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屯」是在天下第一險山峻嶺——「巫豳山」的山腳下,最大的村落。
說是最大,其實真正落戶在村莊里的,掐指算算不過兩、三百口人家。
但別小看青松屯,這兒最熱鬧的一條老街,日出到日暮、年初到年尾,一向是擠滿熙來攘往的旅人,繁華的程度不下于金銀淹腳目的臨海大城。每到吃飯時間,茶館、酒肆都是一位難求,生意好得不得了。
一名高頭大馬、儀表堂堂的紅發漢子,左等右等等不到飯館空出位來,又餓又渴,滿月復火氣都快炸開來了。這時,他發現對街的大榕樹下,有個擺攤賣涼茶的,決定先解解渴,便走了過去。
「老爹,給我來碗涼茶。」
「好,涼茶一碗,馬上來。」快手快腳地,老翁從裝著大冰塊的箱子中,舀出一大勺黑漆漆的沁涼茶湯,倒入碗中。「大爺請用。」
「謝謝。」
昂子咕嚕嚕地灌下這一大口以藥草熬煮的甘甜茶湯,喊了聲「爽快」,擦擦額上的汗水,搭訕道︰「我以為青松屯是個小地方,沒想到人會這麼多,連找個吃飯的地方也難!」
「哈哈,爺兒想必是打自遠地來的吧!」老翁笑了笑。「青松屯自古就是餃接丁、元兩州,南來北往的必經要道。倘若你是販夫走卒,要把貨物運往南方,得打這兒過;倘若你是微服出游的皇親國戚,想回北方,照樣得打這兒過。除非您是神仙,可以飛過這高聳入雲的巫豳山,否則只要是靠腿走路的尋常人、騎著沒翅膀的尋常馬,要上京、下江就非經青松屯不可,又怎會不熱鬧呢?」
昂子的確不是這一帶的人,他的家鄉離此地有十萬八千里遠。但被老翁這麼一指教,彷佛暗暗被對方嘲為土包子,漢子心頭隱約有些不快。
他速速喝干了這碗茶,從腰間掏出一枚銅錢,丟給老翁。「零頭不用找了。」掉頭便走。
老翁從後頭追上,叫住了他。「等等啊,大爺!」
「我不是說零頭不必了嗎?」
老翁搖搖首,把銅錢遞還給他說︰「不好意思,大爺。您給我的銅錢不是咱們天朝的銅錢吶。」
這下可糗了。漢子尷尬得紅了紅臉,急忙再取出錢囊,掏開來一看……誰曉得偏就這麼湊巧,手邊的天朝銅錢竟全用盡了,剩下一些銀元與大額銀票。
他也不唆,眉頭皺都不皺地,直接掏了一枚銀元塞給老翁,口中還是那句話。「不必找了。」
「使不得、使不得,我一碗茶也才十文錢,怎好意思收大爺您這十兩銀元呢!大爺要是手頭不便,那就下回打青松屯經過時,再給老朽也行。」
老翁的推卻,反倒令紅發漢子擰起了眉、沈下了聲。
「喂,老頭,你不收下這銀元,是不是在瞧不起人呀?你以為番外來的人都窮酸得給不起這銀元嗎?」
天上掉下來的欲加之罪,令老翁錯愕地連連搖手擺頭。「不、不、不,老朽怎敢,老朽半點那個意思都沒有,我也不知道您是番人……」
「沒那個意思就給我收下!」揪住老翁的領子,紅發漢子咄咄逼人的怒吼,引來周遭眾人好奇的目光。
驀地,一陣呵呵的笑聲,冷不防地自紅發漢子背後發出。
自己居然毫無察覺有人接近!想到萬一對方有意對自己不利的話,自己早吃了一記暗箭,漢子不由得心驚肉跳,顫了一顫。
「兄台,有話好說,對老人家動什麼手腳呢?」
這人敢挺身而出替這老翁說項,想必是有三頭六臂吧?紅發漢子好奇地回頭一窺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好事者。但一反紅發漢子的預料,對方既沒有三頭與六臂,連身高也不及自己的肩膀,只不過是個膚色黝黑、沒長幾塊肉的干癟小子。
什麼呀!這副弱不禁風的鳥樣、憑這樣的「汗草」,也學人玩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把戲?也不一旁惦惦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存心找死嗎?
「你是哪根蔥,竟管起我木兒大爺的閑事!」
不僅沒退,黑膚小子再一咧嘴,走上前。
「爺兒,阿草伯是個窮賣茶的,全靠每天挑這茶擔子賺幾文錢養家。要是不小心給折傷了骨,沒辦法再挑擔子,一家幾口人可全要餓肚子。這次對您的冒犯,就請您大人大量,高抬貴手地放了他,別計較吧。」
他正想回「我若不放,你又拿我怎樣?」,黑膚小子的右手不知何時已搭上了他的左腕,笑容未變地說︰「喏,我代阿草伯跟你道聲謝了……」
小憋子的「了」都還沒說完,一股似要碎骨斷筋的強勁力道,從輕握住他手腕的五指上灌過來,紅發漢子整張臉刷地一白。
痛——痛死人了!!
不要說是與對方較量了,僅是這一掐,他便知道兩人之間的力氣有雲泥之差,自己根本不是這看似平凡的黑小蚌兒的對手。常听人說中土人才濟濟,有許多深藏不露的高手,沒想到今兒個竟讓他踫上了一個。
痛到快失禁,冷汗也潸潸落下。忍了一會兒,他沮喪地一咬牙,羞辱地放棄掙扎。「我放、我放開……就是了。」
「哈哈,感謝兄台接納善言,日後必有善報。」
擺膚小子大力地拍拍他的背,並吆喝道︰「大伙兒,快來、快來,有免錢的涼茶可以喝了!這位番人大爺先前用十兩銀元買下了阿草伯今日所有的涼茶水,招待大家喝免錢的喲,大家要好好謝謝爺兒的慷慨啊!」
頓時間街頭爆出了歡呼聲,人潮迅速聚攏,爭先恐後地搶著喝免錢涼茶,紅發漢子也被一堆不認識的「鄉親」熱情包圍住,因為人人都把他奉為「出手大方闊綽的外地大爺」,爭相攀交、推銷。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紅發漢子才狼狽地擠出重重人牆。
「喲,番邦來的大爺,謝謝你招待的涼茶!」
一手捧著茶碗,閃出一口潔亮白牙的黑膚小子,一副「殺人放火的不是我」的無辜模樣,坐在大樹下,揚起一手與他打招呼。
滿月復怒火早已被先前的沮喪澆熄,紅發漢子懊惱地瞥瞥他。
「你究竟是何方神聖?身手這麼了得?」
「我?我誰也不是呀。不過是區區一個小獵戶,專在巫豳山上打獵維生。對了,我今日獵得一頭花鹿,你要不要買個幾斤肉回去?保證肉鮮味美,曬一曬做成肉干帶在路上,不但可解饑,萬一在山上遇到惡狼,還可把它丟出去當成誘餌解一解圍。賣價不多不少,就十兩銀元,你說如何?」
「不必了!」沒好氣地頂回去,其實紅發漢子心頭另有一層憂慮。
如果中土隨便一名獵戶都有此等的身手,想必天朝京城中更是高手雲集……他一個人可有能力突破高手層層戒備下的京城,直闖大內把「她」帶走?
「什麼小獵戶?!」
賣涼茶的老翁听了直搖頭,插口說︰「十郎大爺太謙虛了,他可是巫豳山上一等一的獵手、大英雄。他只身與巫豳山的頭號惡霸獨眼大黑熊,單打獨斗了三天三夜,講起這為民除害的事跡,青松屯內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
「哈哈哈,阿草伯您說得太夸張了。那只是我遇上黑熊時,腳慢跑不掉,才不得不和牠纏斗,要是跑得掉,我何必冒生命危險自找苦吃?幸虧最後是一陣雷擊落石把熊砸死了,不然死的人鐵定是我。」
「噯,十郎大爺就愛開玩笑,一般人遇上黑熊,能撐到半個時辰已是奇跡,您還僵持了三天呢!像您這樣不居功的英雄,才是真英雄。」
「阿草伯,您什麼時候不賣涼茶改賣起甜湯了?我喝不慣這一味,還是您的青草茶好喝。」黑膚少年淡笑地要老翁別再把「英雄」兩字掛嘴上了。
一方面,曉得了對方並非一介尋常的山野獵戶,多少讓紅發漢子釋懷了些。
老翁應少年要求,換了個話題。
「這次老朽不周到,讓紅發爺兒您這麼生氣,還驚動了十郎大爺,老朽深感過意不去。不如這樣吧,等會兒請兩位到寒舍一坐,我讓內人擺一桌酒菜向兩位謝罪,還望兩位賞我這個臉,務必接受我的招待。」
「噢,阿草大嬸的手藝比鎮上任何一間客棧都好!我可以跟你打包票,兄台,你非吃看看不可!!」黑膚小子粗魯直率地以手背抹抹嘴,垂著口涎笑說。
可惜紅發漢子原本饑腸轆轆的肚子早已氣飽了,于是以「趕路」為由婉謝了老翁的邀請。
「呃,爺兒,恕老朽冒昧,敢問您說要趕路,莫非您是打算現在出發,越過巫豳山嗎?」
昂子一頷首,老翁緊接著追問。「您一個人嗎?沒有其它同伴嗎?」
「是啊。」他順口答完後,看到老翁與黑小子兩人的表情瞬間凝重起來。「怎麼,我一人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躊躇地擰了擰手。「老朽接下來這番話,可不是在恐嚇爺兒。實不相瞞,近一、兩年來,不少夜宿巫豳山的獨身旅人離奇地死在路途上,他們被發現時,渾身上下無一處外傷痕跡,但全身骨頭卻是斷的斷、折的折,狀甚淒慘、恐怖。是什麼原因造成這些人的暴斃,至今連官府的人都說不清。」
彪身骨頭斷裂?听來的確很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那些人是從高處落下,尚可理解,問題是陳尸地點的四周並無懸崖,也無滑落的痕跡。是什麼人、或什麼動物,不但有那麼大的力氣能折斷人全身的骨骼,還能不在死者身上留下傷痕、掌印?因為太詭異了,還有人穿鑿附會地說是巫豳山的鬼神在作祟呢。
「總之,此事早已搞得附近幾個村子人心惶惶。現在大伙兒越山時,必定覓同伴而行,像您這樣逼不得已的獨身旅人,也多半在晌午前就出發了。若騎快馬的話,一日應可越過山頭到元州的幛紗村,無須夜宿山中……」
老翁抬頭看看天色,好意地說︰「我看今日時辰已過,勸您還是別勉強入山,何不在鎮上多住一晚,等明兒個再出發?」
辦發漢子依然提起了行囊,道︰「多謝您勸告,但我有急務在身,不想為了這點鄉野怪事就耽誤行程。」
老翁以為不可地搖搖頭。「爺兒,這件急事有緊急到值得您賭上一條命嗎?您還是再考慮一下吧。」
「這事兒比我的生命還要緊。」
辦發漢子不听勸地離開了。
「唉,年輕人啊,有什麼事會比命更要緊?命沒了,一切也沒了啊!」老翁在他身後不停喟嘆。
黝黑的年輕獵戶上前拍了拍老翁的肩膀。
「阿草伯,能說的、能勸的,你都已經做了,剩下的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我看他方頭大耳的招福臉,不像會短命的樣子,你就別替他操心了。」
老翁默默地點點頭,握著手中的十兩銀元,朝天拜了拜。希望老天看在這位出手慷慨、性子急的番人大爺,對他這老翁做了件大好事的份上,能夠保佑他平平安安地越過巫豳山。
一旁黑膚青年已經開始替老翁收拾涼茶擔子,嚷嚷著道︰「我們快回你家吧,阿草伯,我要餓死了啦。」
「失禮失禮,老朽這就來了。」
老翁心想著家中的黃臉婆若看到這十兩銀元,不知會有多驚喜。今天真是個風和日麗、開心幸福的好日子。
***
「阿草伯、阿草嬸,謝謝你們的招待啦。」
飽食了頓遲來的午餐,再陪老爹喝了幾巡薄酒,黝黑的雙頰浮著酣紅健康色澤的颯爽青年,告辭這對樸實和善的夫妻時,已是日照西斜的時辰。
「哪里,老朽不知寒舍里連點象樣的好料都沒有,還夸口要煮大餐招待您,真丟臉。結果還是煮了您帶來的鹿肉,才弄出點東西上桌,讓爺兒見笑了。」
「不、不、不,我搬來到青松屯之後,已經好久沒吃過象樣的料理了,要不是拜阿草伯的慷慨,我哪吃得到這麼美味的一鍋肉湯。阿草嬸的手藝還讓我想起我娘親,教人感動到想哭呢!」
「若十郎大人不嫌棄,以後可以常常來,老身無論何時都很歡迎你的。」
「阿草嬸人真好!我可是很厚臉皮的,以後天天上門吃白飯,讓妳趕我不走,看妳怎麼辦!」黑膚青年咯咯笑道。
「老身歡迎都來不及了,我明兒起每逃詡會幫您準備好碗筷。」
青年笑了笑,揮揮手與兩人道別。
「真是個好孩子……模樣生得俊,和善又尊重老者,打獵的本事又是一流的。嫁給他的姑娘應該可以過著不愁吃穿的生活,可惜咱們家的女兒全嫁人了,咱們沒這福分收他當女婿。」
「不要作白日夢了,像他這麼有本事的獵戶,不會久居于青松屯這小地方,早晚會往更大的地方去發展的。就算咱們女兒沒嫁出去,也是高攀不起這門親事啊。」
老翁捻了捻白須,凝望著遠去的青年身影,預言著。
「我這雙眼楮不會看錯的,苟十郎非池中物,他日必有一番大作為。」
彪然不知後頭的老夫妻正大力恭維他的青年,踏著微醺的醉意,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在回家的路途上。
輕風徐吹,山歌慢哼,苟十郎混在傍晚的人潮中,心情好得不得了。大啖過數個月以來最有「家」的味道的一餐,那愉快全寫在臉上。
卑說,他有多久沒見到家人了?一年、兩年……糟糕,居然算不清了。由此可見,自己真的太久沒回家一趟了,怪不得會這麼想念家鄉味兒。
不知道爹、娘和排行在自己上頭的九個兄姊們,可都安好?
十郎的老家是在離青松屯約百來里的南方小農村中,光是要返家一趟,騎馬也得耗上十天半個月,並不是那麼容易能回鄉省親。而報平安與近況的書信,也是半年、一年才捎上一封。
但,出外打拚的人,哪個不是這樣?
反正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十郎相信家人們在老家過的日子,十之八九也沒啥改變。
倍家代代是連自家田地都買不起的窮佃農,村子里的人常說,苟氏夫婦能夠拉拔大十個孩子,而沒讓半個孩子餓死,是奇跡中的奇跡。不過這也是他們「早也做、晚也做,從日出忙到日落,無一刻休息」的辛勞所換來的。
也許是從小看爹娘們揮汗如雨地辛苦耕種,卻還是窮得快被鬼捉走的模樣長大,讓十郎對務農沒什麼興趣。既然無意幫忙家里種田、一輩子務農維生,自然沒道理留在家中吃白飯。
因此他十三歲就不顧爹娘的憂心,不听兄長們的勸阻,款了款包袱,便只身離家出外闖天下了。
他還記得自己的頭一份工是在有錢人家里打打雜,雖然對方供吃供住,但不被當人看的感覺,讓他不到一年就走人了。之後又輾轉做了好幾份工,學了很多謀生技巧,他在繹站學會了如何照顧馬兒、在鏢行學會了點拳腳功夫,並在皮貨商那兒學到了如何制皮等等。
謀生本領學得快、有張討喜的長相,加上擅長與人相處的個性,十郎無論待在哪里都過得如魚得水——起碼表面看來如此。
可是,往往在他得心應手、習得了竅門之後,他又會心生困惑——自己離家為的是過這種生活嗎?他苦苦追求的,是待在這個地方,把這兒當成家,然後像這樣一成不變地過日子?一旦這種念頭在心里頭萌芽,每天他腦海中都會听到……
我真的屬于這里嗎?
不對、不對,我不想這樣子過一輩子。
我也不想待在這個地方,我並不屬于這個地方。我不知道我屬于哪里,但「那里」絕對不是這里!
通常「求去」的念頭一出現,它便一日日地在心中膨脹,過不了多久,他只好辭去那份活兒,前往下一個鄉鎮,並且期望著,這次他能找到一個令自己再也不想搬離開的村子、有份能讓他甘願做一輩子的差事,但他無可救藥的流浪癖總是一再發作。
半年多前,又一次歷經「卷鋪蓋走路」的掙扎後,這次十郎來到青松屯。
起初他僅是打算路經此地,前往繁華、天下第一富庶的丁州。誰曉得,竟在巫豳山上遇到一頭足有兩人迭在一塊兒那麼高的凶猛黑熊,當下他以為自己小命休矣,但是經過了三天三夜的你追我逃生死斗,他不但僥幸沒死,還陰錯陽差地在雷公槌的一劈助力下,神奇地解決了那頭凶惡的黑熊。他還記得自己使出吃女乃的力氣,拖著笨重的熊下山時,那轟動整個青松屯的場景。
原來這頭在巫豳山上出沒的黑熊,是令鄉民們頭痛多年的凶神惡煞。每到秋末冬初的季節,這頭熊為了補充過冬前的食糧,經常在山中殺氣騰騰地覓食。一遇上了人類,便把對方視為侵犯地盤的外敵,毫不留情地攻擊,這些年來不知造成多少死傷。
想當然耳,成功「獵」殺這頭熊的十郎,一夜之間成了青松屯這一帶人人崇拜的獵熊大英雄。
村長發給他賞金,還贈與他一棟村里的房子,當作是「為民除害」的褒獎。
但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他當然明白村長送房子給他,主要是想借用他打獵的本領,繼續冒險賣命為青松屯除害。
不過被利用也無所謂,他生平第一次有機會「擁有」一樣東西,一棟屬于他的「房子」,一個他的「家」,代表他不再需要浪跡天涯了,這里就是他的家!
十郎高興得立刻接受了村長的好意,決心在青松屯住下。
即使事後發現那棟房子是間搖搖欲墜、風一吹就快垮掉的簡陋茅草搭的房子,在十郎眼中它還是自己最寶貴的「家」。
況且,當一名「獵戶」比想象中更來得適合他。
靠著這五、六年來四處學來的本領,他可以自己整修屋子、設陷阱捕獵,再到市集上販賣,一切自給自足,填飽自己的肚皮沒問題。而且沒有了處處得听令于人的拘束感,可以成天隨心所欲地過日子,自由自在地徜徉于山野叢林間。
這才是我想要過的日子……
當他在山中為了追逐獵物而奔馳時,腦中經常會晃過這樣的念頭,自己是天生的獵人,這是最合乎他天性的生活方式。
可是,為什麼他的心里還是有種美中不足的感覺?好像這樣子的生活,依然缺少了什麼?那個「什麼」究竟是什麼?
曾經十郎以為自己缺少的是一名紅粉知己,好一陣子都在紅粉堆中打轉。但是盡避和姑娘家們在一起時,魚水之歡能讓他短暫忘卻那股失落感,卻始終填補不了他胸口的「空洞」。
這種感覺該怎麼形容呢?
彷佛自己的三魂七魄中,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是不是失落的那部分在呼喚著他的靈魂,所以他才會克制不住自我放逐的念頭,流浪過一城又一城、一鄉又一鄉?
十郎想得發愣的時候,面前所見的一切突然間籠罩上一層紅紗。
「呵呵,抱歉啦,小扮。人家的手絹兒掉了下去,你能不能送上來給我啊?」
就著被薄紗罩面的模樣,十郎仰起頭,瞧了瞧這嬌滴滴聲音的主人,而從艷旗高掛的廂樓勾欄間,也正巧探出了一張撲著香粉、描著黛眉的臉蛋。
十郎認出了女子,笑著回道︰「金芝姐兒,您的閨房里想必堆滿了手絹兒吧?怎麼成天在掉手絹,簡直像是天女散花一樣。」
風騷的美娘子揚了揚手絹兒,格格笑說︰「喲,我道是誰呢!今兒個又是被你撿到了呀,十郎。姐兒想死你了,你還不快上來,給姐兒我捧個人場,是你的話,我分文不取也沒關系。」
人不風流枉少年,十郎暫且拋下煩惱,取下紅紗手絹兒,放在唇邊一香,邪惡但不下流地說︰「金芝姐兒這麼慷慨,我怎能辜負妳的好意呢?我馬上上樓讓姊姊疼,等我。」
一旁的鴇娘听見了,立刻抗議地說︰「金芝兒,妳不要亂作主張啊!」
十郎識趣地掏出錢袋。「孟嬤嬤,這些是金芝姐兒幫我省下的茶資,我就借花獻佛,請妳把它全分給其它姊妹們吃紅吧。」
見到那錠碎銀,臭著張臉的鴇娘才轉怒為笑。「我是跟十郎爺兒您開玩笑的,金芝兒和您的交情,我孟嬤嬤怎會不知道呢?您請上樓吧,我這就叫人把酒菜送過去。」
「有勞嬤嬤了。」
他人一進入這滿是濃濃胭脂味兒的空間,鶯鶯燕燕們一擁而上,左一聲「十郎哥好久不見」、右一句「十郎大人我一直在等你呢」,無不爭著要拉他到自己的包廂中一坐。能這麼「受」歡迎,大概沒有男人會不高興的吧?十郎苦笑,要是這些姊姊妹妹們別用尖尖的指甲,戳他、掐他、擰他的話,他會更高興的。
「好了,妳們這些小浪蹄,全給我閃開!也不想想是誰把十郎招進來的,他今天已經被我包下了,妳們誰也不許跟我搶。」連在上房中等待十郎上樓的金芝兒,都不禁要趕著下來捍衛自己的「獨佔權」了。
不過她的話反倒引起更強烈的抗議,眼看一場爭端要起,十郎只好以最大的笑容,輪流地左摟右抱著每位姑娘,在頰上一香地哄道︰「這樣好不好,我發誓,我今兒個一整夜都不走,不捧完每位姐兒的場子我不回去,所以不要擔心,先讓我去拜訪金芝姐兒。」
懊不容易終于安撫完全場子的姑娘,十郎才走到嘟著嘴、一臉不悅的金芝兒面前,執起她的柔荑親了一下。
「好姐兒,給十郎一個甜笑嘛,別氣了。」
「哼,誰像你這沒心肝兒的,對誰都笑、對誰都好!人家不理你了。」金芝兒作勢一推。
十郎笑了笑。「好吧,金芝姐兒今夜不想理我,我走便是了……」
「你敢!」好不容易擺月兌那個難伺候的腦滿腸肥、挾著金銀財富就作威作福的鄉官,來了個年輕俊俏、溫柔體己的小扮。沒把十郎的青春精力吸光之前,她豈會輕易放他走。「走,跟我上樓去,讓姊姊我好好地疼你一疼。」
兩人才踏上樓梯,便听見樓上傳來一聲殺豬般的嚎叫,以及巨大的斷裂聲響,緊接著就有人摔下了樓,尖叫聲此起彼落,場面hexie成一團。
十郎想也不想地把金芝兒護在身後,要她趕緊去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那你呢?」
上面持續傳出了混雜著尖叫聲與某種獸類嘶吼的噪音。十郎左右看了下,順手扳下一根斷裂的木頭扶手充當木棍。
「我去瞧瞧是怎麼回事。」有人喊救命,他無法置之不理。
「不要去,危險啊!」
他沒把嚇得一臉花白的金芝兒勸告听進耳中,三步並兩步地往上爬,循著噪音來到那間不停發出尖叫聲,門戶洞開的廂房。
十郎握著木棍沖進去——凍住。
屋內一片狼籍。
原本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們憑欄而座的窗台,破了一個大洞,到處都是飛散斷裂的碎木屑,油燈掉在地上,桌椅也是翻的翻、倒的倒,酒菜灑了一地。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十郎根本無暇去注意這一切,他的眼中此刻只有一樣龐然大物佔據著,在離他不到十步的距離遠,「牠」就站在那兒——
被倒地油燈所點燃的火勢,所照耀出來的雪白獸王。
熒熒火焰下,濃煙中浮現出牠猛獰、凜冽的美麗姿態,彷佛不屬于這世界的生物。
魔魅的金色雙瞳冷冷地瞪視著十郎。
雹。白色的虎。足足有普通老虎的兩倍大的白虎,就在他的面前!