的狀況,動彈不得。
盡避先前他試盡了各種法子,像是催老牛加把勁往前行,自己在後面推,或拚命想在輪子底下塞稻草將陷落的輪子抬起來……全都徒勞無功。他不得不承認,光靠他一個人和這頭老牛是不可能月兌離這困境的。可是,就連他最後的希望——想搬救兵,卻連個路過的好心人都找不到!
怎麼辦好呢?
夫人、老爺是那樣千交代、萬叮嚀,希望他一定要在今日午前將小姐送到那戶人家,參加這場重要的賞花宴啊!這三天來,他和小姐幾乎是披星戴月地趕路,好不容易順利抵達天禁城門,他心想應該可以趕上開宴時刻,松了口氣的時候,偏偏發生了這種要命的失誤。
莫非是老天爺懲罰他想法太天真,故意考驗他?
「可惡、可惡!都是你這頭笨牛!你還有閑情在那兒吃草?瞧我回去不宰了你加菜!」
望著不知大難臨頭,仍悠哉地覓食路邊野草的老牛,年輕漢子忍不住以手中的繩索抽打著老牛厚厚的背。
「快往前拉呀!大笨牛!叭!快走、快走!算我求你行不行?快拉!快走!」
老牛搖頭晃腦了好幾下,踏著笨重的牛蹄,試著往前邁步。可是過重的轎子與卡住的車輪依然文風不動,老牛則不停地發出哀怨、委屈的鳴聲。
「阿財哥,別打它了。牛兒已經上了年紀,力量不比從前。我到後頭幫忙推車,你去幫老牛往前拉一把,也許會起點作用。」掀開了轎子的布簾門,稚氣未月兌的少女自告奮勇地說。
「不、不行的!我怎能讓小姐您做這種事?老爺和夫人會——」
「「老爺和夫人」又不在這兒,他們不會知道這件事,又能怎樣呢?」少女開朗地一笑,並說︰「況且現在這兒只有咱們在,還用不著演戲給外人看。你我都知道,我才不是什麼小姐,用不著裝秀氣了,阿財哥。」
「不行!」急忙否決。「這兒離蕭府就差一小段路了,萬一有蕭家人或受邀的其他姑娘打這兒經過,讓他們看到了您在推車……不行、不行,萬萬使不得,您千萬別離開轎子!」
「被瞧見了又如何?」鼓起雙頰,她埋怨道︰「我就不懂,家里窮就窮,可是我們過得清清白白、正正當當,有什麼地方見不得人了?像這樣打腫臉充胖子,非得租個轎子、托阿財哥護送,做出大戶人家的排場,看來才可笑呢!」
「老爺、夫人也是用心良苦,希望小姐能被蕭家選中,一舉攀上枝頭變鳳凰。您瞧,這綿延數里長的高牆另一頭,全部都是蕭家的土地呢!里面據說有座林子能獵狐、有一池泛舟的私人湖,還有好幾座種滿各國名花稀草的庭園,四季皆有花可賞。假使能成為這樣大戶人家的媳婦兒,不要說是您一輩子吃喝不盡,連您的雙親也可一塊兒同享優渥的後半生啊!」
所以呢?她小臉顯得有些哀傷地一笑。「榮華富貴,人的一生只要有這些,便別無所求了?」
「小姐……」
他不懂她怎麼突然露出了這樣寂寥的神情?彷佛不久前,還見她像個野丫頭般地在田野間跑來跑去,不懂世間煩惱為何物,只知頑皮搗蛋。一轉眼間,她已經越來越有姑娘家的味道,展現出早熟的一面。
「知道了,我不會為難阿財哥你。」安分地縮回到轎子上,隔著布簾子,她說道︰「但,我也不許你再為難牛兒了。打從我出生,牛兒就一直替家里干活,它是咱家里最重要的一份子,要是你累壞了牛兒,我可不饒你。」
居然說出「不饒他」這句話。搔搔腦袋,他再笨、再遲鈍,也明白自己想必是有什麼地方惹惱了她。
嘆口氣,一轉頭,對上了老牛一雙黑黝黝的銅鈴大眼。
「別這樣看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做錯了呀?」
老牛「哞」地叫了一聲,宛如在罵他「笨」似的。
他揉了揉老牛的肩膀,說道︰「好、好,我知錯,我不會再逼你就是。」
其實他心中已經做了最糟的打算,要是再無法將輪子從大坑里拉出來,只好舍棄這轎子不要,讓小姐騎在牛背上,自己牽著牛兒走到蕭府去了……
就在這時,遠遠可听見的馬蹄聲,快速地朝他們的方向逼近。
有人來了,說不定是救兵!
他心中重燃起一縷希望,但願這次不會像最初輪子卡住的那時候,明明有好幾輛馬拉的轎子路過,卻沒一個願意停下來查看、幫忙的。
那時候還仗著一點骨氣,不想拜托那些冷漠傲慢的家伙們,因此他也沒積極去求助。但是眼看著時辰一刻刻被消耗掉,深恐誤了小姐的終身大事,他也不敢再逞強好勝下去了。
「喂——」沖到路中央,他大大地揮動著手,意圖攔住餅客的去路。「請你幫幫忙!我們需要幫助!」
——為了這個家,你一定要好好表現,只要他們看中意你,我們司喬家就可卷土重來,家門再興了!
十幾天前,娘親興奮地捧著請帖,直嚷著他們終于等到了,老天爺總算注意到他們,賜給他們時來運轉的機會了。
即使是一向沉默寡言、對親戚間的交際應酬漠不關心的爹爹,在那幾天也是無時無刻不面帶微笑,心情好到言語無法形容。
她知道,爹爹口頭上雖說不在乎那些勢利眼的村民們,自他們家道中落後,便故意疏遠、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但那只是自尊在說話。事實上他在乎得緊,否則又怎會因為蕭家這樣一小紙的請帖,讓他司喬家再度成為村民羨慕的對象、證明自己還是個人物而高興得春風滿面呢?
甚至連年幼的弟妹們,也都因為姊姊有幸到京城接受天下第一大富豪人家的款待,而在左鄰右舍間一下子變得大受歡迎。大家都爭相追問他們——「你姊姊會成為蕭家少女乃女乃嗎?」、「傳說蕭家有養獅子當寵物,是真的嗎?」,或是「原來你們是大富翁蕭家的遠房親戚呀?怎麼從來沒听你們講過?」等等的問題。
她再次體會到,金錢的力量真是驚人,不過是張來自有錢大戶的請帖,便能讓家中老老少少沉浸在一片歡天喜地的氣氛中。
大家彷佛都忘了,大戶人家的門檻有多高不可攀——過年過節送禮的時候,他們這種窮親戚只能走側邊小門,送到玄關就被趕出來;大戶人家的嘴臉有多狗眼看人低——娘親想拜托他們給爹爹介紹個好人家去教書,听說連大老爺的臉都沒見到,只派了個小執事來應付他們。
娘親那時候還氣呼呼的,大罵蕭家目中無人,但事後還不是接下了他們介紹的差事?因為再不甘心,也不能和銀子過不去。當時一家子的生活,已經陷入了「今天吃完,不知下一頓在哪里」的困境,全靠娘親典當嫁妝在過日子了。
如今「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爹娘過去對蕭家的不滿與埋怨,似乎都隨著蕭家為了找媳婦兒,盛大舉辦賞花宴會一事,一掃而空。光是蕭家沒忘記他們司喬家中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寄來了請帖,就可讓他們咸魚翻身,從囂張親戚轉為善良富翁了。
不過家中唯一一個沒被請帖沖昏頭的,就是受到邀請的本人——她自己了。
大家口口聲聲「恭喜你家女兒攀上金龜婿……」、「當上蕭家的少女乃女乃之後……」,好像以為全天下就她司喬春一個人受邀到蕭家賞花宴上似的。其實摩拳擦掌,等著搶下蕭家大房媳婦兒位置的姑娘,不知凡幾。
兩個月前,從宮中傳出了這場賞花宴是皇後娘娘授意,要替最疼愛的表佷子找房秀外慧中的乖巧媳婦兒之後,不光是京城里的,全天下有未出嫁姑娘的人家,無不想盡辦法要擠進賞花宴的名單上。
可想而知,里面不乏錢上加錢、親上加親的有權有勢人家,想要與蕭家結為姻親。也不欠國色天香、自視甚高的馳名才女,想乘機證明自己能擄獲全天下最受矚目的乘龍快婿。
像她這樣既無月貌花容,亦無億萬身家,只是徒具舊家貴族之名的窮人家之女,妄想從那群野心勃勃的競爭對手中突圍而出,奪下蕭家長子之心,未免有些無謀?
而且……像我這樣的姑娘,倘若嫁入了這般豪門大戶的家中,真的……沒問題嗎?
司喬春暗自感到不安。
必于蕭家大少,外面有不少謠言,一說他出生時,有位得道高僧批說︰「不是個大器就是天生蠢材」,所以這些年來不見蕭家大少做過什麼大事業,大家便都說他大概是蠢材的那條命。反正,只要有萬貫家產與皇後娘娘這個表姑作後盾,許多人並不介意嫁個蠢材。
但假如蕭大少蠢得像傳言中那樣,連回家的路都認不得,連自己娘親的長相都記不住……阿春實在沒自信,能與這樣的人共度一生。
我可不想嫁一個可能會認不得我替他生下的兒子的夫君。
若問她想嫁什麼樣的夫君,她倒是能很快地回答——
那人必須要是誠實的、勤奮的,當然還要對她溫柔體貼,就像是從小在她身邊照顧她的阿財哥這樣。
——雖然她盼望能嫁的「夫君」近在眼前,可惜的是,她比誰都清楚,爹娘打死不會允許她嫁給阿財哥。
縱使吃的是薄茶粗食、住的是寒傖簡陋的屋舍,穿的是樸素棉衣,過著難登大雅之堂的貧困日子,可是爹娘堅持要守住「司喬」這貴族家名的尊嚴,不允許他們這些孩子片刻忘記自己的出身,時時都要他們保持行為舉止的端莊、言談的高雅,絕不可與周遭那些窮民們平起平坐,辱沒門風。
在娘親眼中,與阿財哥他們一塊兒游玩,已經是有辱身分的行為,何況論及婚嫁?
不,阿春知道,只要自己說出想嫁給阿財哥的念頭,娘親定是哭天喊地鬧著說要上吊自殺吧?
想到可能出現的種種紛亂、吵鬧場面,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怎樣也無法對雙親說出「我不想嫁什麼大戶人家,我想嫁的是阿財哥,我要一個平實、刻苦、腳踏實地的男人當夫君」的真心話。
另一方面……
她掀開了簾子一角,偷窺著站在路中央的阿財哥。
他汗流浹背,身上布衫全濕透了,不停揮動著兩手,大聲喊著「喂」,想攔下路人的拚命模樣,讓她心口隱隱作疼。
他為了自己,這般拚死努力——他可曾知道,他的努力是把她推入到其他男子的懷中?是將她推離他的身邊?假使他明知道,還這麼做,那麼他未免太殘酷、太無情了。
憐惜與怨懟,在她年輕未熟的身軀里,交織出又甘又苦的心疼。
「請你幫幫忙!我們需要幫助!」
她不禁向老天爺祈禱,干脆讓他們繼續在這兒耽擱到宴會結束吧!這樣她既可以向爹娘交代,也可以不必與阿財哥分開。
但老天爺不肯實現她自私的願望。
那名騎在一匹高大駿馬上的白衣男子,在接近他們之際,放慢了馬兒奔馳的步子,最後在阿財的面前停下。
她失望地放下布簾,躲回了轎子里。
「……有什麼困難嗎?」
「謝、謝謝您肯停下來,大爺!我們需要人幫忙,我們的車輪子陷到洞里去了,這頭老牛拉不上來。」
「我看看。」
兩人在轎外討論著狀況,好心人一下子便想出了解決的法子,先將老牛替換為年輕的駿馬,再以木棍頂在轎輪底下,搭配著兩個大男人齊心協力的推與拉,總算將轎輪緩緩地拉出坑洞之外。
「啊啊,太好了!這樣子總算能趕得上時辰,無愧老爺、夫人的交代了!」感動地頻頻向對方道謝。
相對于阿財激動的口吻,好心人淡淡地以「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簡短回應,聲音高雅、態度大方,似乎不是泛泛之輩。
「冒昧一問,您驅車是要前往蕭家嗎?」
「是呀!我護送的是司喬家的小姐,正要前往蕭府參與今日舉辦的賞花宴。怎麼,公子莫非也要前往蕭府?」
「在下是蕭家總管,既然二位要到蕭家,這馬兒就不必再換,請讓它拉著小姐的轎子過去吧。」
「咦?這怎麼好意思!」
「小姐這一路顛簸,想是累壞了,請早點送她到府上歇息。招待各位貴客,是在下分內的差事,您千萬不必客氣。」
阿財猶豫了一下,朝轎子望了一眼,才下定決心地說︰「那恭敬不如從命,多謝您的好意。」
總管優雅地躬身行了個禮,並要阿財安心把老牛交給自己,他會負責在後面牽著牛,送到蕭家馬廄里。
「小姐,咱們真是幸運,遇到了蕭家總管!」
重新上路之後,阿財對男子贊不絕口地說︰「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遇到了哪位貴族爺兒,那風采氣度,連同為男子的我都要甘拜下風呢!誰曉得他竟然還只是個管家。假使管家都這麼氣宇軒昂,那蕭家大少不就是如仙人般風姿瀟灑嗎?」
阿春隔著簾子,只能看到管家隱約的挺拔身形。
「管家是管家,蕭家大少是蕭家大少,管家好看,不代表那大少爺也長得俊俏。就算大少爺生得俊俏,也不見得就討人喜歡。阿財哥,你就這麼希望阿春我喜歡上蕭家大少爺嗎?」
「呃?」阿財窘于回話,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啊,我們到了,前面就是蕭家大門了!哇,好多華麗的轎子呀……」
她好奇地掀開簾角,頓時被那些以各色琉璃、瑪瑙、青瓷、藍寶裝飾在轎子精雕細琢的寶塔尖頂,煞是絢爛奪目的一頂頂華轎給震懾住。
由這里就可以想見,賞花宴上眾家名門千金身著綾羅綢緞、頭戴珠釵鳳瑤,相互爭艷、彼此競美的模樣。
「這麼多轎子等著停進馬廄里,我們恐怕也得排上好一陣子了,小姐。」
阿春低頭一望自己身上這套娘親以她自己的嫁裳改酚邙成的、最好的一套衣裳——連人家身邊的丫鬟所穿的衣裳都比不上。
唉,也許她該趁早叫阿財哥掉頭回家。
「咦?這不是少爺的愛馬?讓開、讓開,先讓那輛轎子進來!」
馬廄夫頭的一句無心話,在眾家轎子間掀起了一陣陣騷動,阿春感覺到四面八方投射來的尖銳眼光,彷佛在問著「為什麼那頂破轎子,會由蕭家大少的愛馬拉進來?」、「那轎子里坐的是哪家的姑娘,能受此特別待遇?」。
嗚嗚,不過是好心管家借他們一匹馬兒,就被眾人如此敵視,萬一她真的被蕭大少看中意,還有命可以離開蕭家嗎?
阿春更不敢下轎子了,她生怕自己會被這些不懷好意的眼光給當場刺殺。
蕭家大門全開地迎接絡繹不絕的賓客之際,同一時間,在蕭家內苑湖畔的一間間獨棟宅子里,宛如身在另一個天地般,一片祥和寧靜,只聞閑林鳥鳴鶯聲,不見外界喧鬧吵雜。
在這仿效王宮而建的內苑中,最大間的宅子自是少主人蕭證的「鷹之屋」。
屋如其名,一走進「鷹之屋」內,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鳥籠。約有普通人家的一間屋子那麼大的鳥籠里,放養著三、四只精悍雄鷹。非生肉不食的鷹,僅是一月的食糧費用,就可讓市井小民吃上整年。
兩名小侍一人捧著盥洗盆,一人捧著熱茶,越過了鷹籠,直往最內側的寢間走去。
每日更換的新鮮檀木香氣,飄蕩在深赭色的木造屋宇內。
小侍將手中的物品擱在床榻旁的矮桌上後,一人將整夜燃燒的火盆移出室外,另一人則把一簾簾遮蔽著燦爛日光的落地長簾揭開。
刺目的陽光照到臉龐,不消一刻,原本熟睡在床榻上的男子翻了個身,拉長手腳,彷佛一匹生猛美虎從熟睡中蘇醒,慵懶地伸腰、打哈欠。
「……冬生,我的茶。」閉著眼,伸出手說道。
一名小侍立刻上前,端起矮桌上的茶杯。「證主子,您的茶在這兒。」
倏地,男子張開清澈的黑瞳。「冬生呢?」
「呃……」難得有機會伺候主子起床,小侍緊張地吞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回話。「鄔總管臨時被老爺找去辦一件要緊事兒,所以今早由我阿瓶和阿壺兩人伺候少爺。這茶水是按照鄔總管交代的法子泡出來的。少爺請嘗一嘗,您要是不滿意,小的立刻重泡。」
「免了。」
一揮手,橫臥在床榻上的醒虎,翻身下床。
未著寸縷的年輕胴體,毫不羞澀地從侍童面前走過,高升的旭日映得滿室金輝,隨著年輕雄獸走動而躍動的精悍筋肉,發散出閃閃亮澤,美麗不輸給他豢養的空中猛禽。
但是下一刻,他從屋外懸空的樓台縱身躍入冰冷的綠茵湖水中,空中王者又化為水中蛟龍,如魚得水地在湖水中穿梭,自在優游。
「唉,結果不是鄔總管泡的茶,主子還是連喝都不肯喝一口。」阿瓶遺憾地將冷掉的茶水倒進水盆中。
「別泄氣,大伙兒都是一樣的,誰也沒辦法讓主子喝下自己泡的茶。誰讓少爺的舌,早給鄔總管的高超茶藝給慣壞了呢!」阿壺邊安慰他,邊整理主子的睡榻,取出等會兒主子上岸後,擦乾手腳用的上等軟布。
鄔總管高超的,又豈只是茶藝而已?
阿瓶進入蕭家幫差已經三年。最初阿瓶是在大老爺那兒專職擦鞋的活兒,因為手腳伶俐、細心,半年左右就被調派到「鷹之屋」來。在那之前,他多少耳聞了些證少爺的事跡。
譬如,證少爺不太愛開口。
年幼時還曾經因為牙牙學語比尋常人慢上許多,外界因此傳言證少爺是個大笨蛋。
譬如,證少爺脾氣很好,無時無刻都是笑笑的。
但是伺候過證少爺的人都曉得,證少爺的笑臉是最棘手的敵人,往往讓人捉模不出他的喜好,連想要討好他都不知道該從何討好起。
譬如,證少爺非常不好伺候。
這不是因為他喜歡刁難奴才們,也不是他心思特別縴細脆弱,動輒得咎、難以取悅。全因他身邊曾有過被戲稱是蕭府有史以來最稱職的貼身侍從,從小打點證少爺身邊的東西,打點得無微不至,以至于後來的侍從們,沒有人能超越他的表現,讓證少爺嘆息不已。
——如今最稱職的侍從,已成為京城里第一精明干練的總管。
他所留下的種種關于證少爺的伺候指南,儼然是一堵難以跨越的高牆,讓試著接替他侍從位置的少年們無一不鎩羽而歸。大家不是無法如他那般完美地達成,便是在證主子認可之前,自己先心力交瘁地投降認輸了。
鄔總管卸下隨從任務的前半年,由于侍從們接二連三地向他哭訴「小的實在無法勝任」,讓他不勝其擾外,再則極度寵愛兒子的大房夫人耳聞之後,深恐侍從們的頻繁替換,間接造成愛子的照顧不周、生活不便,再三要求鄔總管妥善處理,所以他只好在忙碌的總管差事之外,親自打點大少爺的生活起居,身兼兩職。
當然,身分不比侍從時代的鄔總管,無法貼身隨侍在側,只能忙里抽空、三不五時地過來照應,所以另外又派了兩名侍童伺候大少爺。
只不過……阿瓶嘆咱美其名是貼身侍童,但這兩年多跟在大少爺身邊,咱的工作也只有替少爺打掃屋子、擦擦地、替少爺跑腿捎信等打雜般的小事罷了。
真正貼身侍從該做的事,仍由鄔總管一手完成。
阿瓶知道妒忌鄔總管深獲主子信賴和依靠,根本是弄錯了方向——該怪自己不長進,表現不夠好,不夠讓主子喜愛,才無法從小侍童晉升到貼身隨侍。
可是想歸想,每當自己的辛勤努力踫了一鼻子灰的時候,阿瓶仍會悄悄妒忌起鄔總管,或埋怨總管留下的門檻過高,讓他們一干小侍不得其門而入。
阿瓶腦海中浮現了無論是主子或奴才間,都對他柔軟與干練兼具的手腕、精明聰慧的腦袋贊譽有加的男子身影。
無論何時見到他,五官工整的臉龐總宛如木刻偶人般少有表情。他漆黑長發總是一絲不亂地收束在腦後,深藍長袍的樸素穿著,也是從頭到腳一絲不苟,連想雞蛋里挑骨頭地找出一丁點兒髒污,都挑不出來。
無論處于何種狀況下,他溫和內斂的說話方式,與那雙秀氣柳眉下黑黝黝、高深莫測的瞳,都是一副老神在在、萬變不驚的模樣。听在耳中一是令人安心,看在眼里,一是令人深感敬畏。兩者截然不同,但一樣深擄人心。
無論在何地,他走路絕對是靜悄無聲,像個影子般存在著,也像呼氣吸息般不可或缺。當他有條不紊地處理手邊的事物時,又如鎖定目標的獵豹般行動迅速精準,保證圓滿達成主子交付的任務。
——對手是鄔總管,咱哪有勝算吶?
阿瓶搖了搖腦袋,光是想要「挑戰」他,自己就會成為全府里的奴才們的大笑柄了,因為誰都知道阿瓶是必輸無疑,他連鄔總管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呀!
「阿瓶,你發什麼愣呀?還不快去把布鋪好,一會兒主子就要上岸了。」
轉眼間人已游到半里外,正在往回途上的主子,那矯捷的身手真是百看不厭。阿瓶鋪好了布,跪坐在露台上,捧著擦身巾,等著迎接結束晨泳的主子。
「唰」地,甩動著全身的水珠,破水而出的偉岸美丈夫,兩條強健的胳臂往露台上一撐,腿一抬便輕松地離開湖水上了岸。
不待吩咐,阿瓶自動上前捧著布替主子擦拭,從手指尖到發梢的任何一滴水都不放過,就怕動作太慢讓主子不耐煩。
但是阿瓶細心的手腳,還是不敵他主子的隨意。他不造作地用手一擰,扭了扭自己潮濕的發,便往屋內走去。
「不行呀,少爺,您的發還沒擦乾,萬一著涼了——」
「無妨。更衣。」
鄔總管不在的時候,誰也更改不了主子的心意,遑論是他們兩名小侍童。無可奈何地,他們將總管事先準備好的,今日要穿的全套衣袍——織錦綠緞的外衫、鵝黃水綢的內底衣、白織繡褲與七彩錦玉腰帶——一樣樣依序伺候主子穿上。
這時,蘇醒時的猛虎,也在華麗衣服的裝飾下,搖身一變為五官俊朗、面若冠玉、唇紅齒白的翩翩貴公子。
「少爺,今日這綠緞色澤挑得真好,完全襯托出您的豐姿,想必賞花宴上,那些姑娘家看您要看傻了眼呢!」阿壺忍不住贊道。
「證主子本來就俊俏,何須衣裝錦上添花!」
「是、是,誰不知道你阿瓶最崇拜少爺了!」阿壺取笑完,不忘搶機會求表現地道︰「少爺您今日要梳個什麼樣子的發?」
「好過分,小的也想為少爺梳頭呀!」
兩人爭相搶梳子,竟將主子冷落一旁——這一幕映入了前一刻靜悄悄地走入屋內的男子眼中。
擺瞳掠過了一抹嚴肅的冷光,他悶不吭聲地走到了侍童們的身後,一出手便奪走了兩人爭搶的琥珀梳子。
「是誰——嚇!鄔、鄔總管!」
「對、對不起,總管大人!小的們知錯了!」
臉色由白轉青,徹底嚇傻的兩人,忙不迭地低頭謝罪。
鄔冬生相信自己突然現身,已經給了兩人相當的教訓,便不多加訓斥。「你們到廚房將少爺的早膳端過來吧。」
兩人這回不敢再有耽擱,拔腿飛也似地離開。
「你一早到哪里去了,冬生?」
鄔冬生聞言,將視線從兩名侍從的背影,移回到銅鏡中的男子臉龐上,瞅著對方那雙指謫責備的黑眸,微笑道︰「小的去辦點事,少爺。」
「比替我泡茶更重要的事?」
冬生端來了火盆,擱在男子腳邊,一邊替男子弄乾帶著濕氣的發絲,一邊梳攏,直言︰「請少爺見諒。」迂回地肯定了他的疑問。
「爹的事比我優先?」
棒著銅鏡,眯細的視線,緊瞅著冬生的雙眼不放。冬生不閃不躲,不卑不亢地迎視著他。
「——是的。」
交錯的視線,迸開。
男子反手扣住了冬生的手腕,硬生生地將他從自己身後拉到身前的地板上。
「再問一次。」黑眸中躍動著激烈情感,與冬生的面無表情恰巧相反。「爹比我重要?」
鄔冬生知道蕭證希望從自己口中听見什麼樣的答案,然而他要的答案,自己給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